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
范晔 译
南海出版公司
2011年6月
我不打算评论马尔克斯,我既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意愿。你无法评论你的父亲、爱人、朋友,就如你不能评论落日、星光、春天。你只能讲述他们。你也无法穷尽对他们的讲述,你只能讲述一些你恰好镌刻在心的东西。它们应当是不合逻辑的。你不能依照逻辑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你只有以高于理性的情感来讲述,这才是正确听从命运的事情。
我是在高中读到马尔克斯的。和大多数他的中国读者一样,我最先读到的是《百年孤独》。我没有被开头那段脍炙人口的玩弄时间幻术的话震撼。事实上至今我仍不觉得那开头是经典的,甚至觉得可以删掉,而直接由它的下面这段进入: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前后,一家衣衫褴褛的吉卜赛人都会来到村边扎下帐篷,击鼓鸣笛,在喧闹欢腾中介绍新近的发明。最初他们带来了磁石……他拖着两块金属锭走家串户,引发的景象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跌落,木板因钉子绝望挣扎、螺丝奋力挣脱而吱嘎作响,甚至连那些丢失多日的物件也在久寻不见的地方出现,一窝蜂似的追随在梅尔基亚德斯的魔铁后面。‘万物皆有灵,吉卜赛人用嘶哑的嗓音宣告,‘只需唤起它们的灵性。”
从这段开始,我被踉跄地一把拽进马尔克斯的小说世界,目睹马孔多一个又一个奇异人物:特内拉从扑克牌中看到未来、神父喝了巧克力后从地面升起、弗拉西斯科在对歌比赛中击败魔鬼、科尔特斯的情欲使大地生辉六畜兴旺、毛里西奥能吸引大批黄色蝴蝶、俏姑娘雷梅迪奥斯披着床单白日飞升……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的评论文章汗牛充栋,大多数不得要领。莫妮卡·曼索尔也许是少数道破玄机的人,她说,在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开头是不可信的,发展是合乎逻辑的,转变后的情形同样是不可信的,但却与开头是一致的。转变的前后都是不可信的,但在因果关系上是逻辑一致的,我们就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
在我看来,和一切伟大的小说相同,魔幻现实主义不只是打算反映现实世界,而是要在现实世界的废墟之上,再造一个世界。创作的源泉当然是现实,但小说家并不创作现实。他要做的事情比这更复杂,如果狂妄一点,他会说自己做的事情与创世纪类似。只是在小说结束的地方,小说家会亲手关掉这个世界的入口,从此不再增加人丁与牲畜。
马尔克斯是用一个花招来关掉世界入口的。在《百年孤独》的结尾,他这么写道:
“为了避免把时间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赶紧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十一页,开始破译和他本人有关的几首诗,就像望着一面会讲话的镜子似的,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跳过了几页羊皮纸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况。可是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布恩蒂亚译完羊皮纸手稿的最后瞬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评论家通常认为此段是拉丁美洲百年历史与现实的一个隐喻,这未免小看了小说家的本领和才华。历史与现实是小说家装在钱包里的一沓大钞,但它并不是小说家真正寻找或发明的对象。小说家会用这沓大钞购买写作的日常用品,然后创造活在小说中的一整个世界。
小说家提供的主要不是思想,而是叙述、想象与情感。如果小说家试图兜售观点,那就背叛了自己的神圣天职。换言之,一个小说家的成就,与他的个人观点几乎无关。
在当代中国,严肃小说家的命运几乎只能是被抛弃。不少写作者选择去迎合和投机,就像卡彭铁尔嘲弄的那样—作家们由魔术师变成了官僚。更多写作者则选择去评论。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只喜欢他们有能力喜欢的,只憎恶他们已经憎恶的,只评论他们被批准评论的。
在这种状况下,马尔克斯及其拉丁美洲的作家伙伴用一部部不可思议的作品所告诉我们的东西就愈显珍贵:世界上有不少乐于奸污刚刚去世的美女的少年,然而神奇在于与活着的美女做爱。多少人在扮演廉价的魔术师,忘却了对丰富现实进行非凡的启明。故土的全部历史就是神奇现实的记录,历史学家用墨水记录,小说家则用泪水来记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