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敏
[摘要]史学的发达和在整个学术体系中地位的突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盛唐时期国力强盛,文治武功显赫一时。这一时期的史学研究也可圈可点,无论是史学理论创新、官修史书的编撰,还是前代史学研究,乃至地理书、姓谱之学、行政法典及目录的编纂方面,都成绩斐然,影响深远。
[关键词]盛唐;史学;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K2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3-0087-07
“史学在中国,一向成为一支盛大光昌的学问,中国人一向看重史学,可谓仅次于经学。”[1](p.12)唐初所撰《隋书·经籍志》反映出的史学体系的建立,以及刘知几对史学的总结和指引,使史学解决了理论问题和学科困境,政府对史学的重视,又使史学获得了发展的极好机遇。“盛唐史学发展迅速,史馆运作有序,正史被大规模地续作,实录体史书空前发展,典章制度体创立。”[2](pp.162-163)“以史为鉴”的指导思想影响深远,吴兢修撰《贞观政要》保持了初唐以来史学鉴戒传统。大臣中颇有史学之才,如张说、张九龄等宰相都直接参与了盛唐礼典和史典的编撰,保障了史学撰著的高质量和高水平。
一、史学理论研究——刘知几与《史通》
唐代史学家多为政府官员,史学撰著中亦多有“鉴戒”思想。牛致功先生指出:“唐代史学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史学通过总结历史经验,为统治者提供巩固其政治地位的借鉴,因而被称为鉴戒史学。”[3](p.123)“史学家的政治观点通过所修史书反映出政治上的需要。史学思想与其政治观点一致,正是鉴戒史学的鲜明特点。”[4](p.28)魏征在《隋书》史论中,明确提出“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的论点,启发人们从历史的比较中去判断是非,决定去取。另外,史家提出史书要“经世致用”的思想,即史学必须要有益于国事,就是要发挥史学的实际教化作用。
盛唐史学理论研究方面产生了史学理论家刘知几对前代史学系统总结的史评专著《史通》。刘知几20岁中进士,对历史、杂记、小说广泛学习,遇各种“异说”,“莫不赜彼泉薮,寻其枝叶,原始要终,备知之矣”[5](p.170)。中宗景龙二年(708年)专知史事,升为秘书少监。当时宰相韦巨源等监修国史,因长官多,意见不一,刘知几要求罢去史职,退而编写《史通》。景龙四年(710年)二月,撰成《史通》20卷。“晁氏曰:知几长安、神龙间三为史官,颇不得志。乃以前代书史,序其体法、因习废置、掇其得失、述所曲直,分内、外篇,著为评议,备载史策之要。当时徐坚深重之,云:‘居史职者,宜置坐右。玄宗朝,诏其家录进,上读而善之。”[6](p.658)
(刘知几)自幼及长,述作不倦,朝有论著,必居其职。预修《三教珠英》、《文馆词林》、《姓族系录》,论《孝经》非郑玄注、《老子》无河上公注,修《唐书实录》,皆行于代,有集三十卷。后数年,玄宗敕河南府就家写《史通》以进,读而善之,追赠汲郡太守[7](pp.3173-3174)。
《史通》20卷,包括“内篇”10卷,“外篇”10卷。内篇对历代史籍做了全面总结,外篇多为读史心得的记录,并对历代史官建置及史书编撰情况进行了论述。其中多有作者独到见解,最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要与权贵把持史学的不公正现象抗争,追求史学创作的独立与著述自由。“从整体上看,《史通》确实是经过“区分类聚、编而次之”的一部结构完整的史学论著。”[8](pp.170-171)《史通序录》云:“昔汉世诸儒,集论经传,定之于白虎阁,因名曰《白虎通》。予既在史馆,而成此书,故便以《史通》为目。” [5](p.5)据此可知,刘知几定书名为《史通》是要为史学的发展确立一个不变的法典。
二、 前代史研究
盛唐时期,除了编修正史、国史实录之外,对前代史的研究也发展到一个新水平。受经学注疏学的影响,史学亦如经学般出现了对以往那些重要史书的完整的注。最著名的是有关《史记》《汉书》《后汉书》的注。王元感、徐坚、刘伯庄等都曾为《史记》作注,其中司马贞的《索隐》、张守节的《正义》,影响最为深远。《汉书》则有颜师古的注,《后汉书》有章怀太子李贤的注。
1.《史记》研究
《史记》传抄流行到唐代,产生了许多传本,史学鉴戒思潮的推动,促进了史书编纂的繁荣和史学的发展。文化的繁荣和发展,以及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使《史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出现了《史记》学史上的第一个高峰。司马贞《史记索隐》和张守节《史记正义》的《史记》注疏加上南朝裴骃的《史记集解》即所谓《史记》“三家注”。这三家注释各有所长,相得益彰。大体说来,《集解》以征引广博为胜,《索隐》以探幽发微为长,《正义》以详释地理著称。
(1)司马贞与《史记索隐》
司马贞少从崇文馆学士张嘉会学《史记》。开元初,任国子博士。后出为润州别驾,终弘文馆学士。《史记》在流传过程中有残缺,汉褚少孙等补缀数篇。司马贞病褚氏之舛驳,伤裴骃《史记集解》音义之散佚,惜诸儒多疏漏,故因《集解》而撰此书。依《经典释文》之例,唯标所注字句。末二卷为述赞130篇,又补《史记》条例,终以《三皇本纪》,并自注之。
《史记索隐》成书之后,世号“小司马史记”[6](p.663)。贺次君曰:“然司马贞之为《索隐》,繁征博引,包罗万有,于《史》文深奥难解之处,多所发明,虽或义有未安,亦不失为《史记》功臣。”[9](p.49)司马贞《史记索隐》全面发挥唐代义疏之学的特点,广泛征引典籍,据学者考证,其引书多达420余种。不仅注音,而且释义,兼采众说,但他又不局限于集数人观点于一体,而是“悍于立言”,好辩驳重辩证,并多有辩正司马迁之失误者。
(2)张守节《史记正义》
张守节在对《史记》、《汉书》悉心钻研的基础上,斟酌各家之说,注音释义的同时,广征博引,特别是对地理方面的考证尤为尽心。《史记正义》30卷后附《论史例》,对《史记》的五体体例作了分析,《论注例》对裴骃《史记集解》采用各家之说的取舍标准作了说明,《论字例》则对《史记》古字本与当时流行本在用字方面的差异作了总结;《论音例》中主要讲反切注音和多音字的问题,提到《史记》在采用《尚书》等儒家经典时,对其中的文字进行了改动,变成当时通行的语言,刘伯庄在注音时,仍按照儒家经书中原来的文字注音,他认为这种做法不妥,而称赞《史记》“变《尚书》文者,义理特美,或训意改其古涩”,故他在《正义》中,“随文音之。君子宜详其理,庶明太史公之达学也。”根据《史记》的实际用字情况进行注音是一种进步。《正义》在对《史记》的注音释义、考证古事等方面,取得了新的成果。与《索隐》相比,《正义》更侧重于对音义、名物制度、地理等方面的考证和阐释,而对《史记》思想及内容方面意义的阐发较少。总体上是一部训诂、考证兼长的《史记》注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史记)其书自唐以来,传本无大异同,惟唐开元二十三年敕升《史记·老子列传》于《伯夷列传》上”。“《史记正义》刊行于唐开元二十四年,即以老子为列传之首。而《索隐》单行本则是以《伯夷列传》居首”[10](p.169)。
《史记正义》对后人全面了解《史记》的内容非常有益。“其中地理方面的考释是张守节之所长,且在考察地理时大量引用《地理志》及《括地志》中的资料,内容十分丰富,并能将汉时地名与唐代地名相印证。” [11]
2.《汉书》研究
《汉书》学在唐初极为流行,“并成为热门之显学。” [12](p.52)《旧唐书·秦景通传》记载:“景通与弟暐,尤精《汉书》,当时习《汉书》者皆宗师之,常称景通为大秦君,暐为小秦君……为‘汉书学者,又有刘纳言,亦为当时宗匠”。“纳言,乾封中,以《汉书》授沛王(李)贤。及贤为皇太子,累迁太子洗马,兼充侍读。”[7](pp.4955-4956)当时的《汉书》著述,顾胤有《汉书古今集义》20卷,御铨定《汉书》87卷,高宗与郝处俊等撰。据《唐志》所载,在李善《汉书辨惑》之前,计有刘伯庄《汉书音义》20卷,敬播《注汉书》40卷,又《汉书音义》12卷,姚珽《汉书绍训》40卷,沈遵《汉书问答》5卷,皆一时俊彦,可谓盛矣。
唐初为《汉书》作注者非常多,姚察、姚思廉也有过关于《汉书》的注疏。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颜师古的《汉书注》,师古奉太子承乾之命注班固《汉书》,颜师古的《汉书》注充分吸收了前贤的研究成果,采集了服虔、应劭、晋灼、臣瓒、蔡谟等自汉至隋间的23家注,删繁补略,考定史实,辨正旧说。旧注不详备的,则自立新说。注文考据精核,论证周密。校正文字,订正音读,诠释词语,辨析词义,甚至考释名物,讲解语法,都详明独到,成一家之言。该书是自古及今最为权威的《汉书》注本,颜氏在当时被称为班固的功臣。
3.李贤《后汉书注》
《后汉书》是南朝范晔所著。为其书作注的代有其人。李贤系唐高宗第六子。《后汉书注》是李贤招集当时著名学者张大安、刘纳言、格希元、许叔牙、成玄一、史藏诸、周宝宁等人一同撰著的。此注征引广博,注音释义精当,“尽管是书成于数人之手,时有不严密甚至错误的地方,但它仍不失为成就最高的《后汉书》注本。”[13](p.54)李注乃我国古代史学名注之一,所选底本大约是皇朝秘阁藏本,错误较少,具有收集资料全面、校勘认真、系统可信等优点,极大丰富了《后汉书》内容。
三、 其他著作
上述之外,盛唐时期的史学著述还有很多,对于其他著作类,但是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择其要者,对最有代表性的两部——《贞观政要》与《唐六典》予以说明。
1.吴兢与《贞观政要》
吴兢,“励志勤学,博通经史……居职殆三十年,叙事简要,人用称之。”[7](p.3182)吴兢一生著述颇丰,以叙事简练、秉笔直书见长,预修国史、实录之外,还参与国家藏书的整理与书目《群书四部录》的编撰等。另外他自己还著有《梁》、《齐》、《周》、《陈》、《隋》史及《唐书》等。吴兢家富藏书,并编撰有《吴氏西斋书目》1卷。天宝年间进《贞观政要》10卷,记述太宗一朝行政,特别是君臣论议的嘉言懿行,总结统治者兴邦治国的经验,表达了作者的政治信念,是书是吴兢唯一流传至今的代表作。
吴兢雅有良史之才,在苏珽所拟的《授吴兢著作郎制》中概括为:“祗服言行,贯穿典籍,蕴良史之才,擅巨儒之义。”[14](p.2542)太宗朝君臣之间以史论政、议政论史,努力付诸实施,开创出“贞观之治”的局面,成为我国历史上一个辉煌的典范。“不少史家,或集录太宗言行,如李延寿《太宗政典》;或分别集录当时名臣的谏议,如王方庆《魏郑公谏录》等。”[8](p.192)其中,以吴兢《贞观政要》影响最为久远。
吴兢撰《贞观政要》是因为“太宗时政化,良足可观,振古而来,未之有也。”为了使后世统治者“克遵前轨,择前而从”以成更大功业。贞观之治,是唐太宗君臣在总结历史经验,吸取教训的基础上,采取一系列适应历史前进的措施而形成的。《贞观政要》是一部充分发挥了鉴戒作用的史学著作。
史论与政论结合,是我国史学的一个特点。作为一部政史论集,整部书以魏征论为君之道起首,又以魏征论克终之道居末。显然,吴兢是把贞观时期作为开元之世的镜子。在《上贞观政要表》中,吴兢说道:
臣愚比尝见朝野士庶,有论及国家政教者,咸云若陛下之圣明,克遵太宗之故事,则不假远求上古之术,必致太宗之业:故知天下苍生所望于陛下者,诚亦厚矣。易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如用贤纳谏之美,垂代立教之规,可以宏阐大猷,增崇至道者,并焕乎国籍,作鉴来叶。微臣以早居史职,莫不成诵在心,其有委质策名,立功树备,正词鲠义,志在匡君者,并随事载录,用备劝戒,撰成一帙十卷,合四十篇,仍以《贞观政要》为目,谨随表奉进。《易》不云乎:“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伏愿行之而有恒,思之而不倦,则贞观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14](pp.3023)。
应该说,《贞观政要》的出现,是适应历史发展潮流的。在唐朝经过近百年的发展,虽然国富民安,四夷安抚。但同时统治集团特别是以玄宗为首的最高统治者们,并不能居安思危,沉溺享乐。吴兢的反思代表了当时一部分有识之士渴望能实行清明之政,“行之而有恒,思之而不倦”,则“贞观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
2.李林甫与《唐六典》
《唐六典》为官修政书,记载唐前期的职官制度及有关行政法规,共30卷。开元十年(722年),玄宗诏以儒家经典《周礼》太宰六典之文,成唐六典之典,以文饰太平,故书定名为《六典》。欲以西周之“六官”体制编纂唐之政典。经众学士共同奋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书成奏上。终于修成了一部以唐代中央及地方各级官吏的名称、员品、执掌为正文,依自《周官》以来之沿革为注文的《六典》。由于以唐代官制为本,而且直接取材于当时施行之令式的,其正文中间或列入了一些古代有之而今不常置的官吏,内容相当翔实。
《唐六典》虽题御撰,李林甫等奉敕注。实经众手历时十余年合力而成,其中有张说、徐坚、张九龄等名臣和大学问家参与。《唐六典》撰修历经16年,四易主持人,14人参与撰修工作,陆坚、张说、萧嵩、张九龄、李林甫,他们对《唐六典》撰修的贡献各有不同,其中张说、张九龄亲自参加了《唐六典》的撰修。“《唐六典》是集贤院撰修著作中历时最长,用功最为艰难的一部集体创作”[15](p.13)。由于封建朝廷及各级政权的职司及于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因此,《唐六典》的内容宏富,史料价值极高。“从此,编撰令、式为典,成为后世各代立法的又一重要内容:如明、清编《会典》,可以说是受了唐修《六典》的影响。” [16](p.215)
四、刑法类
开元天宝年间,是格式律令编撰的又一个高峰。开元时期的律令修订,标志着唐代令、式体系的基本完善。自此以后,各朝基本上不再发起改撰令、式的活动,而是主要集中精力于格与格后敕的编定。“所谓格后敕,即格式颁行后,皇帝仍然以敕令的形式设定新的制度规定,因此便在一段时期后将皇帝的敕文加以筛选,汇编成籍。”[16](p.215)
玄宗开元年间又曾两度刊定《律》《律疏》及令、格、式,大体仍依永徽之制。中唐以后,立法的主要内容为编纂“格后敕”或“编敕”为主。盛唐时期的律法修订活动大多以前代相关的典籍为本,“删定”大于新撰。《旧唐书·刑法志》《唐会要》等述及唐代律令修改时,多称为“删定”,反映了历代编纂先后相因的过程。
盛唐律法的编纂呈现出以下特点:由君臣讨论决策、宰辅组织编定的模式向个人根据实践经验编纂草成、政府组织详定的模式转变。初盛唐时期的律法典籍大都由皇帝发起,诸臣集体议定、编纂,虽也有如赵仁本《法例》等私人修撰的成果,但实属支流。唐律作为中华法系的代表,其影响不仅惠及后世,而且远播中外,对东亚诸国封建法律产生过重大影响,在中外法制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
五、姓谱研究
唐代统治者非常重视谱牒的修撰,所以,谱学在魏晋南北朝的基础上得以继续发展,出现了诸多谱学家,产生了一些大型官修谱牒。据《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唐代所修谱牒达60种以上,计1 000卷左右。瞿林东《唐代谱学简论》认为:“谱学是唐代史学的组成部分,是魏晋以来谱系之学的继续和发展”。
唐初,士族势力的存在对皇权构成威胁。为了抬高皇权地位,唐太宗贞观五年(631年)诏高士廉、岑文本、令狐德棻等人撰《氏族志》,贞观十二年(638年)成书100卷,这是唐代第一部大型官修谱牒。其修撰“不须论数世之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7](pp.2443-2444)在“崇重今朝冠冕”原则下,对于新兴庶族地主阶级身份的提升有很大的积极促进作用。
初,贞观中太宗命学者撰《氏族志》百卷,以甄别士庶;至是向百年,而诸姓至有兴替,冲乃上表请改修氏族。中宗命冲与左仆射魏元忠及史官张锡、徐坚、刘宪等八人,依据《氏族志》,重加修撰。元忠等施功未半,相继而卒,乃迁为外职。至先天初,冲始与侍中魏知古、中书侍郎陆象先及徐坚、刘子玄、吴兢等撰成《姓族系录》二百卷,奏上[7](pp. 4971-4972)。
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年),柳冲与魏知古、陆象先及徐坚、刘知几、吴兢等继续修撰,成《大唐姓族系录》。开元二年(714年),又敕柳冲、薛南金刊定奏上。此书编撰前后凡10年,参修者13人,皆为名家。又诏柳冲、徐坚、吴兢、魏知古、陆象先、刘知几等续撰,书成,名《姓系录》,凡200卷。《姓系录》撰修前后历经11年,经三次大规模的修撰,最后得以成书。它的成功修撰标志着唐代官修谱牒达到了成熟阶段。
受世家大族的影响,《姓族系录》仍以四海望族为“右姓”。然而,“它把国内少数民族的酋帅姓氏,别为一门,列入系录,在我国姓氏谱录中是一种创新。”[16](p.845)《姓族系录》是唐朝立国以来,统治阶级内部各种矛盾、斗争反映到谱学中的一个总结。“唐代是官修谱牒为主,作为士、庶斗争的一个工具,已逐步失去它的重要作用而不断走向衰落。”[17](p.214)谱牒之学在唐代的兴衰,反映出唐代门阀政治的命运和社会风气的变化。对唐代谱牒,郑樵云:“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此近古之制,以绳天下,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18](p.439)
唐代谱学之盛,主要与政治生活紧密相关,它从属于政治,又曲折地反映着政治。唐前期士族势力在国家政治生活中仍有一定影响,但此间庶族地主阶层势力不断壮大,他们迫切要求在政治上有相应的地位,以保障权力的合法性。故非常重视家谱、族谱的修撰,从国家来讲,全国性的姓谱编撰也是适应变化了的政治形势的重要举措。“姓氏之学,最盛于唐”,五代后,“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重谱学的影响之下盛唐出现了一批著名的谱学家。
唐兴,言谱者,以路敬淳为宗,柳冲,韦述次之。李守素亦明姓氏,时谓“肉谱”者。后有李公淹、萧颖士、殷寅、孔至,为世所称[7](p.5680)。
《新唐书》卷一九九《儒学传》:“唐初,姓谱学唯敬淳名家。其后柳冲、韦述、萧颖士、孔至各有撰次,然皆本之路氏”[19](p.5666)。盛唐的谱学家主要有韦述、柳芳等。韦述“好谱学,秘阁中见常侍柳冲先撰《姓族系录》二百卷,述于分课之外手自抄录,暮则怀归。如是周岁,写录皆毕,百氏源流,转益悉详。乃于柳《谱》之中,别撰成《开元谱》二十卷。”[7](p.3183)韦述在谱学方面的造诣很高,“史才博识,以述为最。”
盛唐时期,另一大谱学家是柳芳。柳芳,字仲敷,蒲州河东(今山西省永济)人。开元末年擢进士第,由永宁尉直史馆。历左金吾卫骑曹参军、史馆修撰,终右司郎中、集贤殿学士。“柳芳是学术上与韦述关系甚为密切的谱学家”[20](p.102)。柳氏多居史任“勤于记注”,“芳精于谱学,永泰中按宗正谱牒,自武德以来宗枝昭穆相承,撰皇室谱二十卷,号曰《永泰新谱》。”[7](p.4033)
六、目录类著作
目录著作的大量出现,是以开元时期大规模的古籍整理工作为基础的。玄宗感于内库书“篇卷错乱,难于检阅”,于是命无量整比。开元五年(717年)二月,玄宗移驾东都,改明堂为乾元殿,并在这里排写四部群书。并为内库书编目,以便使用。
1.《群书四部录》
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达典。玄宗颇有意于经籍,曾下《集书目诏》曰:
比来书籍缺亡后多错乱者,良由籍历不明,纲维失序,或须披阅,难可简寻。今丽正殿写四库书,各於本库每部,别为目录。其与四库目不类者,依刘歆《七略》排为《七志》。其经史子集及天文,以时代为先后,以品秩为次第。其《三教珠英》既有缺落,宜依书目,随次修补,朕当披览,无使缺遗[14](p.317)。
元行冲把秘省、丽正两处编目合为一个,汇编成皇家图书总目。据《旧唐书》卷一〇二本传,他“表请通撰古今书目,名为《群书四录》”,即只要是丽正、秘省现有四库藏书,悉数著录。据《旧唐书·玄宗纪上》、又卷四六《经籍志序》,开元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左散骑常侍元行冲上《群书四部录》200卷,上令“藏之内府。”凡2 655部,48 169卷,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经库是殷践猷、王惬编,史库韦述、余钦编,子库毋煚、刘彦直编,集库王湾、刘仲丘编,其序例韦述撰。后毋煚又略为40卷,为《古今书录》。
《群书四录》的修撰者大都是玄宗朝文化名人,学识宏富。例如,殷践猷,“申州刺史仲容从子,明《班史》,通于族姓”[7](p.3185)。“累叶皆以德行、名义、儒学、翰墨闻于前朝。开元初,举文儒异等,授秘书省学士,寻改曹州司法参军、丽正殿学士。与韦述、袁晖同修王俭《今书七志》,及《群书四录》,流别铨次,皆折衷于君”[14] (p.3497)。
《群书四录》的学术贡献很大。首先,每一书都撰有详备的提要,部帙达200卷之巨,为空前未有的古典目录学巨著,其序例出马怀素、毋煚、韦述等名儒之手,正如姚名达所说:“其书若存,实考古治学者之最大恩物”。毋煚称,该目录“改旧传之失者三百余条,加新书之目者六千余卷”,全书共著录书籍2 655部,有大序、小序、解题,是汉代《七略》以后,宋代以前,唯一一部官修解题目录。是书遭天宝之乱,尺简不遗。
2.《古今书录》
《群书四部录》完成后不久,毋煚对其不满,指出收书不够完备,分类、解题也有不当,因此,毋氏“积思潜心,审正旧疑,详开新制”,“改旧传之失者三百余条,加新书之目者六千余卷” [14] (p.3792),于天宝年间编修。本书以经史子集分类,“著录书籍3 060部,51 852卷”[21](p.267)。
毋煚《撰集四部经籍序略》云:
窃以经坟浩广,史图纷博,寻览者莫之能遍,司总者常苦不多,何暇重屋复床,更繁其说?若先王有阙典,上圣有遗事,邦政所急,儒训是先,宜垂教以作程,当阐规而开典,则不遑启处,何获宴宁?曩之所修,诚惟此义,然体有未惬,追怨良深。于时秘书省经书实多亡阙,诸司坟籍,不暇讨论,此则事有未周,一也。其后周览人间,颇睹阙文,新集记贞观之前、永徽已来不取,近书采长安之上、神龙已来未录。此则理有未宏,二也。书阅不遍,事复未周,或不详名氏,或未知部伍。此则体有未通,三也。书多阙目,空张第数,既无篇题,实乖标榜。此则例有所亏,四也。所用书序,咸取魏文贞,所分书类,皆据《隋经籍志》,理有未允,体有不通。此则事实未安,五也。昔马谈作《史记》,班彪作《汉书》,皆两叶而仅成;刘歆作《七略》,王俭作《七志》,逾二纪而方就。孰有四万卷目,二千部书,名目首尾,三年便令终竟?欲求精悉,不其难乎?所以常有遗恨,窃思追雪。乃与类同契,积思潜心,审正旧疑,详开新制。永徽新集,神龙近书,则释而附也;未详名氏,不知部伍,则论而补也。空张之目,则检获便增;未允之序,则详宜别作。纰缪咸正,混杂必刊,改旧传之失者三百余条,加新书之目者六千余卷。凡经录十二家,五百七十五部六千二百四十一卷;史录十三家,八百四十部一万七千九百四十六卷;子录十七家,七百五十三部一万五千六百三十七卷;集录三家,八百九十二部一万二千二十八卷;凡四部之录,四十五家,都管三千六十部五万一千八百五十二卷,成《书录》四十卷。其外有释氏经律论疏、道家经戒符箓、凡二千五百余部九千五百余卷,亦具翻译名氏,序述指归,又勒成目录十卷,名曰《开元内外经录》。若夫先王秘传,列代奥文,自古之粹籍灵符,绝域之神经怪牒,尽载于此二书矣。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达典。而去圣已久,开凿遂多,苟不剖判条源,甄明科部,则先贤遗事,有卒代而不闻;大国经书,遂终年而空泯。使学者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莫闻名目,岂详家代,不亦劳乎?不亦弊乎?将使书千帙于掌眸,披万函于年祀……经坟之精术尽探,圣哲之睿思咸识,不见古人之面,而见古人之心,以传后来,不愈其已[14] (pp.3791-3792)。
毋煚及其助手们,深入研究后制定新的体例,充实了高宗永徽和中宗神龙年间的图书,补充了不明作者情况和不知归类的书,经过查对原书,增入了原先空列的书目,改写了不妥的小序,纠正了错误和混杂的地方共三百多条,增加了新书目录六千多卷。此外,还编制了佛、道目录,都有小序和解题。
《古今书录》成于开元九年(721年),名曰“古今”,实际所录均为当时秘书省及诸司所藏。其数量多于《群书四部录》,而目录则“略为四十卷。”主要由于它刊落了“混杂”之部,改写了“未允之序”。而《旧唐书·经籍志序》却认为,这些小序“卷部相沿,序述无出前修。今之杀青,亦所不取,但纪部帙而已。”因此,全部删去小序。后来,宋人所修《国史·艺文志》,从《通考·经籍考》所引用的来看,没有照《旧唐志》办,都有小序。到了元修《宋史》,就沿袭《旧唐书》这个恶例,删削小序,于是,唐以后学术源流就多不可考了。
七、地理类
唐制,尚书兵部“职方郎中、员外郎掌天下之地图及城隍、镇戍、烽堠之数,辨其邦国、都鄙之远迩及四夷之归化者。凡地图委州、府三年一造,与板籍偕上省。其外夷每有番客到京,委鸿胪讯其人本国山川、风土,为图以奏焉,副上于省。”[22](pp.161-162)唐廷集中并加强了地理普查、地图绘制工作。唐廷编制了一系列《十道图》《十道志》《十道录》之类的书。其中如“梁载言《十道志》十六卷”[23](p.239)。初盛唐时期重要的地理书有:
1.李泰等《括地志》
唐太宗子魏王李泰命萧德言、顾胤等贞观十年(636年)撰《括地志》550卷,《序略》5卷,又名《坤元录》,是分道记载的大型地志,其中引述六朝地理书甚多。已佚。今有清代孙星衍辑本。《括地志》辑本序云:
其书称:述经传山川、城冢,皆本古说,载六朝时地理书甚多,以此长于《元和郡县图志》而在其先。隋唐志载舆地志,永初山川记诸书目,凡数十种,今惟《水经注》存,大抵亡于宋南渡时,《括地志》亦竞散佚,其残文时时见于传记所引。张守节作《史记正义》,不能博考书传,独恃此疏证古地名。《通典》、《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亦引之 [24]。
《括地志》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初唐全国地理总志。该书的修撰者并非魏王泰,他只是挂名而已。《旧唐书》卷七六《濮王泰传》:“泰遂奏引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就府修撰。”萧德言、顾胤、蒋亚卿、谢偃四人为《括地志》的修撰者。《旧唐书》卷一八九上《萧德言传》:“萧德言,雍州长安人,齐尚书左仆射萧思话玄孙也。祖介,梁侍中,都官尚书。父引,陈吏部侍郎,并有名于时。”《新唐书》卷一九八《萧德言传》:“陈亡,徙关中。诡浮屠服亡归江南,州兵部送京师。”《旧唐书》卷七三《顾胤传》:“顾胤者,苏州吴人也。祖越,陈给事黄门侍郎。父览,隋秘书学士。”《旧唐书》卷一九〇上《谢偃传》:“谢偃,卫县人,本姓直勒氏。祖孝政,北齐散骑常侍,改姓谢氏。”蒋亚卿,两唐书无传。这些作者中,名列最前的萧德言、顾胤均为原南朝人,在《括地志》的编写中应承担着主要的责任。书中大量征引他们所熟悉的六朝地志,可能正是由其自身的地域文化背景决定的[25](p.180)。
2.许敬宗《西域图志》
《西域图志》60卷,“高宗遣使分往康国、吐火罗,访其风俗、物产,画图以闻,诏史官撰次,许敬宗领之,显庆三年上”[19](p.1506),此书亦佚。据传,《西域图记》中有西域各国的风俗物产、服饰仪形图,当不误。
3.玄奘与《大唐西域记》
玄奘,贞观二十年(646年),撰成《大唐西域记》12卷,按西行路线,记沿途所见城邦、地区和国家,亦夹叙沿途所得传闻,所谓“亲践者一百一十国,传闻者二十八国。”[26](p.5)《大唐西域记》是唐代关于西域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历史地理著作。尚书左仆射燕国公于志宁也曾为此书作序,云:
奉诏翻译梵本,凡六百五十七部。具览遐方异俗,绝壤殊风,土著之宜,人伦之序,正朔所暨,声教所覃。著《大唐西域记》,勒成一十二卷。编录典奥,综核明审,立言不朽,其在兹焉[26](p.16)。
玄奘十余年西行求法,经历艰难险阻,实属不易,堪为人类东西文化交流史上大书特书的伟大事迹。回国后,奉诏口述沿途所经地区的情况,由其弟子辩机笔录成书,全书共12卷。该著综核详审,内容丰富,记录各地山川地形,城邑关防,风俗人情。更重要的是记述了政治文化和佛教活动情况。内容既丰富又准确,近现代以来的考古发掘,已经证实了玄奘记载的真实性。该书是我国古代历史地理名著,也是研究佛教史和中外交通史的一部重要文献。
玄奘的记述,堪称一部中世纪有关中亚及南亚的百科全书。这些地区千百年来,民族、地貌等均发生了很大变化,历史隐退,典籍罕见。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说:“印度社会根本没有历史,至少是没有为人所知的历史。”古代的印度文学、艺术、宗教都很发达,唯独历史与地理的领域缺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因此,《大唐西域记》对中亚及南亚历史、地理、民俗、物产、宗教等方面的详细记载,更加珍贵。甚至有西方学者面对玄奘及其《大唐西域记》发出这样的感叹:“印度历史对玄奘欠下的债是决不会估价过高的。” [27](p.169)
自《大唐西域记》之后,又有义净西行礼佛,并撰有《南海寄归内法传》和《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义净。沿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年),自海道西行,历经10年,又自海路返回。其间巡礼南洋、印度30余国,记所闻见高僧60余人。归国后,先后在长安、洛阳主持译事,共译出经、律56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以僧人系时事,以时事杂陈往事,凡历览传闻,错综下笔。特别是记印度部分,可与《大唐西域记》相参证,大有破疑解惑之功,而为后世所重视。
另外,唐人留下的一些杂志类著作中包含有或主要是记述地理、风俗的,今存者有韦述《两京新记》等。余嘉锡说:“东汉以后,学者承风,各有撰述,于是传先贤耆旧者,谓之郡国书;叙风俗地域者,谓之地理书……盖郡国书可不记地理,而地理书则往往兼及人物。” [28]郡书、地志虽然互有交叉,但区别始终还是存在的,前者侧重于人物而后者侧重于地理。
小结
初唐时期是唐代官修史学发展的开启阶段。八部正史的修撰及《史通》的出现,无不体现了初唐史学成就之辉煌。盛唐时期,延续初唐以来的成就,多有开拓。从格局来讲,亦更加恢弘,史学理论思想进一步继续“以史为鉴”的传统思想,为现实政治服务的思想意识仍占据主流地位,如吴兢上《贞观政要》用意最为明显。另一方面,史学著述颇受政治及文化政策的影响。盛唐时期格式律令的编修进一步完善,基本上完备,从而成为中后唐乃至古代律法的典范。这一时期谱系之学也因时代需要更出现了继魏晋南北朝以来的总结性的大型谱学著作《姓族系录》200卷等。综上所述,盛唐的史学成就是显著的。就从史学发展的阶段特点来看,盛唐正处在转型的关键时期,一方面系统总结初唐以来的史学发展成绩;另一方面,鼓励和开创中晚唐的史学新局面,如刘秩《政典》的编修,对伟大的典制体史学产生了显著影响,对晚唐杜佑《通典》的编修多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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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宁夏师范学院副编审,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张晓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