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昆曲“迤逗”改读的闷葫芦

2014-04-29 19:25丰家骅
寻根 2014年3期
关键词:游园字音牡丹亭

丰家骅

自昆曲被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牡丹亭·游园惊梦》不仅风靡全国,名噪一时,而且还走向世界,享誉全球。这使我想起20世纪50年代《游园惊梦》演出时,“迤逗”读音之争的一段往事。这出戏中有句唱词:“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其中“迤逗”的“迤”,是读“移”还是读“拖”,曾发生过一场争论。一字之读,看似不值得一提,但在昆曲中却非细事。王季烈在《螾庐曲谈>中说:“昆曲在今日其优于他种歌曲者,一日文词之典雅,二日音调之纡徐,三日字音之正确。”读音影响到唱腔、面形,所以读音之正确,也是昆曲艺术的一大追求。

争论的缘起

1950年秋天,在北京有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请梅兰芳参演。梅先生提议演一场《游园惊梦》,时间定在12月13日,地点在长安大剧院。

宋云彬是位文化名人,也是位昆曲爱好者。他去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在日记中写道:“(晚)七时驱车至长安大剧院观剧。梅兰芳演《游园惊梦》,其子梅葆玖饰春香,姜妙香饰柳梦梅。兰芳咬字正确、唱做俱佳。惜‘迤逗的彩云偏之‘迤字,仍唱‘移字音,为美中不足耳。”(宋云彬:《红尘冷眼》)

次日晚上,宋云彬又写了一篇《谈迤逗——就正于梅兰芳先生》的文章,发表在《新民报》上。他在文章中说:“二十五年前我会唱昆腔,《游园惊梦》是最爱唱的一出……因为从前爱唱,所以特别爱好。梅先生唱得非常细腻,咬字又很清楚,我除了赞叹之外实在无话可说,可是有一个字他唱错了。”宋云彬从文字学的角度,指出“迤逗”的“迤”与“迤逦”的“迤”不同,不该读作“移”,而应读作“拖”,因为“前者是双声联绵词,后者是迭韵联绵词,所以‘迤逗的‘迤不读‘移,读‘拖”。这“跟《苟子·非十二子》‘弟佗其冠同类”,并说20年前,曾亲自向俞粟庐先生请教过,俞先生同意他的说法,“希望能够依照原来的字音唱,不走样才好”。

宋云彬的文章发表后,许姬傅、王少卿告诉梅兰芳。梅十分重视,立即拿出韵书来查,查到“迤逦”的“迤”字有“移”“以”“拖”三种读法,觉得在戏里不知该采用哪种读法,感到没法马上解决。但他十分虚心地说:“我要感谢这位宋先生提的意见。因为我……总没有彻底去追究它的道理,这次或者可以借此打开这个多少年来的闷葫芦了。”他叫人写信给俞振飞和许源来,请他们要弄个水落石出。

嗣后,这场关于“迤逗”读音的讨论,在宋、梅之间断断续续一直没有终止。1956年,宋云彬从北京调往浙江,任副省长,主管文教。10月19日梅兰芳到杭州演出,宋云彬在楼外楼请他吃饭。据日记记载,席间他们又“讨论过《牡丹亭·游园》‘迤逗的注音问题”(《红尘冷眼》)。1961年,《游园惊梦》拍成电影,2月17日上午,宋云彬在工人俱乐部看了电影《游园惊梦》,在日记中记述剧中“梅兰芳饰杜丽娘,言慧珠饰春香,俞振飞饰柳梦梅。梅唱逸池游‘迤逗的彩云偏,‘迤字仍作‘逸字切”。1963年宋云彬读到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了解到梅兰芳很重视他的意见,在3月12日日记中说:“连日看梅兰芳述、许姬傅记《舞台生活四十年》,颇感兴趣。”宋知道梅兰芳从唱“拖”改唱“移”的经过后,批评了吴梅的失误,俞粟庐的盲从。但因这场讨论只是在局部进行没有公开,尽管延续了十多年,最终还是没有打开这个闷葫芦。

改读的由来

在戏曲中,“迤”旧时原读“拖”,到近代才改读“移”。旧时代戏曲艺人多口耳相传,十分重视师承关系,原先他们都是唱“拖”音的。

第一个是梅兰芳。宋云彬向他提出商榷后,他回忆说:“我对这‘迤逗的‘迤字的唱法,是有过一段转变的经过的。我在北京刚学《游园》是唱‘拖音。早期到上海表演这出戏,也还是唱‘拖音的。等到九一八以后移家上海,听到南边许多曲家都把它唱作‘移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十章)当时他曾提出为什么改,俞振飞告诉他说:“经过了一番考证,把它改唱‘移音的。不多几年工夫,南边昆曲家就没有唱‘拖音的了。”梅兰芳认为“吴老先生是一位音韵专家,俞老先生是一位度曲名宿。经他们的考证,要把它改唱‘移音,一定是有根据的”,自己“是一个演出的人”,于是“从此也就不唱‘拖了”。

第二个是俞振飞。京昆表演艺术家、上海昆剧院名誉院长。梅兰芳在北京没法解决“迤”的读音问题,就驰函上海向俞振飞请教。俞接信后回信说:“这个‘迤的唱法,在我幼时十岁以前,听到苏州的一般老曲家,连我先父在内,是都唱‘拖字音的。到了我十几岁上,就由先父与吴瞿庵先生商同了把它改唱作‘移字音。从此南方的曲家,都照这样唱……他们两位根据什么理由把它改唱‘移字音……因为那时我年纪太轻,只知道按照先父改的来唱,却没有加以研究。”(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十章)由此可见,“迤”字是吴梅把它改唱“移”音的,吴是教授、学者,又是戏曲专家,大家也就照着唱了。

第三个是韩世昌。北昆表演艺术家,北方昆剧院院长,曾拜吴梅、赵子敬为师。宋云彬与韩世昌同为全国政协委员,1959年一起出席政协会议。会下谈昆曲,宋4月27日日记云:余问他《牡丹亭·惊梦》折“迤逗的彩云偏”之“迤逗”,一向是否唱作“拖逗”。他笑笑说:“从前赵子敬教我唱作‘拖逗,吴瞿庵教我唱‘移逗,我没有法子,只好在赵先生面前唱‘拖逗,在吴先生面前唱‘移逗。”我说:“赵、吴两位先生都在场的时候,你怎么唱法呢?”他大笑。(宋云彬:《红尘冷眼》)赵子敬,业余昆曲大师,娴于音律。光绪末年,秦淮教坊奉为顾曲师,梅兰芳、韩世昌、贾璧云等都曾向其请教艺事。他对“迤逗”之“迤”,也唱“拖”音,这就证明前辈曲家的伟承都是唱“拖”音,是后来吴梅改唱“移”的。宋云彬批评说:“‘迤逗之‘迤唱‘移音,始自吴瞿庵、俞粟庐等盲从之。彼等以吴氏为昆曲专家,深通音韵,实则吴氏音韵根底极浅,彼等不知也。”(《红尘冷眼》)宋云彬为训诂学家,朱起凤的高足,在开明书店当编辑时,曾为其师整理、出版过《辞通》,该书多收同一词语的不同变体。他于音韵训诂有相当的素养,早年又爱唱昆曲,因而其说当可信从。可惜一直未能得到学界认可。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迤逗”之“迤”仍唱“移”音,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究竟该唱啥

最近我请教了两位研究昆曲的老友:一位是大陆《昆曲大辞典》的主编,一位是台湾《昆曲大辞典》的主笔,他们的回答也没有解开我的积疑,究竟是该唱“拖”,还是该唱“移”?我是个昆曲门外汉,不容置喙。但这一字之音,拖了半个世纪,至今还不能作个了断,似有悖梅兰芳先生的夙愿,故不揣谫陋,强作一回解人。

我认为,每个词语都产生于一定的时代,考察一个词的义释和音读,不妨查一查它们出现于何时,本作何义,始读何音,就不难找到正确答案来。“迤逗”之为词,肇于宋元之时,多见于词曲之中。曲是词的变体,而南曲又是北曲的变体。我们完全无须上溯到《诗经》去寻根,只要对此词在宋元时的变迁作一考索,就可知其端倪了。

“迤逗”这个词,我们在宋金元词曲、平话中,较早见到的是一些异体字,如下诸例。

柳永词《红窗迥》:“花心偏

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

《董西厢》第三折[仙吕尾]:

“如还没有书房里走,更着闲言把 我挑斗。”

《刘知远诸宫调>[南吕宫应

天长]:“由来庄院里驼逗你咱妻

女。”

《武王伐纣平话》卷下:“迱

逗二人入岩洞口中,必捉二人。”

《小尉迟》第三折[调笑令]:

“我见他遮截得来省气力,别拖斗

的气喘狼藉。”

“迤逗”,亦写作“拖逗”“挑斗”“驼逗”“迱逗”“拖斗”。“拖”者牵也,“逗”者引也,犹言牵引,转义则为引惹、勾引、引诱。作“挑斗”,更有挑动、撩拨之意,都是双声联绵词,其义殆同,只是写法不一,可证“迤逗”一词之“迤”,宋金之时音读为“拖”。

到了元杂剧中,“迤逗”的写法渐趋一致:一种是直接写作“拖逗”。如下诸例。

《杀狗劝夫》第一折[后庭

花]:“不是我将父母相拖逗。”

《薛仁贵》第二折[集贤宾]:

“我则道又是那一个拖逗我的小乔

才。”

另一种写作“迤逗”,但“迤”字仍音“拖”。如下诸例。

《刘行首>第二折[伴读书]:

“我、我、我,迤逗的他心内焦,恶

噷噷的高声叫。”

《竹叶舟》第二折[鸳鸯煞

尾]:“你则为功名两字相迤逗,生

熬得风波千里亲担受。”

这两处“迤逗”,《元曲选>“音释”注得十分清楚:“迤,音拖;逗,音豆。”因而“迤逗”的“迤”在元曲中也多读“拖”字音。

第三种写作“迤逗”,“迤”字不读“拖”而读“移”,但音异而意同。如下诸例。

《秋胡戏妻》第四折[折桂

令]:“诸著你戏弄人家妻儿,迤

逗人家婆娘。”

《玉镜台》第二折[牧羊关]:

“几时迤逗得独强性,勾引的把人

憎。”

《西厢记》第一本第二折[醉 春风]:“迤逗得肠荒,断送得眼 乱,引惹得心忙。”

《李逵负荆》第一折[醉中

天]:“待不吃呵,又被这洒旗儿

将我来迤逗。”

这几例“迤逗”的“迤”,《元曲选》“音释”都注“音移”。但从曲文看,“迤逗”与“戏弄”“勾引”“引惹”都是互文见义,词义与拖逗是一样的,可见同出一源。“拖”后来写作“迤”读“移”,很可能是在演化过程中受“逶迤”“迤逦”的影响。

与此同时,我也查了一下“迤”字的读音。杨慎有《佗字两音》说:“《孟子》尹公之佗,《汉书》赵佗,《项羽传》项佗,《过秦论》带佗,《后汉书》华它,五人名,并音徒何切,读为驼。《左传》贾佗、北宫佗、阳它,《毛诗》陈它。四人名,又音拖。”(《丹铅总录))卷十三)这说明上古时“佗”字可读“拖”。宋代的《广韵》“迤,作迄”;《集韵》“作沱,通作佗,亦通作坨”。这说明在宋代“迤”可读“佗”音。到了明代,“迤”字也可读“拖”音。如范善溱《中州音韵》卷四“迤,田已切,斜行。又音陀”。程元放、芳元仪《律古词曲赋叶韵统)):“迤,移韵,举逶迤;拖韵,举迤逗。”例句用的就是《李逵负荆》中的句子。明沈宠绥是个歌唱家,对南北曲歌唱中的念字颇有研究,他在《度曲须知·北曲正讹考》中“迤”字下注云:“叶陀,不作拖。”这显然指的是声调。俞振飞说:“先父与吴瞿庵先生不唱‘拖字,大概是看见了沈宠绥在《度曲须知》里‘不作拖的注解,才动议要改的。”(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十章)这恐怕不是改读的原因,吴瞿庵先生不至于如此轻率。我还查了一下曲谱,曲谱多为工尺谱,一般不给字注音。但在王季烈辑校的《集成曲谱》中“迤逗的彩云偏”眉头上,却有段批语:“迤,元曲音注皆叶拖,阴平声。近有读本音移者,非。后《寻梦》折,同。”(《集成曲谱声集》卷四)王季烈是昆曲研究专家,长期从事昆曲理论和曲谱的研究,他见闻广博,这个眉批当可作为我们的结论。其后在清佚名的《审音监古录》中,《牡丹亭·游园惊梦》这句曲词,正是写作“拖逗”。这说明“迤”读“拖”音,当是无疑的。“迤”字一字多音,读音不同词义也不同。《牡丹亭》中用“迤逗”一词凡四:《游园》中“迤逗的彩云偏”,《寻梦》中“敢迤逗这香闰去沁园”,《淮泊》中“那秋意儿有许多迤逗”,《拾画》中“苍苔滑擦,倚逗著断墙垣低垛”。前三者都应读“拖”音,含引惹、逗引之意;最后一条“倚逗”,形容行走动态,用“迤逦”中“迤”的同音字“倚”。

“迤逗”的“迤”,自1926年袁安圃《游园》唱片唱作“倚”,到1961年梅兰芳《游园惊梦》电影唱作“逸”,到现在青春版的《牡丹亭》仍唱“移”。宋云彬先生提出与梅兰芳商榷到现在,已经半个世纪了,什么时候才能像梅兰芳先生所期望的:“打开这个多少年来的闷葫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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