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烨
城市似乎一点声响都没有,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傍晚五点不到,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天空中的雪花还是那样纷纷扬扬地飘着,因为地面上已经积起厚厚的一层,所以落下来的雪非常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像是一个恭顺的妓女在等候客人。我缩着脖子,快步向公交站牌走去,脚下溅起了许多污水,尽管撑着伞,雪片还是打着我的脸庞,冰冷冰冷的,但此刻我似乎对此毫不在乎,对,下午我又去了何教授家里,本来电话上是说好他下午在家的,但是我找到他家时,他人又不在。保姆说,何教授陪着老婆去西湖边拍照了,临走时吩咐过的,如果有学生来找,就让他改日再来!保姆没有开门,我在门外站着,本想打电话给何教授,但是终究没有打过去,我倒是畏惧着何教授会发脾气的。
公交站牌边没几个人等车,可能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又把脖子缩紧了许多,这该死的天气,还真他妈是冷,我吸了吸鼻子,感觉鼻子应该是被冻得跟红萝卜一样了。我把手中的袋子抱在胸前,像是抱着自己的性命,我还真怕雪花飘进袋子里,把里面的毕业论文给弄湿了,这似乎真的牵扯着我的性命,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何教授是故意在为难我,这都是我平时不给他老人家烧香的缘故,害得现在改了几回都被他给退回来。真要是毕业不了,拖上一年,那我真的是完蛋了,一是无法向家里人交代,二来的话,找工作也会遇到很多麻烦,其实最主要的一点是我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读了这近二十年书,到底有什么用呢?我一直在想。
雪争先恐后地落着,生怕晚一步到这人世间便会被融化掉,它们可是比我好多了,毕竟有那么多同伴。我站在公交站牌边,看着落雪,看着这座灰蒙蒙的城市,一种莫名的孤独感从心底里喷发出来,像无数把刀子扎遍我的全身,把身上那温热的血液都凝固了,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孤独,像是要死了一样的,我强忍住了内心的悲伤和落寞。我抬起头,自己要等的公交车已开来。
城市的路灯打开了,却无法照亮它整个躯壳,仍是昏暗的。雪花飘落着,我想我要是心情好一点的话,这意境定是很美的,你看看,何教授都陪着老婆去西湖边摄影了,多有情趣啊!但此刻,在我的眼里这么美丽而多情的雪竟然全都是血红色的,血红色在尖叫,我突然吓了一跳,看到这个城市都被鲜红的血给覆盖了,我急忙闭上眼睛,不敢去看这座血城恐怖的模样……
回到寝室,只有我一个人,其余几人或是回家,或是还在外面。我抖落了衣服上的雪花,看着窗外,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依然是那样无声的。我又冷又饿,急忙翻找抽屉,但抽屉里除了书本,什么都没有,我明明记得还有两包方便面没吃的,肯定是王富阳这小子把我的面给偷吃了。恰在这时,富阳开门进来,他的身上也全都是雪花,富阳骂了句,我操,杭州竟然会下这么大的雪,还下了整整一天,冻死我了。
我刚想开口问富阳是不是吃了我的方便面,但是富阳抢在了我前面说,这么黑,干嘛不开灯啊?他边说边去打开了灯,又说道,晚上去吃火锅怎么样?
我说,我没钱,过会儿去买方便面来泡泡就可以了。我说的是实话,我口袋里确实没多少钱了。王富阳说,嗨呀,你小子整天吃方便面,人都成方便面了,学校给的补贴哪里去了,走走走,今天兄弟请你去吃火锅。这么冷的天,一边吃火锅一边看雪景,倒是挺爽的。
我本想推辞,但富阳已上来拉我,说,走吧走吧,过会儿连位子都抢不到了。
舟山东路火锅店的生意果然出奇得好,要是我们迟来半小时,肯定是没位子了。我和富阳开吃后,富阳就问我,今天是不是去老何家里了。我点点头说,是的。富阳来了气,说道,这老何也真不是个东西,像你这么优秀的学生还要敲竹杠。我知道富阳这话还是他的真心话,我不敢认定自己是最优秀的学生,但是肯定是中上的,我这么认真地完成这篇论文,是绝对可以通过的。但是何教授要为难我,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王富阳给我倒上了酒,说,喝点喝点,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小了,喝了酒胆子就会大多了。我托住富阳手中的酒瓶,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我俩喝的是二锅头。富阳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得去给老何烧烧香,不瞒你说,我在刚开始做论文的时候,就送了他两条中华烟。
我微微张嘴,我不清楚王富阳是不是喝了酒就说胡话了,我试探着问了句,这样可以吗?富阳用手指指了指我,这个动作看上去很是轻蔑,他说,你啊你啊,难道你还没看清这个鸟社会吗?我还真怀疑你是从乌托邦过来的,估计是读书读傻了。富阳喝了口酒,又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你以为啊,人家教授也是人呐,况且这个老何啊,长着一副陈水扁的嘴脸,一看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你看看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现在这个老婆才三十几岁啊,在杭州有三套房子,他要是教教书啊,能有这么多收入吗。
我点点头,一是承认王富阳说得很有道理,二是接受他对我的批评,我是太老实了,估计真是读书读傻掉了。
富阳举起酒杯,来来,喝酒喝酒,妈的,过完今天是今天,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喝酒。富阳和我碰了一下,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的二锅头。我也稍稍地喝了一口,嘴巴里辣辣的,张嘴哈气。我看见王富阳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大概又是觉得我毫无用处吧!
两人吃到八点钟时,已是吃完,富阳点了一根烟悠闲地抽着,他看着窗外的雪景发愣了好一会儿,我不敢去打扰他。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对我说,你还是从现在开始给老何烧烧香吧,管他有用没用呢,他要是一高兴啊,就让你过了。
我说,我也知道要买点东西孝敬他,但是实在买不好啊,贵的买不起,便宜的又觉得不够档次,怕他看不上。富阳“嗨呀”了一声,你这人啊,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每次去找他时买个两三百钱的东西,几次下来,他就完全会对你改变态度的,你这人就是太葛朗台了。
我不吝啬,但是我实在是没钱,家里也没钱,我问,那要送多少次啊?
富阳说,什么多少次啊,等论文一过就好了。我说,噢!富阳道,好了,别再多想了,不就一篇论文吗,搞得感觉好像要死人了似的,走,我们回去吧!哎,服务员埋单。富阳招呼了服务员,结了账。
路面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上面发出来清脆的声响,我感觉自己有些醉意,脑袋涨涨的,而且有点想呕吐。一路上王富阳都在骂骂咧咧着,不是骂现在我们研究生毕业了工资照样还是这么低,中国的教育制度就是狗屁,就是骂杭州的房价高得太离谱。我知道富阳并不买房子,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富阳还说真希望朝韩两个国家打起来,美国佬对朝鲜用兵,看中国政府怎么办。我说,富阳,你干嘛惟恐世界不乱啊,这样对我们根本就没好处!
富阳说,我们反正就这样了,那就是世界大乱吧,说不定乱世造英雄,咱哥俩就有用武之地了。富阳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仰起头看着落下来的雪说,我还是觉得世界和平一点好,人类和睦相处多好啊,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国家的财政还要花上一大笔,这是何苦呢!现在我们生活在这和平的环境里,我呢毕业了好好地找份工作……哎,不过现在的主要问题就是先把论文通过了。
王富阳猛地推了我一下,你小子也就这么点出息,论文论文,我他妈就咒你论文通不过。
我突然有些生气,富阳,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我的论文一定会通过的。
富阳鼻子“哼”了一下说,真他妈一鸟人,跟你真是没共同语言。
我的心里被富阳这么一说,的确感到不高兴,我知道我们班里有很多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异类,一个只会死读书的异类。我的恶心感更强了,想吐,但干呕了一下又吐不出来。哎,怎么喝了这么一点酒就会醉了呢!我想仰天大叫一声,但是却没有叫喊出来,我怕周围的人会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尽管现在周围没有人。
回到寝室我还是一直想吐,富阳却是不理我了,爬到床上去就睡了。我起初也是躺到床上去了,脑袋涨得要死,我不知躺了多少时间,中间几乎都已经睡着了,但是又被乱梦惊醒,我梦见何教授要用茶杯来砸我,我睁开眼睛,感觉还是想吐。我起床跌跌撞撞走进了卫生间。我对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似乎看见外面的雪就是落在了我的脸上,怎么会这么惨白的?我猛地恶心了一下,又恶心了一下,终于开始狂吐,我看到一堆堆秽物,这些秽物都是我吃火锅吃下去的菜料。吐完了,终于感觉轻松了许多。我真是没用,连这么点酒都喝醉了。
我又爬上了床,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我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雪终于停了,外面很安静,因为此刻我听不到一丝声音,整个世界就像是被凝固了一般,时间和空间都已死亡,人类也在睡梦中死去。我倒在床上,却无法入眠,脑子里也像是被吐干净了,空荡荡却是很轻松的。我在想明后天再去何教授那里,哎,我该买点什么东西好呢?
何教授家的装修的确令我目瞪口呆,说实话我长这么大真的是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居室,一进去就让你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气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来形容,因为我只有在电影里才看到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家居。
这天何教授又勉强答应见我一下,我是提了两盒“青春宝”去他家的,何教授的老婆把我让进门后,背对着我说,老何马上回来,你等一下吧。她的语气说不上是轻蔑但也不热情。我听富阳说起过,何教授的这个老婆是他的二婚,而且还是他的一个学生,这么说来她倒应该是我的学姐了,但我想我不能叫她学姐,见到她的时候我就叫了声师母,她微微点头。
何教授没过多少时间就回来了,他进门时好似没料到我已经在他家里,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会在我家的?我说,何教授,我们约过时间的。何教授又像是记起来了,说道,噢,对对,怎么,你的论文已经修改好了。
我说,是的,然后从袋子里拿出论文稿子,这是打印出来的,我怕你在电脑上看起来不方便,所以就打印出来了……
何教授说,没事的,我现在倒是习惯在电脑上看了。
我连连点头,又把自己的论文交给他,然后把手中的两盒“青春宝”放在一边,说,何教授,这点东西是送给您的。
何教授却不去看,轻轻地说了声,你放着吧!然后随手翻了一下论文,你这个论文我大致也有些数了,现在这个问题就是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国家级核心期刊上发表过学术性文章,所以你这个论文过不过的意义都不大啊!何教授说着把论文扔在茶几上。
我认真地听着,被何教授这么一说,心里紧了一下,我急忙说,王富阳和钱康乐他们也好像没有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文章的……我的话还没说完,何教授就有些不高兴地说,去管他们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现在你自己的事情都没弄好,我看你是要延迟一年毕业了。何教授停顿了一会儿又说,研究生在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才能毕业也是上面刚下来的规定。
被何教授这么言辞激烈的一说,我都快哭出来,但是我强硬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问道,何教授,那还有别的办法吗,现在去发表论文还来得及吗?我分明听出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何教授似乎已不打算理我了,转过身去,你还是去找家论文期刊,等论文发表出来了再说吧!
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啊……
何教授道,你没事就可以走了,我儿子放学快回来了,我还要陪我儿子练钢琴呢!
我不死心,再问了句,何教授,那一定要去发表论文吗?
何教授不耐烦了,厌烦地瞥了我一眼,难道你还没听清楚吗?
我点点头转身要离去。何教授突然叫了声,东西你带回去吧,我从来不收学生送的东西的。
我拎着青春宝从何教授家出来,在走到楼下时碰见了同班同学钱康乐,他的肩膀上骑着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孩子,那小孩一个劲地“驾驾驾”喊着,钱康乐虽是气喘吁吁的,但还是满脸笑容。我叫了声钱康乐,钱康乐别过头看见是我,手里还拎着礼品,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我,我,我把论文带来让何教授指导一下的。
呵,指导?钱康乐轻蔑地说了句。
我急忙点头说,是,是的。
钱康乐轻笑了一声,然后就不理我了,对肩膀上的小孩说,小宝,我们上去喽!
王富阳听了我转述的何教授的话后,简直是跳了起来,呵,他还真这么说了,他从来不收学生的东西的?
我点点头说,是的。此刻,两盒青春宝静静地放在我的书桌上。
富阳道,都说现在的学者教授们多数是人前道貌岸然,人后兽面兽心,这话啊,说得一点都没错。我说你这人也是,买了两盒青春宝,老何哪里会看得上你这点东西呢!也难怪他要说从来不收学生送的东西了,他是从来不收两三百钱的礼品的。
我抬头问道,那这样的话,是不是真要去发表我的论文,时间还会来得及吗?
既然老何都这么说了,也没办法了,不过发表论文是没有这么容易的,而且现在的核心期刊给你发论文,纯粹就是为了赚钱,都要收你版面费的。富阳说。
我瞪大了眼睛,那要多少费用啊?
富阳说,价格估计不会很低,一个版面至少要个千把来块钱。
我惊讶地大叫道,什么,这么贵?那发表一篇短一点的论文也要七八千啊!
富阳摇摇头说,嗨,你这事啊,现在是形成了恶性循环,老何这关把你卡住了,你就是死定了,还不如去送他贵重一点的礼品呢。
此刻,我的脑子里像是白茫茫的雪地一样,很干净,什么东西都忘却了。富阳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别担心,现在发表论文的杂志也很多的,我们先在网上找一下,看看有什么便宜一点的地方可以发。
王富阳说着就走到电脑旁坐下来,查找信息。片刻工夫,富阳转过头来对我说,看,这可以发表论文的杂志还真不少,这几家都是核心期刊呢。
我走了过去看电脑上的信息。富阳说,好像价格还是蛮合理的,这家杂志他们报价是八百块一个页面,估计还可以砍一下价。我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就算是一万多点字的一篇论文,八百块钱一个页面,一个页面大概可以容纳下一千五百字,那也要五千多块钱。这笔费用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富阳道,我看还是去发表一下好,等论文发表了,老何这东西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也知道要是论文发表了,何教授就应该会放我一马的,但是五千多块钱一下子哪里去弄来呢,我是断然不敢向家里开口的。富阳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问道,是不是钱不够啊?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的,我现在手头上所有钱加起来就一千多块钱。
王富阳低头思索了片刻,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五百多块钱,先给你。我急忙说,富阳,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富阳道,这有什么的,我是借给你,要你还的。把论文这事解决了,你就安安心心找份工作,赶快挣钱还我就是了。
我感激地看着富阳,谢谢你,富阳。
谢什么啊,你这人虽然呆头呆脑的,但人品还是不错的,咱俩室友一场,也算是缘分。先不说这个了。富阳说着又转身在电脑上查找,嗯,这家杂志还写着编辑的联系方式的。
发表论文的事情比想象中要顺利多了,对方的人答应会在近两期的杂志排上,一万多一点字的论文排六个页面,收费四千八。富阳很客气地对对方说,能否再优惠一点,帮个忙?
对方的人也很直接地说,四千五,这已经是国内最低的价格了,你们要是不相信,可以找别的刊物去发。富阳连忙说,好好。我在一旁听着,想,这些杂志的编辑连论文的题目都没有看过就答应发表了,现在这社会真是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了。但是关键问题是我现在手头上一下子没有那么多钱。
王富阳挂了电话后问我,怎么样,要不要发,要不我再去问问别人,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地方可以发表论文了?
我说,富阳,算了,就在这家杂志上发吧。
富阳问,这个钱还是得尽快解决的,刚才那人说,要先把钱打给他们,然后才能发论文。
我默默地点点头,但又想起来什么,问道,这家杂志没问题的吧?
王富阳说,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其实我们系里也有人在这家杂志上发表过论文的,过会儿我去问问就是了。
嗯,那我尽快去凑钱,希望能在这个学期结束时把事情搞定。我说。
王富阳又拍拍我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了一下。
到了年底,杭州的街头也忙碌起来了,尽管天气很冷,但还是到处都是汽车、电瓶车,还有匆匆忙忙的行人。我没有目的地走着,这几天来为了凑钱,几乎让我筋疲力尽,还有就是让我看清了人情世故,说实话从小到大我是从来没有开口向人借过钱的,这回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尽管你厚着脸皮开口向人借钱了,那人还是会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脱。
被三个人拒绝后,我是死也不想再问第四个人借了。既然借不到钱,那怎么办呢,我又在想怎么能够去打工挣点钱,但现在到了年底根本没有短工可以打,而且就算是找到了,老板也不可能先付你工资啊!
我晃晃悠悠走到学校附近的那条小马路上,小马路也是极其拥挤的,路两边都开满了店,不是卖衣服的,就是小吃店,当然还有好几家网吧。我也是在无意中看到一家网吧的门口贴着一张招聘兼职的启事,当时我的心立即就激动了起来,像是一块黄金突然掉到了脚边。我急忙走上前去,迅速地浏览了启事上面的内容,大致内容是代替某单位的职工去献血,当然也是有补偿的,200CC补贴营养费四百元,那如果我献1000CC,不就有两千块钱了吗,我不是很快就可以把钱凑足了吗,天哪!我的头脑简直发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而此时此刻我却要哭出来了,在危急关头能碰到这种好事,这真是比一块黄金掉到我脚边还要高兴啊!我算是头脑风暴了,我哪里还会再去理会献血不能超过多少指标的,只要能拿到钱,现在就立马可以让我输血。我急忙再去看启事上的联系方式,上面只有QQ号码,我立马记下QQ号,然后直接冲进了网吧。
我加了对方的QQ,但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系统消息回复,我有些失望,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的QQ,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方还是没有接受我的请求,只有几个高中时或是大学时的同学发来新年祝福,我想起后天就是元旦了,我没有回复他们,现在我只是等待需要血的那边加我QQ。但是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接受我的请求,我想对方也不一定二十四小时在线的,耗在网吧里,倒不如回寝室去等好。
我回到寝室就急急忙忙打开了电脑,又打开了QQ,真没想到,在我回来的途中,对方已经加了我的QQ,我心里一激动,差点叫出声来。对方主动发来消息:你好,请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和姓名发到我的手机上,我们会在一星期之内联系你,前往杭州湾医院献血。后面是一个手机号码。
我已是急不可待,但我还是保持着少许清醒,发去消息问:你们献血是正规的吗?
消息发出很长的一段时间,对方都没回复,我想想是不是我这话惹对方生气了,急忙又发去消息: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问您这话的,请您原谅,我把身份证号和姓名发给你。
对方回了信息:好的,感谢你的支持。
我看到对方信息,就拿起手机把自己的身份证号和姓名发给了他们。发完信息,我深深地舒出一口气。
喂,你在干嘛呢,是不是找到好工作了。我身后有人喊了声,我一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王富阳,他躺在床上,我进来时竟然没有发觉。我问,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王富阳说,我一直睡在这里,你刚才干嘛这么兴奋啊,真不会是找到工作了吧?
我说,哪里啊,要是找到工作就好了。
王富阳把脑袋又缩进了被窝里,操,那有什么好高兴的,论文过了?
我说,不是。接下去,我把献血的事情和富阳说了一遍。王富阳听了我的话,差点没从被窝里跳出来,他惊恐地说,你疯了啊,这种东西都能相信的,亏你还是个研究生呢,现在献血都是无偿的,如果有什么补贴之类的话,那就是变相卖血。
我说,卖血和献血有什么差别呢,这个至少能拿到钱啊!
富阳盯着我说,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告诉你别乱来啊,你需要钱的话,我帮你去凑,如果你去卖血,你就是干违法的事。
我笑笑说,哪里会有这么严重的啊,没事的没事的。
王富阳从被窝里钻出身来,警告道,你要是真是献血,咱俩以后的朋友关系就算是断了。
我看着王富阳,心里有些感动,我微笑着说,好了,富阳,我答应你不去献血就是了。
王富阳又把身子缩进被窝里,哼,不是献血,是卖血。
说实话,答应王富阳不去献血后,我还真的打算是不去了,就当这事压根儿没发生过。第二天富阳还和我开玩笑说,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想要找到一个卖血的地方,真比遇到一个肯包养你的富婆还难。我点点头说,富阳,我只是一时冲动,不去了不去了。
富阳这人应该是属于粗心大意的人,他应该是很快就忘记我的处境。到了年关,我就更加坐立不安了,必须要把论文的问题解决掉,就在富阳和我开玩笑的当天,那家发表论文的杂志就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们就要截稿了,让我抓紧时间打款。
我无计可施,那天晚上我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湿漉漉的,天气预报上说是雨夹雪,我不知道现在外面下着雨还是雪粒。打开手机的时候,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但是意思很明确,明确得让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响。献血通知:上午十点整,到杭州湾医院大厅咨询处,直接找郑女士。
我把这条短信看了三遍,又抬头去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王富阳,我思考了片刻,就打算出门去。
由于是雨雪天气,公交车非常堵,车越堵,我的心就越紧张焦急,我不断地看我那个用了五年的破手机,此刻时间过得非常缓慢,我都感觉时间也被堵住了一样。我又朝车窗外望了望,路上都是缓慢行驶的车辆,车顶上已经覆盖了白白的一层雪。我呆呆地望着,我在想今年杭州到底要下几场雪啊?
下了公交车,我问了路后就飞奔着向杭州湾医院跑去。杭州湾医院没有我想象中那种地下医院的肮脏和陈旧,看上去分明是一家正规的现代化医院。我到了大厅,东张西望了一阵,找那个咨询处,但是没有找到,我正打算问人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背后拍了拍,你是来找郑女士的吗?
我转过身,见是一个中年妇女,急忙点点头说,是的,我找郑女士……
我就是郑女士,你确定要献血的吧?郑女士望了我一眼问。
我重重地点点头,嗯嗯,我是要献血的,现在就可以献吗?
郑女士的脸上开始露出一丝笑意,小伙子你这么着急干嘛啊,是不是有急用?
我说,是的,是有急用。
郑女士笑了,哈哈,是不是女朋友怀孕了,急着做流产手术?
我一愣,几乎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等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脸已是火烧火燎的,我急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其他用途。
郑女士轻笑了一声道,好了,我也不管你有什么用了,来吧,跟我先去验一下血吧!
我“嗯”了一声跟着郑女士去抽血检验,抽完血后我和她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我有些怯怯地对郑女士说,郑女士,我现在急着用钱,你看看,我能不能多献一点?
郑女士瞟了我一眼说,我看你这体格,献个200CC就差不多了,怎么,你还想多献一点,那你想献多少?
我犹豫了一下,脑子里又盘算了一下说,献1000CC可以吗?
什么?郑女士惊叫了一声,你这个年轻人想干嘛啊,献1000CC,你不要性命了。不行的。
我站了起来说,郑女士,我没问题的,你别看我瘦小,我的身体好着呢!你就让我多献一点吧?
郑女士也站了起来,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以为献血真是闹着玩的,1000CC,两斤血啊,我怕把你这副皮囊都给抽干了。
我用恳求的语气说,那您就帮帮我吧,我真的等钱用。
郑女士审视着我,我看你样子也挺可怜的,告诉大姐,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着急用钱啊?
不瞒您说,我是等着钱去交论文发表的版面费,要是论文过不了,我就毕不了业了,毕不了业找工作就很困难。所以,所以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郑女士说,论文不论文的我不懂,但是小伙子,献那么多血是绝对不行的。
我慢慢地低下头去,心里顿时落了空。这时,郑女士又轻笑了一声道,小伙子,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只是……
我一听她说有办法,猛地抬起头,只是什么?
那就是,真的去卖血。郑女士轻声地说。
卖血?我有些惊讶。
你轻点声。她又朝周围看了看,然后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处,轻声地说,对,卖血,价格比这里要高得多,400CC一千五。
一千五?真有这么高吗?我问。
是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去。
我和郑女士是打的到那个地方的,这里属于杭州的城西一带,这几年城西发展得很快,虽然下着雪,但街道上还是一幅闹市的景象。郑女士带我来的这个地方也算是闹中取静,我们下车后就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这一带明显都是一些农民房,郑女士介绍说,五年前这个地方就是贫民窟,真想不到短短两年时间这里的农民靠出租房子都发了大财了。
我点点头附和她。我们踩在积雪上,留下一个个肮脏的脚印,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一条怎样的路子?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的样子,我们走进了一间拥挤的平房内,里面站着许多人,看上去都是些外来务工者。我和郑女士走近他们时,他们都很有礼貌地对郑女士点点头,有的还一口一个“郑姐好,郑姐好”叫着。但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应该是异样的目光。虽然我是一个研究生,但现在说不定我连他们都不如。我一想到我就要在这个地方卖血了,有些想退缩了。
郑女士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地笑着问了句,怎么,不想卖了啊?
不想卖,我又能怎么样?我心想,我对郑女士摇摇头说,不是,不是的。我要卖的。
我还是下了决心要卖我的血。
郑女士说,好,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让办公室里的人去安排一下。
我点点头。
郑女士进去后,我对身边的几个人讨好似的笑笑。
其中有个和我一样瘦的男子说,小伙子,是不是没钱回家过年了啊?
我说,啊,不是的,不是……
男子“呵”了一声又说,第一次来这里吧?
我说,是的。
男子说,呵呵,来这种地方也是没有办法,不过现在能找到这种地方真是比找到一个不爱钱的女人还难啊!
我看着他并点了点头,很惊讶他的意思和富阳的话是那么相似,也许在这座被称为全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里找到一个卖血的地方,真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但此刻,我就在这里。
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郑女士出来对我说,可以进去了。我和郑女士进了办公室,这里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穿的都是白大褂,但这白大褂几乎都已经成灰色了。一个满脸拉杂胡子的男人冷冰冰地对我说,把外套脱了,袖子卷起来。
我点点头,急忙脱掉了衣服。郑女士把我的外套拿到了一张旧沙发上。这张沙发上坐着几个刚献过血,不对,是刚卖过血的人。他们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我的脸上开着花儿似的。
拉杂胡子男人旁边的女人应该是他的助理,年纪不大,二十五左右,很胖,白大褂也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护士。呵,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护士。
我坐下来后,她又把我的袖子给捋高了许多,这个动作很生猛,完全可以让我的手脱臼。那个拉杂胡子的男人几乎没怎么劳动,所有过程差不多都是这个胖助理完成的。过程也没多少痛苦之处,只是针头插进我皮肉的一瞬间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随后,我看着自己的血液慢慢地从输血管里流出来,暗红色的,可以说是黑色的血,它们就这样静悄悄地从一个活着的生命体中流出去,流到一包储血袋里。我当然不清楚我的这些血会从这包储血袋中流到哪一个人的血管里去。
血流得很慢,越来越慢,胖助理不断地拍打我的手臂,她说,你的血怎么像是死掉了一样啊,流都流不出来。
我看看输血管,又看了眼胖助理,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时拉杂胡子男人和郑女士都来看我的手臂。拉杂胡子男人也开始拍打我的手臂,然后说,你学我的样子,做伸张运动。
我看着拉杂胡子男人的手掌,不停地合拢放开,合拢放开。的确,这样做了就好了许多,血似乎开始流动起来。
郑女士有些关切地问了我一句,还行吗?要不献个200CC就差不多了吧!
我连忙说,不不不,没问题的,献400CC,400CC。
郑女士、拉杂胡子男人、胖助理,还有其他几个人都盯着我看,似乎是想多看我一眼,生怕下一秒钟就见不到我的尊容了。
400CC的血输得极其艰难,我的手掌不停地伸张着,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在向外流动,很轻很轻,我的身体变得轻盈,变得轻松了,到最后我都有点迷迷糊糊了。胖助理说,好了,400CC到了。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响亮,至少在我耳朵是个响亮的声音,它把我吓了一跳,吓醒了。
我说,好了?
她们说,好了。郑女士和胖助理一起说的。
郑女士又慰问道,没什么问题吧?
我摇摇头,不想说话,也没力气说话。
郑女士给了我一包饼干,说吃点饼干吧。我们去外面,这里太挤。
我接过饼干,随郑女士出去。
走到外面,还没等我开口,郑女士就从钱包里拿出一沓人民币来开始数钱,数了十五张一百块给我。她说,你再数一下。
我点点头,接过钱,钱很重,因为我现在很轻。钱很快就数完了,我说,对的。
郑女士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很可怜,她关心地说,小伙子,回去后好好休息一下,年轻人应该很快就会恢复的。
我说,嗯,谢谢。
郑女士看了看手中的钱,从中拿出了一张给我,说道,这是给你的营养费,去买点东西补补。
我激动地看了郑女士一眼,没去接钱,我说,郑女士,我能不能过两天再来献一次啊?
郑女士惊讶地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说,这么快就上瘾了啊?
不,我就这会儿急着用钱,等把论文过了,明年找到工作了,我肯定不会再来卖……献血了。我轻声地,但用了力地说。
郑女士还是把钱塞到我手里,这一百块钱先拿着,你今天已经输了400CC了,要再来,也要过两个月后吧!
两个月?可以短一点时间吗?我用乞求的眼神看着郑女士。
郑女士突然开始变得凶起来,你这人真是要钱不要命啊,拿了钱就给我滚蛋,快滚!
我看看生气的郑女士,又看看旁边站着的人,觉得很不好意思,也很无奈,我讨好似的说,郑女士,您不要生气,我现在也是比较急,您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再献血了,您要记得通知我。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整个人像是在飘一样,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雪还在下,而且是越下越大了,但是地面上的积雪都被弄脏了,我眼前看不到任何干净的雪。我又看见了自己红色的血,它们慢慢地往外流着、流着,似乎流到了地上去,然后地上那些肮脏的雪和红的血混杂在一起了,血也变得脏乎乎,雪也变成了红色,血红血红的。
回到寝室,王富阳裹着被子,坐在电脑桌前打双扣。我说,富阳,晚上一起去吃饭吧,我请你吃饭。
王富阳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审问似的说,请我吃饭,你不会真去卖血了吧?
我吓了一跳,当然不敢把卖血的事实说出来,急忙道,没,没啊,我怎么会去做这种傻事呢!
呵,你这人脑子一根筋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干这种事。王富阳回头出了一张牌,又道,晚上请我吃饭干嘛啊,发财了?
我笑了一下道,咱们做了同学后都没请你吃过饭,我们就去吃个便饭吧!
这一晚我和富阳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吃了饭,他仍是喝了酒,但我没喝,一是怕再次吐了,二是因为刚刚献了血,不,是卖了血,喝酒对身体不好。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雪变成了红色的血。我望着望着,望得出了神,雪要真是红色的,那这白茫茫的世界该成了什么模样?
这一晚,王富阳喝醉了,一瓶二锅头下去就醉了,但他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着说没醉。后来是我搀扶着他回寝室的,边走边吐,那一刻我的脚步也是轻的,我几乎拼出了全部力气来扶着富阳,路面上的雪已经开始积厚,踩在上面发出来沙沙沙的摩擦声,很静、很美。
回到寝室,王富阳倒头就睡了。此刻我也感觉到了疲惫,躺到床上后却又没了睡意,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要发表我那篇论文,现在手头上的钱还差一千五左右。一千五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我想这几天里想想办法总能够搞定的。这样想着,我的心里便安定了许多,心安定了,人就开始有了倦意,很快我就睡了过去,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被一个梦给惊醒了,我梦见那个胖助理抓着我的胳膊又要来抽我的血,然后我看见我的血被一袋一袋地抽走,我在想我哪里来这么多血啊,再抽下去不是要把我整个人抽干了吗,于是我惊醒了。我睁开眼望着寝室的天花板,王富阳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我确定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是我还是无法再入眠,我害怕进入那个不真实的世界。
一千五百块钱你要是有朋友可以借,那是很快就可以凑足的,但是关键问题是我很少有几个朋友,班里的同学也多数没说过话,况且现在班里在校的同学也不多了。要不再去卖一次血,但才过去这么点时间,他们也不肯再接受我卖血啊。或者再找一个别的卖血的地方,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我刚刚卖过血了,但转念一想,我的身子能吃得消吗,况且去那种地方,去卖血,我感觉对不起爸妈,对不起自个的身体,对不起自己的灵魂。当然要再找到这种地方也很难。
我想还是算了,还是找人借钱吧,找谁呢,我只能再向王富阳开口了。
王富阳问我还打算去杂志上发表论文啊?
我说,是的,钱我都凑得差不多了,就还差一千多块钱。
王富阳点点头说我这人还挺牛的,还能凑到这么多钱。
我轻笑了一下不语。
王富阳说,这样吧,我再给你解决五百块钱,加上上次的,刚好一千,等你有工作了,赚钱了记得要还我啊!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富阳,我一定尽早还你。
那家杂志的编辑又来催促我,这次的语气很坚决,他说明天不把钱汇来,你只有等明年发表了。
我说,我的钱马上凑足了,你再等我一下,这样吧,我先给你汇来三千五,剩下的一千我也在这周内给你汇来。
对方问了句,你真这么着急发表吗?要不等明年吧!
我说,还是今年发吧,您放心,我这周肯定能把钱汇给您。
对方叹了口气说,好吧,那你先把三千五汇来,剩下的一千这周一定要汇来,不然我就直接打个电话给印刷厂,把你的论文撤下来。
我忙说,我一定汇来一定汇来,谢谢您了,多谢您。
对方挂了电话后,我似乎失去了方向,走在寂静的校园里,因为本科部的学生已经放假,所以学生显得很少,路边还堆着一些雪,它们积在那里像是要一辈子赖着不走了。呵,我也想这么一辈子赖在这里不走了,但我又想迅速离开这个地方,我对它没有好感。
我就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突然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看着号码好一会儿,才接了起来,喂!
哈,你是小胡吗?我是你郑姐啊!那边的人说。
郑姐?我疑惑了一下,但马上反应了过来,噢,是郑女士啊,您好。
郑女士在电话那边问,你的身体恢复了吧?
我说,没事了。
郑女士说,其实我也不好意思向你开口的,毕竟你刚刚才献过血,但现在血库里很缺你这种血型,所以我才再来找你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郑女士那边急忙说,你这次只献200CC就好了,钱可以多给你一些的。
给多少?我轻声地却是那么直截了当地问。
200CC给你一千可以了吧?郑女士说。
一千!我停顿了一下,心里盘算着卖了这次血,以后真的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答应了郑女士。
还是在老地方,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卖血的人中似乎都有几个面熟的,可能是到了年底了,需要钱的人特别多。如果排队的话,我可能还要等上四五个小时,但是郑女士直接把我拉了进去。
那个拉杂胡子的男人和胖助理都主动地对我笑了笑。那男医生说,来了。他这话是对我说的,好像我跟他很熟的样子。我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
这一次输血似乎没有上一次那样艰难,胖助理这一次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她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输血器材,动作娴熟地将针头插进我的血管里,血液开始流动,流进储血袋里。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去看、也是不敢去看那红色的血,这是我生命里的液体,我正在出卖它。我是要深深地感激我的血液,它可以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帮助我渡过难关。
我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画面,何教授退还我的论文,我站在雪天里很无助,我呕吐呕吐,我要去发表论文,我需要钱,卖血,我的血液在飞,飞……
好了。胖助理说。
我睁开眼睛,好了。我也轻声地说了一下。
拉杂胡子的男人说,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年春天的时候再来一回吧,以后没钱了就多来来。他对我笑了一下,但我感觉到这笑容里藏着一种阴谋,我不知道这个阴谋是不是要杀了我。
郑女士对我说,好了,我们就先出去吧!
到了门外后,郑女士给了我一千块钱。
这次我没有道谢,我握着手中的钱,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空又开始飘雪了。这一年真的很奇怪,杭州大大小小一共下了七场雪,很多南方的老人都说,活了这么久都没碰到过这种事。
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回老家,我的紧要任务是把论文搞定了,当然不回家也可以省一大笔来回的车费。寒假的校园里显得更加冷冷清清,王富阳已是回家去了。这一刻我就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大街上的行人都与我无关,大年三十的时候我就在寝室里吃泡面,为了庆祝这个中国人最重视的节日,我喝了半瓶二锅头,醉了,这一次醉得一塌糊涂,因为后来我躺倒在床上之后就什么事情也想不起来了,这样真好,能够忘记所有的烦恼。
春节过得也算是快的,正月初七那天王富阳打电话给我说,他可能还要一个月后才回学校,还说给我拜个晚年,祝我新年一切顺利。我说谢谢你富阳,也祝你一切顺利。
真是借了富阳的吉言,初八那天,那家杂志的编辑就跟我说,杂志已经出来了,马上就给我快递过来。我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估计一连说了十声谢谢,我真把对方看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去收到杂志后,我立马打电话给了何教授,但他一直没有接。我想何教授大概是有事在忙,又隔了一天我打电话过去,但对方却是在通话中,显然他挂了我的电话。我猜不透何教授为什么不理睬我,我想这次我把论文都发表了,他应该不会再为难我的了,我决定亲自上门去找何教授。
我又拎上了那两盒青春宝,另外又去买了些水果,然后去了何教授家。这次给我开门的是钱康乐,他手上拿着一罐牛奶,他看见我以及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很奇怪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他这一问反倒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我来给何教授拜个年。
钱康乐“哦”了一句,然后转身对何教授的儿子说,小宝,把牛奶喝了吧,不然你爸爸回来会骂我的。
我向屋内挪了挪脚步说,康乐,何教授不在家吗?
钱康乐头也没回地说,他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来,小宝,喝牛奶吧?
我点点头,然后又向屋内挪了一步。我看见客厅的一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品,我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然后把它们放在了一个角落处。我对钱康乐说,康乐,这是我给何教授买的一点小东西,等他回来了你跟他说一下,还有,还有……我从袋子里拿出一本发表着我的论文的杂志,这是我刚刚发表的论文,也麻烦你交给何教授。
钱康乐仍在哄小孩,他没回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好好,知道了。
我厚着脸皮说,康乐,等何教授来了,你能不能发个短信给我,我想和他谈谈。
这次钱康乐回头看我了,谈谈?
是的,谈谈。我说。
钱康乐说,到时候再说吧,你先走吧。他像是在赶我一样,让我离开何教授家,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走上去把杂志交给了钱康乐,康乐,这事就麻烦你了,谢谢你。
回到寝室后,我一直在等钱康乐给我发短信来,但是一直没有等到。我打电话给他想问问情况,他接了电话后说,他很忙,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那些天我是心神不宁,我得快点把论文的事情搞定了,不然去找工作也不安心啊!终于有一天我在教学楼里碰到了何教授,我大喜过望,直接冲到他面前去,我问道,何教授,我那发表的论文您看了吗?
何教授看了我几眼,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然后很困惑地问了句,发表的论文?
是啊,您不是让我去发表论文吗,已经出刊了,我去了您家,您不在,我让钱康乐转交给您的,您看了吗?
何教授又像是回想起了事情,拍拍脑袋说,是的是的,你去发表了啊,不错,但是小胡啊,你那论文的质量有点问题,我也是忘了要早点告诉你,因为你们这一届的通过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必须得有几个学生的论文要放到下一学年再过的。所以,哎,放心,下一学年我保证能让你通过。
何教授的这句话简直就像是一个雷电直接击中了我的后脑勺,我张大了嘴巴,竟忘了怎么说话。这是老天爷故意在和我开玩笑吗?我只能这样去理解了。
何教授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匆匆离去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要在那里竖立一座雕像供后来人欣赏,真的是很久很久我都站着不动,难道世界就是如此可笑吗?还是我的命运中就有这么一个过不去的坎?我的眼睛里终于流出眼泪来,走过我身边的人都朝我看看,就像看一个乞讨的小男孩一样,可是我该向这个世界乞讨什么呢?公平,公平,我要的只是一点点公平!
后来,还是王富阳在电话里开导了我,那个电话打了足足有两个小时,当然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时间是他在说话,我只是嗯、啊、哦,应答着他。王富阳先是痛骂了一顿老何这个人渣,然后把中国的教育制度也臭骂了一顿,骂得比茅坑里腐烂的尸体还要臭。然后就是不断地开导我,让我想开一点,他以他自己那段时间里找工作为事例说事,说现在这年头有没有文凭压根儿就没多大关系,关键还是要看你有真本事,让我大胆放心地去找工作,不要因为没有拿到毕业证书而有顾虑,这鸟社会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没什么心思,但还是嗯嗯地回答着。到了快要挂电话的时候,王富阳重重地提醒了我一句,你小子再没出息可别做什么傻事啊!
我明白他说的做傻事是什么意思。我说,放心吧富阳,我不会做傻事的,做傻事的就是傻子了。
王富阳说,这就好这就好,那你趁着这个招工的季节,赶快去找工作吧,去寻找你的伯乐吧,别傻乎乎地待在学校这个鸟笼子里。
我说知道了,谢谢你富阳。挂了王富阳的电话后,我的心结其实还没有解开。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待在寝室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待在寝室的时间有多长,后来连续有两个电话吵醒了我,是我的小学同学,不同的两个人,我和他们都似乎是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只因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他们才会打电话给我的。他们都要结婚了,让我去喝喜酒。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就听老妈说过,你的两个儿时伙伴新年就要结婚了,都在我们市区买了房子,买了车子,老婆还很漂亮的。老妈又忧虑地对我说,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个成就啊?当时我支支吾吾把她应付过去了。后来一段时间里我也不再想起这事,现在他们打电话邀请我,我也只能应付他们了,说我这段时间在做论文答辩,很忙,实在没有时间过来了,祝贺他们新婚快乐。他们都说我真他妈有出息,读书都读到研究生了,是我们同学中最牛逼的。我嗯嗯了几声,匆匆地挂了电话。我不敢和他们讲太多,生怕自己的处境被他们知晓了。
此后,我的睡眠就开始不正常,时常梦见他们都在结婚,一番热闹的景象,到处都是人,我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老妈,但我不敢开口叫她,我怕叫她后,她又会唠唠叨叨地和我说事。后来我看不见我老妈了,我看见的是有许多许多名车,这些名车似乎都是他们的,慢慢地开进了豪华的别墅里。他们的婚房和何教授家的一样气魄,我连看都不敢去看了。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了,我觉得我应该要起床了,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呢,我从来不是懒惰的人,从小到大都不是的。
所以我起床后,恍恍惚惚地走进卫生间,抬头看镜子的时候,竟发现自己的整个下巴和上嘴唇都布满了郁郁葱葱的胡须。颓废,原来我真的是颓废了。不,我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
那一刻我的梦其实很沉,但我确实是在心底里对自己这样说,我要去找工作,我不相信命运,我就要去挑战一下命运。什么狗屁研究生,狗屁论文,狗屁文凭,这些都他妈的去见鬼吧,老子不管了。我在心里重重地骂道,我觉得我骂得很过瘾。这一次,我很快把思想付诸了实际行动。
工作当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找,找工作这事其实我在本科毕业那年已经试过,现在虽然学历提高了一层次,但薪金待遇比本科学历没有高出多少。人才市场里黑压压一片都是人,而招聘的单位并不多,这就是所谓的僧多粥少吧!其实我想过要退缩的,但我还是鼓励自己,不要相信命运,一定要去试试。
也许两个时空里的时间有着天壤之别,其实应该是过去不久的,但我却觉得已过了几个月。这时,杭州的天气已经开始回暖,而且回暖的速度很是惊人,就如昨天我穿着棉袄,今天突然就可以穿短袖了。我想起去年那几场大雪,但现在杭州的道路早已看不到雪的印迹。而我也忘却了我去卖过血的事实,这其实是我不敢去回忆,我怕,我害怕,我知道人这一辈子难免会做几件傻事,几件错事,而我去卖血发表论文,也许是我人生中最为荒唐的一件傻事,抑或是错事吧!
确实我感觉到热得不行了,我似乎是把被子给推开了。但那一刻,我极度欣喜,因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薪水比本科毕业的高不到哪里去,但我想起我毕竟还没有拿到研究生的毕业文凭,我感觉我后来又去求了何教授几次,但他都是很强硬的态度,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也许真有那么几个不幸运的人是要到下一学年去毕业的,而我就是那其中不幸运的人之一而已。
在那家公司上班前,新员工组织了一次体检,化验单在一周后出来的,当时办公室主任就把我单独叫了去,后来公司的人事经理也来了。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办公室主任把化验单递给了我,然后用十分异样的目光瞧着我,人事经理的目光也一样,这一类目光酷似上次我去那个地方卖血时,那群人看着我的样子。我有意避开,低头去看化验单,前面几栏都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突然,我看到了一枚重磅炸弹,一瞬间就在我的脑袋里炸开了。化验单上清楚地写着,检测方法:胶体晒法 检测结果:阳性反应 结论:HIV抗体阳性。我学过生物,我很清楚HIV呈阳性是什么意思。
一切都过去得很快,真像是在梦里一样,我打包了不多的办公用品,直到走出公司那一刻,我都感觉不到此刻的我还是不是自己了。外面虽是流火的天气,但是我分明看见了天空下起了大雪,很红很红的雪,像是鲜血瀑布一样。红的雪慢慢地淹没了熙熙攘攘的城市,吞噬掉了我的整个灵魂。我变成了白的,空白的。
我平静地睁开眼睛来,被子捂得很严实,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我稍微撩开一下被窝,被窝里也都是汗水,像是刚刚爆发了一场山洪。寝室很安静,仍然只有我一个人,外面的天空也很安静,似乎还有太阳。猛然间,我抬起头朝外面望去,这是怎样一番奇异的景象,一边开着灿烂的太阳,一边飘着静悄悄的雪花,这些从天使身上掉落下来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竟变得微红,像一个个害羞的姑娘的脸蛋。是的,我确信,这绝对不是我的梦境,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奇怪的一场雪,红色的,一直飘着飘着。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