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之梦

2014-04-29 00:44北雁
大理文化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伙蝴蝶

北雁

1

蝴蝶其实早就从梦中醒了,但她却不作声,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得到,身边的绍成已在这一刻间轻悄悄地掀开被子起了身,跟着轻悄悄地走到窗户旁边,再轻悄悄地掀开窗帘呆立着看了一阵,在放下窗帘的时候,嘴角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尽管很轻,但蝴蝶还是听到了。她能想象并且可以肯定,外面的天气依旧和往日一样:雪花飘飞,纷纷扬扬,寒天彻地。

差不多一个月了,绍成几乎每天早上都这样,尽管他和所有一起从梅河老家来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订阅了当地的气象短信,每天下午六点钟,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并且是准时地收到明天的天气预报,但晚饭前后,十几个人还是会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绍成和蝴蝶的这间狭小却十分温馨的房间里。前俯后仰并且是屏气凝神地守在一台雪花飘飞的老式电视机跟前,在一阵让整个楼道都摇晃颤抖的雪花噪声中。静静地倾听电视里和手机短信一般无异的24小时或48小时天气预报。

节目一播完,大伙一个个都眉头紧锁,一色忧愁。饿豺总是幽默,看着大伙都默不出声的神情,每每总是干咳一声,说大家都这么阴沉着脸,天气就不会好起来了!

先前还会有人发问为什么,知道他的引申涵义后,会有人嘿嘿一声笑出声来,但渐渐地,这笑声变得愈来愈稀疏,近乎有些应付式地做作,渐而又成了骂声。饿豺于是又说,我看,大家要怪就怪老板娘吧!

饿豺说话总是卖足了关子,一句话总要分成几次说,于是大伙都看着他。他得意洋洋地点点头,片刻之后方才又继续说道,你别说那老板娘。擦粉画脸,年纪不大,却把一张脸糟蹋成个啥样?再说她说话,总是嗲声嗲气,实足一个狐狸精骚货,收人家房钱的时候那么狠,可却抠门得给咱摆这么一台破电视,这么多的雪花麻点这么大的雪花噪声。我看要不下雪才怪呢!

说到老板娘,大伙都觉得不是个味儿。可是包括蝴蝶都知道,在这么大的一个草原钢城,就这么点房租,能租下这么几大间房,已经算不错了。再说这台电视机,再怎么有雪花噪声,也都比其它房间里强多了,当初租房时,老板娘说每个屋子都有电视,于是大伙都高高兴兴住了进来,结果让人恼火的是,房子里有电视机是没错,可是打开电视。遥控器举在半空中按来按去,却只见漫天飞舞的雪花,根本收不到任何电视节目。几个年轻人心中恼火,去找老板娘理论,老板娘依旧还是嗲声嗲气地,手插着腰向大伙嚷道,电视机不是都有吗?至于电视节目嘛,你们就付那么几个房钱,还不够我付收视费。要不是看着你们人多,我还不想租呢!

有些人气不过,悄悄地骂了声势利鬼,见钱眼开!

话说得很轻,但老板娘还是听到了,转过身来,用极夸张的声调说了一长串:哟哟哟哟哟……,然后继续用她嗲声嗲气的音色说道:那好啊,嫌贵,你们搬啊!搬啊!你们难道不知道如今这地价房价。都涨到了个什么气候……

接连一长串话,把几个年轻人说得就跟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后退,都差不多撞到后面的横墙了。最后,还是绍成来得及时,向老板娘道了歉,当面批评了几个年轻人,之后赶羊一般急冲冲地赶回房里。一伙人回到房间再不吭气,外面的老板娘却还在过道里嗲声嗲气地骂了半日,哕里哕嗦列举半天,直至盘算出水费电费和暖气之类,喋喋不休不肯善罢干休的态势,让几个人又气不过了,但刚起身就都被年长的相继劝下,因为冲动的结果,就是要在这冰天雪地里露宿街头,那样的后果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这时,却又听饿豺说道,或者嘛,咱们就怪绍成。

一句话,让蝴蝶只觉心里被刺了一下。屋子里于是便也一下子鸦雀无声。却依旧见得饿豺卖足了关子,得意洋洋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方才不急不慢地说道:绍成哪儿都不去,硬把我们带到这家旅店,这种状态,我看八成是看上那老板娘骚狐狸精了……

一席话把大伙都说乐了,蝴蝶也跟着脸上一热,一颗心却也落了回来,骂说饿豺你胡说什么啊,绍成才不会看上她呢!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蝴蝶是咱们十里八乡最俊的姑娘,绍成怎么会看得上那嗲声嗲气的老板娘?!

就是,老板娘再怎么打扮,她哪比得过咱们蝴蝶?

饿豺就喜欢胡说八道!

八成是饿豺看上那老板娘了,反来说绍成的不是!

大伙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乱成一团。特别是那些女的,一个个指手划脚相互唱和,对着他一阵臭骂。可待到大伙话声一落,他又嘿嘿一笑,说道:我看下雪了也是好事,大伙一起捂着被子睡觉!明天一起睡到十二点,还省去一顿早饭钱!何乐而不为?

你放屁!要睡觉用得着赶上几千里火车来这破地方?那活儿都不用干了?

说话的是一向话少的老闷,他差不多是骂了出来。

老闷其实并不算老,也就五十出头的光景。干什么事都手脚麻利,只是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都一向不多说话,是个十足的“闷葫芦”,于是就让人给起了这么一个诨名。梅河老家的人就是这样,给人起了诨名后就把人的真名给忘了,于是一个个从穿开裆裤开始就被人们喊上的诨名,往往要让人一直喊到他终老入土,后辈人们说起他的时候,还会这么没大没小地称唤。

老闷一句话骂完,大伙都足足惊讶了半分钟,寒冷的空气像被凝住了一样,绍成于是开口了,朝饿豺骂了一声,是啊,天气不好,开不了工,饿死你这条豺狗!

绍成一开口,凝冻的空气又活泛了,马上就有人接住话茬,继续向饿豺骂道:还有他家里的那两条小豺狗!

还有那个俊俏的豺狗媳妇!

……

于是大伙又你一言我一语,继续拿饿豺开涮,有些话语,甚至还把在村里种豆摘瓜之类的鸡毛蒜皮、陈谷子烂口袋的旧账,全都翻出了来,尽数数落他的种种不是,这其中,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小题大作并附有公报私仇似的嫌疑,听得连蝴蝶都有些担心饿豺会不会翻脸了,就要开口劝阻大伙打住的时候,饿豺却先开口了,眉头紧锁,豺狗眼睛一般朝大家瞪了几眼,突然间一下子破开笑颜,用武打电影中雷老虎的台词朝大家嘿嘿一笑,大声说道:我是以德服人,你们这么说我,我一点都不介意,你们有话只管说,说到大家服了为止!

一副轻快无事的样子,说得大伙都不好意思,只好停下话来,屋子里便又宁静了下来,绍成于是便说,好啦,大伙该打牌的打牌,该睡觉的睡觉,等捱过这两天,天气好转,再苦再累的活儿把大家骨头累散了都行。到时候大家拿着大钱一起回家过年,该吃酒吃酒,该吃肉吃肉,该娶媳妇娶媳妇,看咱们把大坪村闹腾得热热闹闹的!

我看,等挣到大钱了,第一件事就是让绍成哥把咱们带到十星级大饭店里美美地住上一夜,饱饱地吃上一顿,再不受这老板娘的气了!

说话的是杨虎,大家都说是。却马上有人骂道,你这乡巴佬,真没见识,这世界上,能有十星级饭店吗?

杨虎低下头,不再说话,却又听饿豺轻轻干咳了两下,不急不慢地接过话头,说等咱们挣足了钱,就给老乐叔和小羊倌都娶上媳妇!

老乐叔已经六十出头,早年老伴就不在了,饿豺一句话便把他一张皱纹交错的红脸愈发说成酱紫色。倒是小羊倌才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张小脸却也立时臊得通红。

于是,大伙就在一阵哄笑声中各自散去。

2

绍成重新躺回蝴蝶的身边。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床头翻转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没法继续入睡,他于是起了身,到衣兜里将纸烟盒翻寻了出来,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了,靠在床头一个人静静地抽起来。

蝴蝶知道,绍成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有志向,有文化,而且有良好的行为举止和卫生习惯,若是平日在梅河老家,不论白日里活儿再苦,晚上睡觉前他都不会乱扔衣物,第二天醒了也就立马起床,基本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更不会像这样懒懒地卧在床头吞云吐雾,把一间房子都弄得乌烟瘴气蓬莱仙境一般。蝴蝶知道,绍成现在心里烦得很,别看他白天里见人总是和和气气暖暖阳阳的样子,到了晚上,他总会翻出手机,毫无目的地在短信发件箱、收件箱、草稿箱和垃圾箱里出入一圈,当再次确认明天的气象情况后,才又盖上被子平躺着睡下。但总还是无法入睡,便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是的,他这是在煎熬,也是在忍耐,但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将失意和不安表露在村人们面前,因为这样的结果,会让大伙更加没有了信心。

蝴蝶多么希望绍成能把他的忧思和她一起说说,哪怕就是在忧愁气恼的时候,粗暴地朝着自己大吼大叫,骂上一通也好,千万别让忧愁在自己一个人的肚子里憋着。可是她也知道,绍成爱她,结婚十年了,他还像那首歌里唱道的那样:一直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

想到这里,蝴蝶心头总是甜蜜。小时候的她,在老家云南高原洱海之源湖畔一个叫绕山河的小山村里,像是一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鹿,父亲是在一顿酒上败给了一个从梅河坝子里前来村里驮洋芋的赶马人,就将她当作一具赌注许配给了人家做儿媳。老辈子里早就有人说过:有女莫嫁赶马人。赶马人苦,嫁个赶马人,就像守了活寡,几年几月都见不上面。于是,家里老老小小,总对父亲万般责备,骂他怎么就如此眼贱,人穷志短嗜酒如命。居然用一碗酒便决定了女儿的一生命运。

说到这些,父亲每每也总是追悔,但他却是愿赌服输,从来就不曾有过毁亲的念头。而渐渐长大的蝴蝶却在心里藏着这样一个梦想:长大了到山外面看看那里会是怎样一个世界。于是她似乎也从未对自己类似噩梦一般的娃娃亲事有过何许的恐惧。

待到蝴蝶十九岁了,父亲便将她带到绕山河山外的梅河坝子,四处打问,终于在坝子东缘的大坪村找到女婿的家门,将女儿直接送上门去。

亲家早已不再赶马,虽还是农家小户,但近年收成连年大好,日子逐渐兴盛了起来,至少是吃穿不愁的光景。可交谈了老半天,一家人对早年的这门亲事却只字不提,似乎只将它当作一次玩笑,早记不清了。父亲于是恼怒了,从饭桌上重重摔下酒碗,用一种上当受骗的口吻厉声质问亲家的时候,那个高考落榜、正失意难过的长子绍成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钻了出来,并在第一眼见到清丽文静的蝴蝶之后,便大声向家里宣布:绝不补习,娶蝴蝶为妻,从此像模像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农民!

从此,蝴蝶就下嫁到了这里,成了绍成的新娘。十年间,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性格总让她心安理得,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和睦邻里。绍成与她则更是夫妻恩爱,患难与共,婆婆待她则视同己出,而她也已经为这个家庭生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让家里倍感温馨。

值得一说的是,绍成总是倔强,成亲后,作为长子的他当然也就顺利成章地接过了家长之位,当家方知油盐柴米贵,但作为一个有责任的男人,生活的压力和活计的苦辛从未让他低过头。这么多年,他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才学,做起了养殖,科学种地,田头地角总是走瓜流果。后来发现依靠农活无法让家庭兴盛起来,便又常常外出打工,让小日子一天天富了起来。绍成于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在前年村民委员会的选举中。二十九岁的绍成被选为大坪村的村民小组长。大坪村不大,却也是个肝胆俱全的自然村落,于是人们更习惯称他村长。

去年春节一过,绍成又收拾好行装,独自一个人来到遥远的内蒙草原,不想在浇灌工地上只待上六天,就被工头叫到工棚里,将厚厚一叠人民币摆到他跟前,说年轻人,我看你身材瘦弱,却骨头坚硬,又舍得吃力,一天比其他工人干两天都强。说说吧,你还有同伴没有,再找上他十几二十个来,若是没有了,你就直接回云南老家找去,来多少我要多少,而且工钱可以比一般工人提高百分之五十。这一万块钱,就是你回云南老家找人的路费,工人前来的路费,我也全包了,若是钱不够了,你先垫着,回来找我报账就行!

绍成一听,乐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说实话,从小吃得了苦干得动活儿。在工地上干了这么多天,他根本就不觉得费力和疲倦。他当然也隐约知道,经济危机后的这个春天。全国各地都不同程度出现了“农民工用工荒”,也隐约知道。这个他初来乍到的草原城市乌海,因扩大内需等一系列政策刺激的原因,这个城市正在黄河之畔飞速崛起,建筑业用工缺口很大。而对于老家的人们来说,大伙都习惯了起早贪黑,活计粗多细少,就这工地上抬沙垒砖的小活计,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何况还能挣那么多的工钱,能让多少人发家致富啊?

于是,绍成生平第一次坐了飞机,急急地赶回老家,在一夜之间召开了村民大会,采取自愿报名和综合考核的方式招够了二十个乡友。当然,这综合考核也就以绍成的主观臆断为主,主要考虑的是年岁和身体的原因。人齐了,绍成当即宣布:明天就赶回内蒙草原!

第二天,绍成一大早就开始收拾行装,蝴蝶也早早起床给他做了早饭,看着他急火火的样子,蝴蝶实在有些怜惜和不舍,说就不能多待些时日?绍成似也觉得有些对不住蝴蝶了,便停下身来,抚着蝴蝶的头,看着她那张清秀可人的脸庞,柔声说道,人家老板那么好,一万块钱连个条子都不用打就让我回来了,人家多么信实?再说工地上都忙成那个样子,怎好意思延误人家啊!

蝴蝶点点头,但眼泪却跟着下来了。绍成替她抹了抹,接着又说,你看你,眼泪都来了,我们出去是挣钱,不是下火海油锅,没事,到了年关,我们挣足钱就回来,若是外面的光景好,我来年就带你出去,也跟着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蝴蝶当即觉得自己怎就这么不吉利,赶紧收住眼泪,再次点点头,在焦心和期待中,把绍成和二十个乡友一起送上了远去的客车。她知道,绍成他们须得先乘小客车到了梅河镇上,再换车转往州城,然后再到省城,之后才又搭上远去的火车,昼夜交迭,赶上几日的行程,方能到达遥远的内蒙草原,连日艰辛的旅程却也顾不得一日地休息,就得走上钢筋水泥交错的工地,没日没夜地劳作。于是,一天天,一月月,蝴蝶总掐着日子在心里充满了不尽的思念和期待。终于到了年三十,绍成带着二十个乡友赶在年饭前回到了老家。一个个全都旅途疲惫、一脸倦态,胡子拉渣、浑身汗臭,但绍成却是在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就说:今年,咱们都赚了,每人都差不多带回两万!

接连几天,村里更是人人皆知,当初绍成带着二十个乡友浩浩荡荡赶往内蒙,刚到乌海就被老板包车接走,看到二十个年轻精干的工人,老板摇了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就往绍成胸上打了一拳,跟着说你怎就不多招二十个过来?

上了工他才又知道,二十个工人全都和绍成一样,个个以一当十,无论拆楼提砖,还是浇灌砌墙,总都吃得了苦,干得了活,舍得吃力,每天都能在工地上干上十三四个小时,却丝毫不感倦怠。他于是从心里敬重绍成的诚实,也从心底里敬重这帮从云南高原上赶来的打工仔们憨直苦干的精神,在年底结算之时,他果不食言,按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工钱另加少许奖金分发给了他们。还硬是让他们多干些时日,掐着日子并且专门托人代买了车票,让他们恰好能在年节当天回到家中。当然后来绍成等人也知道,那其实是当年的正常用工行情。但一时间收到这么多钱,竞让人立时有种浑身颤抖的畅快。

在送别之时,他特别把绍成拉住,说明年你等我电话,不带上三五十个人来,咱俩就再不要当兄弟!

这样的消息,在大伙回乡的当日便在村里不胫而走。于是,很多人心中开始萌生了来年加入的念头。特别是大年初六那天,杨虎用他打工挣来的钱把自己的喜事给办了。其实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杨虎和媳妇相爱已经很多年了,但由于家里条件实在太糟,于是一家人总不敢前去提亲,若不是媳妇性格执拗,发誓非杨虎不嫁,说不定早就被哪个殷实人家的年轻小伙给娶走了。然而今年,杨虎却是在内蒙的工地上就给双亲通了电话,说可以放心大胆光明正大地向女友家提亲了。在内蒙,他最大的慰藉就是在下了工后,躲进工棚里给在远在高原省城打工的心上人发短信,两人一夜夜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熬到深夜,若不是心上人怕他明日上工累着,干脆关了手机不与他聊了,他或许每天能和她一起聊个通宵。

知道他的好事后,绍成让老板预支了些工钱,让他给家里寄了回去,于是,家里的大人便代他们小两口办了订亲手续,虽然两人都不在家,但蝴蝶却是亲眼目睹了那天的热闹场景,也在心里暗暗为他们祝福。

办过订亲后,两家人又看好了日子,特别是为不耽搁来年打工,就把日子看在大年初六,于是一下子双喜临门,喜庆的氛围在村里极是热烈。

成亲当天,绍成等二十个出门打工的工友则是被杨虎单独安排在一桌长席之上,杨虎领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媳妇,提上一大个酒葫芦,给二十个工友挨个敬酒,和每个人都货真价实地喝了一大碗,当给第二十个人敬罢,他当即人仰马翻,一骨碌摔了下去。结果被几个年轻小伙抬进了洞房,让这场喜事平添了几分热烈的氛围。

倒是当天。绍成就接受了好几个人的报名。不过片刻,报名的人一下子多了,他于是干脆拿来纸笔,让饿豺在旁边记了下来。饿豺小时候家里贫苦,嘴馋得就给饿虎豺狼一般,便打小让村人们给起了这么一个令人费解却又极是恐怖的诨名。不过他学业倒是出色,和绍成一样读完了高中,若不是家里贫困,补上一年,他肯定会有比今天当临时文书更大的出息。

当名册记完,绍成当即宣布,明年,咱们继续北上,组织一支打工大军,走遍内蒙草原,待到年底,扛上一百万回来,我就不相信,咱们这大坪村三五年后不富得流油。咱这娃儿们,一个个都和梅河镇上的孩子一样,安心读书,茁壮成长,学习成才!老人们也都身体健康,老有所养,儿孙满堂!

其实包括二十个一起出去打工的乡友也都知道,出门打工,成天苦死累活,十三四个小时都扎在工地上,下工后,累得骨头都散了,连一个乌海市的中心大道和公园都没有心思去逛,哪还有时间和精力走遍内蒙?但一席话说完,满腔豪言壮语,倒是让所有人都激动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响彻院内。

3

年节过后,绍成让饿豺等一干人到后山村里买了三只大黑山羊回来,在场院里屠宰之后,便让蝴蝶和几个媳妇一起在院子里烹煮了一大锅全羊汤。当然,他让小孩们唤来了之前所有报过名的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声势浩大的全羊晚宴。内蒙草原到处都是羊肉店,但说实话,绍成他们在那里从不敢进店吃上一回羊肉,说是节俭惯了舍不得花销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内蒙草原,所到之处吃的都是绵羊,抬起一大碗肉,看看肉色还好,可抬近了光闻到那股浓厚的臊味儿,就会让人直呕,果真就有那么几个人呕得连黄胆水都给吐出来了,哪还有胃口吃肉。后来,逐渐还是有人习惯了吃那羊肉。但总让人觉得吃到的并非羊肉。直到回到老家,吃到这肉了,才真正是吃到羊肉了。如今即将出门了,一起高高兴兴热热烈烈吃上一顿大肉,刮光了毛的带皮羊肉,掏出内脏,然后装上花椒叶茴香草等二三十种时鲜佐料。缝合后又在皮上抹上老腊油,便架在栗炭火上烤得半熟。直到油花入火焦香四溢脆黄无比,光看上一眼都让人馋涎欲滴,改刀切开后扔到大锅里煮熟,大碗大碗抬到桌上,才真正是大伙熟悉的家乡美味。

蝴蝶和村里好几个俊媳妇,都是做吃的好手,于是当夜,一锅羊汤吃得极香。十几条大狗小狗也都赶趟一般穿梭在各个席间,时不时地引来一阵阵剧烈的狗吠,小院子里的氛围要多热烈就有多热烈。

桌面上,大伙划拳喝酒,大口吃肉,一坛老酒,滚动着在各个饭桌间流动,全不知又都醉倒了多少人。但人人心里明白,喝完这顿酒后,就都跟着年轻的村长绍成一起出门挣钱了,那是一件何等豪壮的事,所以大伙一下子喝得更为畅快了。

那天酒饭之后,各人回家收拾好了行装,就等绍成通报启程的时日。可连续好几天过去,绍成却丝毫没有动静,于是一个个又都急火火地进出绍成家中,一遍遍询问打工的时间和行程。方才知道,绍成早已和内蒙的老板通过电话,因受寒流影响,内蒙草原一直冰天雪地,水泥都无法凝固,所以各个工地根本没法开工。大伙于是又只得继续干等着。

一等,十天半月倏然过去,依旧没有丝毫讯息,包括绍成和之前的二十个乡友都担忧了。一个个暗自责骂,怎么同在一片蓝天下,云南高原早早迎来了明媚的春色,内蒙草原却还覆盖在冰雪之中。难道这等好事就这么黄了不成?

在众人的焦急等待中又足足过了半个来月,内蒙终于传来了天气晴好的消息,绍成于是迫不及待,在当夜就通知了所有人,准备明天出发。蝴蝶于是又将焦心锁满心头,在当夜里重新为绍成打开了那袋早已收拾好的行装,增加一些内容后又小心地叠好放回。绍成看着蝴蝶收拾衣物的样子,心中突然难过了,走到身边,一把搂住,静静地搂了很久,蝴蝶想到还有几件事情还未做完,刚欲挣脱绍成,却听绍成在耳边柔声说道,明天,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

我也跟着走?

是啊!

你们都去做劳力,我跟着什么都不做,心里咋过得踏实?

谁说你不做了,你可以做饭啊!去年大伙一直都在抱怨,钱是挣到了,可两地口味不一样,结果一天劳力做完,一个个饥肠辘辘却都吃不下饭食。长此以往,身体一下垮了,挣那么多钱还有什么用?

可我舍不得孩子,他们还都这么小!

有咱爸妈和他小叔小娘一起帮着看呢,没事!

蝴蝶还想说什么,却又听绍成继续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吗?这不正好?再说了,外面伙食开支很贵,你给我们做饭,节省了开支,对于我,还有大家,不都是在挣钱?

蝴蝶于是就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倚在绍成温热的怀里。一时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性格文静的她感觉自己多么幸福,她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他面前,天大的事情都不是困难。

当天晚上,绍成就召来打工队伍里的几个骨干,说到要组建一个伙食队的设想,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于是,除了蝴蝶之外,还有好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都被带了出门。第二天天一亮,一个足有五六十人的打工队伍,在一色浑圆浑滚猪肚牛肠大包小包行李的掩映下,开始浩浩荡荡赶往遥远的内蒙草原。

4

床头的绍成点完了一支烟,还准备再点上一支。但拿上烟盒的时候,他似乎发现里面的烟已不多了,便又重新合上,硬是省了一支下来。

这烟是蝴蝶在到达梅河镇上时给他买的。蝴蝶心细,绍成曾告诉过她,说在内蒙,一盒烟比在云南老家要贵好几块,外省的烟价格当然要逊些,却总不合口,味儿寡淡,就跟被什么东西噎着或是呛着一样。

蝴蝶大略地知道,吸烟能够解除疲乏,男人们干完苦力,抽上一支烟,或许正是让极度困乏的身体在短暂的几分麻痹后有些心神松弛的舒坦,有时候蝴蝶就觉得,人其实就像一支烟,用剧烈的燃烧把生命浓缩成一点星火或是一团烟雾,随即烟消云散了。但那支烟,撑着的是意志与刚强,撑着的是坚定和不屈,片刻的燃烧点亮了自己的人生精华。于是蝴蝶开始心疼自己的男人了。总说这烟还是不要抽的好,但是,在前往内蒙赶车换车、赶路赶程的途中,她还是借给乡友们买包子的空裆。在梅河镇上一家她熟悉的批发店里买了七八条绍成习惯抽的纸烟。当然,绍成瘾不大,而且到达内蒙仅只一月有余,根本抽不了多少,可到达乌海的第三天,还未来得及上了工,天气却又一下子返阴,接着白雪飘飞,天寒地冻,他们一行在辗转中到了呼市。接着又来了这个草原钢城。天气并没有一丝好转,好几个同伴却已经囊中羞涩,绍成于是每天都会把烟散给吸烟的同伴,而自己又常常在床头难眠的煎熬时刻多吸上几支,过不了多少天,七八条烟便已经到了不得不省吃俭用的地步。甚至连蝴蝶也暗暗地发觉,绍成有时会在晚上睡前抽上半支,按熄后小心地放在床头,待第二天方才又拾起来抽。这样的结果,便是绍成在更多的时间选择在床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正这时,只听到门外一阵急急的吵闹声,听得出,粗壮短促的是老闷,尖锐细声且又连绵的则是丁寿禄媳妇,而丁寿禄本人好像也夹有其中,喝着一声声急躁的咒骂。而饿豺、杨虎、老白和老乐几人却都在一旁劝解,绍成一听,急忙起身,赶了出去。

蝴蝶于是也赶紧起身,跟着走了出去。过道里,果然是老闷和丁寿禄两口子正在激烈地争吵着,若不是有其他几人劝住,那势头真是要打成一团了。

老闷不善言辞,一张老脸油光可鉴,喘着粗气向丁寿禄夫妇骂道:我差不多有你父母的年纪,你们却都还不知道尊重人!……

他平日话不多,好似闷葫芦一般,于是说上话来,总给人一种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而丁寿禄媳妇却能说会道。骂人的声音就跟连珠炮一样,连绵不断波涛汹涌的样子:你为老不尊,不值得尊重,再过十年也一样,不值得尊重!

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一只发了疯的母兽。要不是有人拉着,就差不多要往老闷身上直撞上来。丁寿禄则在旁边捏紧了拳头,朝老闷喝着沉重的声音:欺软怕硬,欺负女人,要不要试试我的拳头?!

绍成上去一下子拉下了丁寿禄,重重地骂上一声。丁寿禄不说话了,丁寿禄媳妇见到绍成夫妇到来,收住了泪水也停下了骂声。他们自知气短,特别是丁寿禄,这么多年一直游手好闲,嗜赌成性,欠下了好些钱。两个孩子,女儿去年上了高中,学费都凑不上,结果找到了蝴蝶,蝴蝶二话没说,就将两千块私房钱借给了丁寿禄媳妇。所以,丁寿禄媳妇一直都将蝴蝶当作至亲的姐妹。

今年春节绍成等人打工回来,全村人都听说了他们在外挣到大钱的消息,于是丁寿禄媳妇便替他在绍成面前报了名,可饿豺几个就在绍成面前鸣不平了,说丁寿禄不务正业,嗜赌成性,而且这么多年了不干体力活儿,若是上了工使不出气力,自己挣不到钱是小,影响了整个队伍的形象,砸了队伍的招牌,才是最大的损失啊!

在绍成稍作犹豫的时候,蝴蝶告诉他,说丁寿禄孩子读书,而他又欠下了那么多债,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挣些正当钱总归是好事!

绍成这么一听,就同意让丁寿禄一同去了。后来决定让蝴蝶前去做饭的时候,便把丁寿禄媳妇也一并带来。

老闷先还是气喘吁吁地骂着,发现丁寿禄夫妇不作声了,转视一看,见是绍成来了,便也停下声来。绍成问几个人怎么回事,丁寿禄和媳妇都不作声,老闷于是又操起筛糠一般的声音说道,怎么,敢作不敢为,不敢说了!

丁寿禄媳妇刚要开口,却被丁寿禄拉了拉。也便再不作声。老闷于是说道,好吧,你们不敢说,我说,他俩,愿赌不服输,没气质,耍赖皮!……

老闷断断续续,说了半天也没把事情说明白。倒是饿豺几个知道内情,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绍成。原来昨天夜里,老闷和丁寿禄夫妇一起打扑克玩输赢,结果玩了一夜通宵,丁寿禄赢了老闷二十五块,丁寿禄媳妇却给老闷输了五十块钱,玩到天亮,丁寿禄媳妇自觉扳本无望,便从两人手里一把抓下牌来胡乱一扔,甩手说道:两清了两清了!

老闷闷头盘算了半天,感觉自己吃亏了,便伸手要钱,丁寿禄媳妇却说当时不说过期作废。老闷收不到现钱,立时觉得熬了一夜却被夫妻俩耍了,一时气不住,便伸手打了丁寿禄媳妇一巴掌,巴掌打得不重,但丁寿禄夫妇却忍不住气,便跟他闹上了,又哭又闹,还做出要打人的样子,老闷却不怕他们人多,直起身子便跟夫妇二人叫上了板。

绍成于是也生气了,骂说我看你们就这么点志气,不就因为这几日天气不好做不上工嘛,至于为二三十块钱闹成这般熊样?到时我看你们如何挣钱!

丁寿禄夫妇自知理亏,二话不说回屋子去了。看热闹的和劝架的也都先后回房休息,几个人推推搡搡,劝老闷回去,老闷却把头扭到一边,嘴里怒气丝毫未消,说我不!我得拿到钱!

别人再推,他干脆直接蹲到过道里。嘴里喘着粗气,继续骂个不停。绍成于是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元券递给老闷。说我先替他付上吧!

老闷抬起头,看了看,伸出手,刚想接,突然又停住在半空,稍作思索后却一下子把手抽回来,直起身回头向大伙说道,你们别以为我见钱眼开,其实这钱,我根本就没打算要。我就是,就是觉得,来这内蒙,实在是,来亏了!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样子,却极不中听,饿豺于是走上前去,向他问道,我说老闷,村长好心带我们出来打工挣钱,你说你来亏了,亏在什么地方了,你讲给大伙听听!

老闷脸一红,却依旧回声说道,挣钱,你们挣到钱没有?这一个多月时间,咱们奔来赶去,一分钱没挣到,日子一天比一天清苦,吃得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早知道来受这般罪,我就不来了!在这里,我多少天前就已经弹尽粮绝身无分文了!

不想平日话不说气不吭的老闷,一下子能说出这么多话来。众人似乎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足足两三分钟都不说话,却听杨虎小声跟他说道,老闷叔,你就别骗人了,昨天我见你一个人出去,不是在老王羊肉店独自吃了一顿肉,没钱,谁敢给你切肉了?

老闷脸又红了一下,指着杨虎骂说那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见老闷一时话不多了,绍成于是上前说道,闷叔,你也不要多想了,咱们一起出来,有些困难,不要泄气,大家总要齐心协力,同甘共苦,有难一起渡,有苦一起扛,说不定明天雨过天晴,咱们就能大干一场回去……

你小子,当了两年官,长志气了不是,我告诉你,我老闷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这样的豪言壮语,我早就听够了!

他不给任何人下台的机会,于是被人称作是和事佬的老白说话了,我说老闷,咱俩都是年纪上下的人,你说这话我觉得不中听了,咱们跟村长出来打工挣钱。事先也不是他强拉着咱们来的,再说,咱们这些时日没做上工,生活的伙食开得有些简朴,但你垫交过一分伙食费吗?若不是人家蝴蝶精明能干,从老家带那么多腌肉和酱菜过来,买菜做饭都精打细算,你想咱们能吃些啥?当了一辈子农民,咱们也都知道,科学再怎么发达,肥料再怎么充足,也都保不了年年收成,哪还没有几年看天吃饭的年景,何况出来打工,有些风险算得了什么?

你说得倒轻巧!老闷反骂道,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觉腰疼,一个个都在家当太爷了,子女成才,无牵无挂,都不知道我那一家子的嘴巴还都吊在我老汉的裤腰上呢,要是在老家,我每天早出晚归,到大河箐砖场打工,每天二十五块钱,风雨无阻,从未少过,一年下来,还能做多少家务?

饿豺听得气了,骂说你要觉得亏了,那你回啊!

别说我没想过,我早就想了,可我出来这么多天,谁给我付工钱了?

我给你付,我现在给你,你马上给我滚!

说话的依旧是饿豺,说完就从怀里掏出钱夹。老闷回过身来,也骂道,好啊,我正愁着没钱呢,你给我钱,每天二十五块,外加往来的交通费,你给清了我马上就走。绝不耽误大伙发财的机会!这鬼地方,我可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大伙都知道,老闷这是在耍无赖,这一刻,谁都说服不了他。而饿豺家里有老有小,一个媳妇拖着两个小孩子,上头却是日益年迈又常年卧病的父母,日子一向紧巴得很,上年打工挣的钱,说不准一分都没带出来,那钱夹里能有多少钱,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吓唬老闷的鬼把戏一下子再无法玩下去。

5

赌气的老闷最终没有走成,两三天后,倒是一向和气的老白跟绍成提出要走了。

绍成知道,正如老闷说的那样,老白其实就是根本没什么负担的人,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两个儿子又都先后结了婚,还都特别成器,也都带上媳妇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年节回家,都能挣很多钱回来。可在大坪村,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苦惯了的命,谁都闲不下来。老白家境虽好,却也不例外,他听村人们说内蒙草原钱好挣,又是村长带的队,便也不跟家里人商量,就给绍成报了名。在火车上,他曾跟同行的几个年轻人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去过北京,虽然现在家境好了,但不论大儿小女,一个个都成家立户,但哪个家庭没有一些困苦的,所以,他此行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年底结了工钱后,打电话让老婆子从老家过来,一同去天安门前逛逛。

可这么多天都上不了工,带来的钱也都差不多用完了,要命的是几个孩子知道他一个人外出打工后,电话便狂风暴雨一般打来,好话说尽,歹话说绝,一致要求他尽快回去。他反复思虑,权衡再三,也觉得再这么撑下去的确没什么意义,终于答应了几个孩子尽快回家,于是,小儿子以最快的速度给他汇了两千块钱,并且嘱咐他一定要坐飞机,于是,他思索再三,终于向绍成说明了离意。

绍成知道他去意已决,便帮他订了机票,并亲自送他到了机场。在过安检之前,绍成从内衣兜里掏出三百块钱,硬塞给老白,说给家里的老人小孩买些东西回去。

老白一见,立即变了脸,说绍成,我知道现在你比谁都苦,也比谁都缺钱,我必须再次申明的是,我回去是顺应孩子们的意愿,并非对你有什么意见,也并非是对咱们的这次打工之行失去信心。所以说什么都不肯接受,绍成只得收回钱来,向他道别。

再怎么说,老白是和和气气地走了,这其中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可是他这一走,却是十足地涣散了军心。送老白回来的第二天,绍成就在过道里听见有人在劝老乐,说老乐叔,我看这日子都这么煎熬,天气一直放不了晴,你身体又不适应,什么关节炎风湿病的,也够折腾,要不,你也跟着回吧!

老乐没吱声,却又听其他人说,没事,老乐叔,你是怕路费吧,我们哥几个给你凑上就是了,这点钱对咱们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

老乐没吱声,可以断定的是他的风湿病又犯了,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一副难受的神色。但好几天过去,他却并没有走。绍成明白,一个关键原因是他和老闷一样,家里负担很重,决不会像老白一样无功而返。当然,几个年轻人劝他,更多的是出于对他身体状况的考虑,并非不安好心。

不几日后,渐渐有人向绍成辞行,有的说是要到北京看看,有的说已经托人在南方找到了事做,还有的人说是要到新疆贩药材。绍成知道,这鬼天气折腾人,让大家再这么继续坐吃山空的等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也就纷纷应允,让他们辞行。每每送人之前,他都会递上几百块钱,有的接了,但更多的人却是坚决不要。不过六七天时间,离去的人就已经超过了一半,但不论去留,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次打工的遭遇绝不是绍成的原因。而是风险和各人的财运所致,习惯出门的人,也都把这些当作家常便饭了。

而在绍成看来,给他们的那几百块路费既不是过场也不是客套,更主要是他的一份心意和歉意。作为一村之长,当初雄心勃勃地要带村人们背井离乡出来闯荡,信誓旦旦发出声音,每年要挣一百万回去,可如今不过几个月,一支庞大的打工队伍就如此濒临瓦解,他真是有愧于大坪村的乡亲父老啊!

当然他的这些忧郁和困惑,只有蝴蝶才能理解和感受。作为妻子,她只能静静守候在他的身边,并尽力地做好每一桩自己的分内之事,尽可能地让他少些忧愁和烦恼。

幸运的是,恶劣的天气终于到了尽头,一个星期后,草原钢城之上,终于迎来了灿烂的太阳,当雨雪住了之后,云雾破开,丽日朗照在依旧被积雪覆盖的街道上,他们都一起笑开了嘴,不顾一切走上街头,像小孩子一般快乐地打起雪仗,要知道,在气候温和的老家云南。这样的一场雪带给人的会是怎样的一种欢乐。

他们终于有活儿干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振奋的事。那天晚上,绍成让蝴蝶买了许多酒水,几个媳妇也都尽情地施展各自的拿手好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吃饭时就跟过年一样热闹。特别是老闷。一副贪婪的吃相,居然在寒天里一口气喝下六瓶黄河啤酒,然后冻得满脸酡红,直至躺到床上,还听见他上下牙齿的敲撞声,整整一夜都不曾停过。

然而一个星期后,丁寿禄和媳妇两人却悄无声息地走了,搭上南下的列车,仓惶得像一双人口贩子。

天气虽然好转,但活计依旧不景气。因为雨雪天气太长,很多工地都还没有开工,这么大一个草原钢城,用工的工地不多,不光工价给得低,用工也不多,于是,二十多个人,只得分作两至三个班次,轮流上岗。差不多又一个月过去,绍成等人一盘算,感觉的确没什么赚头。却还有老闷和老乐之类的浑人,全不跟人讲道理,不论什么日子,必须保证让他俩上得了工,你若不让他上工,他俩就和你浑,于是,轮上其他乡友上工的机会就更少了。绍成于是四处打问,足迹遍布草原钢城的各个建筑工地,想方设法联系活计,见到工头老板模样的人就低头哈腰,递烟陪笑,没少费周折,但差不多又半个月时间过去了,却丝毫没什么大的收效。绍成却不死心,在他看来,哪怕联系到能做半小时的零工也是好事,但说实话,那些不痛不痒的活计,有些根本就挣不到一分钱,让乡友们白白浪费体力不说,还受尽了白眼冷语。

可就在绍成为联系用工绞尽脑汁的时候,好几天轮不上工的丁寿禄出事了。他回到旅店后几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慌慌张张收拾了简单的行礼便带上媳妇不辞而别了。绍成等人则是在他仓惶出逃后一天方才知道这事情的始末。那天上午,丁寿禄独自一人出去找工作,在农贸市场为和几个本地的搬运工争一堆十五块搬运费的蔬菜打了起来。结果寡不敌众,被人狠狠揍了几下,情急之中不知从哪里抓到一个秤砣,往其中一人头上砸了过去,那人是个光头,一下子鲜血如注,情状恐怖至极,便迅速被派出所给逮住了。当然,与其说是被派出所给逮住,还不如说是被派出所给救走了。因为几个人看到同伴鲜血如注的样子,一个个都咬牙切齿,抄起家伙,一副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的凶神恶相,朝他奔来。

然而其中一人刚往他身上打了一下,就被市场里的保安和管理人员制住了,并迅速叫来市场外的公安执勤人员,一并送到派出所去。想不到他却借上厕所的机会,从厕所里翻墙出去。事后大家都极是惊诧。身材瘦弱的丁寿禄哪儿来那么好的弹跳和柔韧性。居然能从那么高那么小的空隙里逃走。一天之后,绍成接到了他们平安到达西安的电话,再过一个周后,知道他们已经平安返回昆明,在一家餐厅找到了工作。

绍成从心里知道,其实丁寿禄在老家游南晃北。嗜赌如性,被派出所逮走并且关上十天半月不是什么稀罕事。他怕的是赔钱,因为那一秤砣摔出去。他全然不知对方砸深砸浅,但一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倒是极吓人的。事后,不知派出所是如何找到旅店的,绍成被叫去做了些询问后,还要求到医院看那被砸的人。去了之后方才知道,其实人砸得并不重,医生止了血后缝了三针,之后再做了些包扎。挂了几瓶点滴消炎,住院留观一天之后,得知丁寿禄人已逃走。害怕自己掏不出医药费就干脆出院了。绍成赶到后替他结清了医药费,也就七八百块钱,对方倒也通情,知道绍成和丁寿禄仅只老乡关系,也并不怎么纠缠,还坚决地把绍成单独递去的三百块营养费退了回来。

之后几天,不知蝴蝶是如何打听到人家的住处,还偷偷地买了些水果和营养品去看望了一次,回来之时,绍成等人却是重重地吓了一跳。饿豺杨虎几人大声嚷道,嫂子你傻了,遇上不通情的人,不让你回来怎么办?

蝴蝶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心地善良的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事终于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不过四五天。绍成却又为新的事扰得不安心了,新找到的活计依旧不多,却又有了七八个人相继离去,于是截止现在,出门时一支庞大的打工队伍就只剩下老闷、老乐、饿豺、杨虎和小羊倌等十来个人了。绍成当然也明白,死守在这里,并不见得就是明智的选择。古人说得好,大丈夫相时而动,良禽择木而栖。但这一切结果却足可证明,作为一个村长,他当初意气风发,带领村民干事创业、发家致富的宏伟蓝图基本已经宣告破灭。

绍成是个有责任的男人,在虚荣心与大伙的生存和利益之间作权衡,他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尊严而选择后者。但他同时又是一个倔强的人,就因为一个多月阴沉的雨雪天气,就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一个个力大无穷,又都吃苦耐劳、老实巴交、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基本都还不上工就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土崩瓦解,他真是不甘心啊。

6

蝴蝶有些难过了,她愈来愈感受到出门谋生的困苦和艰辛,而且也隐隐觉得,自己出嫁十年以来一直怀着的另一个美丽梦想几近破碎了。

美丽的蝴蝶既是一个文静平和的女人,又是一个随遇而安、极为本分的女人。本来,从遥远的绕山河嫁到梅河坝子,成了绍成的媳妇,她已经感到生活的满足和幸福,而且在这个家里,公婆妯娌,还有四邻亲友,都和她和睦相安,极是融洽。但是,文静平和的她却一直都在内心里深深藏着一个美丽的梦想。

绍成的弟弟绍强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工作,但他的脑子却很是活泛,榜上无名,脚下有路,在经历第三次考公失败后,他便再无心思谋求仕途,在家里开了个经销店,继而让家里给他娶了个乡下媳妇,按最传统的乡俗办了婚事,现在也有了孩子。这几年,家里劳力充足,特别是蝴蝶,做什么活儿都舍得花力气吃苦,日子也算宽裕,但老家就只有一方瓦房,兄弟两人都住在里头,总感觉有些拥挤。而小姑就嫁在村里,朝前几年一直在家带孩子,常常也回家小住,现在孩子大了,就跟着当家的外出打工去了,两个外甥也都寄回娘家来,家里增加了两个小孩,一下子变得更挤了。于是,再盖一方房子,有朝一日让公婆和孩子们都能过上宽裕舒坦的日子,一直都是蝴蝶心中最朴素的梦想。平日里对于公婆孩子的花销,她从来不打折扣,可对自己,她却差不多把一分钱掰作两分用,精打细算,勤俭有加,绍成打工寄回的钱,她都舍不得用,一分一厘积攒起来。平日里的大小开支,全靠她一双手维持。功夫不负人心,几年的艰辛,她已攒下了五万多块。这次绍成带她出门之前,她就暗暗下了决心,到内蒙草原狠劲儿苦干一年,等挣足了盖房的钱,明年开春就开始起房盖屋。

可出门之后却遇到这么大的波折,天气恶劣,大伙都上不了工,或是上了工后,也挣不到大钱,甚至连吃住行这些基本生活问题都解决不了。于是连续两三个月时间里,偌大一个队伍的生活开支基本都由她和绍成垫付,而绍成却又总是那么善良,每有人走,都要打发上几百路费,于是,一张银行卡总在异地无限制地取款,如今已像足了一个差不多见底的米缸,原本海海满满的一大缸米,如今却已所剩无多了。如果再像现在这样上不了工挣不到钱,继续坐吃山空,不要说回家盖房,恐怕最终连乘火车回家的路费都不知道有没有了。

但蝴蝶总是文静,一直以来,她都是一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性格,认定自己的男人始终不会错,就算错了,这是她的男人,她有理由和他一起错下去。何况她的男人是村长,是她引以为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遇到艰难险阻的时候,他有义务也有责任为乡友撑起一片开阔的蓝天。这就像小时候在遥远的山村里,妈妈奶奶和老辈子人们给她讲的故事和道理一样:这是积德,和修桥补路筑塔建寺庙一样,功德无量的修行。不但能造福子孙,还可以造福今生后世。想到这些,蝴蝶心里也就安然了。

但这两天,蝴蝶心里却为另一件事难过了。前天晚间,家里打来电话,女儿一拨通电话就忍不住哇一声痛声哭出来,吓得蝴蝶全然不知所措,急忙安慰道:不哭不哭,乖女儿不哭,有话慢慢说……

她一遍遍地哄着女儿,自己却也流出泪来了。电话的另一边,她听到婆婆在一边催促道:说呀!别光顾哭,快说呀!

女儿于是忍着哭泣,一边抽噎着说道,妈妈,我想你,也想爸爸,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听到女儿说到回家的时候,蝴蝶迟疑了,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是的,什么时候回家,在她心里一直都是个不敢想象的问题。如今的这般光景,挣不到钱不说,垫支的那么多钱可是她这么十年来和绍成辛辛苦苦、一分一厘积攒下的血汗,甚至这其中,更多的还是她的心血、她的聪明智慧、她的勤俭节约,所以,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懂得爱惜钱、心疼钱和节约钱,甚至还渴求钱。可如今的光景,却完全不要说挣钱了,因为每多过一天又都会有新的开支和花费,摆在面前的,就似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她有时甚至连想都不敢想明天会是怎样的光景。每天晚上躺在绍成身边入睡了,她却多么希望这睡梦能一直永远的延续下去,可怕的明天永远不要到来,因为新的一天就意味着又要花钱。可她又不得不希望,新的一天快些到来,让男人们都能安心地上得了工挣得了钱,让这可怕的噩梦快些结束。

可如今面对亲爱的女儿,她还是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深情地安慰女儿说,爸爸妈妈在这里打工挣钱,挣到了钱就会回来,给你和哥哥,还有爷爷奶奶买很多东西回来!

女儿说完了,儿子又抢过去,但就只喊了一声妈,就再不说什么了。蝴蝶知道,儿子一向不多说话,许多想说的话却不能表达,但这一声妈,其中隐藏着多少思念和期盼,知子莫若母,儿子的这份感情,只有她做妈妈的才能感受得到。至今,七八岁的他已经逐渐长大和懂事,婆婆在电话里说,自绍成和她走后,儿子已经学会做家务,能洗衣服和做饭,还能帮爷爷奶奶喂牛,每天的作业都能自己完成,再不似以往蝴蝶在家一样,每晚上都要老老少少催上千百回,陪他熬到三更半夜,一大本作业还只是冰山一角,功课完成遥遥无期。

得知这一切,蝴蝶又想哭了。儿子心清了,多好!可是,七八岁的他,依然还只是个孩子的年龄,这个时段的他,应该常常倚在父母的怀里撒娇、淘气、发孩子脾气,没有他们在身边,孩子一下子被划入“留守儿童”的行列,他们多么可怜!

接着又听婆婆说,女儿今早摔在门前的侧沟里,膝盖和脚踝各被磨掉一层皮,哭了足足一天,公婆怎么哄都不依,就说要妈妈。

缠缠绵绵,当一个电话说完的时候,蝴蝶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女儿方只三岁。在脚上重重磨掉两块皮,连大人都觉得疼,她更是如何承受得了?

想到这里,蝴蝶开始在内心里一遍遍地暗骂自己:蝴蝶啊蝴蝶,你真是太狠心也太自私,就为自己一个自私而虚伪的梦想,你抛下儿女,来到这遥远的内蒙草原,却留给孩子们多少的痛苦和牵挂?

而这个遥远城市,怎么就不能容纳他们。接受他们?甚至还要带给他们这么多的困苦。在这之前,仅只上过小学的蝴蝶甚至根本不知道世界上会有草原钢城这个城市,当绍成在她耳边第一次说起这个城市的名字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早年在老家村落里戴的一种帽子:包头。这是属于她们民族的女孩子最美丽的装饰,象征着故乡风花雪月的人间胜境,象征着女孩子美丽智慧的脉脉多情,可这个城市,如今却像是在高楼大厦之间布下了一道道无形的隔障,带给他们那么多的困难和窘迫。难道真要让他们一败涂地狼狈之极,才肯善罢干休?

哭着想着,倔强的蝴蝶却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在汹涌地澎湃着。她在心里暗暗地说道,不能让孩子们的罪白受了,哪怕就是其他人都走了,她和绍成都一定要留在这里,狠心干出一番天地来。

7

蝴蝶正独自一个人在煮饭的时候,怀里的电话突然急匆匆地响了,宁静而狭窄的房间里,回声很大的电话铃声把她重重地惊了一跳。她于是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围巾上擦了擦手,掏出电话接听了,那边是绍成在机器轰鸣的工地上大声嚷道,快,赶快上街把咱们卡里的钱全取出来,然后打车到市二院……

绍成话没说完,就听到那边一阵更急的救护车声音响起,接着电话就挂了。蝴蝶当即吓得浑身冒汗,几乎无法站立。一下子醒过神来,赶紧回到房里,从床底行李包里取出卡来,连门都未来得及关,就急火火地往大街上跑去。

二万一千七百块,那是他们全部的余额,蝴蝶想都没想就给全部取了出来,抱在怀里就直往门外跑去,那样子就跟抢银行的歹徒一样仓惶。柜台后面的营业员随即起身,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对着扩声器朝她嚷道:你卡还没拿走!

蝴蝶头也不回,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营业员伸手一摸,却是个空心的卡套。

当蝴蝶来到市二院大楼急救室门口时,浑身上下尽是水泥灰浆的绍成正用手捂着头,傻傻坐在那里,其他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的人,或站或蹲,又或有气无力地坐着,或在过道里急走如风,魂不守舍,不知所措。

蝴蝶叫应了绍成,绍成一下子拉住她,走出两步后方才说道,快,交钱!

直至后来蝴蝶方才知道。老乐从高台上坠下来了,当场便是血肉模糊,恐怖至极。然而工地上,除几个乡友之外,老板工头,还有那些一起做工的工友,一个个都远远避开,全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救人要紧!这是绍成当时大脑里唯一的念头,便一边叫来了救护车,一边给蝴蝶打电话送钱。事实证明,绍成当时的决断是多么地英明,若不及时救治,老乐极可能性命不保。

而这一切,却是蝴蝶在事后方才知道的。蝴蝶就是这样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个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或许还会有自己的思维和想法,但只要和绍成在一起,男人的决断就是她的意志,对于这些,她从不会有所怀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将那刚从银行取出的二万一千七百块全放进了收费窗口。

绍成则很快就被其他人叫回急救室门口,医生告诉他们,病人出血很大,需得立即输血,为了救人,医院同意先给他输血,但家属必须找来足够的无偿献血证。

无偿献血证,绍成扫了众人一眼,不要说别人,连他自己都没有,再说就算曾经献过血了,谁会随身带到这遥远的内蒙草原呢?看着众人浑浊的眼神,绍成眼睛里也透出了几分无奈的神色。

突然,蹲坐在墙角的老闷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众人都看着他出去,却全然不知所措,老闷见众人无动于衷的样子,转过身来随手一比,说了声,走啊!

饿豺问道,去哪儿?

市中心广场上,不是有无偿献血车啊?

众人如梦初醒,一起全都跟了出去。当然也包括蝴蝶。杨虎于是说,嫂,你就别去了!此时,整个队伍里就只剩蝴蝶一个女人,绍成于是也回过身来,似要对她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蝴蝶点点头,说没事,老乐叔摔得这么重,真不知要输多少血!

于是众人一起到了中心广场,献血车上,全都按300的高标献了,绍成心疼蝴蝶,硬让她只准献200,蝴蝶这次终于没有按绍成的意愿做事,让绍成和众人都重重心疼了一把。

4000毫升血一气输了下去,终于救回了老乐一条命。然而,13本血红的证书全部相加还差100毫升。第二天清早,在老乐所在的监控室门口,公共座椅上横七竖八地睡着这群衣服肮脏的农民工,前来查房的主治医师发现了那叠鲜红的13本证书,一下子对这伙农民工肃然起敬了。昨天的手术一直延续到深夜,他也很累,但是他却发现,患者的同乡们,就这样在门口守了这位可怜的乡友整整一夜,谁都没有离开!

发现医生来了,众人揉着惺松的睡眼起了身,用一种感激的眼神望着他。他拾起证书,用一种敬重的态度,一本本地翻开,又一本本地读完名字,众人一声声回应,如同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却独不见了蝴蝶,他于是抬起头,往众人中间扫视了一眼,杨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嫂子啊,嫂子半夜里就回去了,说是给大伙做早饭哩!

绍成一听,心里一痛,对可爱的媳妇也有了几分担忧了。却见主治医师点点头,然后将一本本证书交给了身后一位年轻医生,那医生收好之后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还差100!

主治医师转过头,小声地回应了一声:不用了。

就在主治医师进门探视完毕,向护士交待完相关事宜,走出监控室的时候,顾不上休息的蝴蝶已经把一大盆煮鸡蛋送到众人面前,还有一大桶红糖稀饭和一大包馒头。众人这时才感觉到,昨夜一直都等在急救室门外,连饭都没吃,如今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了,便一窝蜂地上前,各自抓起鸡蛋馒头,到一边狼吞虎咽去了。

主治医师看到蝴蝶,点点头,说好,好,鸡蛋、红糖,补血啊!蝴蝶见到他,似见到救命恩人一样,一下子变得大方了,赶紧送上几颗鸡蛋,说医生,您也来两个吧!

主治医师推谢道,不了,不了,你们趁热吃!在离开的时候还不由主地在嘴里说道,蝴蝶,真好!

就在大伙都吃上的时候,蝴蝶却发现不见了老闷,开初还以为他上厕所了,可老半天不见出来,于是大伙急了,在医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丝毫不见他的身影。老闷是个出了名的抠门,连个手机都不挂一个,这会儿真不知上哪儿去了。

找了半天没有结果,饿豺最先泄气了,说老闷吝惜钱,可能一大早起来就上工去了!

众人知道老闷的性格,全然不说话,一个个心里却很是气愤。可这时候,他却回来了,心力交瘁的样子,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本鲜红的献血证,送到医生值班室的时候,人们才知道,他刚才又到了中心广场,再次献了200毫升。这个倔强的老闷,晓不得他是如何在两天之内让自己又献了一回血,但这回却是让那个年轻的医生无话可说了。

8

蝴蝶在农贸市场找了一份售货的兼职,时间倒是灵活得很,每天上下午各两个小时的劳动,也不耽误做饭,如此一来,她比以往更为辛苦了。但让她高兴的是自己能合理利用时间。在为乡友们做饭的同时,又多了一份微薄的收入。

因为之前的煎熬,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求挣钱。其实在此之前她便有寻找兼职挣钱的念头,可开初大伙都能上工了,虽然工钱不高,但毕竟没人轮休了,这也就表示大家都有了收入,是好事。于是,一个人张罗十几个人的饭菜,她便腾不出时间去找新的工作。

可不想老乐叔却出事了。绍成等人在将他从重症监控室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曾多次到工地找工头索赔,可工头却咬定老乐连续三十多天不下工,属于个人疲劳操作失误所致,因而造成的伤害事故,与承建方无关,所以拒绝赔偿。

绍成等人此时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因为老乐为多挣钱,从不允许派他轮休,三十多天高强度的劳动,可想他的状态肯定极是疲劳,而事故的发生,很大程度上便是“疲劳驾车”的结果。绍成一干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对维权知识一概不知,所以,他们只能在工地上粗口臭骂一通,摔坏几件工具后再赌气辞工不干之外,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绍成毕竟有些文化,在出门之前,他曾想过让大伙买一份保险,可当时情绪高涨的大家谁都不当回事,一个个都说在大坪村的山头地角干农活多少个年头,粗活细活,谁曾有过什么意外伤害?绍成也知道,村人们最心疼的就是钱,花上百十块买保险,比剥张皮都困难。于是也就这么罢了。可如今,他后悔的是自己怎就那么一种平和软弱的态度。要是自己再强硬几分,或许今天就不会这么被动。再说老乐叔年过六十,老伴去得早,留下四个男孩,老三老四都已经三十老几,却全都没有婚配,老乐叔成天黑夜地愁啊,而今跟他一起出来挣钱,发誓今年回家定要让老三老四成家。报名时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有似于荆轲西行一般,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可如今却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怎对得起人家啊!

当他们集体辞工回来,一个个粗口大骂,特别是绍成在每天晚睡或是早起之时又开始吞云吐雾忧愁不尽的时候。蝴蝶便愈发感觉到自己必须想办法挣钱了。当然,献血之后,她也还常常感觉到会有一阵阵发黑眼和头晕目眩的感觉,但对钱的渴求,让聪明的她还是选择了统筹安排,熬夜做事,充分发挥时间的效益。而绍成等人则一边忙着和原先的工地和工头老板们赌气,又一边忙着重新找事做,之后又重新上工,便谁都不知道,蝴蝶早做上兼职已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9

这天晚上,蝴蝶做了一大桌菜,当乡友们都狼吐虎吞,吃完饭菜之后又都回房休息后,绍成突然重重一把在身后搂住了她,她原本以为好几天忧愁不断的绍成难得轻松,试想和她做些好事,她调皮地骂了绍成一句,别急嘛,人家有好事告诉你!

绍成说,先听我说吧,我的好事更大!

原来,去年在乌海做工程的老板在今天收工前给绍成打了电话,说他的工程做到了草原钢城。需得在明年春节前完工,让绍成立即找人,多少不计,并且依旧按去年的工价,愈快愈好!

绍成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蝴蝶一时也高兴了。是啊,不顺的时候,喝水都会被噎,可一旦顺利了,总会有拦不住的好事。她总是文静,天大的事,总是先告诉心爱的人。可现在,高兴的她甚至忘了告诉绍成,就在昨天她到医院探望老乐叔的时候。那位特别和善的主治医师恰好也来查房,他向蝴蝶了解了老乐叔意外受伤却得不到赔偿的事,又想到十几个乡友背井离乡远赴内蒙草原的艰辛,医术高明又人脉极广的他立时打电话给在晚报当记者的朋友,朋友随即赶到,在采访了蝴蝶了解了详情之后,拍了张照片就走了。今天一大早,草原钢城的晚报头版刊发了老乐叔高卧病床的照片。浓墨厚彩硕大一个导读标题格外醒目:农民工意外伤害得不到赔偿、乡友大义献血挽救生命。

在今早再次走进病房发现报纸的时候,内文中一整版文章,让仅只小学文化的蝴蝶粗略读完,就已被感动得泪水如注了。

而这报纸带来的更大效应,是在当天下午就有人来到医院,送来鲜花和各种营养品,并声称赔偿老乐叔所有的住院和治疗费用,并且愿意支付护理费外加三万元的误工费和营养费。

蝴蝶还在沉思之中,却听绍成说道,快,今晚便通知所有出来的人齐来包头会合,今年咱们老家大旱百年不遇,回家根本种不成庄稼。咱们抢工抢时,我就不信年底前咱挣不回一百万回村!

看着绍成满脸豪气的样子,蝴蝶便又想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是的,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梦!

编辑手记:

文静内敛的蝴蝶心中有个美丽的梦,盖一栋新房给公婆孩子,为此,她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和丈夫绍成一起奔赴未知的远方。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踌躇满志的绍成带着家乡众多老小来到内蒙,但恶劣的天气给他们带来的却是没有工作和巨大的花费。在最困难的时候,绍成竭力坚持,各位工友们团结互爱,蝴蝶也一如既往支持丈夫。最终,云开雾散,蝴蝶的梦想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升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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