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小说反浪漫的爱情叙事

2014-04-29 06:28毕婧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倾城之恋金锁记张爱玲

毕婧

摘要: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浪漫主义的影响深远,以恋爱婚姻为题材的小说大多呈现出浪漫的气息。而张爱玲在1940年代的小说创作,却与“五四”以来的同类作品在思想和艺术上大异其趣。以《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为代表,张爱玲小说的爱情叙事带有明显的反浪漫特征。

关键词:张爱玲;反浪漫;爱情叙事;《倾城之恋》;《金锁记》一

“人的发现”与“人的觉醒”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大议题,许多新观念、新思想的传播、衍生与发展都与此紧密相关。“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等一系列现代的、新型的婚恋观就是人之“发现”与“觉醒”的重要内容,并且是“五四”的反传统、反礼教的次生主题,引起广泛的关注与热烈的探讨。“五四”新文学的浪漫主义特征,最突出地表现在关于爱情的叙事上。

1919年,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列举了新文化运动的十项中心议题,其中三项与“恋爱”、“婚姻”有关,即,第四条,妇女解放问题;第五条,贞操问题;第八条,婚姻问题{1}。可见,在当时新青年们非常热衷于讨论、宣扬以及践行一系列新的婚恋观念。对此,李欧梵在相关研究中有精到的见解,他认为这表明从“五四”到二三十年代——

爱情已经成为了新道德观的总体象征,很容易地取代了传统社会精神特质的礼教,且把礼教等同于外在的限制。在解放的一大趋势中,爱情与自由等同;在某种意义上说,通过爱情和释放自己的热情与精力,个人可以真正成为既完全又自由的人。{2}

而在孟悦、戴锦华的论述中也有相近的观点:

“爱情”这字眼,同“科学”、“民主”、“人”等大概念一样,是新文化价值体系的一种标志。③

可见,“恋爱”、“婚姻”等问题在“五四”时期不仅仅是作为人类社会普遍的现象来对待和讨论的。这些关于“爱情”的论述,是与“自由”、“科学”、“民主”等现代思想联系在一起的,是“新道德观的总体象征”,是“新文化价值体系的一种标志”。

一时代之文艺作品必深深刻下一时代之烙印。因此,“五四”新文学中描写恋爱婚姻题材的作品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尤其是小说。据当时的研究者统计,仅1921年4月至6月:“描写男女恋爱的小说占了百分之九十八。”{4}这样惊人的数字,既反映出爱情题材是新文学创作的绝对热点,更能证明在那个时期,人们对恋爱与婚姻问题的普遍重视与关心。正如赵园所描述的:

这些小说最为鲜明的时代特征正在于,它反映了知识者在历史新时期之初现代性爱的觉醒。作者的婚姻爱情理想和对旧道德的批判态度,是以新的时代认识为基础的。……这些小说的主人公是在更广泛的民主思想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婚姻爱情要求的,他们的追求,是与“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等近代思想联系在一起的。{1}

这里所谓的“时代认识”是有道理的,但与其说是“现代性爱的觉醒”,还不如说是“情爱”的觉醒更为准确。“爱情”因此被赋予了重大和崇高的意义——“爱情必须是纯洁不染的、不容质疑的,因为爱情是那个时代蔑视世俗庸众和旧规范青年阵营的一面旗帜,一面不可多得的旗帜,因为是旗帜,故而不能有污点。”{2}这种对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追求,也是对旧传统、旧道德、旧文化的倔强的反抗。并且,这种关于“爱情”、“恋爱”、“婚姻”的观点和理论具有十分典型的浪漫主义的思想特征。简单归纳起来,在这种流行观念影响之下的“五四”时期的浪漫爱情小说,具有以下三种叙事特征:

(一)与中国传统文学中多愁善感的言情小说不同,“五四”时期的浪漫爱情小说往往是穿着“爱情的外衣”,其实质还是要表现现代人挣脱礼教传统桎梏,争取“人的解放”。所以,作家赞美与歌颂爱情,其目的不仅仅在于恋爱、婚姻的本身,而是具有更高的“启蒙”的思想追求,是一种“启蒙”叙事。而与此相呼应,一些小说里描写的爱情故事耽于浪漫、唯美,纤尘不染,甚至到了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步。刘季伦在他的研究报告中引用劳伦斯·斯通(LawrenceStone)的一段话来概括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浪漫式爱情”(romanticlove)的思想特征:

世界上只有一位异性,可以在所有层面上与自己紧密结合。这位异性如此理想,所有人类的缺点都已经与他(或她)绝缘;最深刻的爱情总是从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开始;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所有一切其他考虑(特别是物质上的考虑),相形之下,都不再重要,都不妨牺牲。放任自己爱情的冲动,而完全不顾这种感情的流露,在旁人看来是多么荒唐与夸张。③

斯通的这段话确实可以用来描述“五四”浪漫的爱情小说的创作实际。“唯一灵魂之伴侣”{4}、“一见钟情”、“爱情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放任自己爱情的冲动”等等说法,充斥在当时许多关于“爱情”的叙事中,既是作品叙述者的口头禅,也是人物爱情的表白和誓言,这种“唯情”论成为爱情观念的真理性表述。而其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其启蒙叙事的思想前提。淦女士(冯沅君)的《旅行》、《隔绝》等小说中,体现的是一种“宣言式的爱情观”{5}——“我们的爱情是这样神圣纯洁”;“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的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隔绝》)。在此,爱情成为一种可以为之生死的“信仰”,甚至成为实现个人价值的唯一前提。再如庐隐的《海滨故人》,小说的主人公们都因为“爱”害了心病,每日探讨、争论着恋爱与婚姻的问题,不胜忧愁和烦恼,而故事的场景竟然是在远离尘嚣的“海滨”,何其浪漫!到了“革命文学”兴起的时候,一些作家则在“革命+恋爱”的公式化叙述形式中,把“恋爱”上升到“革命”的高度,爱情叙事与革命叙事糅合在一起,“恋爱”所取得的胜利之意义绝不亚于“革命”的成功,爱情的启蒙叙事变成了革命叙事⑥。

(二)在“五四”时期的爱情小说中,作家们对“欲”的描写,态度大相径庭。以冯沅君、庐隐、冰心为代表,她们在小说中回避对“爱欲”、“性爱”等方面的描写,以此来表现爱情的纯粹与纯洁。这是“五四”浪漫主义小说中关于爱情叙事的一种典型的话语特征{1}。而在如郁达夫等人的小说中,有许多关于“性苦闷”的叙事,但这绝不是单纯对“爱欲”、“性爱”本身的关注,作家通过对人之正常爱欲的张扬,甚至夸张的表现,来表达对旧道德的禁欲传统的批判,以及对现实困境的不满。可见,“五四”时期文学作品中对于“欲”的描写无论是隐晦还是张扬都带有鲜明的浪漫色彩。

(三)“五四”以来的浪漫爱情作品中,也有关于自由恋爱失败或是自主婚姻破裂的叙事。我们前文说到,新文学作家笔下的恋人都因为精神的契合、感情的热烈与融洽而走到一起;同样,恋人之间产生裂痕的原因归结于双方在精神追求或对事物的认识上产生的分歧与不协调。有的小说描写因婚后妻子终日忙碌于家庭琐事,放弃了思想上的上进和求新,这使丈夫苦恼不已;或者描写妻子忽然察觉了夫妻之间思想的鸿沟无法跨越,却因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而痛苦,导致夫妻的疏离。例如,庐隐的《何处是归程》中,女主人公苦恼着:“结婚,生子,作母亲……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业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陈迹……”{2}在这些作品中,恋人之间的“思想冲突”或“情感纠纷”几乎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唯一要素。如研究者所言,“当时的一般作者,更感兴趣于用自己心灵的眼睛注视自己的心灵,而不是细致地观察生活的具体形态、充满琐屑事物的日常生活”③。那么,在这些小说中刻意强调恋人分手或婚姻破灭的主观情感因素,显然是宣扬“唯情论”、推崇“罗曼司”的描写,具有典型的浪漫主义叙事特征。

这种“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叙事,在当时就已引起评论家的注意。茅盾在《社会背景与创作》一文中说:

在那些描写生活一角的小说中,最多见的是恋爱小说;而描写婚姻不自由的小说,又占了一大部分。婚姻问题的确是青年们目前的一大问题,文学上多描写,岂得为过?但这样的把它看做全部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不嫌轻重失当么?{4}

这个批评非常冷静与客观,指出了这种“恋爱小说”过分宣扬浪漫爱情在人生中的绝对重要性,有“轻重失当”的嫌疑。毕竟,“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5}。

在现代爱情婚姻小说的如此背景下考察张爱玲的创作,其反浪漫的叙事特征尤其醒目。

张爱玲在1940年代的创作都是集中在“饮食男女”、“恋爱结婚”的题材上。但是,她对“五四”以来的浪漫爱情叙事所推崇的“恋爱至上”、“精神恋爱”等颇不以为然,甚至对此多有嘲讽和揶揄。比如,在《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中写青年男女流行互通“友谊信”、“游湖”、“吃饭”、“谈话”,她调侃“在当时的中国,恋爱完全是一种新的经验”⑥,这显然是对“五四”以来的男女恋爱方式和爱情叙事的嘲讽。描写这种在现实中都“不曾成功”的恋爱,显然与张爱玲一贯力求“写得真实”{7}的创作宗旨相去甚远。她还很冷峻地断言:“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8}“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气,把心渐渐冷了。”{1}

张爱玲同样也看到了“五四”以来浪漫爱情观和爱情叙事的生成的更深刻的原因。她在散文《更衣记》中,有这样文字:

那又是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政治与家庭制度的缺点突然被揭穿。年轻的知识阶级仇视着传统的一切,甚至于中国的一切。保守性的方面也因为惊恐的缘故而增强了压力。神经质的论争无日不进行着,在家庭里,在报纸上,在娱乐场所。连涂脂抹粉的文明戏演员,姨太太们的理想恋人,也在戏台上向他们的未婚妻借题发挥,讨论时事,声泪俱下。

……

民国初建立,有一时期似乎各方面都有浮面的清明气象。大家都认真相信卢骚的理想化的人权主义。学生们热诚拥护投票制度、非孝、自由恋爱。甚至于纯粹的精神恋爱也有人实验过,但似乎不曾成功。{2}

这里所描述的显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启蒙叙事对人们的思想观念、对文学的影响;而将“五四”时期称为“一个各趋极端的时代”,则是对“五四”启蒙主义思想的批评。张爱玲明确地把“五四”时期的新文学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联系起来论述,将“五四”以来的爱情小说叙事,看作是“五四”启蒙运动的结果。正如前文所论述,张爱玲的这个判断是很准确的。

下面,结合具体作品来考察张爱玲小说中关于恋爱与婚姻的反浪漫的叙事特征。

尽管评论界对《倾城之恋》褒贬不一③,但毫无疑问的是,张爱玲本人对这篇小说特别看重——不仅亲自操刀将其改编为剧本,更是几次三番地专门撰文向读者介绍、解释这个故事{4}。《倾城之恋》非常能体现张爱玲反浪漫的爱情观,可以看作是对“五四”以来浪漫的“自由恋爱”、“自主婚姻”观念的反讽叙事。

《倾城之恋》的反浪漫叙事,首先表现在对浪漫主义爱情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的叙事成规的解构。

“五四”以来的浪漫主义爱情小说通常有一种模式: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男子遇见了一个传统女子,他会对这个女子进行思想的“启蒙”,这其中便有“自由恋爱”、“爱情至上”等观点的灌输,在“启蒙”的过程中男女主角互生情愫,然后两人便会冲破各种束缚结合在一起{5}。而在《倾城之恋》中,女主人公白流苏出身没落的传统大户,是个典型的亟待“启蒙”的对象;而男主人公范柳原从小在国外长大,绝对是一个“新派”、“洋派”的人物,似是最理想的“启蒙者”。然而,张爱玲甚至没有直接叙述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初次见面,我们只能从白四奶奶等人的对话中依稀厘清一个大致的经过。原来这不过是一次顶普通的“相亲”,把白家待嫁的小妹白宝络介绍给富商范柳原。范柳原先是请几位白家的女眷去看电影,后来又带着她们去了舞场。他并没有郑重其事地对待这次“相亲”,完全无视为其介绍的较年轻、且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宝络,反而是会跳舞的白流苏博得他的注目。而白流苏也因看中了范柳原“富商”的身份,不失时机地争夺原本介绍给妹妹的对象。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倾城之恋》解构了“一见钟情”的浪漫爱情故事的叙事模式,男女之间并非因为产生了爱情而彼此吸引——一个看中对方是单身“富商”的经济身份,而另一个要美丽的“古中国女人”做情妇。

其次,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在相识之后的半真半假的“谈情说爱”,更是对“五四”以来爱情故事中“两情相悦”之叙述的反讽。

白流苏与范柳原第一次交流是在舞场上,范说了很多“俏皮话”,白的反应却是:

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相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1}

这也就说明,白流苏从一开始就非常清醒地察觉到范柳原是说惯了花言巧语的,他的人品绝不可靠,而她只是看中范柳原是富商才用心敷衍、周旋,希望谋得婚嫁的机会。

白流苏赴港之初,范柳原大献殷勤,带着她到处游玩,时不时还说点半真半假、浪漫感伤的话来与她调情。小说对此间白流苏的心理活动有很多细节描写: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2}

白流苏根本听不懂“生死契阔”之类的诗句,也不愿深究这些话的意思。她以为这便是时下男女交往中所谓的“精神恋爱”,还暗自庆幸“精神恋爱”最终的结果总该是“结婚”;白流苏也不明白为什么范柳原与她独处的时候,总是始终维持“君子风度”,而当着众人的面却表现得相当放肆、佻达,她曾一度误以为这不过是范柳原多年来积习的怪脾气。但实际上,这一切是范柳原一直给白流苏设计的圈套——

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③

当白流苏察觉到范柳原真实的用意之后,并没有伤心、难过,反而冷静地思考了一番,想出了一招“以退为进”,她主动离开香港,这样一来便打翻了范柳原“激将法”的计划,她还盘算着也许某天范柳原会“认输”并给她“较优的议和条件”。可见,两人在“谈恋爱”的过程中,始终不见有“爱情”的影子,无论是你侬我侬的告白,或是吵架拌嘴时,主人公脑海中最先盘桓出的念头都是——要争取、保护自己的利益。

白流苏回到上海不久后,范柳原再次主动邀请其到香港见面。表面上似乎是他“屈服”于相思之苦,而实际此时范柳原已经有十足的把握使白流苏死心塌地地成为自己的情妇。白流苏这次早没有之前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她放弃了对“一纸婚书”的执念,只要能取得“经济上的安全”{1}也就心满意足。正如研究者所说,张爱玲描写的白、范二人的“恋爱交往”更像是一场“利益角斗”——“作者似乎尝试着用一种新的方式,来处理男女恋爱的问题,她把男女的谈恋爱加以夸张,认为是一场亘古未有的智慧考验战”{2}。在“五四”以来的浪漫爱情小说中,都是基于“爱情”才生出许多矛盾与猜忌,伤害与苦恼的根源都是因为爱情。《倾城之恋》这样的爱情叙事,是完全违背“五四”以来浪漫爱情小说所推崇的“恋爱至上”原则的。周芬伶在分析《倾城之恋》时说:

表面上具有言情故事的架构,我们却看不到爱情的描写,只看到男女之间的挑逗、阴谋、及计策,这种“无爱的爱情故事”……,这些以“传奇”为名的爱情故事,十分讽刺的并不存在浪漫的爱情因子。③

最后,故事以“大团圆”的喜剧收场——因为战争的影响,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真的结了婚。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小说结尾竟然加上了这样一个细节:白流苏的婚事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影响,她的再婚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惊人的成就”{4},连一直看不起白流苏的白四奶奶也效仿起她,闹着要离婚。

研究者在文章中都共同指出了《倾城之恋》中的“恋(爱)”,绝不是“爱情”,而是各种变形的、地道的“生意经”{5}。这显然是对“五四”以来浪漫爱情故事中所宣扬的“爱情至上”、“恋爱自由”、“爱情神圣”,进行了彻底的反讽和解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与张爱玲的思想认识有密切关系的。张爱玲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唯一之灵魂伴侣”。她质疑道:“有几个女人是为了她灵魂的美而被爱。”⑥在张爱玲看来,男女之间的“爱情”,与物质生活、生理欲望等但凡是涉及基本生存的问题相比较,更显得渺小、不值一提。因恋爱而结婚,也只是男女双方似“生意”谈得拢之后水到渠成的事。如白流苏和范柳原这样,因为不可抗因素而潦草结婚的也未尝没有,这样的婚姻也许反而能够天长地久地维持下去。所以,张爱玲才说:“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7};“相爱着的人又是往往地爱闹意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互相容忍。”{8}

如果说《倾城之恋》是对“五四”以来恋爱故事的反讽叙事,那么《金锁记》则庶几可以看作是对婚姻故事的反浪漫叙事。

自“五四”以来,新文学的作家普遍认为,婚姻之基础当是男女之间强烈和真挚的爱情。对于情感因素的重视和强调,是“五四”以来浪漫主义小说中婚姻叙事的最主要的思想特征:将婚姻的缔结,视为热烈爱情的结晶;同样也将婚姻的危机和破裂,视为爱情消亡的结果。

《金锁记》中,曹七巧婚姻的构成,有着金钱、门第等种种算计,独独没有“爱情”,甚至这个婚姻的发生根本就不是因为爱情。张爱玲写曹七巧的婚姻悲剧完全没有“讨伐”包办婚姻、买卖婚姻之意,因为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在当时社会中再平凡不过的一种婚姻形式而已。正如乔以钢所说:“在张爱玲的创作里,对婚恋状态中的女性描写尤能显示她的现世关怀、世俗倾向。”她更进一步解释了“世俗的婚姻”:

所谓世俗,归根结底指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世俗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对人生不尚幻想的务实姿态,就婚恋而言,它摒弃纯洁、浪漫,而沾染着为满足性欲物欲金钱欲而谋算的功利色彩。……婚姻并非爱情的归宿,而只是女性借以栖身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两性间爱情关系,还原为基本生存依赖关系。{1}

刘思谦也指出张爱玲笔下婚恋故事的“世俗化”书写特征:

“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还不免带有觉醒初期的青春浪漫气息,还难免徘徊在“神圣”、“纯洁”等等幻影中难以自拔,有的甚至为此而牺牲了青春和生命……张爱玲较之她的前辈作家们最大的变化便是世俗化。{2}

以上的论述,准确地概括并指出了张爱玲笔下婚姻故事的主要特征——“爱情”是世人缔结以及维系婚姻的过程中最微乎其微的影响因素。这种叙事具有明显的反浪漫的思想特征。

在《金锁记》中,没有爱情不是曹七巧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正如小说的题目——“金锁记”——所表明的,这是一个关于“金(钱)”的悲剧,而不是爱情的悲剧;为了金钱而缔结了这个婚姻,并且在婚姻中不惜牺牲至亲,甚至毁掉自己而守住金钱,因而金钱才成为扼杀曹七巧青春和生命的枷锁。所以,小说在结束曹七巧的故事时,这样说道:

三十年来她(按,曹七巧)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③

这就是曹七巧的婚姻悲剧。在张爱玲看来,婚姻中没有爱情,不是悲剧的真正原因,而因为金钱缔结婚姻,也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悲剧的实质在于:把金钱置于一切之上,对金钱的疯狂追逐和守护,才是毁灭一切的枷锁。“金锁记”,就是这样一个“金(钱)”成为扼杀生命的“(枷)锁”的故事(“记”)。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其一,张爱玲对“五四”以来爱情婚姻小说的反浪漫书写,就是没有将感情问题看作是爱情婚姻悲剧的主要的、甚至是根本的原因,对此,上文已作论述。其二,张爱玲对世俗婚姻的叙事,既看到了物欲的合理性,也看到了其危害性。也就是说,张爱玲没有将爱情、婚姻神圣化,她只是在爱情、婚姻的故事中表现平常的人性,这只是其作品反浪漫的思想特征的一个方面;更深刻的一个方面则是,张爱玲非常认同“食色性也”的观点,更对人性的弱点有着深刻的同情和理解。而曹七巧这样对金钱的追逐,则是基本人性弱点极端膨胀的一种表现。《金锁记》结束时这样描写了曹七巧的心理:

她(按,曹七巧)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4}

曹七巧只是这样到了生命终点之时,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如果嫁给“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或者“沈裁缝的儿子”,过一个小市民女儿的平常的婚姻生活,她的人生就不会是这样的悲剧;她后悔了,但是一切都晚了。张爱玲的这段描写,充分表现了她的悲悯情怀:曹七巧的人生悲剧,绝不仅仅是曹七巧本人的原因,也源自人性的弱点。

《金锁记》的反浪漫叙事,还表现在张爱玲对婚姻生活中的性问题的正视。“戴着黄金的枷”固然是曹七巧人生悲剧的原因,但同样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她的婚姻生活的不正常。因为丈夫是个骨痨病人,青春、健康的曹七巧长期忍受着性压抑的痛苦。故事的开始,曹七巧第一次出场,是一个早晨,小叔子姜季泽刚刚结婚。这个叙事设计是意味深长的:姜季泽的新婚触动了七巧一直以来的隐痛,因丈夫常年患病,夫妻之间没有正常的性生活。于是,有了曹七巧和姜季泽调情的描写。曹竟然规劝新婚的小叔子当心身子:“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得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1}姜季泽心领神会,顺势便轻佻地弯腰去捏曹七巧的脚,没想到她却因此发作,毫不顾忌地、伤心地哭起来。姜季泽一时乱了阵脚: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2}

如果在“五四”新文学作家那里,这两人势必要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了,像是《雷雨》中的繁漪和周萍一样。但是,张爱玲在这里却没有使用类似的模式,把二人之间的“吸引”,写成青年男女之间爱情的萌发。然而,在张爱玲的这段叙述中,人物的言(曹七巧:“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行(姜季泽:“伸手去捏她的脚”),十分露骨地表明人物的性欲的挑逗,而不是情感的交流。需要说明的是,姜季泽当然不会看上粗俗的曹七巧,只不过是怕惹不起这个根本不顾体统的泼辣的嫂子,才不得不敷衍她罢了;而曹七巧则是因为性的压抑,一心想和这个风流倜傥的小叔子私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贸然调情。

张爱玲并不讳言婚姻中的性和性欲的合理性。在散文《烬余录》中,张爱玲在回忆她经历香港沦陷的劫后余生时说:

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③

十分悲凉的发问,令人心惊;结句断然肯定,包含着十分的无奈。所谓“饮食男女”,即《孟子》所谓的“食色性也”,张爱玲是肯定性欲是基本人性的。胡适在给张爱玲的信中,称赞张爱玲:“你写人情,也很细致,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4}“自然”的“人情”,显然包含人的正常的情欲和性欲。

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张爱玲反浪漫爱情叙事的又一重要的思想特征:肯定爱情和婚姻之中的性和性欲的合理性。因为我们知道,“五四”以来的主流爱情婚姻小说,是致力于表现“情”的,性和性欲的问题是回避的,甚至在叙述上是缺席的。郁达夫的《沉沦》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不过是难得的例外,所以才格外引人注目,也引起非议。至于茅盾《蚀》中对孙舞阳的性和性欲的书写,则恰恰是否定人物思想性格的一种叙事策略。至于1930年代“新感觉”派的小说,则如彭小妍所说:

上海新兴的新感觉派,承接了郁达夫、张资平等领导的创造社的色欲文学传统,但在主题上有变化:相对于创造社的色欲解放/国族解放的乌托邦本质,新感觉派则淡化(或忽略)国族想象,侧重描写都会人生的色欲横流,塑造了一个性解放的女性形象,反映出大量上海通俗刊物、电影等媒体所建构的“新女性”文化想象。……因此,女性成为单纯的情欲的化身,也就是成为男性色情想象的化身;这和上海通俗文化所塑造出来的新女性形象,基本上是呼应的。{1}

从这样的文学史角度来看,张爱玲作品对“情欲”(《沉香屑第二炉香》)、“性欲”(《金锁记》)的书写,显然具有独特的意义。

张爱玲在小说中深刻揭示了性压抑的严重后果。《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因为正常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和小叔子姜季泽调情、挑逗,这已经是性压抑所导致的精神病态。小说并没有到此为止,而是进一步写曹七巧因为自己的婚姻生活不正常,居然嫉妒儿女的正常爱情和婚姻,极尽破坏之能事,终于彻底毁了子女的幸福,这则是曹七巧精神病态发展到变态的结果。这种关于曹七巧精神变态的描写,读来令人震惊。因此,我认为,张爱玲正视人的性欲,关注性和性欲之于人的重要影响,她在小说中如此直接、严肃地讨论因性和性欲的问题所引发的悲剧,较之于“五四”以来的她的前辈们,是更为人道和进步的。

事实上,早在1940年代,傅雷最先注意到张爱玲小说中的性欲书写问题,他在文章有这样长长的一段论述:

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这件作品(按,《金锁记》)里那么重要。从表面看,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末不足道的渣滓。……在姜家的环境里,固然当姨奶奶也未必有好收场,但黄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么高涨,恋爱欲也就不至压得那么厉害。她的心理变态,即使有,也不至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剧因素还不在此。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缠死心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可怕的报复把她压瘪了。“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至亲骨肉都给“她沉重的枷角劈杀了”,连她心爱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也还得给不相干的群众义愤填胸地咒骂几句。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更悲惨的?{2}

傅雷在这里指出,“情欲”也就是“性”的压抑是驱使曹七巧从“被食者”走向“食人者”的主要动因;由性压抑产生的变态心理,使曹七巧对待子女都产生了强烈的嫉妒与控制欲。这恐怕是最早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尽管“情欲”、“恋爱欲”等措辞,与我们今天的用法不太一样,但论述是很深刻的,“心理变态”之说更是十分到位。

综上所述,张爱玲不认同“五四”以来宣扬的爱情和婚姻“神圣”与“纯洁”的观点和思想。她以“食”、“色”为基本切入点,观察人生与人性;肯定普通人世俗的婚恋观;平等看待人对“情”与“性”的需求与欲望,肯定人的“灵”与“肉”的追求是同等重要的。张爱玲的创作对“五四”的浪漫爱情叙事作出了独特的颠覆和解构,因此,她的作品呈现出典型的反浪漫的叙事特征。

【责任编辑 穆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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