李璞珊
我曾像一个逃学的孩子一样,拼命逃离着生我育我的乡村。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个秋雨的晚上,吃过晚饭,父亲擦干净饭桌,递给我一张写有地址姓名的字条,叮嘱我写一封信给一个称“伯父”的人,这个伯父我从未听说过。在我迷离的眼神中,父亲告诉我,我的曾祖父家境殷实,是一个读书人,且武功高强。十九世纪中叶,中国风雨飘摇,家境随国运衰落,曾祖父是一个不安分的人,生下祖父后曾祖父就出家流浪于江湖,十年不归。曾祖母改嫁方姓,生有一叔祖父。叔祖父有一子一女,儿子长父亲八岁,国民难民学校读书后从军。如今,在黑龙江军垦农场任职,官职不小。1965年回过一次老家,有两个警卫随从。父亲的信息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难怪父亲近一个月,雨天和有月亮的晚上常常不在家,他是在寻亲,是在为儿子寻找一缕希望。我先后给那位伯父写过三封信,一次比一次认真,一次比一次详尽,一次比一次表达全家人对他的思念之情急切。每一封信寄出,全家人都在期盼中。父亲去大队部探听过多少次回信消息我不知道,但要我去过不下六次,他可能是自己无法承载失望的心情后才要我去的。俗话说,卑微贫穷无亲友。有经历的人理解这句话才知道深刻。伯父在我们去信后不久,回过一次老家,他妹妹、我的叔姑姑也没有告诉我们。
春去秋来。一个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早上,我从生产队出早工回来,远远看见父亲手里拿着竹扫帚,在堂屋门前张望,干净的禾场没有什么要打扫,只有几粒并不碍眼的鸡粪,父亲是在等我回来。我肩上的锄头还未放下,父亲就将喜讯告诉了我。大队(村)调我到农科站做事,吃了早饭后就去报到,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亲口向他说的。当时,大队时兴设立农科站,在水利条件灌溉比较好、阳光照射充足的山坳,划出三五块田,五六亩面积,从生产队抽五六个人,由一个有声望、有官衔、懂点种田技术的土专家带领做实验。试验田插着木牌,标记种子名称、栽插行距,没有别的不同。同样是种田,不同的只是到农科站住在大队部礼堂土台上。父母却十分高兴,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穷尽一生都没有找到美丽的词汇来形容。他们装得十分平静,只有我才能读懂他们内心深处的喜悦。我的弟弟们是读不懂的,他们把桌上饭菜洗劫一空。
父母要不是上午出集体工,饭桌上教导我的话,是说不完的。我记住了宗旨:要做好人,做好事;要勤快,莫偷懒;见人要有礼貌,学会让人助人。
我牢记父母的真传,在大队做事两年半时间,先后挪动了五个位置。用今天的话说,是提拔了五次。大队第一个柴油机手,负责全大队防洪抗旱,十四个生产队,哪里需要哪里去。大队榨油厂踩饼工兼动力主管,柴油机带动,半自动化榨油,不晒太阳,避了风雨。大队广播员,全大队社员都能听到我高昂激扬的声音。大队小卖部售货员,负责接待县里、公社领导及来客,人生路上我第一次认识官与民的区别。在大队售货员期间,我还差一点儿推荐读上了工农兵大学,是政审时,有人出于对党忠诚负责,反映我家是上中农,可能还是漏划地主而被除名。1974年9月,大队小学缺老师,我又光荣地进入了民师行列。
1977年恢复高考,大弟弟金榜题名,有人搞错了向我道喜,我羞愧万分。我连续两年应试落榜,才知道自己不是人才,是一个窝囊废。后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考进一所中等师范。
跳出“农门”,逃离乡村。二十二岁,年轻的心,像经历了一场风暴被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终于爬到了岸边一样喜悦。那个秋雨氤氲的上午,当我即将离开故土乡村,踏上北去的列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对乡村是那样地依依不舍。人的感觉真的是个怪圈。身处乡村时,拼命想逃离它,当真正离开时又那样依恋。在校园作文竞赛时,我把离开故土乡村的感受,以“小雨中的回忆”为题作为参赛内容,获得了一等奖。我深深地热恋着我的故土乡村。
师范毕业,我从教十五年,后来改行行政,当了一个说官也不算官的官。每次回家,与父亲连膝小饮他自酿小曲。父亲的教诲,总是离不开一个话题,叮嘱我:“别人求你办事,能办的要尽力帮助,办不好的要向人说清楚。”我不敢有违父亲的训导。当有人在父母面前夸赞我是有情有义之人时,父母脸上都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几十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么累。从乡村出逃的孩子,心上盖着乡村的邮戳,是不是我的行囊里装满了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