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一】
蓝姨老了。
第一次见蓝姨,大约十年前,她来我家,一手挽塑料编织的提袋,一手拎了只老母鸡。我去应门,见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个子不高,短发,鱼尾纹明显,肤色偏暗,鼻翼一侧有一颗突起的肉痣。
她问我,你妈妈在家吗?
我从未见过她,也从未听母亲提过。我猜她该是母亲的旧相识。正打算喊母亲时,母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来了来了——母亲平时并非一惊一乍的人,但见到蓝姨,她惊喜得差些叫起来。她一下子抱住蓝姨的胳膊,激动地说,啊,是你,进来,进来!
我立在门边,看着她们。
她们的眉目,是舒展的、欣慰的,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人身上才有的表情。
蓝姨掂了掂手中的老母鸡说,这是给你带的,补一补身体。
母亲说,哎呀,人来就好了,还带东西,怎么好意思啦。
蓝姨抓着老母鸡,鸡的腿脚绑在一起,倒吊着,灰黄色的羽毛鲜亮得很。她径直走到天井,说,反正自家养的土鸡,炖汤最好,先养起来吧。
母亲于是翻出一只竹筐,蓝姨动作利索,将竹筐倒扣,提起来,鸡搁进去,再找了重物盖上。这样就跑不了啦,蓝姨说。
母亲从桶里舀出一勺水,给蓝姨洗手,蓝姨抬起头,见我站在一边,眉目带笑,说,姿娘仔‘都这么大了哇,长得好看,好看!
母亲哈哈笑起来,她啊,要是长得像我就好了,跟她爸一样,太瘦了。她们的话令我脸颊一阵热。母亲说,还站着做什么,叫蓝姨啊——我这才知道,这位妇人,我应该喊她“蓝姨”。我声音细细地喊了声“蓝姨”,蓝姨应了声“哎”,从圆鼓鼓的提袋里掏出一个富士苹果,递给我。我瞥见蓝姨的手指,粗糙、指甲灰黑,明显是干惯粗活的人。
我看母亲的脸色,母亲默许,我才接过苹果。苹果握在手中,有圆润冰凉的触感。
母亲说,你去厨房看下,火关小点。厨房煤气灶上搁着一只陶瓷炖锅,蓝色的火苗舔舐锅底,盖子“突突”往外冒热气,一股浓郁的田七味扑鼻而来。
我那时读初中,个子不高,胸脯发育得不好,走路缩着,佝背,不敢抬头。对身体发生的变化,我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觉得一旦变了,我就不再是我。清平街的老辈人传给母亲一个土方,说是田七炖鸡,有助于长高,对此,母亲笃信不疑,老辈人又吩咐说田七不可过量,适度就好,过了,非但起不了作用,还会吃坏身体。母亲遵循这个土方,三五天炖上一锅,半命令半劝诫,要我喝下,她说,喝了才不会变矮冬瓜。我不喜欢田七的味,苦中带涩,和着炖得烂熟的鸡肉,汤水呈深绿色,明明是补品,偿起来却像中药。
我守在厨房,搬张凳子坐在饭桌前,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半,有苍蝇飞来,落在上面,我用嘴将它吹走。过了一阵子,它又飞来,这次我抬起手来打,一不小心,将苹果打落在地。我怕这一幕被母亲撞见,吃不准又是一顿骂。我捡起苹果,迅速扔进垃圾篓。
母亲和蓝姨在客厅说话,无暇顾及我,她们说话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母亲问,今年收成怎样?
蓝姨叹口气,香蕉长势不错,都卖了,不过今年这批鸡苗着瘟。了,鸡场没钱赚。
母亲安慰她,没相干啦,钱没了再赚回来,人平安就好。
然后我又听母亲问,淑君毕业没?
母亲的问题似乎令蓝姨十分难堪,她的声音听起来满是怨气,她说:当初要是认真点就好了,现在高中考不上,要去读中专,学费贵死啊。她爸就说,姿娘仔还是要多读书,过早出来不好,现在社会风气差,姿娘仔容易给人骗。话是这么说,钱还不是由我出?
母亲和蓝姨的对话时断时续。我听到母亲在冲茶,茶具磕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望着天井落下的日影,细细长长,从墙面移动到地砖,一截一截,像缓慢挪动的蛇。
大人闲聊,我向来不感兴趣。那天不知为何,蓝姨和母亲的对话,逐渐牵引出一些类似“故事”的味道。隔着一面墙,我仔细地听着,藉由零星碎片,大致拼凑出蓝姨一家人的轮廓。
蓝姨和丈夫一直忙忙碌碌,养鸡是这一两年才着手的事。养鸡前景好,但技术难度大,大病小病一来,是随时要命的。冷月鸡场要集体供暖,很考技术,温度调不好,鸡苗就遭殃。一年下来,饲料、药物、人力物力投进去一大笔钱,今年没赚,就意味着亏本;淑君是蓝姨的大女儿,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叫仁楷。蓝姨的儿子比女儿争气,读书自觉,在学校里,成绩数一数二。(“阿楷资质好,是读书的料,只要考得上,我和他爸再辛苦都会供应。”)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蓝姨的一双儿女。淑君姐大我三岁,阿楷和我同年。蓝姨口中的这对姐弟,性格迥异。姐姐性格外向,是个大大咧咧的角色;弟弟内敛有余,外向不足,一放学便将自己关进房间做作业,作业做完,也不去外面。蓝姨感叹说,两人性格换一下,就好了。母亲说,孩子大了,性格会慢慢变好的,晓玲如果跟阿楷一样爱读书,我半夜会掀被子起来笑的。
我没想到母亲会将我扯进她们的谈话中,悬着一颗心,想听听还有无下文。然而话题就此中断,接下来是一番不冷不热的闲谈。蓝姨继续抱怨日子过得不如意,母亲一面劝慰她,一面倒苦水,间或开玩笑说,当年要不是为了保教职,早把儿子生了,现在啊,想生也晚了。我早己习惯母亲絮絮叨叨的“假设”,她一直后悔没生个儿子,但后悔归后悔,并不敢冒险生多一胎。计划生育抓得严,在清平镇,我们这样的三口之家,几乎是“异类”。母亲担心老了没退休金。她反复强调这一点,如此,十几年过来,愿望落空,生活被套牢。
两个久未谋面的女人,聊起来,一句接一句,将各自漏掉的时光,对半缝接起来。
这场重聚,终究落了俗,沦落为一次庸常生活的讨论会。
时隔许多年,那一天很多细节模糊了,但我记得分明,蓝姨送了一樽自己酿的青梅酒。在乡下,青梅俗称青竹梅。蓝姨说,这樽梅酒是旧年的。母亲向她讨教酿制方法,蓝姨便一五一十,将从采摘到酿制的过程细细道来。蓝姨说,一斤梅一斤酒,酒最好是酒厂买的,味道醇些,梅洗净,晒干水汽,加八两冰糖,封存好,一并酿就行。蓝姨送的青梅酒装在一只窄口酒樽里,酒樽碗口粗,颜色浑浊。青梅皮皱,沉于底部,在浊黄的液体中轻微晃动着,像一群醉倒在酒中的顽童。
吃饭时,蓝姨倒在小杯里递给我,让我尝尝。父亲抿一口,竖起大拇指。母亲仰起脖子,一杯落肚,啧啧称道,好多年没喝过这么醇的梅酒了。那天,母亲下厨,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饭吃得热热闹闹。我小口小口尝着酒,青梅酒甜中带酸,滑到喉咙处,又渗出酒味,一小杯下去,脸灼灼烧起来。
酒足饭饱,我帮母亲收拾完碗筷,进房间午睡。
一觉醒来,天色暗淡,蓝姨早就离开了。
【二】
蓝姨是母亲饶平老家的好姐妹。听母亲说,年幼时两人关系甚好,上学放学都黏在一起。蓝姨祖上几辈是种田的,家里条件差,按成分划分,属贫下中农。大饥荒,没东西吃,母亲说,家里藏有一袋番薯,她偷来一两个送给蓝姨,事情败露,吃了外公一顿竹仔鱼。。蓝姨一家八口人,蓝姨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蓝姨年龄居中,身体好,结实耐劳,弟弟妹妹年纪又小,干不来农活,姐姐出嫁后,蓝姨自然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母亲说,农忙时,蓝姨插秧,喷农药,挑粪,样样干得好,丝毫不输给男人。收稻谷了,蓝姨挽起裤管下田,手握镰刀,割得比谁都快。一个人可以挑一百二十斤重的稻谷,从田地里走到田坎上,大气不喘一口。
外公外婆都是教师,领工资的,家里条件稍好些,母亲从小不用下田地,不用干粗重活,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母亲觉得蓝姨这样太苦,一有机会,就尽力帮蓝姨。她说,她和蓝姨两个人缘分深,说话投机。她总觉得她们是凤凰,飞不出乡下,也会栖上枝头。母亲那时鼓励蓝姨,继续读书,考师院,毕业出来当人民教师,挣皇粮。这是当时鲜少人走的路,母亲说,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吃苦的命。
蓝姨离开后,母亲心心念念,在饭桌上谈起,感慨说,蓝姨家里穷,她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不然现在,应该过得更好。我问母亲,什么叫“过得更好”?母亲蹙眉,扒一口饭,嚼几下,答非所问:有些事情,过了没法重来,人生下来做龙做凤,由不得自己选择啊。
母亲像一个已经攀上半山腰的登山者,回头看山下还在挣扎的人,半是庆幸,半是慨叹。
蓝姨先去蔗糖厂打工,起早摸黑做了几年。媒婆找上门,介绍了同乡一个男人,蓝姨和他见面,觉得对方老实可靠,相处下来,遂心愿,趁势结婚了。婚后的蓝姨,继续待在蔗糖厂。后来厂里改制,要裁一批员工。蓝姨不幸在下岗名单里。结束蔗糖厂的工作,蓝姨又在乡里建筑工地做短工,挑砖头,拌水泥,晒得跟只猴子一样,又黑又瘦。蓝姨丈夫是个老实人,木讷口呆,不会做生意,就承包下几亩地,种林檎、种青枣,起早赶黑,眼窝深陷,笑起来额头满是皱纹。
孩子渐渐长大,学费、生活费,样样是开销。蓝姨丈夫种的林檎和青枣,卖不到什么好价钱,蓝姨看着不是办法,寻思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恰好当时,乡下兴起进市区摆摊做小生意的热潮,蓝姨觉得有奔头,便辞了工地的活,在乡下收购水果蔬菜,挑副担子上市区摆摊。那时交通不便,蓝姨在公路边拦车,担子要先放车厢顶部,用绳索绑好。人挤在闷热难闻的车厢里,有时没座位,就一路站到市区,风雨无阻。
母亲曾带我去过市区走亲戚。在老街一带,骑楼附近,摆摊的大多是些妇人,一个个晒得面色焦黄。有的头戴斗笠,斗笠边檐垂下一圈薄纱,既遮光,又防晒。凡是这般打扮的,大多从海边来,以卖海产品为主。自从知道了蓝姨的事情之后,我就总在想,当年跟母亲上市区走亲戚,怎么没碰到蓝姨呢?蓝姨会不会就蹲在某个热闹街区的角落,坐在矮凳上守蔬果摊?身边一杆秤,一只水壶,人佝偻着,苍蝇飞来,她举起扇子赶,她望着人声喧嚣的街区,对未来有了期许。蓝姨和其他讨生活的人一样,从无到有,从生到熟。一开始学吆喝,声音极低,后来有经验,懂得吆喝,也知道怎么选地段,才不遭城管驱赶。一天下来,满满的担子空了,扣除来回车费、伙食费和进货的成本,能挣上几十上百,这在当时,就是不错的收入了。
母亲感慨说,人和人之间,说断联系就断联系,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啊,一个电话,再远也能联系上。母亲说,是因为自从嫁人离开饶平之后,她就鲜少回去,一回去,也是逢年过节,忙得晕头转向,哪里有时间找老朋友叙旧?不外乎碰到面打声招呼,寒暄几句罢了。
蓝姨嫁人之后,搬到另一个乡里住,也不常回娘家。
十多年来,母亲和蓝姨各自操持自己的家,见不到几次面,时间越久,就越生疏。
那次蓝姨决定来我家做客,也是费了好大心思,期间辗转询问好几个人,最后才打听到我家住址。
【三】
初中毕业那年,有天我和母亲上市场买菜,走到大池塘边上,母亲忽然停下,激动地问我,你看看,是不是蓝姨?我顺着母亲指的方向望去,大榕树下一排小贩中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还蹲着一个长发的女孩。我对母亲说,是蓝姨吧。母亲于是快步走过去,我跟在后面。母亲上前喊蓝姨,蓝姨半眯着眼,差些认不出母亲来。蓝姨身边,是她女儿淑君,母女俩眉目相像,不过淑君姐的五官更耐看些。她坐在矮凳上,过秤、装袋、收钱找钱,动作娴熟,神情自如,不见一丝生涩。见到我和母亲,她点头致意,算是打过招呼。母亲和蓝姨寒暄一阵,身边的小贩好奇地看着。菜市场人声喧嚣,母亲说,不阻碍你做生意了,收摊后来家里吃饭啊!未等蓝姨表态,母亲便急匆匆地拉着我走了。
母亲让我先回家,自己又绕到菜市场。等她回来时,桌上多了卤肉、冬瓜、排骨和一碟切成片的莲藕灌糯米。我帮母亲打下手,在厨房忙活。母亲问我,蓝姨女儿长得不错吧?我说,她好瘦!母亲说,太瘦不好,估计是营养不良。我在心里暗暗反驳母亲,同时又为自己的身材担忧。初中毕业那年,我实在太胖了。大腿粗,又不显腰身,头发自然卷,母亲还死活不让我拉直,说是拉头发会损发质。因为这件事,我与母亲大吵一架,郁闷好久。
淑君姐身形纤瘦,薄薄两片唇,双眼皮,眉毛细细长长,跟描过一样,头发又黑又亮,扎马尾,眉角有一粒针头大小的痣。我见她那天,她穿着旧旧的牛仔裤和短袖T恤,端坐在摊挡围成的狭窄空间里,与周遭杂乱的环境,形成巨大反差,却又如此相称。路过的人,不论男女,都会放慢脚步,瞟上几眼。大概觉得,这样的女孩,置身肉摊鱼肆间,有脱俗之感。
父亲回家时,见到一桌丰盛的菜,吃惊地问,今天什么日子啊,加菜?母亲说,没有啦,就是请蓝姐和她女儿来吃饭。说话间,母亲端一锅鱼头豆腐汤出来,汤很烫,摆到餐桌上,冒着热气。母亲说她在汤底加了一样东西,要我猜是什么。我闻一闻,摇摇头。母亲颇为得意地说,是“金不换”啦,炖汤加几片,味道更好!母亲有个心愿,希望她女儿能承袭她的烹调天赋,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但我天性拙笨,不是烧菜做饭的料,她传授的这些烹调技巧,一概左耳进右耳出。
饭菜上齐后,我们坐下来,等蓝姨和淑君姐。
母亲为自己做的一桌美食沾沾自喜,她像等待别人阅卷点评的学生,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她们一定喜欢”,母亲自语道。我忍不住夹一块卤肉尝尝,母亲撞见,数落我:少吃肥腻的,看看你的身材!我悻悻地搁下碗筷,吐了吐舌头,坐着,不说话。半个钟头过去,父亲问母亲,这时候应该收摊了,怎么还没来?母亲眉头皱着,说,我去看下。说完,伞也不打,顶着毒日头,往菜市场赶。
好多年过去,我总会记起那天淑君姐的脸,那张脸有怨恨和厌弃,以及难以说清的戾气。母亲人未到家,大老远就喊起来,快,快出来帮庀!母亲声音凄厉,她一喊,邻居街坊以为出什么大事,捧着碗筷,跑出来看。我光脚跑出门,父亲手忙脚乱,赶在前头。蓝姨嘴角淤青,拖着一副担子,站在门口喘气。淑君姐一只袖子裂开来,露出胸衣带子,她抱着胳膊,紧紧捂住。父亲见状,从家里拿起一件衬衣,披到淑君姐身上。一家三口,将蓝姨和她女儿护着进家门。邻居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我狠狠瞪一眼,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关在门外。
淑君姐坐在沙发上,咬着嘴唇,刘海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露出来,目光灼灼,烫得人心疼。她披着父亲的衬衣,胸口一起一伏,眉角挂着泪,牛仔裤磨破了,沾着泥水。蓝姨伸手去碰她,被她推开。蓝姨问淑君姐,你没事吧?淑君姐瞪蓝姨一眼,脱口道,死了才没事!蓝姨被女儿的话噎着,脸色十分难看,她嘴唇哆嗦,两颊的肉在颤抖。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情绪濒临崩溃时,会是这样的表情。母亲抽出纸巾,帮淑君姐擦掉腿上的污渍,又从抽屉里翻出消毒水和止血胶布,给蓝姨磕伤的脚踝敷药。蓝姨坐在沙发上,粗糙灰黑的手指,微微颤着,捧住脸,一言不发,那样子,分明在流泪。父亲问蓝姨,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沉默,蓝姨原本无声的哭泣突然变作嚎啕,她咬着牙骂道,那帮臭狗,不得好死!
母亲说,蓝姨中午收摊时,市管来收钱,狮子大开口,收得比别人多。蓝姨觉得不公平,凭什么要多交钱,就和市管理论,争执几句,谈不拢,市管骂人,抬脚踢翻她的摊挡。蓝姨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着急,就和市管闹起来。她们母女两个,势单力薄。市管摆明是来欺负人的,存心为难外地摊贩。后来一个壮实的年轻人过来,朝蓝姨的脸就是一巴掌。淑君姐冲过去推开年轻人,不料被年轻人抓住,刺啦一声,衣服领口和袖子撕开一道口子,人跌坐在泥水坑洼的地上。围观的人哗然,但无人敢上前劝架。母女俩从未遭遇这般羞辱,处在众人包围之中,既恼怒,又狼狈,一肚子的委屈,无处申诉。母亲到菜市场,围观的人群正逐渐散去。母亲见状,上前一番好言相劝,市管这才让步,钱银落肚,一场以敛财为目的的冲突,终于草草收场。母亲替蓝姨交齐费用,又将散落在地的蔬果收起来,半扶半搀,带她们母女两个,一脚长一脚短,走到我家。
母亲备好的饭菜,冷了,她将汤和另外几样菜重新下锅,加热,再摆上饭桌时,早己没了先前滋味。一桌人围坐,各自安静吃菜扒饭,气氛沉郁,无人说话。我抬眼,悄悄注意淑君姐。她与蓝姨挨着坐,距离却是分明的,冷漠挂于脸上,像随时准备撑开尖刺的刺猬。母亲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问蓝姨,怎么又做起老本行?蓝姨搁下碗筷,抹抹泪,说道,本来早不做的,年前,孩子他爸赌六合彩,输几千块,不甘心,又继续押,六合彩这东西,从来就是它赢你,哪有你赢它?我劝他好几次,输钱就输钱,及时收手,再赌下去,老本都要吃光。他和我吵,吵来吵去,死性不改。过年那阵,他不知得罪谁,给人举报,被抓到派出所拘留。我四处凑钱,花三干块给人吃,才放出来……
蓝姨哽咽,抬起手背抹眼泪。这个过程,淑君姐静坐不语。蓝姨自揭家丑,她脸面挂不住。半晌,她抽张纸巾擦嘴,站起来说,阿叔阿婶,你们先吃,我走了。
淑君姐谁也没看,她的双目中,盈满莹莹烁烁的东西,大概是泪光吧。
蓝姨没有叫住女儿,她摊开手,坐在饭桌前,像株委顿不振的植物。
【四】
这年春节,阿楷骑一辆摩托车,载蓝姨来我家拜年。清平镇的春节,稀松平常,既无庙会,也无花市。与往日的不同在于,街上汽车,一年比一年停得多。出外工作的人回来了,家人聚齐,原先冷清的屋子,骤添几分热闹。我们家一直少人,过年时节,除了例行拜年,其余时间,皆守在一起。电视翻来覆去播春晚,真是一年比一年难看。
阿楷和蓝姨的到来,使家中有了近乎“喜庆”的气氛。说不上这气氛从何而来,也许是受蓝姨热忱感染,也许是久未见面,母亲心生愉悦所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蓝姨的儿子,理着板寸头,戴眼镜,镜片像酒瓶底一般厚,衬得眼睛小。话也不多,真的就像蓝姨先前说的,性格内敛。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直直地坐着,视线不挪开,大约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好。
后来谈起,才知道,阿楷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镇政府奖励一万块,学校免除三年学费。蓝姨说,上次气糊涂了,这么大件喜事没和你们讲。蓝姨眉开眼笑的,母亲握住她手,说,没事,没事,现在知道不迟,应该好好庆祝!母亲想留他们母子在家吃饭,蓝姨婉拒了,说是女儿淑君到深圳打工,下午到家,她要回去煮饭。
谈到淑君姐,蓝姨言语间充满无奈。
蓝姨说,那次菜市场的事之后,回到家,淑君姐说不想读了,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因为这件事,淑君姐和父母吵,父母执拗不过她,答应了。淑君姐跟乡里的女孩子,辗转到东莞打工。因为相貌姣好,她很快找到工作,在一家服装店做售货员。不到一个月,她又嫌待遇不好,跳槽去深圳,这次在罗湖商贸城上班,也是服装店,不过工资高一些,两干块,省吃俭用,勉强度日。蓝姨说,我就怕她给人骗。母亲说,淑君也不小了,不用那么担心她,没事的。蓝姨苦笑。大概觉得大过年的,说这些丧气话太煞风景。
闲坐一阵,吃几杯茶,蓝姨让阿楷把放摩托车的两罐凤凰单枞茶拎下来,递给母亲。母亲与蓝姨换了双柑。不知什么时候备好一只红包,塞到阿楷手中,阿楷没料到,母亲会给红包,愣住,吞吞吐吐说,阿姨,不,不能收。推拒几次,蓝姨说,你就收下吧。母亲说,对啊,你考上高中,这个红包应该的!阿楷一脸不自在,小声说“谢谢阿姨”,握着红包。我看到他脸上一阵泛红。
我们送他们到门口,阿楷发动摩托车,载着蓝姨离开了。
自始至终,我和阿楷,没讲过一句话。
蓝姨走后,母亲坐下来,掂着两罐凤凰单枞,说:你蓝姨是个有心人,上次来,见到茶几上放着单枞,记住了,这次来拜年,别的不说,单是这两罐茶,就够了。父亲说,上次你帮她,人家懂得感恩,不然无缘无故送茶做什么?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大概怕如此一来,有损她和蓝姨之间的情分。她反驳道,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只会生意上那一套?父亲被驳得拉不下脸面,笑嘻嘻说,你想太多了,单枞不错,不错。
我握着遥控器,几乎所有台,都在转播春晚。
还是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抓人。白云说那句“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的台词时,我噗哧笑出声来。母亲问我,有这么好笑吗?
我说,你不懂啦。
这时,父亲没来由地问,蓝姐家现在没养鸡吧?
母亲~脸疑惑,她摇摇头,估计没吧,她没讲,就是没养了。
父亲叹气,可惜了,我还记得她送的老母鸡啊,炖汤好喝,好喝。
母亲自他一眼,你就知道吃,人家饲养多难,你知道多少?
他们说话时,我想着阿楷刚才的不自在。母亲自以为的“奖励”,在他看来是施舍?
【五】
往后几年,蓝姨和母亲走动愈发少了。逢年过节,蓝姨照旧来拜年,往往坐不到一泡茶的时间,寒喧几句便走。她和大多数乡下妇人一样,忙忙碌碌,在生活的灰堆中打滚,练就一身耐磨的性子。这几年,蓝姨老得快,她和母亲同岁,但无论穿着还是言行,皆透出老气。
高考,我不愿走母亲的老路,故意不填师范类的志愿,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补录到一所师范大学,读了一个冷门专业。
这一年夏天,蓝姨打来电话跟母亲报喜,她的声音,疲乏中透着欢愉。
蓝姨说,阿楷要去北京读航天工程,以后是造火箭的。
蓝姨粗浅的理解,令母亲大笑起来。
母亲打从心底为蓝姨感到高兴。她说,蓝姨没能力改变吃苦的命,只能靠孩子了,再过几年,她会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和蓝姨通电话的样子,就像面对面聊天,说话声音,一个高过一个。父亲笑她,没个老师样。母亲答,这是职业病,和别人说话,嗓门想小也小不了,用的还是讲课的口气。当然,有一个话题绕不开,就是蓝姨的女儿淑君。母亲对蓝姨的一双儿女,惦念得很,对淑君姐尤甚。母亲的热心,不仅表现在关心街坊邻居上,更体现在牵挂旧友上。这种热心,往往没来由,不计付出和代价。她和蓝姨之间亲似姐妹的情分,常人难以理解。
有一次,母亲心血来潮,说要给蓝姨女儿介绍男朋友。蓝姨听完,在电话那头笑起来,告诉母亲,淑君姐有男朋友了,是卖皮具的,两人处得不错。母亲就问,哪里人,见过面没?蓝姨说,粤西那边的,等去深圳看淑君,就会见到啦。
后来谈起这件事,母亲说,没想到你蓝姨真开明,放心女儿找个外地人,还不会讲本地话。
这一年,我谈了男朋友。因为父母一贯的高压政策,我们一直处在地下状态。躲躲藏藏,生怕父母得知,将这段感情拦腰斩断。暑假未过完,我骗父母说,同学聚会,要先上深圳待两天。但其实,是去约会。行李收拾停当,母亲忽然说,蓝姨上深圳看她女儿,搭的同一班车。蓝姨第一次去大城市,你要照顾好她。母亲说。我吓得背脊一阵冷汗,以为露出马脚,被母亲捉住,她藉此机会,派蓝姨充当“眼线”。
上车那天,蓝姨穿了一身新衣服。她提着一只灰黑色的旅行袋,装得圆鼓鼓的,此外,还有一篮新鲜的薄壳米,装在塑料袋中,用冰镇的矿泉水保鲜。车厢本来就一股难闻的味,蓝姨提的袋子,滴滴答答漏水,座位下湿了大半,加上薄壳米的腥味,闻着不舒服。一路上,蓝姨像个出门远游的孩子,不是问还有多久才到,就是问深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我不敢怠慢,耐着性子给她讲。一路上和男朋友联系,也是偷偷发短信,不敢电话,怕蓝姨知道,回头告发。
车到鲘门休息站,蓝姨担心一篮薄壳米被人偷,提着下了车。我给她买一碗牛肉粿条,她吃几口,停下,问我多少钱。我说,蓝姨我请你。她说,不行不行,你还不会赚钱,要给的。说完,她在裤兜里摸索良久,抽两张十块塞给我。我又见到蓝姨的手指了,还是那样,指甲缝是黑的,不是洗不干净的黑,而是常年劳作沾上的,染色一样褪不去。
她望着饭店大厅来来往往的人,目光透着一抹惶惑。
没想到几年之后,我又见到淑君姐。她和男朋友在罗湖客运站等蓝姨。她烫了卷发,显得更成熟,也化妆,不过眼线画得不好,穿短裤,一件带亮片的黑色背心,平底鞋,手上拎着一只长条形钱夹。和几年前相比,她像变了一个人。男朋友看样子大她好几岁,比她高一个头,圆脸,皮肤黝黑,深眼窝,头发用发蜡高高梳起来,polo衫领子竖着,穿休闲长裤,样子说不上帅,看人的眼神,带了凌厉,给人一种混迹社会的老练。淑君姐大概睡眠不足,黑眼圈浓重,一直打呵欠。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该是怀孕了。我和蓝姨出现在她面前,她愣了愣,差点认不出我。蓝姨见到女儿这副打扮,眉头紧皱,说,日头这么大,也不多穿点。不过,见到女儿,她还是欣喜的,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带的手信,就差一样样捡出来给女儿看。对女儿大起来的肚子,她不知是没注意,还是装作不知道。坐了一下午车,蓝姨不显一丝疲惫,说话嗓门大。她告诉淑君姐,一路上多亏有我照顾。
淑君姐于是说,阿妹,吃晚饭再走?用的是不冷不热的语气。
她男朋友也附和道,吃饭再走吧。
我摆摆手,不了不了,朋友在等我,我打个车过去,你们先吃。
淑君姐的表情这时才活泛起来,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来是去找男朋友哦。
我只觉得尴尬,脱口道,不是啦,就是朋友。
她从钱夹里找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上面有电话,有空找我哦,请你吃饭。淑君姐说话语速极陕,噼里啪啦,一气到底。我接过名片。这时,我才注意到,蓝姨始终没和女儿的男朋友讲过一句话,好像他不存在。而这个准女婿,也并不在意。
分开后,我望着他们走远。蓝姨提着旅行袋,走得很慢,她身形显得更小了,看起来随时会迷路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我看一眼名片,上面有“卡丹皮具”的字样。我这才想起,蓝姨和母亲说过,淑君姐男朋友是做皮具生意的。
天光渐渐暗下去,周遭依旧喧嚣。我把名片捏在手上,怕揉皱,收进钱包,放好。
不知为何,我突然心疼起蓝姨来。
【六】
一年时间过得飞快。淑君姐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娃。
对蓝姨抱外甥这件事,母亲感慨万千。她说,淑君姐的公婆年纪大,身体不好,带不了孙子。这副重担,自然落在蓝姨身上。母亲告诫我,你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先看对方父母,身体好不好,以后我可不能跟蓝姨一样,拖磨一世人。
我逗她,有没有男人要还不知道呢!现在说这些,太早了。
但其实不早了。一切都在飞奔,容不得人停下。
年初,我没考上研究生,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安慰我,考不上就不读了,回老家,一样找得到工作。对我读研这件事,父亲没意见,倒是母亲,一直讳莫如深。她说,姿娘仔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出来考公务员也好。父母一辈的观念里,女孩子就该实在些,心气太高,反而不好。我偏偏不认这个理,打从心底抗拒,不想遵循父母设定的路子走。一方面因为感情,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窝在一个小地方,结婚生子,一直到老。
我向学校申请暂缓就业,给自己一年时间缓冲。说到底,还是不甘心,我想读研,这一次,我把目标定得更远,想去香港。我告诉父母这个打算,母亲还是反对。她说,外面压力大,还是回来吧,回家一切都好。我知道,她其实是舍不得我走远。那几次通话,极不愉快,甚至在电话里和母亲吵起来。男朋友安慰我,要不回去看看吧。他懂得为我着想,但我也放不下。我不能这么自私。这段感情,得之不易。我知道,只要稍作妥协,一定会散。
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纠结,就像突然撞进一个死胡同,两边是高立的墙,回头路一片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终,还是父母退让。我决定去深圳,他所在的城市,一边找工作,一边考雅思。
毕业前那段日子,租房子没着落。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小妹,是我,蓝姨啦,哎,听说你要来深圳,要不先住你淑君姐家吧?
接着,电话那头变成淑君姐的声音。她说,上次没请你吃饭,这次你来深圳,一定要补上。
蓝姨和淑君姐,语气热情而委婉,但在我听来,却极不舒服。我知道,一定是母亲背后作祟,将我的事讲给蓝姨听。她不先说,是怕我和她吵,故意搬出蓝姨来探口风。事后,我与男朋友商量,他本想让我搬去他家暂住,但我怕母亲起疑心——大学结束了,父母还是被蒙在鼓里——并没答应下来。我为母亲的“良苦用心”哭笑不得,不管我离得多远,她始终想把我牢牢抓紧在手里。在她眼中,我从来都是一个孩子。我不想受蓝姨恩惠,又拗不过父母轮番劝说,只好草草应下。
我从未想到,自己的生活,会以这样的方式,和蓝姨联系在一起。
在淑君姐家住的一个多星期里,我的身份,半是熟人,半是房客。
生儿子后,淑君姐没再去档口帮忙,她老公(我后来才知,早在我上次去深圳时,他们就领了证)雇了个小妹看档口,阿楷放假也来帮手。他们租的房子在默林一个小区内,三室一厅。蓝姨将客房收拾妥当,铺上新床单。客房虽小,但好歹是个落脚处。
第一天住进去,男朋友送我到小区楼下,蓝姨来接我,帮我搬行李。几十斤一个行李箱,蓝姨提着,健步如飞。我想起母亲和我说过的,蓝姨年轻时可以肩挑一百二十斤的稻谷。那天吃饭,蓝姨突然搁下碗筷,捂着嘴咳嗽,咳得脸通红。我问蓝姨怎么了,蓝姨说,上次半夜起来给孩子冲奶喝,没注意,感冒了,吃过药,感冒好了,留下咳嗽。我说,看医生了吗?蓝姨说,哪有时间看医生啦,随便吃点药,死不了。说话间,我注意到,淑君姐抱着儿子在喂奶,脸色难看。大概她也听出了蓝姨话里的抱怨吧。
蓝姨在女儿待产时就来深圳,直到外甥满月,期间只回过一趟老家。
第二天,淑君姐去菜市场买菜,外甥交给蓝姨带。我外出找房子回来,累得不想说话,一进门,见蓝姨坐在沙发上,抱着外甥,在换尿裤。蓝姨见到我,摆摆手,叫我坐下。外甥躺在蓝姨怀里,睁大眼睛望着我。我做做鬼脸,逗他,他“咯咯”笑起来。蓝姨问我,你看他像谁。我说,都像啊,眼睛像他爸,脸形像淑君姐。蓝姨说,长大后不要像他们就好。蓝姨的话让我心头一紧。她憋太久了。她说,趁她没回来,我就和你讲。
蓝姨叹口气,脸上满是疲惫。这些日子,她又老了,生白发,脸上皱纹多起来,眉目间尽是愁苦的况味。她抱紧外甥,身子不断地前后轻轻晃动,手轻拍他的背,哄他入睡。蓝姨说,外甥从医院抱回来,就由我带。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肯睡摇篮,一躺下就哭,一定要这样抱。天冷还好,抱着不热,现在热月啊,又不敢吹空调,抱得手酸。蓝姨说起这些,很是激动,嗓门不自觉提高了。我紧张地望向防盗门,生怕淑君姐回来撞见。蓝姨就说,不怕的,她再过一小时才回。
蓝姨说,外甥生得俊,抱下去小区,街坊邻里见到,都来逗他,说你真幸福,这么好看的外甥。平时家里我们三个人,有什么话不好直说,毕竟中间有个女婿。最麻烦就是语言不通,鸡同鸭讲,还是你妈说得对,不能让女儿找外地男人……说到这里,蓝姨牵起我的手,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我顿了一顿,摇摇头,还没。蓝姨的手很粗糙,握着,像一层厚厚的砂纸。蓝姨拉起我的手,看了看说,白白嫩嫩,是不用做家务的命。说到这里,蓝姨自嘲地笑了,说,我也不怕讲你知,本来一有时间,我就给你妈打电话的,她也忙啊,电话里三五句说不清。
我轻轻握住蓝姨的手,安慰她,没关系,你尽管说,我在听。
蓝姨露出无奈的笑,她说,结婚是件大事,不管对方有钱没钱,重要的是性格要好。我点点头,表示赞同。蓝姨眼睛红红的。你说外甥他爸,一天在外跑生意,晚上回来,一两点了,也不去洗澡,就坐在客厅看球赛,不然就玩游戏。人就那么一点精力,用完了,休息不够,白天上班肯定累。我不明白,游戏有什么好玩?如果是阿楷,我一定收拾他,谁叫是女婿啊,还不能说他。我不止一次吩咐你淑君姐,叫她背后劝一劝他,但是她只当耳边风,随口说几句,唉,不管用的……
蓝姨一说起这些委屈,话头就停不下。我困得不敢打呵欠,强忍着,听她吐苦水。
蓝姨说,其实这些都是小事,我最气的是,对方那个老头,不能带孩子就算了,还三天两头打电话来,一时说孩子“时日硬”,一定要带好,一时又说,不能给孩子吃这个吃那个。你说我养大两个孩子了,外甥当块宝,难道不懂这些?那对老家伙,就知道伸手跟儿子要钱。儿子还觉得,他们说什么都是对。我一年到头屈在这里,什么时候要过钱了?轮到我买菜,她才拿钱给我,有时家里剩我一个人,送米送煤气的过来,我找不到一分钱给啊!你说气不气人?
我抿着嘴,点头。
蓝姨又说,去年外甥刚出世,那几个月最苦,当时还没搬到默林,住在关外,冷月家里像冰窟。外甥晚上和我睡,半夜要醒两三次,都是我给他冲奶粉。一天睡不到几个钟头,人还不能生病,幸好我身体硬,发烧感冒,吃吃药就好。有时实在太困了,喂着喂着睡着了,奶瓶拿歪了还不知道。外甥吃不到奶,就哭。我惊醒过来,看到他~脸奶,又好笑,又无奈。
我一直以为,蓝姨带孩子,应是知足的,乐意的,从未想过,中间这么难,而这难,是不能向外人诉说的,再委屈,咬碎了咽下去。蓝姨说,要是女儿嫁本地,她一年到头不用两端跑,还轻松些。她坐车坐怕了,不吃晕车药就会吐。说到这里,蓝姨眼底早己噙满泪。她哽咽道,我在这里快一年,当牛做马,像个老奴,她不知欢喜,还嫌我这做不好,那做不好,你说,做人多难!
她讲的这些,虽是家庭琐事,但听着,总不是滋味。看蓝姨哭,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紧些。外甥在蓝姨怀里,睡着了,睫毛很长,一脸纯真。
我在心底默默祈祷,对他说,你要健健康康,长大了,好好孝敬你外婆。
他在睡梦中,露出笑来,我想,他一定听到我的祈祷了。
【七】
大概从那天起,蓝姨与我,形成了某种同谋。我不曾想,和蓝姨会走得这样近。她把我当做亲生女儿,做了好吃的,第一时间留给我;不让我帮她做家务,说我是客人,轮不到我来做。不得不说,蓝姨做的菜,和母亲是两种感觉。母亲的,偏淡,蓝姨的,偏咸。蓝姨的口头禅是,“咸才香”。她和大部分外出的乡下妇人一样,将口味从老家原封不动搬来。食材虽没有老家新鲜,但总能做出地道风味。
我租到房子,回来告诉蓝姨,说我要搬走了。蓝姨说,怎么不多住几天?
我说,这一个星期,太麻烦蓝姨了,真不好意思。
蓝姨说,有什么麻烦的,我当你一家人,一家人,怎么会麻烦呢?
我告诉蓝姨,那边签合同了,下午就要搬过去。蓝姨吃一惊,脸上掠过一阵失望。她说,今天加菜,做顿好的给你尝!蓝姨是个做事风风火火的人,她让淑君姐带孩子,自己亲自去菜市场买菜。淑君姐听说我要搬走,客客气气地留我。我说,没事的,以后常来看你们。但说实在,我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来,一想到这些,鼻头一酸,突然难过起来。
那天中午,蓝姨提着大袋小袋回来。她满头大汗,上衣湿了大半。但我从未见她,这样快活过。她像过节一般,精心准备饭菜。这一次,我要帮手,她没阻拦。她让我到客厅摘菜,我就搬了凳子,在客厅坐下。一边摘菜,一边和淑君姐闲聊。厨房里,传来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蓝姨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发出一种悦耳的节奏。砧板上,咔嗒咔嗒,是刀起起落落的声音。蓝姨忙进忙出,表情是活泛的、自如的,她许久未曾这样开心,好像这顿菜,她必须使出全部气力才能做好。我看着蓝姨的身影来回于厨房和饭桌之间,不禁有些感动。
淑君姐老公外出谈生意,饭桌上剩我们三个。一张玻璃方桌,摆得满满当当。一道又一道菜,令人目不暇接。蓝姨特地做了一大盘白灼虾,倒一碟梅酱搁在旁边。蓝姨说,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这罐梅酱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蘸虾肉最好吃。我想起蓝姨第一次去我家,带的是一樽青梅酒。我问蓝姨,是不是酿酒的青竹梅做的?蓝姨笑笑,是啊是啊,无论腌酱还是制酒,都是一流的。酱是加白糖和盐腌制的,青竹梅本身有酸性,尝起来甜中带咸酸,不但没有减弱虾的鲜,反而将它的味,带了出来。剥开虾壳,蘸一点,吃进嘴里,甜酸咸香,再美味不过。
淑君姐大概觉得蓝姨今天有点反常,这么大一桌菜,三个人怎么也吃不完。
她开玩笑说,不许浪费啊,浪费是罪,谁不吃完谁洗碗。
吃到一半,蓝姨兴起,又说,我给你们做拍黄瓜。我和淑君姐第一反应都是吃不下啦,不用做。蓝姨就说,拍黄瓜开胃,你们一定会喜欢。说罢,蓝姨拉开椅子,站起来,快步走到厨房,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我和淑君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就在这时,厨房突然传来刀具落地的哐当声,声音震天响。我和淑君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僵了。淑君姐放下碗筷,冲到厨房,我踉踉跄跄,跟在身后。只见蓝姨脸色煞白,捂着手,手上满是血,赤红赤红的血,沾得手心手背全是。蓝姨立在原地,浑身哆嗦,她的眼神涣散,是空的,看不见她的泪,只听到她语无伦次说:手、手指……
抽油烟机呼呼作响,钢刀落地的地方,躺着一截粗短的手指,黑乎乎,一道血迹,横在那里。
淑君姐从喉咙深处发出“啊——”一声,我靠在门边,心跳到嗓子眼,差点吓晕过去。
【八】
那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进厨房,不管谁家的厨房,不管多干净、多安全,我一步也不敢迈进去。厨房成了一个屠宰场,一个受诅咒的屠宰场。我接连好几天做噩梦,梦见蓝姨出事那天的场景,醒来,像被人扔进一只大冰柜,胸口汗涔涔,一片凉。我害怕一切尖利的东西:刀叉、碎玻璃、竹签……看见它们,就会想起蓝姨被刀切掉的半截手指,它留在记忆中的印象太过深刻,血迹、形状,连接着肉体的痛感,还有那天,蓝姨脸上的恐惧。她在一天中,经历了情绪的两个极端,从山腰到低谷,兜一圈,跌下去,没起来。
我和淑君姐急得团团转,慌乱中用毛巾将蓝姨受伤的手包好。血还在流,浸透包成几层的毛巾,透着红色。那半截手指,我用另一条干净的毛巾小心裹起来,捂在怀里。我扶蓝姨下楼,淑君姐抱孩子,跑在前面。孩子在她怀里,一直哭。因为失血过多,蓝姨的嘴唇和脸色苍白得像纸。我们打车到福田医院。一路上,淑君姐情绪很坏,不停催司机开快点。蓝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半个身子倚向我,一直重复念叨,都怪我,都怪我……
我伸手,搂住蓝姨。裹在毛巾里的半截指头,好像在跳动,挣扎着要逃出来。
蓝姨断的,是左手食指,沿着指关节处,半截,横着断了,血管切开,才会流那么多血。所幸,送医及时,断指缺血时间短,动过手术,接上了。事后,主刀医生气急败坏地,抱怨道:怎么一点急救知识也没有,应该先放塑料袋,再用冰冻起来的!我们无知的处理方式,给手术造成不小的麻烦。淑君姐抱着孩子,向医生连连致歉:对不起,是我不对……
我守在蓝姨床边,麻醉药过后,蓝姨望着包扎着绷带的手掌,发呆。护士给她打抗生素,吃止痛药,例行检查伤口的渗血情况,以免感染。这一次,蓝姨反过来安慰我:没事的,死不了。说完,她嘴角挤出一丝笑,很勉强,眉角鱼尾纹更明显了。我头一回见到这样一个蓝姨,没有了大嗓门,没有了喋喋不休,她虚弱得像瓷器,随时会碎掉。她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拨了拨刘海,她和医院大部分伤病患者一样,躺在病榻上。在溽热的七月,她望着窗外的天,日头白花花,光线穿透树木,滑过繁枝,落向昏暗病房。
我在医院守了蓝姨几天,觉得蓝姨受伤,我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给我做饭,她不会切到指头。想到这些,我心生隗疚,又没其他办法弥补,只能尽自己所能,陪着蓝姨,直到她出院。那几天,蓝姨和我说了很多话,从她年幼,说到现在。她在自己的讲述里,重新活过一次。好像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蓝姨不让淑君姐带孩子来看她,说是医院晦气,少让外甥接触。蓝姨女婿来看她,给她提了一篮水果,蓝姨和他说不上几句话。
蓝姨术后,恢复得很好,拆完线,左手食指那里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
后来我忙学业,忙着备考雅思,申请学校。从淑君姐家搬走之后,就再没见过蓝姨。
听母亲说,蓝姨手指痊愈后,回老家了。
母亲去看她,两个人合伙做一顿饭,边吃边聊。
母亲说,感觉又回到年幼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难熬,不知道世事和人情多复杂,日子照旧流转。蓝姨丈夫不赌六合彩了,老老实实耕种养家;蓝姨儿子阿楷,毕业后没去造火箭,在一家科技公司做工程师,听说混得不错。
一年之后,我顺利申请到香港一所大学,读工商管理,这一次,是个光鲜的专业。接到offer那天,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终于“扬眉吐气”,轮到她向蓝姨报喜了。因为这事,父母在清平镇,狠狠赚了一把风头。母亲说,蓝姨又胖回来了,精神气足。至于那天发生的事,谁也不愿提及。对经历过的人,那是一段应该抹掉的记忆。关于那天的细节,刀子怎么会切断指头,蓝姨始终没和母亲说。
动身去香港之前,我抽空回了一趟清平镇。母亲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三口吃饭,吃到一半,父亲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什么,说,你们等等。说完,父亲在楼梯间翻找一番。母亲问他找什么。他说,等下就知道。
是那樽青梅酒,十年过去了,人事变换,风雨流转,酒还在。
父亲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把这樽陈年青梅酒找出来,拿给我们看。
这樽青梅酒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家里,被人忽略。酒樽落满灰尘,盖子脏得很。父亲拿抹布,仔细擦干净。他倒两杯,推到我和母亲面前,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酒樽里的青梅,明显老了,皮肉绽开,只剩核,在一片浑浊中,晃悠悠浮动。
父亲迫不及待,呷一口,咂巴嘴唇,皱眉头,叹道,唉,酒都不好喝了,真苦啊一
母亲抢过酒杯,饮尽,望着父亲,只道,人啊,谁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