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冬天的哈尔滨

2014-04-29 00:08王羽
当代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傅先生伊万丫头

王羽

小年快到了,傅家甸(现哈尔滨道外区)比哈尔滨的其他地方先热闹起来了。

天还是嘎嘎冷,冻得人呲牙咧嘴,不停地搓手跺脚,清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不停地流。不过,冷天也有一宗好处,那就是流淌不息的松花江终于老实了,冻成了厚厚的冰。从江北进城的种地捕鱼打猎的人们,或赶着车,或肩扛手拎,一文钱不用往外掏,踏上江面,顶着白毛风,一跐一滑到了对岸,就到了傅家甸。到了傅家甸,也就到了哈尔滨,土产变成钱,挑选好年货,人们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小街上的人流越来越稠,将满地的积雪踩成了黑泥,刘记红盛炉铁匠铺丁当作响的捶打声,给行人送来了一股股暖意。人们走到铁匠铺前,总要瞧一眼通红的炉火,瞧瞧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打铁人。两个打铁人下身穿黑布罩面的肥棉裤,上身却都是单褂子,手握小锤的老者,因四溅的火花离得近,胸前多罩了一块老帆布。虽说后脊梁瓦凉,四只眼睛却还是紧盯在铁砧上,对过往的路人与热闹毫不理会。

柱子,八成要变天。把暗红的铁件浸入水里,刘掌柜抬头瞧瞧阴沉的天,脸也阴沉了。

安柱子满不在乎地说,变天怕啥,下雪照样干。

他娘的,不是要刮大烟炮吧。

掌柜的,你就求吧。

真让刘掌柜求来了,大烟炮说来就来了。刚吃得晌午饭,突然起风了。强劲的北风,从松花江的北边一路咆哮着,向哈尔滨猛扑过来,最先遭殃的自然是傅家甸。狂风打着旋,在傅家甸的大街小巷乱窜,屋顶的茅草、路旁的杂物,手里的东西、头上的帽子,一个抓不牢、没捂住,统统成了狂风的战利品。几乎在起风的同时,大雪也来凑趣,雪片甭想见到了,都变成了雪粒子,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呜呜怪叫着抽打着傅家甸。街两旁多是低矮的泥草房,无法与大烟炮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大烟炮发威。眨眼的工夫,雪粒子抱成了团,变成了一个个雪球,大大小小的雪球旋转着、飞舞着,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狂风刮得人透心凉,雪球打得人东倒西歪,几步之外,啥都瞧不见了,这就是东北有名的大烟炮。大烟炮通常在野外肆虐,偶尔也光顾城市。经历过大烟炮的人都知道,凶险无比的大烟炮一旦来了,轻易不会走,连续刮几个时辰、几天都是有可能的。

见大烟炮这般凶险,行人纷纷奔逃,拉风匣的半大小子,一溜烟逃回了家。大烟炮掠过炉子,一炉的火炭瞬间被掏到了半空中,不待两人惊叫,炙热的炭火就被风雪吞噬了。铁匠铺前,除了火炉铁砧和风匣,作为招牌幌子,摆放了不少成品和半成品的铁件,刘掌柜惊呼道,先抢小件!喊声未落,两人已扑到小铁件跟前,将这些沉甸甸的铁家伙抢进泥草房。眨眼间跑了两趟,回头再抢,不由得叫了一声苦,满世界都是滴溜溜乱滚的雪球,黑亮的铁件一个都瞧不见了。两人凭着记忆,拼命从雪中又摸起几样铁件,安柱子还要再摸,刘掌柜又吼了一嗓子,摸啥,跑不了它狗日的,搬大件!

此时大件也瞧不见了,案子成了一个雪包,炉子和风匣成了雪墩,一大一小两柄铁锤干脆就没了踪迹。刘掌柜气急败坏,刚要张嘴骂,一阵狂风猛地灌进了嗓子眼,紧接着脸上被打了几雪球,只得将嘴又闭上了。

丢三落四地逃进泥草屋,安柱子忙回身将房门关严,饶是如此,进门处还是挤进一层厚厚的雪。刘掌柜被雪球打肿了颧骨和上唇,安柱子的一只眼睛高高地肿了起来,变成了驴马眼。两人顾不得验伤,刘掌柜奔进里屋,安柱子在外间团团转了一圈,瞧瞧泥草房是否会出险情。

不算小的泥草房,此时成了惊涛骇浪中的破船,发出怪叫的同时,到处都在摇动,吓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风雪的劲实在太大了,将厚重的护窗板高高掀起,支护窗板的铁棍落在地上后,护窗板起起落落,将窗框打得鬼哭狼嚎。安柱子蹦到窗前,捅破窗纸,伸出手去,好不容易抓住了护窗板上的粗麻绳,将绳子牢牢地系在窗户框上。最后一块护窗板捆绑结实,深灰色的屋内变得漆黑一片,好在刘掌柜点燃了煤油灯。

他娘的,瞧这模样,这大烟炮要刮上几天了。刘掌柜上唇肿胀,说话的声音小了不少。

安柱子不敢再跟刘掌柜贫嘴,抚摸着越来越小的眼睛不吭声。良久,安柱子不安好心地说,没准晚半晌大烟炮去了秦家岗(现南岗区)呢。

他娘的,秦家岗到处是小楼洋房,啥样的天也不怕,哪像咱这泥草房。刘掌柜摇摇头,举目望向顶棚。

大烟炮将屋顶的茅草一层一层地掀起刮走,厚实的屋顶在迅速变薄。薄了的屋顶抗不住狂风,寒冷从屋顶和四壁钻进屋内,将屋里有限的一点热乎气驱赶得无踪无影。两人哆嗦着套上黑粗布光板肥棉袄,腰间系紧了麻绳,安柱子说,掌柜的,甭担心,待会儿风雪小了,我上房。

刘掌柜摇摇头,端起煤油灯,嘟囔说,亏了预备草把了,要不屋顶可咋修呢。

来到抢回的成品半成品铁件前,刘掌柜逐一点查。忽然,刘掌柜叫了一声,坏了,伊万的铁件没抢回来。

哪个伊万?啥铁件呀?

秦家岗那个老伊万。两把洋炉钩子。

常来刘记红盛炉铁匠铺的外国人里有两个伊万,一个是大伊万,一个是老伊万。大伊万是中年人,是马迭尔旅馆(位于道里区的百年老店,现仍是原址原名)后堂主事,专管采购和维修。大伊万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可惜那个老毛子话少得像哑巴,非说不可的话说完,就甭想再听他说一个字。老伊万话多,偏偏说不好中国话,鸽子似的呱呱说俄国话时,中间会突然蹦出几个中国字,不留神会让那个老毛子吓一大跳。大概老伊万是跟山东人学的中国话,细听,他说的几个中国字居然有浓浓的山东味。老伊万表达不清,师徒二人只知道老伊万家在秦家岗,在秦家岗的莫斯科商场(现为省博物馆)上工,具体干些啥,始终没弄明白。

前些日子,老伊万又一次来到了铁匠铺。老伊万掏出一张俄式茶炉的图纸,放下已经坏了的壁炉拨火钳,然后笑嘻嘻地呱呱一大段俄国话,又蹦出几个中国字。老伊万矮矮胖胖,长一副笑面,和善的眼睛总是眯着,白胖的脸上尽管皱纹多了些,上唇的小胡子修饰得却煞是整齐,弯弯的、向上翘着,活像蜻蜓的一对翅膀。师徒二人全神贯注,四只耳朵支着,四只眼睛盯在老伊万不停开合的嘴上,又听又猜又问,终于弄明白了,照图纸原样打一个洋茶炉子,按着带来的式样,做两把拨火钳子,也就是中国老百姓常用的铁炉钩子。

刘记铁匠铺不仅能打铁,刘掌柜还有一手焊洋铁壶的好手艺,烧水的水壶、舀水的舀子、盛水的维得罗(俄音译水桶)、装油的邦克(俄音译装液体的密闭容器)、炉子上的烟筒子,这些个物件都难不住刘掌柜。老伊万走后,师徒二人一起动手,用洋铁皮做成了洋茶炉子,又打了两把洋炉钩子。安柱子用铁锉打磨半成品,刘掌柜耐心地在三件东西上錾上花纹并凿上曲里拐弯的洋文。早起开门,安柱子将两把洋炉钩子拿外面当幌子,又拎起洋茶炉子,打算让路人瞧瞧,也好显摆师傅的手艺,却让刘掌柜拦住了。

小兔崽子,亏了没让你拎外头去,要是洋茶炉子也没了,后个伊万来,拿啥交账。唉,也不知俩洋炉钩子能找到不。刘掌柜牙疼似的哼道。

屋里外头的杂活都归安柱子干,安柱子自然要对两把洋炉钩子负责。安柱子红着脸说,俺这就出外头找。

待着!刘掌柜喝住走到门口的徒弟,不要命了,要是冻伤了,看哪个兔崽子遭罪。

安柱子低下头嘟囔,外头动静小多了。话虽这样说,安柱子终是没敢出去,冻伤的滋味他太清楚了。

呀,是消停多了。柱子,大烟炮不是真去秦家岗了吧。刘掌柜觉着奇怪,多年的经验,今个咋不灵验呢。

外面还是大风小嚎,护窗板还在呼搭,整栋房子却没有了动摇的感觉。刘掌柜坐在煤油灯下,加工半成品,安柱子边给师傅打下手,边拾掇抢进屋的各种铁件,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声音。

屋内没点火,呆久了觉出了冷。安柱子来回走动,还不觉着怎样,坐久了的刘掌柜浑身冰凉。站起身,刘掌柜跺跺脚,又搓搓手说,他娘的,冷啊。

安柱子忙说,掌柜的,你点炉子,俺外头去找咱的铁件,要不一会儿该黑了。不等刘掌柜搭腔,安柱子将狗皮帽子扣在脑袋上,戴好棉手闷子,操起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推门出去了。

出了门的安柱子,猛地跌进了雪的世界里。

街两旁的房屋,在不到两个时辰里,竟矮了许多。因房屋的遮挡,门前的积雪几乎到了安柱子的胸口,街面上的雪,多数让大风带走了,日日走的小街,此时竟变成了一道深沟。风仍在刮,雪还在下,雪球却不见了,风也不再打旋。

站在雪里,安柱子觉出积雪灌进了鞋窼,两只大脚丫子又凉又湿。安柱子不敢怠慢,向下按按狗皮帽子,用手中的木板开始推雪。安柱子明白,不把门前的积雪清了,无法寻找铁件,他把积雪一层一层地推到街上,好让呼啸的大风把积雪吹走。门前尚未清出道,安柱子忽然觉出冰块似的脚碰到一样东西。安柱子用脚丫子扒拉一下,地上的东西有些分量,只是动了动,并没挪地方。

安柱子很诧异,遇到死倒了?!

安柱子忙撇下木板,用两手刨雪。很快,刨出一个人形,因这人从头到脚被雪糊住了,辨不出是男是女。安柱子摘下一只手闷子,伸出冻僵了的大手,要拂去这人头上的雪。雪在这人头上身上久了,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咋拂也拂不去,没办法,安柱子摸索着,把手指放在这人的鼻子前,觉着还有口气。安柱子将人抱起来,转身回屋。这人躺在地上身量不矮,抱起来却轻,将安柱子闪了一下。

掌柜的,门前冻躺下一个。

此时,刘掌柜已经点燃了炉子,炉膛里的木柈刚燃着,轰轰隆隆地响。听到徒弟大呼小叫,刘掌柜忙扔下煤铲,奔了过来。

把人放在里间的炕上,两人一起忙乎,终于擦去了这人身上的冰和雪。两人同时呆住了。

安柱子救回的人,竟是一位高鼻深目金发白脸的外国女人。女人穿得很单薄,就是冬天在室内穿的一套衣裤。女人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只有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

穿这少的衣服,不冻倒才怪呢。刘掌柜低哼了一声。

安柱子毛了,瞥一眼炕上,又瞧瞧师傅,嘟囔说,师傅,是,是是老毛子玛达姆(俄已婚妇女)?!

知道个啥,啥玛达姆,是没结婚的洋丫头。刘掌柜训了徒弟一句,上前摸摸洋丫头的额头,又在鼻子前试试,最后抓起洋丫头的一只手,摁住手脖上的脉。停了一会儿,刘掌柜说,有救。

柱子,去外头端盆雪,俺去把炉子灭了。吩咐完徒弟,刘掌柜奔到炉子前,拎起洋铁水壶。因没及时放煤,炉膛里的木柈烧过了劲,炉火已经弱了下来。刘掌柜仍嫌火炭灭得慢,用铁炉钩子把渐渐变成灰的火炭扒出炉膛,并用炉旁的炉灰将火炭盖严。屋子里刚有的一点暖意,眨眼间又消失了。安柱子得到吩咐,端起一个大号的乌盆(未上色的瓦盆,灰黑色),转身的工夫,将一大盆白雪放在了炕下。

天已经黑透,昏黄的煤油灯亮度有限,刘掌柜掌着灯,凑到洋丫头身边,伏下身,仔细查找冻伤的位置和伤势。瞧了半晌,刘掌柜放下灯,叹口气说,洋丫头太白,灯又太暗,瞧不清冻了哪儿。柱子,过来,俺搓脑袋跟手,你搓脚丫子。说着,刘掌柜从盆里抓起一把雪,在洋丫头的脸上揉搓起来。

没听到身旁有动静,刘掌柜扭头瞧瞧,见徒弟矮了半截,蔫头耷脑一动不动。刘掌柜喝道,小兔崽子,你咋不搓!

安柱子没敢瞧师傅,嘟囔说,俺,俺不。

你他娘的当这是啥,这是救命!见不到也就罢了,抱回屋就得救。搓!

哎,搓。

安柱子扒掉洋丫头脚上的鞋袜,抓起两把雪,在洋丫头的脚上揉搓。洋丫头的脚冰一样凉,激得安柱子打了一个冷战。刚开始揉搓时,安柱子还扭捏羞涩,待觉出洋丫头现在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块寒冷的冰,得赶紧救治,才能挽回这条小命,才丢掉了扭捏与羞涩,专注地揉搓起来。

刘掌柜不放心,手不停地吩咐道,柱子,别给洋丫头搓破皮了,手轻点。

哦。安柱子打惯了铁的大手,果然轻多了。

安柱子记不清从外头端了多少回雪,先是觉着浑身冷,不知啥时又热了,忙到后来肚子饿了。安柱子又饿又渴,还又热,他一手抓雪揉搓洋丫头,一手把雪塞进嘴里。

你他娘的,一盆雪,你吃半盆。

安柱子瞧瞧师傅,见师傅脸上露出了笑,他也嘿嘿笑了。

洋丫头的头跟手,还有脚,经过长时间用雪揉搓,终于泛出了红色。刘掌柜停住手,瞧瞧仍在昏迷的洋丫头,为难了。

掌柜的,咋停手了,完事了吧?始终手不停歇,安柱子早就烦了。

柱子,唉,得瞧瞧洋丫头前胸后背跟大腿,年轻轻的,冻坏了哪儿也不中呀。刘掌柜抖着手,费了半天劲,才说出这几句话。

啊?!安柱子的嘴成了一个大黑洞。安柱子闭紧眼、咬着牙说,俺,俺,俺闭上眼。

细瞧之下,刘掌柜吃了一惊,洋丫头身上几处不方便瞧的地方,已经由磁白色变得有些发灰了,一旦颜色变黑就坏了。刘掌柜抖着嗓子说,柱子,不敢耽搁呀,你,你就当是你妹子,俺闺女,咱救人要紧。

俺,俺当她是俺妹子。

你去,去端盆雪。

支走了安柱子,刘掌柜将煤油灯放在身后的北窗台上,抖着两手,摸索着脱下洋丫头的衣裤。因油灯距火炕太远,炕上漆黑一团,两人在黑暗中,完全凭感觉,继续与冻伤搏斗。

夜半时分,两人终于住了手,刘掌柜吩咐说,柱子,你去点炉子。安柱子答应一声,去了外屋。刘掌柜添了煤油,剪了灯芯,在突突乱跳的灯光里,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洋丫头的全身,见全身的皮肤没有一点灰白色,才放心地给她穿好衣裤,又把师徒二人的破被一起盖在她身上,才去了外屋。

炉子已经点燃,安柱子反常地蹲在炉旁,勾着脑袋发呆。刘掌柜本想训斥两句,想想,摇摇头,舀了一碗小米,熬上了小米粥。忙完这一切,刘掌柜拍拍安柱子的肩头,安柱子刚睡醒似的跳了起来。

柱子,瞧着锅跟洋丫头。

安柱子慌了,结结巴巴地问,掌柜的,这晚了,去哪儿呀?

去后街找傅先生要貛子油。刘掌柜抓起狗皮帽子扣到头上。

俺,俺去吧。

半夜三更去砸门,傅先生非揍你不可。

给洋丫头喂下一碗滚热的小米粥,刘掌柜又给洋丫头抹了貛子油,才来到外屋,见安柱子已做好了包米面粥。两人咬着咸疙瘩,一人喝下几大碗粥。刘掌柜从里间拿出一大块兽皮铺在炉旁,两人挤坐在兽皮上,背靠背睡了。天亮后,两人被敲门声惊醒了。安柱子开门见来人是傅先生,愣了。

傅先生把安柱子往一旁推推,挤进了门。

刘掌柜,俺来了。傅先生把一大捆干柴交给刘掌柜。

傅先生,这是啥?引火的?刘掌柜不解地问。

这可不是柴火,是干茄秧,专治冻伤,待会儿告你咋用。

刘掌柜吩咐安柱子,去把窗板支上。

安柱子知道先生要给洋丫头瞧伤,忙出了门,来到死冷寒天的外头。支好了窗板,安柱子不想进屋,特别是进里屋,他后退几步,仰头望向泥草房的屋顶。

寒风时大时小,地上的积雪被风扬起又落下,置办年货的人一个也瞧不见了,窄窄的街道竟有些宽。大烟炮虽说过去了,可太阳并没出来,像是被冻伤了脸,得缓缓才能出工。屋顶的积雪,有一尺多厚,像盖了一条厚厚的棉被,黑色的茅草瞧不见了。门前的厚雪,被傅先生踩过,现出一行深深的洞。安柱子见无法上房,解开肥棉裤,先尿一泡热尿,然后找到昨个下半晌扔下的木板,开始清理积雪。

有一顿饭的时辰,傅先生才走了出来。傅先生对安柱子说,甭干了,你师傅叫你。说罢,傅先生把手笼在袖筒里,向后街去了。

安柱子想问傅先生是咋说的,洋丫头要紧不,却不好意思开口。刘掌柜正在做饭,见安柱子进来,吩咐说,柱子,你把茄秧剪短放铜盆里用水泡上。刘掌柜说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了。把包米面窝头蒸到锅里,刘掌柜端起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进了里屋。

吃饭时,刘掌柜说,傅先生说了,这洋丫头命大,要是再晚一会儿,非死不可。

安柱子大口嚼着窝头,耳朵支起多高,刘掌柜却转了话题。

柱子,吃得饭,外头交给你,俺要熬茄秧水,给洋丫头擦洗冻伤。

安柱子在外头忙了一整天。清了门前的雪,又找到几个铁件,其中就包括老伊万的那把洋炉钩子,可另一把洋炉钩子却不见踪影。安柱子回想大烟炮的风向,好确定洋炉钩子的大概位置,想得清鼻涕都流了下来,才想起昨个刮的是旋风。安柱子被冻得难受,心里更难受,发疯一样,把界比邻右门前的积雪都清理干净了,仍没找到老伊万的洋炉钩子。气得安柱子跺脚大骂。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转过天上半晌,安柱子懒懒地坐在炉旁,刘掌柜又进里屋给洋丫头擦洗冻伤,老伊万忽然来了。

见到老伊万,刘掌柜不待他张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老伊万一溜歪斜地扯进了里屋。安柱子觉得心里发慌、发痒,还有些难受,他支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

老伊万先是发出一声惊叫,随后是一长串的呱呱声。不知老伊万是急了,还是忘了,呱呱声中,一个中国字也没有。好容易老伊万住了口,一个虽低沉,却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安柱子知道,洋丫头开口说话了。洋丫头说话像画眉鸟叫,比老伊万中听多了,虽说安柱子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可还是愿意听。

洋丫头断断续续,说了哭,哭后又说。其间老伊万插了几次话,有两次老伊万提高了嗓门,夜猫子一样叫了一阵子。屋里的刘掌柜一直没吭声,好像屋里没这个人一样。

过了两顿饭的工夫,两人终于出来了,坐在炉旁的小凳上。刘掌柜抓住老伊万的一只胳膊不放,好像怕老伊万起身跑了。刘掌柜尽量把说话速度放慢,一字一顿地说,伊万先生,求你把这洋丫头领走,送回家。

老伊万眼睛里的和善不见了,脸上的笑容没了,脸憋得通红,嘴一张一合,却没发出声音。安柱子蹲在师傅身后,歪头盯着老伊万,猜不透这个外国老头犯了啥病。

老伊万终于说话了。好容易蹦出一个中国字,见对方满脸的不解,又溜出一串呱呱叫,见对方更是听不懂,老伊万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急得一翘一翘,好像蜻蜓要起飞似的。几分钟就能说明白的事,老伊万说到了午后。刘掌柜和安柱子师徒二人,仍听得囫囵半片,存了满肚子的疑惑,谁也不敢保证真听明白了。没办法,师徒二人把自己理解的内容说出来,两下凑到一起,才算明白个大概,还不知对是不对。

按老伊万说的,洋丫头叫安娜,安娜的父亲叫维得洛维奇。维得洛维奇是俄国的一个贵族,吃喝嫖赌啥都干,欠下了巨额赌债,于是带领全家跑到了哈尔滨。来哈尔滨后,维得洛维奇恶习不改,仍是吃喝嫖赌,不仅败光了积蓄,还欠下日本人的巨额高利贷,年关将近,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维得洛维奇,把安娜卖给位于傅家甸的妓院。谁知维得洛维奇拿钱才走,刚烈的安娜,趁老鸨一个不注意,穿一身单衣跑了出来。正赶上刮大烟炮,妓院的人没能追上安娜。安娜下了死的决心,打算跑到松花江上死,因寒冷,冻倒在了刘记红盛炉铁匠铺前。

刘掌柜和安柱子把凑出的内容,反复向老伊万说了几遍,老伊万点头认可了。老伊万说不好中国话,却能听懂中国人说的很多话。老伊万又费了半天劲,两人又明白一些。老伊万不能送安娜回家,回家还得遭难,老伊万清楚维得洛维奇的为人,老伊万的意思,等打听清楚消息再来商量咋安置安娜。见天不早了,老伊万走进里屋,又呱呱说了一阵子,带上洋茶炉子和一把洋炉钩子,坐上四轮的俄式马车回了秦家岗。

吃得晚饭,刘掌柜又给安娜擦洗了冻伤,师傅二人挤坐在炉旁。

骂了一会儿不是人的老毛子维得罗(维得洛维奇),刘掌柜忽然说,柱子,洋丫头跟你一个姓。

俺才不跟她一个姓呢。安柱子的声音很小,存心不让师傅听清。

掌柜的。安柱子想起一件事,问,老毛子姓魏(维),洋丫头姓安,那个维得罗不是安娜的亲爹吧?

刘掌柜半晌没吭声,大概是没琢磨明白姓魏和姓安的关系,最后不耐烦地说,困了,睡觉。

第三天后晌,老伊万终于来了。老伊万带来一张纸,上面写满了中国字。老伊万边比划边呱呱说,意思是说不明白的内容,纸上都写着呢。刘掌柜接过纸,颠来倒去瞧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他娘的,两个睁眼瞎,柱子,去请傅先生来。

傅先生瞧了一遍纸上的字,脸色凝重起来。傅先生掏出钱,交给安柱子说,柱子,你去买酒和下酒菜。

安柱子急于知道纸上写了啥,不明白为啥傅先生现在要喝酒,瞧一眼师傅。刘掌柜不解地瞧瞧傅先生,见傅先生不像是开玩笑,才向安柱子点点头。

安柱子买了白酒和下酒菜,急匆匆跑了回来,见外屋只有师傅一人,刚要问,刘掌柜向里屋努努嘴。刘掌柜指指小凳,让安柱子坐下,然后小声说,柱子,好孩子,师傅跟你商量件事。

安柱子吓得急忙站起身,师傅从没这样跟自己说过话。安柱子也压低了声音说,掌柜的,有啥话您说,可别这么着,俺害怕。

刘掌柜笑笑,说,安娜回不去家了,她那个死爹,老维得罗到处找她,小日本和妓院的人也在找。

说啥也不能回家。安柱子脸色都变了。

一个大姑娘住这儿,不方便不说,也不安全,俺三个才刚商量了,安娜那丫头也同意,你俩搭伙过日子吧。

搭伙?过啥日子?事发突然,安柱子一点没听懂。

就是让安娜给你当媳妇。

安柱子先是满脸通红,接着脸又白了,身子一阵乱晃,差点坐地上。不中,不中,俺,俺不要媳妇,俺要跟掌柜的打铁。安柱子脸红心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得是不是心里话。

傅先生从里屋出来,拍拍安柱子的肩头,待安柱子脸色缓过来后才说,柱子,你不要媳妇,安娜就是死路一条,救人可要救到底,俺跟你说,俺听说俄国女人体格好还能干,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

刘掌柜也帮腔说,柱子,师傅心粗,有了媳妇就有人疼你了。

安柱子心里乱乱的,又嘟囔一句,听不懂她说啥,咋在一起过日子。

傅先生劝道,你就当身旁有个画眉鸟,安娜说话多好听。

听不懂你不会学,马迭尔旅馆那个大伊万,中国话说得多好,你学外国话。刘掌柜给徒弟指了出路。

俺笨,俺学不会外国话。

你他娘笨,安娜那丫头比你灵,让她学中国话。刘掌柜有些急了。

婚事办得相当匆忙,刘掌柜和老伊万算男女双方的家长,傅先生成了证婚人。刘掌柜不大满意,跟傅先生商量说,俺他娘不给柱子当爹,让安娜给俺当闺女吧。

傅先生问,柱子跟你好些年,咋不让他当儿?

傅先生,刘掌柜趴在傅先生耳旁小声说,为救这丫头,给她脱光了衣服用雪搓,柱子给俺当儿,俺咋见儿媳。

傅先生眼圈一红,点点头,问安柱子,柱子,你啥意思?

安柱子急了,说,不管谁给俺当爹,刘掌柜都是俺爹。

安娜的冻伤尚未痊愈,她挣扎着爬起身,在炕沿上给刘掌柜磕了几个响头,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呱呱说了些啥。

众人都瞧老伊万,老伊万眼圈发红,也呱呱说了一串啥,不知是翻译安娜的原话,还是说他自己的意思。不过,几个人啥也没听明白。

简单的仪式过后,三个人坐在火炕旁,傅先生扬扬纸,对安柱子说,柱子,老伊万的意思,你俩不能在哈尔滨呆了,太危险。

安柱子脸一下白了,问,去哪儿?

去江北开荒种地,刘掌柜说,柱子,老伊万、傅先生,还有俺,给你两口子凑了钱安家。

安柱子鼻子一酸,眼泪流出来了,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分别给三个长辈磕了响头。瞧着这一幕,炕上的安娜也哭了。

日后,安娜改名叫刘安娜,随了刘掌柜姓。刘安娜生下安柱子的儿子,刘掌柜给孩子起名叫安山,安柱子在安山前面加上刘,叫刘安山,意思是刘掌柜有了后人。老伊万听说后,一阵呱呱叫,又给刘安山起了个俄国名,叫安德罗耶夫,并自愿给尚未见面的混血小儿当舅姥爷。于是,这个襁褓中的混血小儿,就有了一个长长的名字,刘安山·安德罗耶夫。

安柱子笨,始终没学会外国话,刘安娜干啥都灵,就是学不会中国话,两人交流,得长大了的儿子刘安山·安德罗耶夫给翻译。这个遗憾,一直到安柱子和刘安娜两口子同时惨死在小日本的刺刀下,才算完结。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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