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苏

2014-04-29 06:04马伯庸
青年作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马援

马伯庸

嘉苏的起源,公认来自于东非高原。关于它的来历,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早在公元一世纪左右,东非高原西南部有一个叫咖法的小村落,村子里有一个叫卡尔迪的牧羊少年。有一天,他赶着羊经过一片树林,看到灌木丛上长满了鲜红的果子,羊吃了以后异常兴奋,到处乱跳。卡尔迪觉得奇隆,自己也尝了几个,一下子也变得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卡尔迪把果实采集回去,分给村里人吃。从此这种果实,被人称为kaffa。

这个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它反映了当时东非人已经有意识地采集kaffa和加工。不过在早期,kaffa并非作为食物或饮料,东非人把kaffa的果核晒干后加热熬煮,将熬出的汁液作为镇定神经、安抚疼痛的药材。

公元前一世纪,阿克苏姆王朝在东非高原崛起,它不断向北方扩张,兵锋横跨红海与尼罗河,最盛时疆域涵盖了埃塞俄比亚、库施(今苏丹)、亚丁(今也门),影响辐射埃及和整个阿拉伯半岛。在扩张过程中,阿克苏姆王朝与中东诸文明以及罗马帝国发生激烈碰撞,这种碰撞不止是军事上的,还有经济上的积极交流。当时阿克苏姆王朝的出口商品中除了黄金、象牙、香料、犀角和玳瑁,还包括Kaffa及其熬煮技术。

Kaffa很快便受到中东商人们的青睐。它方便携带、易于加工,而且能够提振精神,是长途旅行的必备物资,需求量大增。而阿克苏姆王朝为确保足够利润,对kaffa的流通严格管制,只允许kaffa粉出口,使得这种饮料成为一种贵重而稀少的奢侈品。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公元前后,当时的阿克苏姆皇帝迎娶了一位萨巴皇室的也门公主。这位据称名字叫做苏的公主在回乡探亲时偷偷将一粒kaffa豆藏在阴部,顺利带回也门萨那城。从此kaffa开始了在也门大面积种植,并用公主的名字改称kaffa为kasu,逐渐扩散开来。根据当时一位希腊旅行家的记载,商人们都随身带着一个用中国丝绸和金线扎成的小口袋,系在胸前。财力一般的商人,在口袋里面装着kasu豆,可以反复熬煮三到四次。只有最阔绰的富翁,才会饮用磨成粉末的kasu,成为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期,kasu经由丝绸之路被商人们途经西域,带入中原,正式进入中国视野。在甘肃花海汉代烽燧遗址挖掘出的一片竹简上,记载着龟兹商人路经酒泉报关时提供的物资清单,其中就包括kasu。

Kasu在汉代最初被称为“苦沸”,指其口感与加工手法,后又有赤苏、昆仑果等异名,以及沿用到后世的名字——嘉苏。苏究其训诂,《说文解字》,苏从艸;《小尔雅·广名》曰:“死而复生谓之苏”,《广韵》曰:“苏,息也,死而更生也。”Kasu有使人从困乏变为兴奋的效用,故称“苏”。嘉者,褒其善。

嘉苏传入中国很早,但中原气候并不适宜嘉苏栽种,只能依靠西域传入,数量很少,而且价格昂贵,只能作为一种奇珍和贵重药材在上层流传。它真正的普及,与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密不可分。

东汉初建,西域莎车王康贤积极要求内附,重置西域都护,使者不绝于路。建武九年,名将马援与来歙率诸将平定凉州,与羌人发生连番恶战,这符合西域要求重开丝绸之路的利益。很可能在这期间,马援获得过西域莎车王(当时康已病死,其子贤继位)以及商人们的馈赠,其中就包括了嘉苏。

马援对嘉苏十分喜爱,在窦融面前曾夸口说:“吾有昆仑果,服之可敌万众。”这是中国史书上第一次明确提到了kasu的存在。它提神的神奇功效,被马援认为是来自于昆仑山的神果。《后汉书》说马援在战斗中“中矢贯胫,犹大呼死战,竟夜未己,士卒无不振奋,敌遂破。帝以玺书劳之”。说不定就是饮用了嘉苏的效用。

光武建武十七年,征侧和她妹妹征贰在交趾造反。马援受命前往平叛。交趾瘴气密布,兵马难行。马援做了两个举措,一是命令军中服食薏米,以除瘴;还有就是将随身携带的昆仑果进行尝试栽种。交趾的炎热气候适宜昆仑果生长。马援平叛持续了三年,在这期间,昆仑果的栽种实验获得了成功。马援十分高兴,下令在当地推广普及,“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劝农植果,以利其民。”又立铜柱,标定汉界。

马援班师回朝时,把薏苡种子和昆仑果装了两大车,带回中原。当时群臣和贵族都以为是南方的珍惜土产,十分嫉妒,但因为马援圣眷正隆,无人敢言。等到马援死后,有人上书说他从南方带回明珠彩犀,还言之凿凿说看到车上红盈盈的一片,定是玉石之类。天子震怒,马援家人惊恐不安,欲上书辩解,说车上只有薏苡种子与昆仑果,红色实际上是昆仑果的颜色。於陵侯侯昱对他们说,昆仑是神山,马援私藏神果,意欲长生,同样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所诬陷。他让马家把珍藏的昆仑果磨成粉,改名嘉苏,献给天子。

嘉苏冲服味苦,光武帝刘秀品尝之后,想起马援东征西讨的艰苦,感叹道:“吞苦以克苦,是我错怪了他呀。”随下诏厚葬,惩治了诬陷之人。后世有成语“薏苡朱果”,即典出于此,指被人蒙受冤屈,被颠倒黑白。

马援事件的影响,让嘉苏的名声在朝中大噪。这种被天子评价“吞苦以克苦”的果实,成为了为国尽忠不辞辛劳的象征。诸臣皆以嘉苏自况忠臣,而且越苦越好,甚至有人称其为草中苏武。张衡二京赋云:“千品万官,已事而踜勤屡省,举觥而嘉苏竞苦”,表达了当时以苦为美为忠的风气。因此在东汉时期,嘉苏的饮用不加任何佐料,纯以苦味。这种制法被归功于马援头上。马援平定交趾,建立铜柱,方有此物流传,所以又称嘉苏为马立苏。

汉章帝建初四年,贾逵、丁鸿、班固等诸儒齐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此次经学大讨论旷日持久,章帝体恤诸位儒者,特地赏赐嘉苏用以提神。诸儒精神振奋,通宵达旦而不觉疲惫,十日而成《白虎通义》一书,对后世儒学影响深远。贾逵对嘉苏赞誉有加,认为此物有勤政之德,论证说:“南方属火,火非土不荣,而土在中央,故为贤君之附。”认为产于南方的嘉苏是贤明君主的德行象征之一。班固引《吕氏春秋》说“文王嗜菖蒲菹,孔子闻之,缩项而食之。三年,然后胜之。吾固知圣人之志,今朱苏是也。”菖蒲菹即菖蒲的根部,味苦,班固说孔子故意食苦,来效仿文王德操,今人饮朱(嘉)苏,也是追蹑先贤之道,将食苦与儒学联系到了一起。而后来的儒学大师如马融、郑玄,也极力称美嘉苏,认为是读书必不可少的饮品,所谓“饮苏如修德”,可以修身养性,砥砺心志。从此嘉苏与儒学精神密不可分。

白虎观会议之后,嘉苏的地位,得到了极大提高。人们对嘉苏的关注,慢慢从忠诚一意,转到忠勤二元的象征。如和帝朝名臣徐防“防勤晓政事,辄饮嘉苏,数日不寐,所在有迹,帝以苏臣美之。”此时已经将“苏臣”视为臣子忠勤之效的美称。汉和帝刘肇在动手扫平窦氏外戚前,手持嘉苏水起誓:“朕饮此水,夙夜振惕,未尝一寐,皆为国事也。”从此天子饮嘉苏,成为意欲亲政的象征。汉质帝因向权臣梁冀索要苏水,被后者认为意欲收权,遂在水中下毒,鸩杀质帝。

《东观汉记》载:东汉礼仪中,天子赐诸侯与有殊勋的大臣九锡,其中八样皆为礼器,第九项名日苏鬯,苏即嘉苏,鬯为祭祀用的香酒。马融注《礼记》云:德可行者,赐以车马;使民和乐,赐以乐县;能进善者,赐以纳陛;勤忠兼者,赐以苏鬯。可见嘉苏在当时已经成为一种礼仪性和政治性的饮品,具有鲜明的象征。

在东汉时期,因为交趾地理偏远,转运不易,能运入中原的嘉苏数量不多,一斛嘉苏与黄金等值,平民根本接触不到。于是民间对于这种贵比黄金的饮品,充满了想象。乐府中的丧歌《蒿里》:“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凄凉不得饮嘉苏,人命不得少踟蹰。”在许多东汉墓的壁画中,都有在仪仗中手持红果的仪官,位在执幡者后,说明嘉苏在东汉丧葬文化中已占有重要地位,认为它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在一些谶纬书中,嘉苏已经恢复了它最初的名字——昆仑果,并认为是穆天子拜访西王母后获得的。汉代挽舞《昆仑回》,由扮演西王母的舞者手持红果,呼唤魂魄归来,后引申成为招魂之物,成为丧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朝廷、儒学以及民间的三重想象,使得嘉苏的地位与日俱增。可惜与人们的追捧相比,其产量却极其有限,无论是西域还是交趾都无法稳定供应。终东汉一朝,嘉苏只是作为上流社会的一种稀有奢侈品,未做大面积推广。《孔雀东南飞》里有诗句夸耀太守家富裕,说“朱苏三百斛,交广市鲑珍”,说明嘉苏仍是值得炫耀的交、广罕见珍物。

随着汉室衰微和军阀割据,嘉苏在中原一度失去了踪影。这种状况的改变,一直要等到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在征讨西南夷期间,发现南蛮的气候与交趾相仿,遂命一部蜀军就地屯田,在孟获等当地酋长的协助下尝试栽种,获得成功。从此除西域、交趾以外,又多了一个嘉苏产地。

诸葛亮还对嘉苏的制法进行了改良。在他之前,中原制法都是直接取果核熬煮,或碾碎成粉冲服。他创造性地先用高温烘焙果核,再碾碎冲服,让嘉苏的口味更加丰富,苦中含香。时人皆称为诸葛苏,与诸葛弩并称诸葛亮的两大巧思发明。

诸葛亮以勤政闻名,事无巨细,悉以亲临,长期繁重的案牍,让他对嘉苏的依赖十分严重,“口不离嘉,日夜辄饮,殚精竭虑,以此为甚。”(《三国志,杨洪传》)孙权就曾致信,说“嘉苏虽纯,不宜频繁,足下以中原为念,敢不惜身。”而司马懿更是直言不讳地对蜀汉使者评价:“人寿有恒数,强以朱果催之,食少事烦,入不敷出,焉能久乎?”这些言论表明,当时的人对嘉苏可能产生的负作用,已经有了意识。

蜀汉建兴九年,诸葛亮北伐未果,与司马懿对峙于祁山,后粮尽而归。在回返汉中途中,猝死于定军山。研究者认为,这可能是他常年大量饮用嘉苏而导致的心脏病。至今武侯祠中仍有杜工部诗云“三顾频繁天下计,两朝开济苏臣心”。浦起龙注云:苏者,嘉苏,苏臣者,引自汉代徐防典故,言臣子托孤劳心至极也。

诸葛亮的猝死,导致蜀汉局势陷入内乱。魏延据汉中,费神与杨仪则在成都拥护刘禅,相继为魏国统帅司马懿所灭。因灭蜀之功而封晋王的司马懿,一直盘踞蜀中,拒绝返回中原。在他刻意推动下,中原打通了与西南夷的交流通道,诸葛苏开始大量流入曹魏宫廷。

当时曹魏上层最受欢迎的是以何晏、王弼为首的清谈之士,他们杂糅老庄与儒经,谈玄析理,讲究名士风流。何晏对嘉苏极为热衷,大力倡导,以为此物为清谈之上品。在何、王等人的推波助澜下,很快曹魏名流都被迷得神魂颠倒。何晏本人轻裘缓带,不鞋而屐,左手执麈尾,右手自备小磨,且谈且磨嘉苏豆,磨罢把豆粉与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混为五石汤散冲饮,饮后必精神勃发,于是嘉苏磨遂与酒、琴合称三友。风靡一时。人多效仿。甚至于嘉苏黑汤沾到领口形成的污渍,都被称为“素玺”,是名士风度的象征之一。

五石汤散在曹魏的流行,极大地腐蚀了上层建筑。与此同时,把持着嘉苏源头的司马懿,利用这股风气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把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推上曹魏高位,国事遂糜烂不可收拾。正始十年,司马懿挥师北上,借口嘉苏上洛入贡为名,奇袭京城,诛杀正在磨嘉苏豆的何、夏、王以及曹爽等人,掌握大权,史称“嘉苏之变”。后世李商隐讽喻此事,做诗曰:“嘉苏小豆磨未半,已报晋师入洛阳。”

此后司马家篡夺曹魏,讨灭孙吴,建立晋朝。但清谈和嗜药的风尚,却一直未曾停息,风气腐朽不堪。嘉苏的忠勤之意,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清谈玄学的有力道具。服用嘉苏者,可以滔滔不绝彻夜不眠,于是嘉苏小磨、麈尾和宽襟旧袍成为名士的三个标志性用具。天子曾经数次下诏禁止,可是民间依赖己深,根本无法执行。石崇与王恺斗富,把嘉苏熬出的汤水洗澡,谓之醒酒汤,其奢靡可想而知。还有人饮用嘉苏过量,以致吐血,居然也被追捧为苏态,被认为是名士风流。种种光怪陆离之事,不能名状。

嘉苏在高门大族之间的流行,导致需求量大增,依靠原有的进口渠道,己不能满足名士们的胃口,亟须开发新的供应源。此前孙权曾派卫温、诸葛直等人前往夷州(今台湾)探访,并留下了宝贵的航海记录,吴人沈莹的《临海水土志》记载此地湿热多瘴气。灭吴之后,西晋名臣张华在做《博物志》时查到这条记录,因而产生了借夷州之土生嘉苏的想法。他上书朝廷,建议派遣船队前往夷州寻找适当的嘉苏种植地点。武帝准奏,并先后组织了三次船队,尝试种植,结果大获成功。

虽然张华后来死于司马诸王的政治斗争,但巨大的需求让中原对夷州的开发一直没有停息过,并设立了夷州郡以巩固对当地的统治,第一次将台湾正式纳入中原王朝政治版图之内。同时广州南方的一个岛屿也脱离合浦郡,恢复汉制重设珠崖、儋耳二郡,专司嘉苏种植。

夷州、珠崖、儋耳三郡的设立,使得嘉苏的开发进入了一个新高潮。供应中原的嘉苏数量大增,不仅大族可以享用,就连普通百姓都有机会接触,还有余力出口给北方,种类也变得多起来。仅见于史书的就有蓝山苏、夷州苏、琼海苏等十几种。随着技术的普及,一贯由国家专营的嘉苏也慢慢扩散到各地,大庄园的佃户和自耕农都有种植。朝廷甚至允许种植者以此物折算赋税徭役。

晋代八王之乱绵延十几年,导致五胡入华,西晋灭亡。永嘉南渡之后,中原大量菁英来到长江以南,他们把饮用嘉苏的习惯也一并带了过来,在这一时期,嘉苏的饮用程序也大大地简化了。以往魏晋名士都自备小磨,亲磨亲喝,以慢和悠闲为美,称为黄老之磨。永嘉南渡以后,政治中心与嘉苏产地距离接近,运输与储存就更为便利。夷州、珠崖、儋耳三郡的嘉苏豆都是在当地进行加工,磨成细粉盛入桶中,运送到各地。饮者随冲即有,叫做“客不及诺苏”,客人尚不及称谢,一杯嘉苏已具,言其迅捷。不过大族多鄙其粗陋,仍旧以手磨为雅。

嘉苏的普及,使得更多阶层的人参与到其文化涵义的构建中来。而南北分裂的政治现实和北伐夙愿,给嘉苏注入一股新的阐释。

东晋时期将领祖逖年轻时每次和好友刘琨谈论时局,总是慷慨激昂,满怀义愤,为了报效国家,他们在半夜一听到鸡鸣,就披衣起床,拔剑练武。刘琨请他喝嘉苏,祖逖回答道:“报国之志,足以醒神,闻鸡足矣,何用嘉苏!”刘琨佩服不己。

东晋名将陶侃,他在广州期间,“辄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于斋内。又夜饮嘉苏,批阅案牍。人问其故,答日:‘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他这种忠勤精神,无疑给嘉苏的尚武精神复苏添加了一个绝佳的注脚。明帝时,陶侃出任荆州刺史,从南方携带了大量嘉苏果与粉,分于诸军将士,勉励他们恢复中原。士兵无不振奋,夙夜匪懈。从此嘉苏正式进入军中视野,称为陶公果。

陶侃之后,越来越多的将领意识到嘉苏在战争中对士兵的刺激作用,谢玄使刘牢之训练北府兵,人手一袋嘉苏粉,每日服之,行军百里而不疲,夜战三更而不绥,战斗力十分惊人。可见当时服食嘉苏的习惯,已不是世家大族的专利。

从祖逖、刘琨、陶侃到刘牢之,他们对嘉苏的使用方式,已与世家大族们截然不同。于是,以军队为契机,一些寒族和下品世家开始要求恢复嘉苏在汉代的本意——忠勤尚武,以此来扩大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这一运动在义熙五年达到高潮。寒族出身的权臣刘裕筹备北伐,上书朝廷,请缴获大族府库嘉苏以充军资,江南诸族敢怒而不敢言。当时有一位名士哀叹说:“嘉苏生南国,浸浸殊高风,一日北风起,胡为乎泥中。”

刘裕称帝之后,寒、世两个阶层争夺嘉苏阐释权的斗争愈发激烈,甚至连释家和道家也参与进来。比如著名译经家真谛就认为嘉苏深有苦味,可助证苦、集、灭、道四圣谛中的苦谛;而道教在这一时期的重要人物葛洪,也在《抱朴子》中认为此物口味天然,可通九窍,斩三尸。嘉苏本身所具备的文化内涵,在这一时期得到了丰富。但总体来看,儒家以苦为坚忍,释家以苦为参悟,道家以苦为天然,兵家以苦为锤炼,使得苦味这一最重要的特色,在诸个流派之间得到普遍认同和接纳。

而在同时期的北方,嘉苏的发展却呈现出另外一条道路。

虽然因为南北对峙,交通断绝,但嘉苏仍旧源源不断地从西域等地流入,而南方向北方的走私货物中,除盐、香料以外,嘉苏也成为获利最厚之物。于是北方诸国的上层人士,也兴起了饮用嘉苏的习惯。赫连勃勃建统万城,每建成一段,即使一人持矛,先饮嘉苏,再刺入城墙。入墙者,筑墙者死;不入者,持矛者死。且不论其残暴,可见当时饮嘉苏已相当普及,其醒神、激励士气的作用,也被军事将领们所重视。

在这段时间,首次出现了以羊乳、牛乳冲入嘉苏的饮用方法,并迅速流传开来,称为“酪嘉”。此种饮法的最早出处己不可靠,普遍认为是拓跋鲜卑一系南下时带来了游牧民族的饮用习惯,并在汉化过程中与中原习惯相融合。最早的史料记载来自于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他将北魏首都从平城迁至洛阳,又改鲜卑为汉姓,《魏书》说他定都洛阳之后,将羊乳注入嘉苏,分给诸臣品尝,以示合流之意。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嘉苏虽然生长于南方,但已被视为汉文化的代表性物品。

从拓跋宏开始,酪嘉饮法在北方蔚然流行开来。在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里,我们还能看到饴糖的制法。饴糖是以米和麦芽熬煮而成,贾思勰特意在书里说此物可替乳,羼杂于嘉苏中,其味甘甜。北朝王公贵族多喜欢如此饮用,不辍于口,甚至还有人因过量饮用而上瘾,导致神经衰弱。“神靡”“衰作”“浮兴”等词不绝于史书,皆为饮用嘉苏的后遗症,可见流行之盛。

可是这种饮法在南朝却遭到了鄙夷和抵制。南朝以苦为美,对所谓掺乳的酪嘉喝法嗤之以鼻,认为这简直不可理喻,以至于他们对北朝人的蔑呼都是叫做“甜虏”。而北朝也对南朝嗜苦的习惯表示不理解,以“苦鄙”回应之。北魏孝明帝时,曾经有北魏使者前往南朝,结果在驿馆中被士人戏弄,故意赠予一杯极苦的嘉苏,当场呕吐。此事酿成了一场极大的政治风波,几乎导致南北开战。

一苦一甜,竞成为南北藩篱的一部分。在这一期间的文学作品里,充满了南北对对方的轻蔑。如谢灵运、鲍照等著名文人,都专门著文讥讽酪嘉的饮用方式,北朝文人亦有回击,但明显处于劣势地位。其中最特别者,为庾信。庾信本为梁朝官员,后因侯景之乱来到北方,出仕西魏,后又被北周所留。他的诗文博采南北之长,前期呋丽,后期苍凉。在哀悼梁朝灭亡的《哀江南赋》中,庾信写道:“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初南后北,始苦终甜。”以苦甜之喻,抒发了自己思念故土的情感。他在西魏、北周始终坚持只饮苦嘉苏,表明自己志节不改,后衍生成一句典故“庾信食苦”。

虽然南朝官方和主流一直鄙夷酪嘉饮法,但人类对于甜味有着天然的向往,加之南方产糖比北方要更为便利,这种饮法还是悄然流传开来。南方所用甜料,为交州甘蔗糖,名为甘蔗饧。梁时名医陶弘景在《名医别录》中写道:“蔗出江东为胜,卢陵也有好者,广州一种数年生,皆大如竹,长丈余,取汁为沙糖,入嘉苏,甚益人,可治小儿夜啼惊厥。”开始是用做安抚儿童用的中药,然后一些贵族女性家眷也偷偷使用,后来一些有条件的贵族子弟,也在私人聚会场合拿出来与宾客分享。

为了避免遭到主流指责和排斥,食糖者把这种饮法称为“蔗药”,辩称甘蔗与羊乳、牛乳有本质区别,蔗药与酪嘉也根本不是一类东西。还有人伪造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称蔗药古已有之。

于是,甜嘉苏的饮法打着药方的旗号悄然流行开来。儒士对于嘉苏的甜式饮法可谓深恶痛绝,当时的大儒直斥甜味嘉苏有五毒:废心、驰意、避苦、毁志、坏思。认为这种饮法本末倒置,容易让人丧失心志。著名史学家沈约上书请求梁武帝废甜时说:“今天下皆取甜酪而舍苦苏,取小利而忘大利。其志必靡,其民必散。”梁武帝不听。沈约知道粱武帝笃信佛教,说动了同泰寺住持一起游说。同泰寺住持入宫断喝:“无色声香味触法”,梁武帝顿悟,遂下诏禁绝,非医师携带五两蔗药者流徙。可惜各世家阳奉阴违,这次禁绝持续了数月,便不了了之。

讽刺的是,侯景作乱将梁武帝困于台城,他缺少饮食,口苦索蔗药,却无人理睬,终于活活饿死。民间传说,说观音菩萨洒来甘露一滴,欲降健康以渡众生。孝武帝却被佞僧蒙蔽,下书禁绝,得罪了菩萨。观音降罪,才罚他死前欲食甘而不可得。

这种苦、甜南北对峙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隋朝南下灭陈、中原统一才告终。开皇九年,陈灭亡后,隋文帝杨坚接到捷报后回到后宫,其妻子独孤伽罗手捧金杯褐液,出来道贺。隋文帝品尝之后,觉得味道妙不可言,问她是何物?独孤伽罗说此系嘉苏、牛乳与蔗糖三者混合,集南北之大成,象征陛下天下一统的丰功伟绩。隋文帝非常高兴,说:“朕有伴侣贤良如此,夫复何求。”遂把这种饮料命名为嘉苏伴侣,以纪念自己对独孤皇后的深爱之情。

这种饮法顿时风靡全国。男子饮此以为军功,女子饮此以为专情。至此南北合流,甜味大兴。苦味嘉苏退为宗教人士的专属饮品,甚至被视为修行仪轨的一部分,不复当年盛况。但嘉苏的苦味内涵,却因此而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变得神秘化和政治化。

隋文帝杨坚二子争嗣,太子杨勇性奢华,又多内宠,而且不知伪饰,经常纵情歌曲,广纳姬妾,引起杨坚夫妻的不满。而次子杨广心思深密,擅于揣测,故意冷落别人进献的美姬,住所极为简朴,所喝嘉苏从不掺乳或糖,所煮之水纯黑。杨坚有一次很好奇,想要品尝这种纯黑嘉苏,杨广亲自执勺煮沸,进献一杯。杨坚品尝了一口,大皱眉头说苦甚苦甚。杨广连忙跪倒在地,说百姓之苦,甚于嘉苏,儿臣不敢少忘,是以每日饮之,自惕警醒。杨坚大悦,认为此子心志坚韧,不耽于声色,不乐于享受,遂有了易嗣之心。

此事不见于《隋书》,而是出于唐人笔记,真伪未有定论。但杨广本人对嘉苏的喜欢,却是史有明载。

隋炀帝对嘉苏的痴迷近乎疯狂。大业三年,他派出羽骑尉朱宽、海师何蛮,在流求(注夷州郡在刘宋时改设夷州、流求二郡和三个侨州。后因环境恶劣,没有士族愿去,遂撤三侨,改称流求郡)设立皇家专属嘉苏种植园,并把流求郡改名为嘉义郡,以喻嘉苏之义。大业六年,隋炀帝又派出武贲郎将陈棱及朝请大夫张镇州率兵万余人,从广东义安(今潮州)起航,护送大批移民前往流求,进一步开拓。在此之前,台湾岛只在南部设有若干种植点和兵堡,一直到陈棱,才开始大规模开发。至今台湾彰化市有陈棱街,即为纪念。他还修成南通杭州、北通北京,全长2700余公里的大运河,最开始的初衷就是能让嘉苏顺利北运。作为大运河上的北上枢纽,嘉兴即因嘉苏兴旺而得名。

虽然隋炀帝的统治时间很短,但在他期间,嘉苏的产量得到进一步提升,价格下降,逐渐普及,成为一种上至王公、下至引车卖浆之流均嗜好的饮品。李唐代隋后,李渊、李世民两代天子,都嗜此物。《资治通鉴》载:唐贞观二年,民间有蝗灾,李世民在玄武门北御花园捉到一只蝗虫,说“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欲生吞。左右劝说蝗虫有毒,不可生食。李世民遂将蝗虫投入煮沸的苦嘉苏中烫熟,祝祷曰:“黎民之苦,尔生受之。”一时引为佳话。

隋唐几代帝王的喜爱,以及嘉苏供应的极大丰富,让这种自东汉开始流行的饮品,正式进入全盛时期,历代歌咏者不绝于耳。从陈子昂、骆宾王、卢照邻到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均有专题赞颂。其中杜甫《同李十一醉忆元九》有句曰:“褐蚁新醅水,红泥小火炉”,被誉为咏嘉苏最入骨者。仇兆鳌注解说,水者,嘉苏;褐蚁,指嘉苏加乳搅拌后浮在表面的褐色泡沫。

其时唐代喝嘉苏的手法甚多,有磨粉者,有留豆者,有羼乳放糖者,有以奶酪饵饼泡食者,有加花椒、盐巴者,名色繁多,褐蚁仅为其中一种。事实上,自东汉马援开始,嘉苏饮法的发挥极多。据隋代官修《博物志》统计,仅南朝苦味嘉苏的饮法流派,就有四十八家之多,至盛唐,苦甜合流,兼又有西域香料输入,饮用方法则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到了天宝年间,这种流派林立的状况终于得到统一。复州竟陵人陆羽横空出世,集诸家之大成,写成《苏经》五卷。在《苏经》中,陆羽总结了唐之前的嘉苏饮用方式沿革,从嘉苏豆的栽培、加工、鉴赏到煮水的选择、苏器的选择、乳的选择、糖的选择等,为了能够获得一手材料,他离开长安,前往江南游历,亲赴夷州、嘉义、珠崖、儋耳等嘉苏产地,亲自考察。陆羽说天下嘉苏分为九品,以珠崖嘉苏为最醇;天下煮水分为十一品,以庐山康王谷水帘水为最澈;天下乳分为六品,以黑山(今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西北)三岁突厥母牛初乳为最柔;天下糖分七品,以扬中黄泥蔗糖为最甘。通过这种科学分类和评比的方式,陆羽统一了嘉苏的饮用方式,把嘉苏的品鉴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并开创了具有丰富哲学内涵的苏道。

陆羽在苏道里杂糅了以老庄、道家魏主的宗教思想,宣称黑苏粉者为阴,白乳糖者为阳,调冲嘉苏,即为阴阳调和之道,更从注入沸水时黑白相搅的漩涡中,悟出阴阳鱼图样,为后世太极阴阳图之始。陆羽说,苏道的核心理念,即人如嘉苏:能感其苦,能聚其神,能乐其甘,能体其道。通过对嘉苏的品尝,可以体会到自然大道,达至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为此,他还设计了一整套严谨的流程。从嘉苏豆的磨制到水的煮沸、乳的制备、糖的调配到饮用时的器具,都有严格要求,代表了特定意义。

如磨嘉苏豆用的小石磨,以歙州龙尾山一带溪涧中的石料为最佳,故称为歙磨。其石硬而不涩,触之若肌,敛锋有刃,滑不拒粉,磨出的嘉苏粉均匀而有石香。其他如洮州的洮磨、虢州澄泥砚、肇庆高要县端溪的端磨,也是上上之选。研磨之时,心静则粉细,心泰则磨缓;心乱则粉粗,心躁则磨分——观人研磨苏粉,如观其肺腑,这所谓“苏磨识人”。

陆羽的苏道和《苏经》一经推出,立刻获得时人的极大认同。自东汉起即进入中国的嘉苏,终于在唐代成为苏道,陆羽也被尊奉为苏仙。在他之后,宋、元、明、清历代苏人不断推陈出新,使得嘉苏一道终成为中国古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形成了独特的苏文化,绵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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