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可乐

2014-04-29 00:44嘉男
当代小说 2014年10期
关键词:木木哭声婴儿

嘉男

1

半夜里,救助站的大铁门吱呀呀扭叫出几道弯儿,白色警车开进来,搁下一个女子。

值班的龚站长还以为今夜太平,跟门卫老孙头儿下了两盘象棋,输了,到处巡视了一圈,刚躺下闭闭眼,不得不再起。有时,他真怀念在局机关里喝茶上网处理公文的日子,为了退休前熬个一官半职,跑到郊区这孤零零的小楼里,忙得晕头转向,究竟值不值?

女子也就二十五六岁,着蓝花衬衫,七分牛仔裤,秋凉了,还趿拉着凉鞋,脚背和脚趾脏黑,脸上也眉目不清,散乱的头发遮去半个脸。看样子,离开家也有几天了。民警说,有人在市里一个小区的一幢楼的楼梯下发现她,报了警。

站长把金鱼眼里的光芒调顺得极和蔼,问女子:“你叫什么名?”

她坐在接待室的塑胶椅上,眼色迷离,仿佛没听到有人问话,目光漫无目标,散乱掠过,最后定在墙上某个点位,那多半是一抹蚊子血。

“你家在哪里?”站长的声音仍然极小心。

女子忽然打个哈欠,对眼前的一切,对周边的环境,都没兴趣似的,眼神在站长的脸上虚虚飘过,垂下头。

站长明白,这女子完了,彪了。不是精神病院那种人,但又异于常人,本地把这样的人叫做彪子。他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民警不是也没问出来?他们要做的,就是赶快想辙儿,找到她的来源。“好了,你也累了,先给你找个屋睡觉吧。”女子倒是知道跟着站长走。

一楼最东头有个房间,里面原来住着几个半大孩子,一早刚离开,站里派出两个男员工,分头送他们回老家去了。站长开了那房间的门,伸手在门边按一下开关,灯管啪一下跳亮起来。“进去吧,明天我叫人来找你。”女子茫然看看站长,梦游一般进去了,站长关上了门。

这么一折腾,站长在办公室的单人铁床上睡不着了,听到楼上那个婴儿的哭声又响起了。

2

是个男婴。

街头的监控录相显示,他躺在篮子里,被一个中年男人放在郊区的岔路口。警方审查了那男人,是个单身汉,他在另一条公路边捡到这个婴儿,以为得了宝贝,顾不上细看,按住狂喜,偷偷拎了回家,预备着好好养大,将来给自己养老送终,可他打开襁褓检查时,看着婴儿的兔唇愣了,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把小东西又塞回篮底,走出村子,到了岔路口,鬼祟环顾,无人,放下了他。警方又去查了另一条公路边的录像,是另一个男人把篮子放在了那里。

现在,这婴儿就躺在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里,日夜啼哭。龚站长擅于给孩子起名,亲戚朋友家里添了人丁,都愿意找他。他说:“这小东西上辈子一定是笑得太厉害了,把嘴唇笑裂了,你们看他是不是像在笑?他被爹妈扔掉的命运是可悲的,可他大难不死,前景可以是乐观的,就叫他可乐吧。”站里的人也都觉得,小东西也只能叫这个怪怪的名字,那些宠爱意味浓厚的婴儿名,诸如贝贝、佳佳、萌萌、嘟嘟、噜噜之类,实在跟他不搭边儿。

岂料,可乐出奇地爱哭,站里找来医生给他做了体检,除了上嘴唇的那个豁口,再没什么毛病。站里几个女人小心看护着他,站长一直在发动社会上的爱心人士捐款,准备送他去医院缝上裂唇,警方也在多方寻找他那没了人性的父母,他哭个啥呢?可把几个女人累坏了,站里本来工资低,人手少,一人管着好几摊子,她们只能轮流值班照料他,可每个人轮下来,都累得精疲力竭,再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便力不从心,她们都是中年女人,熬不起了。

龚站长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在发动社会捐助的同时,也提出人力支援的请求,呼吁爱心妈妈轮流来站里做义工,让可乐在去医院和找到父母前,享受到他应有的母爱。他还幻想,可乐最好能得到母乳喂养,既能给站里节省开支,还能提高可乐的身体抵抗力,免得生病生麻烦。可来了几个女人仍是中年妇女,有的还是刚刚退休的,年轻姑娘谁能做得来这事?有奶的年轻媳妇,谁愿意把自己宝贵的奶头塞进一个豁唇中?既然可乐仍要吃奶粉活命,那谁来喂他还不是一回事?

第一个女人是个会计,孩子上大学刚走,她觉得家里空落落的,生命中像失去了什么,爱子的惯性一时没了释放的近地目标,所以愿意双休日来照顾可乐。周六早晨,她打扮时髦,容光慈爱晶亮,兴冲冲地来报到,周日早晨便委靡不振地去找龚站长辞工。“不是明天还有一天吗?”龚站长瘦长的脸上,一双金鱼眼最突出,一向闪烁着灵光,这会儿蒙着一层雾。女会计鼓胀的眼袋青紫。“站长,不好意思,我一晚上都没睡着觉,今天得回去休息一下,要不明天上班,算错了账得扣奖金。”

来接班的是位刚过五十岁生日不久,才从企业退休的女工,标准的胶东妇女身材,腰粗背厚,配上中高的个头,显得十足健康,站长相信她容量丰富的体积里,一定存有不少三十年工作剩余的精力,她乐呵呵地说,孙子还有两个月就出生了,说好了她来带,二十多年没带过孩子,细节都忘记了,借这次献爱心的机会再复习一下。站长认定她有吃苦耐劳的美德,回家放心地睡了一夜好觉,谁知早晨一到办公室,就听到那个房间传来可乐孤独恐惧的哭声,跑出来一问,心下烦闷,那女工一夜没能睡上一会儿,竟犯了心脏病,刚刚被救护车拉去医院了。

龚站长意识到,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献爱心的,有心还要有能力,这帮中年女人不抗折腾了,真是指望不上,他通过电台、电视台和微信平台,重新发了广告,希望年龄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有带孩子经验的年轻女士行动起来。还真来了几个这样的女子,不要说气色水色,就是体格和精神状态,一看就不一样,明显有活性,站长的金鱼眼光芒闪烁,满怀信心给她们排了班,以为怎么也能撑到手术费凑齐,可乐进医院的日子。

最先接班的是位全职太太,因为家里有钱,孩子送到了寄宿学校,她在家里闲得无聊,打牌、美容、洗脚、瑜伽、喝茶的日子,也有厌倦的时候,她想换个活法。没想到,这个弯儿拐得过急,从闲逛到照顾一个爱哭的孩子,情境变化太大,本来叫她剪去长指甲、擦去紫色的指甲油,她心里已略有不快,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昼夜,她对站长抱怨:“这是孩子吗?简直是复读机,翻来覆去播放的就是哭,我自己的孩子刚出生那会儿,整天就是睡觉,醒了饿了拉了,也就吭唧两声,多省心哪,哪会这样?”没等站长表态,她就摇摇晃晃地走了。站长以为她有的是时间,可以多待一天呢。

看来,一天一夜是个极限,后面几位,站长跟她们说了,必须保证工作24小时,能量力延长时间最好。她们可以想办法,在可乐哭累了睡着的间隙,睡上一会儿。可她们没有一个能超过24小时的,时间一到,就搬出各种理由逃了。她们脸上带着疲惫和歉意,也带着献出24小时爱心的满足与自我安慰。有个女人,甚至把救助站的环境和婴儿拍了照片,把自己怀抱婴儿的动作也自拍下来,发到微信朋友圈里,炫耀自己的爱心和善举,可是她只待了一个白天就跑掉了。

站长想了一下,此刻在看护可乐的义工,应该是那个自称做过儿科护士的女子,是这些义工中惟一未婚的。站长问她为什么不在医院做了?她说刚辞了职,准备去韩国结婚。“哦,也好,你这也算提前体验当妈妈的感觉了。”站长沉吟一下,又说:“这孩子特殊,难带,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他没说可乐怎么难带,怕把她吓跑了。

婴儿可乐的哭声持续了有半个小时,像是在悔恨自己掉到这个世界,像是对照顾他的女人们极为不满,站长无法入睡,开始心烦了。要是这孩子没有残疾,或者不是这么能哭能闹,如果他大部时间都很乖,还时不时会给人一个意义不明却甜蜜纯净的微笑,照顾他的人会换得这么频繁吗?老马说得对呀,你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如果你想要感化别人,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能实际上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老马就是著名的卡尔·马克思。站长在局机关工作时还有时间看点书,不记得那本书的名字了,作者是美国一位心理学家,书中讨论的是生命之爱,也谈起马克思的观点,让他知道一个与当年在中学大学里、在报刊宣传中完全不同的马克思,他当时的惊诧,使他的眼睛像极了汽车灯。

不过,这样要求一个婴儿太不公平。那么反过来呢?这些女人可曾想过,自己付出的到底是怜悯还是爱?有谁像一个亲生母亲那样无条件地去爱过这个孩子?据称这是人类的爱的原则,但站长也无法责备这些女人,可乐的亲生父母不是也抛弃了他吗?再想下去,站长也理不清思路了,当年他在大学里读的是哲学系,但学的都是老马的社会主义构想和经济变革理论,他的知识没怎么更新。

3

龚站长五点多就起了。洗把脸,刷了牙,在院子里转。管杂务的史主任从侧门进来。“站长,早啊。”食堂有人请了假,忙不过来,她一早就来帮厨。

“早啊,史主任。昨晚收了个女彪子,等她醒了,你安排人给她收拾一下。在101房。”

“行,我先做饭。”史主任丰厚的臀扭得朝气蓬勃。

站长又蹓跶一圈儿,太阳还没上来,花坛里那些粉色月季花和深绿的叶片儿披着露珠,空气凉沁沁的。想起上午还要去民政局开会,怕会上犯困打瞌睡,他便想回办公室睡个回笼觉。

办公室的门没关,站长还没进屋就看见床上躺了一个人,疑疑惑惑走近,是女彪子。她什么时候钻进他的被窝里睡得正香。站长一激灵,转身跳出门,跑到食堂去找史主任。

史主任推醒彪子,哄她回101房间。可是开饭的时候,史主任去叫彪子,屋里不见人,到处找遍了,才在别的房间的床上找到她。史主任拎起彪子,一直推到厕所隔壁的淋浴房去,将她从头到脚冲洗干净了,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拉着她的手来到食堂。

站长发现,女彪子鲜亮多了,还不难看,刚吹干的头发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给人听话柔顺的印象。唉,这丫头,天生如此,还是怎么的?这么年轻,可惜了。他心底叹息一声,喝完最后一口粥,起身回办公室。

实际上,他的回笼觉也没睡成,彪子躺过的被窝散发着不洁的气息,他把被套和床单都扒下来,送进洗衣房,等服务员上班来洗,而干净的床单和被套都在储物间里锁着,要等掌钥匙的服务员来了才能换。此刻,那裸着的白被子和白褥子,让他心神不定。他强迫自己开始投入工作。先给昨天出发送那几个孩子回老家的工作人员打电话,他们应该还在火车上,孩子好不好带,有没有企图逃跑?再想想上午去开会的发言内容,入秋了,冬天也不远了,站里的经费缺口太大,局里能否再拨点钱?婴儿可乐的事也要汇报一下,送他去手术的费用还没有凑齐,打算缝好了裂唇,将一个完整健康的孩子交给他亲生父母的,如果找不到,就要考虑找个人家收养他。还有,会议结束后,他要去妇女儿童医院,跟院方详谈收治可乐的诸多事宜。

有人敲门,站长还没说请进,门就开了。是那个未来的韩国媳妇。她进得门来就站住了。

“龚站长,我得走了。”她嗓子有点沙哑。

站长的金鱼眼雾茫茫的。“怎么啦?你说你在医院儿科妇产科都干过,对婴儿比别人有经验,我们还指望你能多待两天呢。”

“这孩子脾气太驴,我受不了啦。”她两手拎着一个大挎包,垂在脚面上,站长明白,她要走的准备都做好了。

“真遗憾……”

楼上婴儿的哭声突然冲下来,打断了站长的话,婴儿的一天开始了。哭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响起,让这姑娘的表情坚挺起来,不为哭声所动。

“那么……我们再想办法吧,谢谢你照顾可乐!”院长不想强求谁,他曾在网上看过一个纪录片,外国有研究机构做过实验,让一个女人照顾一个生病的婴儿,12小时内还很有耐性,过了12小时开始抓狂,再过6小时就杀死了婴儿,他可不想婴儿在他这出事儿。

史主任在走廊大喊:“楼上孩子在哭,护工哪儿去啦?”

姑娘低一下头,又抬头对站长说:“那我走了,龚站长。”她眼睛细长,不久嫁到韩国去,不跟那些整容的姑娘比,算是美女吧。但站长为她的不能坚持心里不悦。

史主任的喊声又从楼上传来。“龚站长,彪子跑210去了!”

站长撇下姑娘往楼上蹿去。

210就是婴儿可乐住的那间屋,站里房间本来不够用,实在这孩子哭得太响,没法凑合,只得在二楼走廊的尽西头腾出一个单间,安了张成人单人铁床和爱心人士捐助来的儿童床,两床之间放了一个床头柜。站长跑来,见史主任正往外拖拉女彪子,彪子的手正拉着婴儿的实木床栏,而床上的可乐已哭得气极败坏,哭红了脸。彪子昨夜要么是睡得太实,要么是住一楼最东头没听见,不然早来了。她脸上开始汤汤水水的,嘴里叨念着:“木木,木木。”

站长说:“史主任,放开她吧,看她想干什么。”

彪子擦把脸,扑向可乐,站长和主任满脸戒备,盯着她。有那么几秒钟,她看着可乐的脸不动。可乐裹在蓝底粉花的薄被里,鼻子以上是平滑安详的,鼻子以下显出极不相称的狰狞,因为那豁口比兔唇还厉害,露着一块粉嫩的牙床,能塞进他自己的大拇指,而后渐窄上行,直通进左鼻孔,令人心碎和战栗。

彪子弯下腰,伸手打开可乐的襁褓,尿臊味和臭味立刻弥漫开来,婴儿的小屁股下一摊金黄的屎。她抬头看着身边的两个人,眼神儿直愣。“尿布,尿布。”史主任立刻奔到床头柜前,蹲下身拉开小门,里面的尿不湿、卫生纸和婴儿的小衣服轰然涌出,都是社会上捐助来的。她慌忙抽了一条尿不湿,又拿了一卷卫生纸,准备给婴儿擦屎,彪子夺过卫生纸,推开了她,专心给婴儿擦起了屁股。她动作相当小心,缓慢轻柔,连婴儿大腿根的皱褶处,都扒开仔细地擦,可小东西不领情,仍在哇哇地哭,整个窄小粉红的牙床都露出来了。站长觉得那豁口仿佛一截短短的河流,发源于左鼻孔,越来越宽,注入口腔这粉红色大海。

“木木不哭,木木不哭。”

史主任跟站长对视一眼,撅起厚臀,从婴儿床下拖出蓝色塑料盆和红塑料外壳暖水瓶。她晃晃暖水瓶,里面还有热水,便端着塑料盆去对面的洗手间去打凉水了。站长不敢离开,他不放心彪子。他也在欣赏彪子娴熟的动作,他发现彪子的眼神儿也变得柔和了。

凉水打来,主任又倒进热水对好,手伸进盆里试了水温,“突”地抽下搭在床栏上的毛巾,浸湿,拧得半干。正准备接续下一个环节,彪子又抢过温毛巾,推开主任,慢慢去擦婴儿屁股上残留的污痕。站长和主任眨巴着眼皮交换了眼神儿,大气不出,紧盯着彪子的手。那双手配合着运行自如,扔下毛巾,又抓起尿不湿,塞到婴儿的屁股下。史主任忙又去小柜里找出婴儿的小裤子,递给彪子。彪子顺从接过,给婴儿穿上。一切妥帖了,她拍拍婴儿的脸蛋儿。可乐本来哭声小了,这一拍,突然又放大了音量。她吃了一惊,直起身,看着站长和主任。

史主任刚向前迈一步,站长拉住了她。

彪子又弯下腰。“木木乖,木木不哭。”

“他叫可乐。”史主任说。

“木木听话。”

彪子不理会主任,把可乐的小胳膊捋直了,贴在他身体两侧,三下两下裹紧被子,系紧了红布条做成的绳子。这套行头,是父母丢弃他的时候带着的,站里就这样为他保留着。尔后,她抱起他,摇晃着,在地上走动起来,忘了身边的两人。可乐又哭了两三声,突然安静了。

史主任自语道:“不可思议。”

站长则骨碌着金鱼眼,动起了心思。

4

暂时,能让这个彪子照顾可乐吗?她死活不肯离开可乐的屋。

史主任不同意,理由是,这年轻女人生育过、会侍候孩子无疑,但彪子就是彪子,连自己都不知道顾惜呢,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她?万一哪天她神经错乱,把可乐掐死呢?

站长说:“你们女人呀,都是腚大脑瓜子小。我看出来了,这彪子,也就是那么一两根神经搭错了,或者是断了,对可乐没有威胁,说不定,可乐还能治好她的病呢。”

末了两人做了折衷:让彪子就住在可乐屋里,侍候可乐的吃喝拉撒睡,让他少哭,站里的女人一天轮一个,抽空给彪子当助手,说穿了,就是暗地里监视她,以免发生意外。

彪子可不在意屋里多一人或少一人,她不要别人插手,婴儿用的奶瓶、奶粉、水杯、小勺什么的,都在床头柜上,哪里去找尿不湿和卫生纸,哪里去打水,她也都记住了,全然沉浸在释放母爱的感觉里。除了上厕所,她哪也不去,吃饭都不知道去食堂,每顿都是史主任打发服务员送到房间里的。人们听到可乐哭的次数少多了,每次哭的时间也短了。那么可乐睡着时她在做什么?她就躺在单人铁床上睡觉。但是可乐哭的时候,哪怕刚开始吭唧,她就能一下子醒来,扑到婴儿的身边。

这是史主任有意观察到的。要说主任也算是领导的话,站里可就她一个女领导,说起照顾可乐,女人们都怵得很,要轮她只能先从自己开头。第一天夜里,她留下来值班。前半夜,她忙些杂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很容易就过去了。后半夜,她扛了一个折叠床,搭在可乐的房间里。彪子和婴儿都睡得香。史主任忙了一天,实在也累极了,倒头睡去。凌晨两三点时,她听到婴儿的哭声,神经哗然绷紧,弹坐起来。

“木木乖呀,木木不哭。”彪子穿着背心,揉着眼睛,走到婴儿床边。

史主任说:“他叫可乐。”

彪子打开襁褓检查,没有异常,不慌不忙,绕到床头柜前,给婴儿冲奶粉。史主任小声嘀咕一声:“这彪子。”起身去了对面的洗手间。回来,见彪子已经将婴儿抱在怀里,坐在自己的床上,一手托着奶瓶喂他了。主任坐在折叠床上看着。然而可乐头一歪,离开了橡皮奶嘴,接着哭。彪子放下奶瓶,晃着他。“木木别哭了,木木是个好孩子。”

史主任忍住了,没纠正彪子。婴儿的哭声在夜里使人头皮发麻。彪子盯着可乐看了一会儿,突然脱去他的小衣服,光溜溜地抱在怀里。“你要干什么!”她像没听见主任的低吼,撩起背心,将可乐贴在自己的白肚皮上,把自己的奶头塞给可乐。主任愣住。婴儿吸了几下,又哭。彪子再次拿起奶瓶喂他,这回他安静地吸下去了,有时还“啾”的一声,带着惬意和满足。主任看呆了。

第二天,站长听史主任这么一讲,十分惊奇。“这彪子,不彪啊,怕是一时受了什么刺激吧。”两人很猜了一气彪子的情况,料定她有个孩子是真的,而且叫木木,跟那些义工比,她是真的爱这孩子,决定可乐就完全交给她了。纵如此,史主任每天也要抽空去看一眼彪子和可乐,听惯了可乐放肆的哭声,那房间如果静得时间一长,就叫人发慌,出了什么事似的。

有时,婴儿的哭声依旧响亮,站长在楼下无论做什么总是想,这小家伙也的确难对付,他的上嘴唇坦然地豁着,多看一会儿竟显出无赖和嘲讽的意味,他像是不战而胜,躺在那里不动,只凭哭声就打败了所有的女人,谁说婴儿是弱者,上天教他利用人的爱心、同情心?而这个不幸的小东西,仿佛怀着报复欲,将自己的武器用到了极致。这想法一闪,站长就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去想一个还没有思想意识的婴儿呢?心地不够纯良嘛。不过站长也真尽力了,他跟妇女儿童医院的院长谈过,可乐的医疗费可以免半。民警说,可乐的亲生父母地址也查到了,等可乐的唇腭裂缝好,就交还父母,看他们还舍得不要吗?

隔天下午,站长和史主任加上会计,把捐款算了又算,缺口不大了。“但是,今儿都快下班儿了,没收到一份捐款。明日后日都没有呢?”史主任的大圆脸盘,摊着很多黑斑和疲惫。

“兴许会有呢,到时再说。不行咱站里的人再凑。”站长口气随意。

史主任皱着眉头说:“你也知道,站里的人一个月才几个钱……这种事儿,多了,咱们管不起啊。”

站长叹口气,“已经到这一步了,尽力做吧。总不能因为这样的事多了,就麻木不仁吧。”

这时,老孙头儿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冲着大门外喊:“哎,哪里去?站住!”他缩回头,从门口蹿出来又喊:“龚站长,彪子抱孩子跑啦!”

站长和史主任听得清亮亮的,冲到院里,直往大门外追去。出了大门,不远就是公路了,彪子抱着可乐走得飞快。顾及安全,站长说:“别出声,悄悄追。”“难不成她是装彪来偷孩子的?”史主任说。“没人能这么个彪法儿。等会儿追上她,别抢孩子,我们在两边扶着她往回来就行。”

彪子一直没回头,直奔车流不息的公路,公路一头通向喧闹的城区,一头通向山后的农村,谁知道她要走到哪里去?追她的人加紧步伐,赶到她身边。史主任说:“妹子,你走错了,往这边走。”两人夹着彪子迫使她改变方向,她挣扎了几下,明白没用,反正孩子在她怀里,她的腿就顺从了,被两人把持着回到救助站了。

这下,站里的女人们又紧张了,得轮流去看着彪子。

5

两天后吧,下午,站长难得喘息一会儿,坐在办公桌前喝口茶,望着天棚思考。楼上210房间,可乐的哭声隐隐递下来,先是压在喉咙里,低弱,缓慢,腔调拖得幽长,有点无聊的意味,而后加大马力,急不可耐。但是很快,哭声平息了。多亏了彪子。从前,他哪会想到救助工作的艰难,就这么一个伺候婴儿吃喝拉撒的小小环节,也会这么难。可他也不能怪那些匆匆逃去的女人们,可乐毕竟不是她们身上掉下的肉,她们都有人性的弱点。那么彪子呢?她是错掉进所谓的人类爱的原则里了。爱只能如此吗?他又想起以前看的那本书了,说马克思真正的意思是,人要有主动的爱。作者还说,现在的人参与的往往是被爱,很少发出自己的爱,去唤醒他人的爱,人们没有想过能够通过爱创造什么。他站起来,想去对面贴墙而立的小书柜里找到那本书,预备着晚上值班时再看看。

突然而起的电话铃,牵住了他。

是民警。“龚站长,找到彪子的家了,草店子乡的,一会儿她家里人去接,准备一下吧。”

站长立刻叫史主任去把彪子带到接待室。可彪子是抱着可乐下来的。史主任说:“不给她抱可乐,她就不出屋。”

婴儿睡得香。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史主任又说:“给我抱一会儿吧。”

彪子扭转身,把婴儿抱得更紧。

“这可怎么好!”站长掐腰站着,瞪着彪子,金鱼眼又成了汽车灯。

“你家里人一会儿来接你回家,这孩子不是你的,给我吧。”史主任伸手要抱可乐,彪子站起身要走。

站长说:“你说这个没用。等着吧。”

两人安抚彪子坐下,等了半个小时,一辆警车后面跟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进了大门。站长迎出去。警车上下来的是民警,就是那天晚上送彪子来的那个,三轮车上下来个黑瘦的年轻人,直奔后车斗里往下拿东西,白面、花生油、挂面,还有一大袋小食品,堆在地上。民警对他说:“这是龚站长。”年轻人便握住站长的手。“谢谢你们照顾我媳妇,这些是我捐给救助站的。”站长有些慌:“不不不,你也不容易。”“没什么,我在乡里开了个小超市。”他笑笑。

走进接待室,年轻人眼睛一亮,看着彪子叫了声:“美英!”

彪子抬起头,难得地笑了。“这是木木,木木在这。”

她的丈夫吃了一惊,弯下腰看一眼婴儿,又吃了一惊。“这不是木木,咱家木木哪有这么丑。木木在家里,走吧,跟我回家。”

民警悄声对站长和主任说:“这小两口的孩子,两个月大的时候,在自家超市里叫人偷走了,半年了,还没找到,八成叫人贩子卖到南边去了。”

站长和主任脸色凝起。史主任靠近彪子说:“妹子,把可乐给我,跟老公回家吧。”彪子顺从站起来,却抱紧婴儿,径直往外走。年轻人失了耐性,冲到媳妇面前,猛地把婴儿夺下来,塞给史主任,抱起媳妇直奔自家的三轮车。

一时间,婴儿大哭,彪子也哭。“木木,木木!”三轮车扭歪着出大门了,彪子还在这样喊。婴儿已经被服务员抱去了楼上。

送走民警,龚站长和史主任站在院里发愣,想不到问题是这样解决的。史主任说:“要是可乐就是木木,这事就全合了啦。”她该去厨房帮忙做饭了。

龚站长冲着她的背影说:“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你以为在演电视剧呢。”

院子里金黄的落晖转红了,站长冲西看着落日,巨大的一轮,桔红的,向地平线逼近,越近越红了,近地的天光也由鱼肚白渐变为鲜黄,今天就这么美妙地结束了。明天也将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明天,要送婴儿可乐去医院。

责任编辑:段玉芝

猜你喜欢
木木哭声婴儿
婴儿为何睡得多
哭声
爱吃哭声的妖怪
壮壮的画
小狐狸过周末
小青虫
小宝宝的哭声,你听懂了吗
木木相册
婴儿房
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