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燕鲁公所】
古代的河北与山东,
那些飘飞马褂长辫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脚,
在这三进式样的老院子。
门庭谦虚谨慎,青砖和木椽之问,
嵌入商贾与官差的马蹄声,连绵、悠远,
像一张经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长的小街,
红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睐了这个会馆,
没有记载。最初两省有脸面的人,
来这里就是回家,就是
现在像蘑菇一样生长的地方办事处,
在不是自己的地盘上买个地盘,
行走方便,买卖方便。
后来成都乡试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也不去衙门,
在这里,深居简出。
棱的砖、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雾。时间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这里的三道门槛。
燕鲁会馆变成了公所,
司职于接风、践行、联络情感的公务,
如此低调、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鲁没戴几片花翎的人,
来了,也只能流离失所。
燕鲁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没有了,青灰色的砖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经隐秘的光鲜,
被地铁和地铁上八车道的霓虹,
挤进一条昏暗的小巷。
都市里流行的喧嚣在这里拐了个弯,
面目全非的三间老屋里,
我在。在这里看书、写诗,
安静可以独自澎湃。
2013.6.1
【龙泉驿】
那匹快马是一道闪电,
驿站灯火透彻,与日月同辉。
汉砖上的蹄印复制在唐的青石板路,
把一阕宋词踩踏成元曲,
散落在大明危乎的蜀道上。
龙泉与奉节那时的八百里,
只一个节拍,逗留官府与军机的节奏,
急促与舒缓、平铺与直叙。
清的末,驿的路归隐山野,
马蹄声碎,远了,
桃花朵朵开成了封面。
历经七朝上千年的龙泉驿站,
吃皇粮的驿夫驿丁,
一生只走一条路,不得有闪失。
留守的足不能出户,
查验过往的官府勘合、军机火牌,
以轻重缓急置换坐骑,
再把留下的马瘦毛长的家伙,
喂得结结实实、精神抖擞。
至于哪个县令升任州官,
哪个城池被哪个拿下,
哪个死了哪个活,充耳不闻。
灵泉山上的灵泉,
一捧就洗净了杂念。当差就当差,
走卒就走卒,没有非分之想。
清粥小菜果腹,夜伴一火如豆,
即使没有勘合、火牌,
百姓过往家书、商贾的物流,
也丝丝入扣,不顺走“一针一线”。
灵泉就是一脉山泉,
驿站一千年的气节与名声,
让这清冽的水荡涤污浊,显了灵,
还真是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灵泉在元明古人那里,
已经改叫龙泉,龙的抬头摆尾,
在这里都风调雨顺。
桃花开始泛滥,房前屋后风情万种,
每一张脸上都可以挂红。
后来诗歌长满了枝桠,
我这一首掉下来,零落成泥,
回到那条逝去的驿路。
2013.6.19
【藩库街】
平原的成都混淆黎明与黄昏,
岷山上那颗孤星,遥远而苍凉,
落不下去。
城中心风火高墙垫高了二品乌纱,
布政使的四川在这条街上,
囤积钱粮布帛。财政的底细,
在朝廷那里只是个数字,
这里的库丁营帐也只管进出,
下放与递解押京,
流水一样滋养了天府太平。
四川话“打启发”的出处,
因为风火高墙的坍塌。
清末的颐和园摇摇欲坠,一片飞瓦
砸疼了扭曲的蜀道,
砸向东校场都督的阅兵典礼。
叛军哗变,口令就是“启发”,
刀刺挑落银号票号与钱庄,
挑散藩库里的银元宝山,
七零败落。一把火,
惨白了天空。
那时候保路的英雄们,
还在集结民怨与外强的勒索挣扎。
那时候朝廷割地赔款,呛一口黑血,
屈辱开始有了疼痛。那时候,
这里的刀枪指错了地方。
多年以后,另一条路横贯南北,
把这条街拦腰斩断。
街上留下的血痂,还在。
据说发横财的横尸街头,
幸免于难的暴病而终,
这是结局。在这条不起眼的街上,
明火执仗与暗度陈仓,
都走不出自己的心惊肉跳。
现在街边埋伏一条隧道,
埋伏箴言:这里的银子有点烫。
2013.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