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安
本能地保护被孤立的自尊心
高中时读木心的《童年随之而去》,里头有只瓷碗,是“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很珍贵,却被木心不慎掉到了河里。他母亲说:“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这种事以后多着呢。”木心求而不得的心,便随着那只沉落的碗消失在童年了。
这样的话我们听得不算少。不是吗?只要活着,以后这种事多着呢。
对命运的力有不逮,我在小学便开始有了隐约的感知和怅然若失。
我记得我被宣布孤立的那一天,是小学四年级的一个正午。我们站在偌大的操场中间,夏日的阳光令人目眩。忽然平时一起玩的女孩们都不再和我一起跳绳、一起放学回家,甚至任何人都不许和我说话。而“带头大姐”曾是我彼时最好的朋友,一种强烈的被背叛感瞬间占据了我幼小的心。
多年后想起来,在那样年幼无知的年纪,这样的孤立对我们彼此来说都似乎是一件过于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一种可笑的郑重。
事情的起因,不过就是在我们为学校文艺晚会排练的舞蹈中我是老师指定的领舞,她们不服气罢了。而那年的文艺晚会上,我努力地排舞,最终拿了个人优秀舞蹈表演奖。晚会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围着我一起拍集体照,照片还被贴在学校的公告栏里,我看起来跟平时一样漂亮、一样骄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没有人知道,我曾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节目而被排斥在小学操场之外。
后来,无数的课间休息时间,我虽趴在桌子上佯装睡觉,耳朵里都是窗外她们夸张的笑声和跳绳与空气的摩擦声。还有无数个黄昏,独自回家的我假装目不斜视,耳朵里却都是她们挤在小卖部买零食和分享食物时的喧闹声。小小的成功喜悦并没能真的治愈我。
直到来年春天我在父母的歌声中吹灭蜡烛,才想起去年那个高挑、漂亮、性格热情的姑娘曾为我订蛋糕,陪我去市场买菜,一起操办生日餐。那是第一次由爸爸妈妈以外的人为我过生日,只是当时,我还太不懂得珍惜人心。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顺风顺水的我,几乎把别人对我的好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骄傲而不自知,最终因为那样的骄傲让我失去了她。
所有的冲突在迟到的醒悟中被缓解。只可惜,生命的白纸一旦有了皱褶便再也抚不平。我只能带着她带给我的所有温暖与伤害,带着对人心的更多感知与理解,在孤独的人生旅途中变得更加懂事、美好,不再辜负下一站遇见的人。
童年在羞耻产生的一瞬间结束
那样的失落没有持续很久,初中的时候,我又变成了班级里最受瞩目的女孩。
那时候我是文娱委员,每个星期都会有一个中午要带着大家一起学习唱歌。为了每周的这个任务,我会经常去逛音像店,花掉为数不多的零用钱。买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满心都是喜悦与满足感。
如果你问哪一个年纪的我最天真?
我会告诉你:十二岁。智力初萌,天真,且极易满足。
当然,也最脆弱,最易被击倒。
那年的歌唱比赛,我选择了卓依婷的《童年》,特意买了VCD,但家里没有播放设备,没怎么练习就上了舞台。结果忘了歌词,任由伴奏不合时宜地一遍遍重复。看见坐在台下的老师急切的面孔和拼命的挥手,看见同学大笑的表情时,我才知道我搞砸了。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感到羞耻的时候,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没错,我的童年就那么结束了。而我的青春期,在这一场失败中拉开了序幕。
自那以后,我辞掉文娱委员的工作,每天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心发愤读书,患上了近视,却不戴眼镜,每天看着世界和人类在眼前模糊又美好的样子。
很多年后,当妈妈回想起那段时间,说那是我读书年代里进步最飞速的时光。而我不能否认,那些青春里的小失误,曾让我变得有点懦弱。而那些懦弱,却不知不觉变成另一种偏执。
我突然想起小学一年级时的我。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舞蹈队队员的选拔,只考一个蹦跳的舞蹈动作,我失败了。回到家,我在家里的院子里反复练习那个动作,黄昏的光慢慢消失,直到我融入黑夜之中。第二天,我找到老师,说:“我想跟着舞蹈队练习,我可以做替补。”
结果,老师答应了我。后来我回想,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也许我永远不会发现自己如此勇敢。
失败令我的青春变得有点懦弱,但也以最小的代价,为我的成长埋下了伏笔,教会我接受自己的失败,直面现实的残酷。在这个成功学简单粗暴地将人类分成输家和赢家的世界,我缓慢又笨拙地学会了做自己。这样一想,所有的取舍又有了意义。
当时年少青衫薄
没有什么可以让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感觉自己死过一回——除了懵懂的失恋。
高二那年的冬天,小镇下了我出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从早到晚,下了几天几夜,不知疲倦。白天的时候,抬头望见的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和灰扑扑的雪花,令人从手冻到心脏。我失恋了。那场绵延不绝的雪,像是一场绝望的祭奠。
我们曾小心翼翼地牵着手走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给对方写信,一起听陶喆的《爱很简单》,一起在杏花树下许愿。他很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让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可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便不再与我说话,碰面时只用冷漠疏离的目光扫过我。我在熄了灯的寝室里,打着手电歪歪扭扭地给他写信,可是他连看都没看,就扔在了桌兜里。
我坐在他的右后方,心如死灰。
我想,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我陷入一个人的沉默里,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我一个人在黑夜里穿过空荡荡的篮球场,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低着头切断了与所有人的目光接触,浑浑噩噩,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然后我发烧,联考考砸,一败涂地地迎接更加沉重的高三。
当时的我几乎被汹涌的绝望所淹没,我想我再也遇不到一个这样让我想去爱的人了。
为了逃离他的视线,我生平第一次与教导主任对抗,为的就是结束寄宿生活。老师追究原因,那时的我冷漠而固执地坚持不做任何解释。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父母始终站在我这一边。每天早上他们送我出门,我骑着自行车,在透亮的早晨独自穿行在这初醒的城市,晚上爸爸会在晚自习结束之后来接我回家。那个时候,车里播放的音乐始终是我最爱的林俊杰的《江南》。我看着昏暗中爸爸的侧脸,心里涌动着些什么。
后来,在那场看不见的战役结束后,我平复了心情,不再像曾经那样尖锐,却拥有了柔软的坚韧,还拥有了白羊座从来不曾拥有过的耐心。由时间带来的,自然可由时间带去。而未知的时光里即将面对什么我们都不会知道。但我知道只有在十几岁的时候,一个女生才会遇见那样蚀骨的落魄、毁灭的敏感,你要独自徘徊在那个无灯的街道上无数次,你要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无数个夜,那些敏感才会变钝。往后的岁月也告诉了我,这样的变化并不是坏事。
世界上另一种我们
后来,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朋友。她和我的生日只差一天,同样都是白羊座。只是我们看起来截然不同,她开朗乐观又自在,我安静谦和又内敛。可是我们凭着直觉,互相靠近了彼此。
命运的奇妙之处在于,她也曾经跳舞,一直跳到高考前夕。她由于不想以舞蹈为生,就放弃了爱好,一心准备高考。我在她身上几乎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她和我相似,却保留了她自己大部分没心没肺的本质。她有她的温柔与世故,有属于她的成长故事。
成长就像是克隆一样,我们以为自己独一无二,其实却总有人与我们并肩作战。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很喜欢彼此,也都很喜欢自己。
大概是经历得不够多,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曾让我们都成为怕痛的人。而人生该有多少不顺与颠簸呢,在太多的变迁里,我们终于变得更能与岁月抗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动声色。该失去的都已失去,该得到的终将得到,曾经以为错过了全世界的我们,现在却学会了去爱这个多变的世界。
多年后,我会因为一阵黄昏的风、一朵飘过的云、一个路人的微笑,就感知到生活的美好与活着的幸运。如果不是经历过那些生命的沉重,这些生活中轻薄的细节,不会如此轻易地就打动粗糙的人心。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小学时第一次读到这句话,只觉得有一种诗意的美感,并不真正懂得,直到经历过世事之后,重新再读,方才感同身受。
每个人的成长都有他的方式,它会磨钝我们的天真,却不会真的改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