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鄢月华

高中的时候，学校与家之间是一条长江。所以每次回家或是去学校的时候，我都要乘一艘已经运行了好几十年的老轮船。在没有大雾的日子里，沙哑的汽笛声随着潮湿的江风传出很远，辽阔而空旷。这一艘巨大却破旧的轮船终年孤独地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摆渡。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迎风站在甲板上，伫立在生锈的栏桿边，背着一个土气的书包，手里抱着一大摞的书本，披散的头发在背后胡乱飞舞。

我看见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一轮金红色的太阳，在一顶巨大的蓝色圆帽般的苍穹里熠熠生辉。一层柔光洒在碧波上，看着令人眩晕，分不清是船在前行，还是水在倒流。

我置身在这样一幅耀眼的画卷里，只感到凛冽的寒意将我包裹。

上岸后我站在汽车逼仄的空间里，周围多数人是和我一样赶着回家的学生。阳光只照到那些高大躯体的另一侧就没有了穿透的力量，汽车就在这样极不协调的光线里摇摆地向前开去。

下车的站点离我的家还有一段距离，我走路回去。而这个时候，天空的颜色也变得更加深沉。

这是一段勉强够四个人并肩行走的水泥路，两旁栽种着不怎么整齐的益杨，在朦胧的蛋青色月光下舞姿弄影。枯黄的落叶已铺满了厚厚一层，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响亮的声音。夜色愈来愈浓重，头顶上的枝丫像是在黑夜的帷幕里伸出的无数臂膀。

而我走在这无边无际如海浪般翻滚的寂寥与黑暗里，我知道这黑暗还会一直延续，直到我的家。

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可以看到暖黄色的灯光照亮客厅，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烟味和饭菜的香味，父亲已经摆好了桌椅，母亲接过我的书包并温暖地催促我赶快洗手吃饭。

而我已经不记得这样温馨的画面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就去了南方，只有过年才会回来一次，我被留给年迈的爷爷奶奶照看。我的童年，也因此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无数个泪水模糊的夜晚，我数着日子等待过年的那一天。而在这样重复的孤独等待里，时光丢下我，兀自向前奔跑着。

我的童年，没有气球，没有糖果，也没有彩色的漫画。虽然只有透明玻璃瓶子里的蝌蚪和鱼虾，但是岁月流走，人在长大，树在开花，而我也终于明白，有许多爱其实早已发芽。

那个时候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开始向往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日子。所以我搬出了原来的宿舍，在校外租房子住。后来放月假的时候，我也不再去爷爷奶奶那里，而是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家。自那时起，我就开始了独立生活的日子，只是这样的生活使得我更加孤僻。

一个人住的日子很惬意，但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后来便泛滥成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孤独感。

下晚自习后我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我能感受到那死一般的寂静。我将所有能产生光亮的东西通通都打开，把手机里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在光亮的包裹下和歇斯底里的歌声里沉沉睡去。但很多时候我都会在睡梦里突然惊醒——虽然说是惊醒，但我并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挣扎着坐起来，而是十分平静地躺在床上望着印有暗纹的天花板。灯管还虚弱而疲惫地亮着，我甚至能听到电流缓缓流动发出的细微声响，而手机因为电量不足停止了叫喊。

后来，我无法再放任时光流淌而自己却无所事事地虚度年华，于是在每个孤独的夜晚，那些厚厚的书籍和充满感性的文字开始陪伴着我。偶尔，我也会不停地在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东西。

那段日子，我不去思考课本上的那道几何题究竟有几种解法，也不去想未来我会游走到哪座城市，我只是十分满足地投入到那段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光里。我用积攒下的零花钱买回了喜爱的书和一盒盒“雀巢”，因此整个夏天我的小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咖啡味道，直到天亮也不能完全散尽，这种甜腻的味道在我的房间里持续到了九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学校放假。

和以往任何一次月假一样，简单收拾一番后，我便在江风的吹拂下乘坐一艘汽船回到江北，然后走过一段荒凉的小路回到我的家。家里始终是一片漆黑，但每个月我都想回去看看，而不愿待在学校附近租的那间小房子里。我无法表达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或许，再独立的我也无法摆脱家对我的牵绊；或许，那一直都是牵挂。

夜里我回到家，一阵翻箱倒柜只找到一袋快过期的方便面。吃面的时候风突然推开窗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窗帘扭作一团胡乱飞舞，光凉的地板上突兀地映出支离破碎的月光。粗暴的风卷起所有的热气，然后仓皇地逃出窗外。面条顿时变得冰冷而僵硬，我拿着筷子的手因此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寒潮突袭，气温骤降。我从衣橱里翻出母亲留下的旧棉袄，穿在身上温暖异常。

两天的时间本不长，用来作假期更显得短暂。去学校的那天诗华送我。

诗华是我的堂哥，大我三岁。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直在一个年级。初三那年，因为成绩等各方面原因他退学了。去襄樊打了半年工后回来时，他原本稚嫩的脸上增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他还去过一次广州，最终还是因为没有文化，显得有些呆头笨脑而被送了回来。

但他仍一脸兴奋地对我说：“我真的去过广州呢。广州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你知道吗？”

他说：“那里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那里的肉都是甜的，没有我们这里的好吃。”

他说：“我希望可以一直住在那里，还要把家里人都接过去。你觉得好吗？”

我没有回答。我看见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一刻，他像极了一个周身洒满阳光的天使。

后来他没有再出过远门，也没有再去广州，而是一直留在家里帮父母干些农活。我发现他更黑更瘦了，曾经与我差不多身高的他，现在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体就像竹子拔节一样“噌噌噌”地往蓝天上长。

这天，冷气团控制了整个小镇。阳光虽明媚，散发的却是冰冷、沉重的气息，像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肃杀。

还是那条两边栽种了益杨的水泥路，车轮缓缓地碾过地面上的枯枝残叶，我听到了绝美的声响。我坐在单车的后座上，脸正对着阳光，呵出一团雾气。诗华一边踏着单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同我闲聊。

谈论最多的是我在学校的情况。他问：“成绩还可以吗？高中应该很辛苦吧？”他说：“如果人生可以回头走，我一定用功读书考上大学。”说完他就笑了。“怎么可能呢，过去的便再也回不去了，也许我这辈子注定要守在这片黄土地里。可是你不同，再过一年你就真的要进大学了。”

他装作轻松地加快速度向前蹬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不能再平静，我感觉到有种寒冷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侵入我的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我不以为然的小小的幸福和学习的机会，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一辈子的奢望和遗憾。

到了公交车站牌那儿，他坚持要送我上车后再回去。宽广的柏油路上行人不多，两排树木把四周包裹得极为静谧，偶尔有车辆飞快地经过。天空中有大群的黑鸟成群结队地向南方飞去。我们彼此沉默地站在马路边，像两条平行直线，又像两道背道而驰的闪电。

汽车踉跄一下然后停稳，我上了车，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我望着窗外，只见诗华突然站在路边高高的石阶上，挥手朝我大喊：“你去了一定要好好读书，别像我……”汽车十分不解人意地迅速向前开去，将诗华和他那来不及说完的话一起抛在了后面。但是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上，弥漫着一种极其无奈的暗淡的忧伤。

很快，汽车载着我渐行渐远，诗华的身影慢慢缩小成一个渺小的黑点，被雾气笼罩。最后，我生活的小镇连同那个缩小的黑点一起完全消失在了眼前。

这时车内很应景地播放起一首老歌，我不知道那是谁唱的，但心底却被狠狠地触动了，顿时百感交集。我再次转过头看向窗外时，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一时间，很难分辨出是玻璃车窗上凝结的水珠太厚，还是眼睛里弥漫的雾气过于沉重。

我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玻璃，我知道有些路一定要看清，我知道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即使是一个人，我也要一直勇敢而坚定地走下去。

（本文获第十二届“新作文杯”全国中小学生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