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峰
1
老黄像鼓风机似的喘着粗气过来,两只牛蛋眼像两个探照灯似的围着破房子里里外外地照了一遍,回过头来对墩子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三间土坯房,山墙塌了半截,房顶盖着几块伤胳膊断腿的石棉瓦。深冬的积雪像一头沉睡的北极熊趴在上面,石棉瓦被压得呲牙咧嘴,像一群鬼哭狼嚎的伤兵。有些积雪像好奇的顽童似的从石棉瓦缝隙里钻进房内,瞪着一双双鼓溜溜的眼睛向下张望。屋顶融化的部分积雪,形成钟乳石般的冰瘤倒挂在房顶上,那晶莹的冰瘤上偶尔有珍珠一样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跌落在用黄土夯制的地面上。随着这滴答滴答的声音房间变成了湿漉漉的溶洞,泥泞不堪的地面像小雨过后的田间小径。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几块不规则的石头胡乱垒了个半圆,里面铺着一层掺杂着垃圾和粪便的黄草,这就是床了。拨开床上垃圾一样的破衣烂衫,里面躺着一個三十多岁的男人,披头散发、满脸胡须,像狗一样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瑟缩着。一床露着黑棉花的又脏又湿的褥子盖在身上。由于褥子太过短小,那人的一双大脚露在外面。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前面像鳄鱼嘴似的张着,沾满黑泥的脚趾头像两窝等待出去觅食的小老鼠在惶惶恐恐地抖着。
“这就是你家?”见墩子一直不吭声,老黄似乎有些明知故问地说。
墩子睁开发着雪光的眼睛看着老黄,点了点头。
“这是你爹?”墩子失望地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疯子,点了点头。
“你是畜生吗?竟然对你老子……”老黄想再说什么,看到眼前的墩子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又停住了,想了一会儿,像领导下基层似的昂着头,挺着胸脯,旁若无人地大声说:“把你们村干部找来。”
墩子兔子似的跑了,不一会儿领来了一个老年男人。那人大约五十多岁,但过度的劳累和生活的艰苦像一把剔骨刀似的,把他身上的肉都剔光了,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人皮包着一副细小的骨架。他穿着一身有些显大的脏兮兮的黄军装,袖口磨烂了,线头像帘子一样挂在手背上。
“我们队长。”墩子指着老年男人对老黄说。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老黄眼晴瞪得大大的,右手端成一杆长枪,食指像枪管一样指着村干部说。
“这是个神经病,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个畜生,畜生吃饱了只知道睡觉,他吃饱了什么坏事都敢做,大人孩子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不留神,他就给你一石头。”村干部抱怨说。
“房子就不能给修一修?不就几把草的事吗?”
“哎哟老天爷,怎么不修?年年都修,可修了有什么用?前年一把火,把房子、家具以及粮食、衣服烧了个精光,今年更彻底,他一夜就把房顶拆光了,墙拆了半截。要不是邻居起得早,发现得及时,等天亮了,说不定连地基都扒出来了。他说房子地下埋着鬼。”
“你越说越玄乎了,他一个人,一夜能把一座房子拆了?胡弄谁呢?”
“真的,我不骗你。他现在没犯病,躺在床上像猫似的,可犯起病来,五六个劳力都逮不住。”
2
老黄不想在这里多耽误时间,不再和他多费口舌,看了看躺着的疯子和站着的墩子,急乎乎地对老年男子说:“行了,行了,别在那里胡啰啰了。我不管你说什么,抓紧找人把房子修了。不然冬天冻死了人,小心你的脑袋。”老黄说着,右手又扣在盒子枪上。村干部又转过身作逃跑状,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老黄的右手,头点得有些忙乱,像是在摇头晃脑。
老黄冷笑了一下,拔腿就走,接着又停住了,回身指了指墩子对村干部说:“看好这个小狗日的,别让他到处窜了。在外边什么好事不干,打架斗殴、坑蒙拐骗、抽烟赌博,净干坏事。特别是偷,更是气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见什么偷什么,进派出所就像走亲戚,而且住下还不想走,比三车管理员住的时间都长。”
村干部表情有些难看,像剜了他一块肉似的皱着眉、咧着嘴,想说什么,但看到老黄的右手还扣在盒子枪上,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老黄像一头老母猪似的扭着屁股一摇一晃地走远了,村干部骂了句:“狗日的老黄。”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了墩子又停了下来,瞪着眼骂道:“你个杂碎又偷人家东西了?”
墩子低头不语。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吗?”
“我饿。”墩子理直气壮地说。
“饿死也不能当小偷。”村干部恶狠狠地说。
墩子又低下了头。
村干部把手背在身后,像被绑着似的弓着腰,来来回回地审视着墩子。他犀利的目光像刀子戳在墩子身上,戳得墩子在左躲右闪。
“你说都走了五六年了,我以为死了呢,怎么又回来了?”
墩子恨恨地瞪着村干部。
村干部也许感到不应该揭他的伤疤,也许感觉该回家干活了,于是向屋里看了看又对墩子说:“别叫你爹冻死了啊。”说完,转过身去要走。
墩子的小眼像陀螺一样突突地转着,看着村干部要走,有些赌气地说:“连床被子都没有,我也没法,冻死就冻死。”
“你大闺女上吊死心眼啊?抱点黄草先凑合着,明天我去民政看看,还有救灾棉衣棉被不?”村干部看着墩子两眼顶光顶光地看着他,又说:“你瞪着两个牛蛋眼看我干嘛?我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别再找地方住了,和你爹一块儿住,比条狗管用吧?”
墩子咕哝说:“他犯了病打人,我怕一石头把我砸死了。”
“砸死了正好,世界上少一个贼熊。”
墩子不说话了,怕村干部还有更难听的话等着他。
“给他弄点吃的,他毕竟是你爹。”村干部说完,大步流星地走了,把老黄安排他的所有的事,又安排给了墩子。
3
老黄叫黄金发,下村乡派出所所长。当然,指导员、副所长、干警、户籍员、出纳、会计、保管员以及伙夫、采购员也都是他。因为整个派出所就他一个人。后来有一个三车管理员,只是五天来一次,干完活就走,很少帮他的忙。黄金发长得奇怪,圆鼓鼓的身子就像一个油桶。肩膀平得像用刨子刨过的一样。脖子短得可以忽略不计,头放在上面,就像一块石头放在墙头上。他是当兵出身,口粗,见了谁都“狗日的、狗日的”地骂。但没人敢得罪他,因为不论谁,他看着不顺眼,掏出枪来就指着头皮骂:“狗日的不老实一枪崩了你。”大老黄就成了人见人怕的人。就连孩子讹人哭的时候,爸爸妈妈吓唬说:“你还哭?大老黄来了。”孩子立马不哭了。
大老黄是个敬业的人,无论谁家有困难,无论路近路远、天明天黑、刮风下雨,他都会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挎着盒子枪跑过去。时间长了,大老黄就成了大家最值得依靠和信赖的人;也成了什么人都熟悉、什么人都搭得上话的人,也成了人人都偷偷骂的人。后来,人们称呼老黄,没有人称呼黄金发了,也没人称呼黄所长了,一致称呼他为:“狗日的老黄。”
村干部在老黄面前像狗一样地听话,可一转身就骂他。对于老黄安排的事,表面上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暗地里什么不干。实际上,村干部并不是有意冒犯老黄,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家庭的特殊性。男人犯了病什么不能干,又糟踏东西。墩子吃不饱饭就出去偷,被人抓住了就送派出所,可墩子太小,大老黄就派人送回村。大老黄见了这村的干部就骂:狗日的以后再把那个小偷送来我就一枪崩了你们。
村干部会反驳:我们有什么办法?他是个孩子,打又打不得,骂几句他装听不见。
那我就有办法了?
不是有个少年管教所吗,要不让他去那里吧。
老黄便摸着盒子枪追着村干部骂:狗日的你懂不懂?少年犯才能进少管所,他一个儿童怎么能进?找他父母老的,或者亲戚朋友,真不行领你家去。
村干部见了老黄就挨骂。被骂的村干部就越加仇恨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说起来都很可怜。躺着的疯子是父亲,叫杜杲仁。墩子是儿子,大名叫杜长卫,小名叫墩子。但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从小爱偷东西,都喊他墩子或顶上村那个小偷。
杜杲仁今年三十六岁,正是二五中实的时候却成了一个废人。他变成这样,与这个瘦男孩墩子有关系。
十三年前的正月,他娶了个贤淑漂亮的妻子,年底,妻子生了个儿子。由于营养不良,儿子出生后不会哭,不久就夭折了。杜杲仁悲痛欲绝。妻子更是欲哭无泪。杜杲仁安慰了一阵妻子,用草筐背着夭折的儿子去南大汪。南大汪是他们村的一个汪塘,离村有三里地。汪边上有一块茅草荒,那是附近村村民扔死孩子的地方。他走到茅草荒的时候,已经有两个死孩子在那里了。人家看来家境不错,两个孩子都穿戴整齐,其中一个孩子身上,还盖了一件婴儿穿的小棉袄,这在那个年代,只有工人家庭或村干部家庭才有的。一般家庭即使有,也舍不得扔掉。他望了望晨昏苍茫的原野,没看见一个人影,只有被他惊飞的几只乌鸦在不远处嘎嘎地叫着。显然,那两个死孩子的亲人,早已经回家了。家里孩子夭折,虽不是丢人的事,也是很晦气的事,为了不让别人撞见沾染了晦气,人们总是趁天不亮就把死去的孩子扔掉。杜杲仁之所以到快天亮了才来,他还幻想着孩子能起死回生,一直到孩子浑身像冰棍一样凉了才出来。杜杲仁把儿子放在那两个孩子旁边,边流泪边叨念:“可怜哪,好不容易来世上一遭,没吃一口奶没喝一口水也没睁眼看一看爹娘就走了。可怜啊,来世上一遭,没说一句话没哭一声,甚至连口气都没喘就走了。哎。”
临走,杜杲仁又仔细看了看三个孩子,他又蹲下了。那个身上盖着棉袄的孩子实在太扎眼了。自己的孩子身上连一块布片都沒有,他不但穿着衣服,还盖着棉祆。真到阎王那边,不更有差距吗?他要把那件扎眼的小棉袄盖在儿子身上。他像做贼似的四周环视了一圈,在确信眼前除了另一个夭折的孩子之外再无其他人的情况下,把小棉祅取了下来,盖在了儿子身上。可小棉袄拿过来了,又感觉不合适。毕竟人家孩子就那么一件棉袄,盖在儿子身上,人家孩子就没有了。他又挪了回去。可看到儿子光着身子,又有些不甘,就又拿了过来。就这样,那件小棉袄在两个死孩子身上来来回回地好多次,他还是没拿定主意。就在这时,有个孩子的腿居然动了一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把小棉祆掀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似乎还有温度。而且孩子的腿又动了一下。他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真的没死。杜杲仁浑身哆嗦起来,头皮也像有一串鞭炮在噼里啪啦地炸,一些鬼影神怪在灰蒙蒙的天空像夏天雨前的蜻蜓似的弄得天空乱糟糟的。但杜杲仁似乎没多想,弯腰把小棉袄盖在孩子身上,揣在怀里像鬼撵着似的跑了起来。
4
杜杲仁背着儿子走了,妻子杨树枝躺在床上哭。她总感觉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她出生在地主家庭,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因为想上大队也不让上。像她们成份不好的孩子,学只能上到小学。她虽然怨恨她的爷爷,因为爷爷是地主,但又很怀念爷爷。爷爷被说成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但她眼中的爷爷并不坏,而且很慈祥,只是爷爷身上的地主坏。爷爷被红卫兵打,打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上吊自杀了。爷爷本不想死,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想死,他只是想以死相威胁,让红卫兵别再打他。那年夏天很热,红卫兵又游他的街。用稻草绳缠在他脖子上,还向他脖子里扔毛毛虫。他又热又痒,实在受不了了,就骂他们说:“你们还有没有一丁点良心渣?你们这么折腾一个老人也不怕遭报应?”
就这几句话,招来了一阵雨点般的拳打脚踢。打完骂完,把他关在一间屋里就走了,只留下一个看守。爷爷又难受又气恼,把腰带拴在门鼻上大声喊:“我上吊了,我上吊了。”
看守见爷爷真把腰带拴门鼻子上了,就跑去给头目汇报。头目过来看了看,对看守说:“他吓唬人呢,门鼻离地那么近,怎能吊死人呢?你别理他,远远看着别让他跑了就行。”临走,头目还对爷爷恶狠狠地说:“想死就死,再穷咋呼,揍你。”
说完,头目甩手走了,看守也挪到了大门口。爷爷伤心极了,真的把腰带套上了脖子,没想到套上就取不下来,脚还触着地就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树枝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悲痛。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出门了。她也怕见任何生人,她看到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恶。每一个人都是打死爷爷的罪魁祸首。她得了抑郁症。一直到了一九六八年春天,已经三十岁的她嫁给了二十二岁的全村最穷的单身汉杜杲仁。她怀孕以后,抑郁症基本好了,也不再天天闷在屋里不出门了。没想到儿子刚出生就死了,她的抑郁症又犯了,不但不敢见生人,连听见人说话声都浑身哆嗦,就像惊吓过度的猫。丈夫背着夭折的儿子走了之后,她哭了一阵子,后来好像听见有人喊她,她吓得缩成一团瞪着两眼等着人进来,可并没有人进来。她想起了丈夫,于是爬下床,向着丈夫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杜杲仁回到家,老远就喊:“老婆,儿子又活了。”
孩子在他怀里,冻僵的身体慢慢缓了过来,手脚不住地乱动。只是身体太虚弱了,得赶紧给孩子喂奶。可妻子不在。床上还有妻子的余温,他把孩子放到床上,小心地盖好,他去找妻子。
上哪里去了呢?他疑惑地屋里屋外看了一圈,并没有妻子的身影。怎了出去了呢,刚刚生完孩子?他去厕所看了看,也没人。他不再找了,还惦记着屋里的孩子。他来到屋里,倒了点开水,用嘴噙着喂那孩子。孩子开始不知道张嘴,他就用舌头舔,过了很长时间,孩子的嘴终于动了,慢慢会吮吸了。他喂了两口水,又喂了一口妻子吃剩的小米饭。孩子睁开了眼,看了看黑洞洞的屋子和他黑乎乎的脸,“哇”地哭了一声,接着闭上眼睡了。尽管只是一声,而且是非常微弱、无助,就像蚊子的叫声一样,但在他听来,胜过人间任何美妙的声音,比天籁之音还要动听。他美美地看了孩子一眼,想起了妻子,又跨出了门。
杜杲仁挨家挨户地找,都说没见。他又找遍了村庄的角角落落,还是没有妻子的踪影。难道是回娘家了吗?不可能啊。他们村坐落在一个山坳里,四周被大山像墙一样围着,只有一条出山的路,而且曲曲弯弯陡峭难行。平常回娘家,都是他跟着,难道今天自己去了?刚生完孩子身子弱,怎么能出门呢?他决定去丈人家看看。他又犹豫了,他走了,孩子怎么办?孩子哭了一声就睡了,能不能醒来还很难说。他不能走,他要去照顾孩子。妻子伤心归伤心,可她是大人,渴了知道喝,饿了知道吃。孩子不行,看那小身板,从出生到被扔,可能一口奶没吃过。想起吃奶,他又犯愁了。妻子不见了,到哪里给孩子找奶吃呢?
杜杲仁回到家时,孩子还在沉睡,似乎发烧了,脸上炭火一样烫。他紧张了。抱起孩子就往卫生室跑。卫生室在村办公室旁边,在大村里,离他们小自然村有五里山路。他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室,站在门口进不去。卫生室里挤满了人。村支书的妻子病了,看上去很严重,支书妻子的是老毛病了,就是天生心臟病。心脏病怕生气,全家人都不让她生气。可最近她小闺女武四平让她生气了,一下气犯了病。
5
老太太有两个儿子武建军、武建国,还有四个闺女,武一平、武二平、武三平、武四平。武四平在家最小最受宠爱也最娇惯,从小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我行我素的性格。四平去年出嫁,亲上加亲,嫁给老太太娘家二叔的孙子,四平的表哥。可结婚刚半年就闹离婚,原因是四平不正干,和别的男人偷情。丈夫想找那人理论又不敢去,因为那人是狗日的老黄。她跟老黄偷情不为别的,就为了吃,因为在狗日的老黄那里,吃猪肉像扒豆沫子一样。娘家不同意她离婚,没想到四平铁了心不跟表哥过了,今年刚过了年她就跟人家跑了。跟人跑就跟人跑吧,你跟个像老黄一样条件好点的也就罢了。她跟的偏偏不是老黄而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光蛋。穷就穷点吧,只要年轻能干,什么都会有的,没想到她跟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年龄大就年龄大吧,只要家里没什么拖累,日子还能过得去,没想到家里还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有孩子就有孩子吧,只要他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联系了,别和家里有什么瓜葛也就完了,没想到她跟着跑的男人就是跑得再远也断不了瓜葛的人,是老太太娘家三叔家的弟弟,四平的叔伯舅舅现在的叔公公。叔伯舅舅就叔伯舅舅吧,知道错了赶紧回来也就行了,偏偏又怀孕了,还生了个儿子。好在儿子出生三天就死了,要不然老太太见了这孩子爸是叫弟弟呢还是叫女婿,孩子长大了是叫外孙呢还是叫外甥呢。
四平一次次不听话,老太太一次次生气,每次生气都犯病,每次犯病都要吃药打针很长时间。尽管这次四平回来了,生的没法称呼的孩子也死了,尽管又和女婿和好了,女婿也说只要她不再和他离婚,不再和三爷爷家的叔来往,愿意找老黄就找老黄。尽管四平也答应了丈夫的要求和他好好过日子,但这次老太太还是气坏了,一生气心脏病立马犯了,犯了病就治不好。犯病的起因虽不怎么光面,但书记家的亲戚朋友和村民还是都带着礼品来看望。不过看望归看望,买来的东西老太太吃不上了,她已经不能进食了,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咽气了。
杜杲仁费了好大的劲才在人群里找到惟一的大夫大老王,他大声地喊起来。大老王又称王小嘴。日本人进山东时他还是个孩子,就被抓去做苦力,由于他身单力薄,干活不利索,被日本人打了一巴掌。就这一巴掌,他的嘴就张不开了,吃饭只能吃面条,还得一根一根地向嘴里续,就像老太太穿针引线一样。吃一顿饭没有一两个小时吃不完。为了减少吃饭时间,他每天只吃两顿饭,可即使这样,他总吃不饱。所以经常见他一边看病一边呼啦呼啦地向小嘴里续面条。多亏了有个贤慧漂亮的妻子,不但能照顾他的饮食,还能帮忙打针、抓药,有时还得当翻译,因为他说话就像嘴里含着东西,不仔细听都听不明白。王小嘴医术不错,而且还很敬业,一生救活了很多人特别是孩子。
王小嘴一看杜杲仁怀中的孩子,四肢僵硬,唇发青,面如死灰,知道病得不轻,不由紧张起来,小嘴里发出了急促的响声。
“快,快放床上,敞开衣服。”
“天太冷了,怕冻着。”
“都烧糊了,还捂着,你想烧死他啊。”
杜杲仁赶紧把孩子放在床上,把身上的衣服解开。
王小嘴拿来酒精擦洗孩子的腋下和掌心脚心。随后,王小嘴又给孩子打了一针。
一阵忙乱以后,王小嘴累得气喘吁吁,可孩子还是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杜杲仁紧张了问:“不会好不了吧?”
王小嘴猛吸一口气说:“太虚了,起紧找你媳妇来喂奶。”
“不知上哪了,没找到。”
王小嘴也知道他妻子有抑郁症,很少抛头露面,别说不在家,就是在家,让他上这里来,恐怕也不可能。王小嘴瞪着眼睛问:“那怎么办?再不喂奶就饿死了,身子太虚了。”
书记家有个年轻的媳妇抱着孩子过来了,把手中的孩子递给身边的人说:“来,让我喂吧。”
杜杲仁眼泪汪汪地把孩子抱给她说:“谢谢您了,孩子有救了。”
孩子吃了奶,慢慢睁开了眼,而且两手死死抓着女人的衣服不松手。杜杲仁想到,孩子只有在母亲怀抱里才是健康和安全的。于是,想到了妻子。说了一声:“我一会儿就回来。”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杜杲仁先去了丈人家。丈人家就在大村住,几步就到了。没见到妻子。家里只有丈母娘一人在家,她知道女儿生的儿子夭折了正伤心呢。看到女婿气喘吁吁地进来,惊恐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树枝来家了吗?杜杲仁问。树枝就是他妻子杨树枝。
你傻啊还是憨啊,她刚生孩子二天,大老远跑这里来干嘛?
可我满庄都找遍了,就是没她的影。
哎哟,你个粗心鬼啊,你不知道她有毛病嘛。孩子刚死了,她想不开怎办?哎哟,你啊。
孩子没死,孩子病了,在卫生室打针呢。
一听孩子没死,丈母娘的眼一下像刚擦拭完的电灯泡,透明铮亮。接着从板凳上蹦起来,两只小脚像捣蒜似的向大门外走去,边走边扔下了一句话:“孩子我看着打针,你快回家看看树枝回来了吗?”
屋里正在吃饭的妻弟杨树行也窜了出来,跟在姐夫身后。
杜杲仁用喷气式飞机的速度几乎是飞着回到家中的。一推开门,就愣住了。妻子像一条麻袋一样稳稳当当地吊在房梁上,他一下瘫倒在地上。妻弟杨树行随后进来了,哭着喊了一声“姐啊”,拿起饭桌上的菜刀就去割绳子。可一切都晚了,树枝浑身僵硬得像一根木头,已经断气多时了。
杨树行抱着姐大哭起来,杜杲仁像一根木头一样靠在床边一动不动,眼珠子转都不转。这种表情从此就挂在了他脸上,一挂十三年。
6
在这十三年里,他不认识亲戚朋友,他不知道日出日落,他也不知道春夏秋冬。他就知道一件事:每天两顿饭。也就这一点,才使他十三年了,没有被饿死。每天早上八点左右,他会走到一户村民门前,静静地像一根木桩一样站在那里。开始的时候,村民不知他想干什么,不理他就走了。可到了下午,还站在那里,就好心地给他水喝,他喝,喝完还是不走。村民想到一天了,别是饿了,就给他拿吃的。给他吃的以后,他立马就走了。村民这才知道,他是要吃的来了。从此,村民只要看见他站在大门口,就拿点吃的给他。杜杲仁也没忘了平均主义,他要吃的不是在一家要,而是满村要,甚至去邻村要。但无论去哪里要,他都推行平均主义。今天在这家要了,明天就换一家。不过,他的脑子似乎不能记忆太过复杂的事情,他要吃的都是按顺序一户一户地要,绝不跳跃着要。一旦这户出门不在家,他也不走,一直等到回来了,给他吃的了,他才走。有一户外出十多天没回来,村民怕他饿死了,就悄悄送东西给他吃,可他拿了吃的走了,第二天还在那里等,一直到那家人回来,送吃的给他了,他才不等了。就这样,杜杲仁靠吃千家饭挨过了十三年。
他抱回来的孩子就不那么幸运了。
杜杲仁病了,除了吃,人事不懂。无论冬天夏天,经常赤裸着身子。家里更是脚尖插不进,而且臭气熏天。
因为他不但把家里的衣服被褥全都扔到地上,而且还在上面拉屎撒尿。有时候邻居给打扫打扫,可他一回家,就又弄乱了。时间一长,就不再有人来收拾了。
杜杲仁疯了,儿子就留在了丈人家。
岳父叫杨满国,是独子。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杨树枝,是杜杲仁妻子,死了,二女儿杨树叶,受不了地主家庭的歧视,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只有一个儿子杨树行,年龄还小。爷爷上吊死了以后,岳父成了专政对象,大会批小会斗,时间不长,腰被踢伤,身体就垮了,不能干活。家里没人干话,就挣不到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更让他们家雪上加霜的是,村支书处处刁难他们。刁难他们的理由,是那个孩子给他们带来了恶运。由于那个孩子的出现,支书的妻子死了。支书不再怪罪女儿四平,因为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怪罪那个孩子,说本来是个死孩子,摄了他老婆的阳寿,孩子活了,他老婆死了。
村支书是一方土地,顶上村归他管,他看着不顺眼的人,就要倒霉。他看着杨家不顺眼,杨家就要倒霉。先是杨家的房子,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原不会有问题,但支书说有问题就有问题。先说他们家人口少,不能住那么多房子,就讓把正房腾出来给最困难的老张家住。老张家不去住,支书就说当领导休息室,说公社领导来检查工作,路太远,没有休息室不行。杨家把两间正房腾出来,他们搬到偏房住。尽管那两间正房一直空着,并没有什么领导来休息过,但房门钥匙在支书手中一直没还给他们。没房子住挤挤还能过,可没粮食吃日子就没法过了。杨家干活的少,只有杨满国和妻子朱甜能下地干活。杨满国身子弱,干不了重活,支书就安排小队长记半个工。妻子朱甜干活肯卖力气,可有个外孙墩子要照看,经常要跑回家。支书知道了,罚去了不少工分。尽管杨满国和朱甜夫妻俩从年头到年尾没误一个工,但有支书的亲自关照,到年底,他们仍然分到了很少的一点粮食。
为了填饱肚子,墩子很小就学会了偷。墩子会走了,姥姥姥爷就不怎么管他了,每天早上他们都是天不亮就上山干活,到天黑了才回来。墩子自己在家里,渴了,水缸里有冷水,饿了,饭桌上有菜团子。有时看到小伙伴拿着好吃的出来,哄、骗、抢,什么招都用,就为了可以吃上一口好饭。按理说小孩子吃点喝点没什么大事,但那时候粮食就是命,吃了别人家的粮食就等于吃了人家的命。那些受了委屈的孩子总要给大人哭诉,墩子身上就增加了许多拳头、耳光子。拳头、耳光子多了,贴在他身上,形成了保护层,再多的耳光子、拳头落在身上,他就不觉着疼了。再多的耳光子、拳头他都不怕了,只要能填饱肚子。
六岁的时候,姥姥姥爷开始打他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打他。他是个没娘的孩子,作再大的事,姥姥姥爷都舍不得打他。可一个卖鱼的一句话,让他们下了狠心打了他。
那是夏天,姥姥姥爷收工回家,发现饭桌底下有条鱼。姥姥就问墩子,鱼是哪里来的。墩子说在河边捡的。河边常有人网鱼,丢几根小鱼小虾正常,可丢三斤重的大鱼,就让人怀疑,除非网鱼的人是瞎子。正在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了。看到地上的鱼,说:“哎哟,果然是这孩子。”
姥姥不明白了,疑惑地问来人:“什么是这孩子?这孩子怎么了?”
“这孩子将来一定了不得。”
姥姥更疑惑了,问:“你别在那里神神叨叨了,孩子怎么样俺心里明白。”
来人笑了笑说:“这鱼是我的。”
7
原来如此,这人是来找鱼的,姥姥笑着说:“我说呢,这么大的鱼怎么会丢呢,肯定是有人放在那里的。那好,你拿走吧,我正愁没柴火炖它呢。”
来人却说不要鱼,只要孩子说出来怎么拿回来的就行了。姥姥感觉这人有些奇怪,捡你一条鱼,不用手拿回来难道用头顶着回来?那人却说,孩子既没用手拿,也没用头顶。还说:“我不是打鱼的,我是卖鱼的。到你们村的时候,就剩三条了。有个去买鱼的,挑好了一条鱼我正用秤称,这孩子光着屁股过去了。等我称完鱼,一看篓子里就一条鱼了,我以为让那个买鱼的藏起来了,可那人光着膀子扛着锄站在那里,没拿别的家什。就想起了这个孩子。这孩子刚走没多远,光着身子,两只手来回摆着,像小鸭子一样地摇摇晃晃地走远了,身上根本没有藏鱼的地方。我们又围着篓子找了半天,鱼的影子也没找到。我们都觉着奇怪,难道有鬼不成?那个买鱼的说,鬼是没有的,脱不了与那孩子有关系,他从会走路就知道偷东西。这不,我叫他领着,就进了你家门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怎么偷走的呢?”
姥姥一听气坏了,上去把墩子按倒在地上就打,边打边问:“说,你到底怎么拿家来的?”
墩子的皮肤对巴掌已经有抗体了,打个三下五下的,根本没感觉。姥姥一看他那么漠视,狠狠地打了几巴掌。墩子感到疼了,嘴歪了歪,说:“我用嘴叼着回来的。”
“这就对了。”来人说,“用嘴叼着,从后影里还真看不见。哎哟,这孩子真是聪明啊,将来一定是个江洋大盗。”
来人最后一句话,把姥姥吓坏了,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这一顿打,是墩子在姥姥家挨的第一顿打,也是最重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身上的伤还没好,墩子就跑了,从此再也没进过姥姥的家门。前几年姥姥姥爷相继去世,他都没去。那段时间,他正在和一个人预谋一件大事。
墩子被姥姥打了一顿,有些伤心。虽然挨打是家常便饭,但那都是别人打的。别人打得再狠都不觉着疼,姥姥打得不重却疼得很。别人打的疼是疼在皮肉上,姥姥打的疼是疼在心里。姥姥都打他了,世界上再无可信赖的人。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要放在现在,还整天赖在爸妈怀里像宠物似的撒娇,可那时的墩子已经是一棵旷野里经风沐浴的小树苗了。
墩子想了一夜,第二天天还不亮就跑了,跑得很远很远,一直到实在走不动了,他才停了下来,又渴又饿又累就昏倒在一个草垛旁。草垛是一个半傻子的。这个半傻子也姓杜,叫杜杲仕,名字比父亲多一画,脑子也比父亲稍好一点。父亲只知道吃,他不但知道吃还知道做。不过,他做饭非常简单,一个铁锅,一捧瓜干,一瓢井水,用柴草煮沸,就算一天伙食。
早上吃剩的中午饭,中午吃剩的晚上吃。一天一铁锅,不多吃也不少吃。当然也吃蔬菜。像黄瓜、芹菜、萝卜、豆角、茄子、白菜,完全是最营养的吃法——生吃。当然他自己不会种,见什么吃什么,走到哪吃到哪。他不糟踏人,只管吃不管拿,吃饱就走。村民遇见了,也不怪罪他,有时看着他吃,有时还帮着摘给他吃,有时还和他聊天。就这样,杜杲仕虽然傻,长得却胖胖壮壮的,像生活在殷实之家的人,一点也不缺营养。
这天早上,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就像下了火。杜杲仕夜里热没睡好,快天亮了才睡着,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已经过了早饭时间,肚子有点饿。而灶房里柴草烧光了,他只好背着草筐拿着抓钩取柴火。祡草垛就在大门外,开门就到了。杜杲仕放下草筐,举起抓钩就要朝草垛上刨。抓钩举起来却没有落下,因为草垛里埋着一个孩子,上半身盖在草底下,两条腿露在外边。杜杲仕把孩子扒了出来,见是个死孩子,吓得扔下抓钩就跑。迎头遇到他弟弟过来看他。他就兄弟俩,父母在五八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把吃的都给他们兄弟俩吃了,老两口都饿死了。母亲临死前交代弟弟,一定把傻哥哥照顾好。弟弟结婚生子后,盖了新房出去住了,老房子留给了哥哥,每年哥哥吃的粮食都是弟弟供应,隔三差五地,弟弟还来看哥哥。
今天天熱,没下地干活,就过来看看。弟弟刚走到门前,哥哥就惊慌失措地跑,不由警觉起来。可看了看四周又没什么动静,就拽了拽吓得浑身哆嗦的哥哥问:“怎么了,谁又过来了?”
弟弟以为又是哪个捣蛋鬼搞恶作剧,睁大了双眼到处看。
哥哥躲在弟弟身后,从弟弟肩膀上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指着草垛说:“死孩子。”
弟弟走了过去,一看,真的是个孩子的尸体半掩在草垛里,不由骂了一句:“又是哪个龟孙日的糟踏人啊。”
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夭折个孩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们村附近也有一块荒草地,是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也是几个村合用的。有些不怀好心的人,故意到那里捡个死孩子扔在别人家草垛或粪堆旁,吓唬人。像杜杲仕这样傻乎乎的人,是常被捉弄的对象。弟弟边骂边上前把孩子拽了出来,没想到孩子睁开了眼,像受惊的猫似的瞪着两个大眼说:“干嘛?”
这孩子就是墩子,他还以为又有人要揍他呢。
墩子吓得向后缩,弟弟吓得往后退。杜杲仕却兴奋得两眼放光,跑过来就抱墩子,墩子虽然也躲着他,还是被他抱在了怀里。
这边吵吵嚷嚷,惊动了附近的村民,大家纷纷过来。看到傻子见了孩子那个亲热劲,一个说:“傻子喜欢孩子啊。”第二个说:“别是傻子外边有情人吧。”第三个说:“既然孩子在傻子门口,就留下给傻子当儿子吧。”大家都同意第三个人的意见,但傻子的弟弟有些担心地说:“别也是个傻子吧。一个傻子就够麻烦了,两个傻子可就不知什么样了。还是问问他是哪里人,给人家送回去吧。”
大家都在议论他,他不吭声,可耳朵没闲着。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能吃口饭填饱肚子,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当听大家说要让他给傻子当儿子时,他高兴了。虽然是个傻子,可也有个依靠啊。但当听到有人担心他是傻子,要送回去的时候,墩子说话了,但声音很低:“我不傻。”
一个老人走过来,俯下身子关切地问:“孩子,你是哪里人?怎么会躺在这里?”
“我娘死了,我爹是个疯子,我从丁点就跟着爹要饭,我爹也没说俺家在哪里。”墩子不想回去了,就编了一套瞎话,可这套瞎话太完美了,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不但相信了,而且还起了怜悯之心,纷纷感叹道:“好可怜的孩子啊。”
8
墩子跑了,姥姥姥爷也没去找。墩子当小偷让他们丢尽了脸,他们真的不想养墩子了。不想养墩子还有个原因,就是墩子的长相。杨树叶高挑白皙,杜杲仁虽然不白但也不是很黑,个子也很高,可墩子呢,又矮有黑。杨树叶和杜杲仁都是双眼皮,墩子却是单眼皮。邻居百舍都说墩子是个野种,传到姥姥姥爷耳朵里,心里比针扎了还难受。女儿死了,女婿疯了,也没地方去对证。现在墩子走了,姥姥姥爷说,走就走吧,他不走,邻居百舍地整天指指戳戳地很难受。
墩子在杜杲仕家留了下来。杜杲仕有了儿子,杜杲仕的弟弟也高兴,想着这孩子长大了,就能照顾哥哥,自己的愁帽就脱掉了,所以非常尽心,经常过来送吃的穿的。墩子有了个衣食无忧的地方,也不再到处跑了,小偷的毛病也改了。附近有个老私塾,见墩子聪明,没事的时候,就教墩子识字。墩子很好学,脑子又好使,只二年多时间,就学会了很多字。八岁的时候,杜杲仕的弟弟送他去上学。墩子由于跟老私塾学了很多字,小学一年级的课程很快都学会了。那是墩子上的复式班,一年级的课程学会了,就偷着学二年级课程。年底考试,他一二年级的试卷都做了,各科都是全班第一名。老师有些奇怪,又单独测验了一次,墩子照样各科优秀。第二年,他就上了三年级。墩子的学习成绩这么好,全村人都称赞,很多人都很羡慕,有的说:“傻人有傻福,没想到捡到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将来傻子要享福了。”
最高兴的还是杜杲仕的弟弟,对墩子的疼爱更加了一层,还经常给他零花钱。可是,钱是好东西,也是勾死鬼。许多人为了钱走上了不归路。墩子有钱了,他舍不得花,攒了起来。这事被当地一个叫二子的小混混知道了,就想骗他的钱。墩子可是个老江湖了,脑子又聪明,想骗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经过几次较量,二子败下阵来,可他不死心,就教给他牌九。这种杀人不眨眼的赌博游戏,墩子一学就会,一打就上瘾,而且很快就成了高手。
不过高手归高手,但经验不足,特别是和那些一肚子坏水又合着伙对付他的大人们来说,他的技术,他的经验,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时间不长,他的积蓄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为了翻本,墩子就不怎么上学了,到上五年级的时候,十二岁的墩子不但不上学了,还整天被人追着要债。杜杲仕的弟弟知道后,把那些人狠狠地骂了一顿,还说如果再追着要钱,就去狗日的老黄那里告他们,不光告他们聚众赌博,还告他们坑骗学生。那些人都是些让大老黄不知骂过甚至打过多少次的人,他们都怕大老黄。于是,墩子的欠债也就了了。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墩子变了,变得游手好闲,变得放荡不羁,变得谁的话不听了,变得开始嫌弃这个家了。
他首先嫌弃吃的。现在的爸爸杜杲仕,虽然会做饭,但做的饭连猪食不如。瓜干放在地板上,晚上总有几十只老鼠在撒欢。傻子也知道老鼠会吃他的瓜干,但他不会用老鼠药,也不会用老鼠夹,只会用鞋子砸。每天晚上临睡前,他把家里所有的鞋收集起來,放在床头上。夜里听到老鼠出来撒欢,就扔一只。老鼠吓跑了,他睡觉。可不一会儿,老鼠又出来了,他再扔。就这样,到天亮时,一抱鞋头子就扔干净了。每天如此,瓜干上就布满了黑芝麻一样的老鼠屎,还沾满了臭脚丫子味。这样的瓜干,傻子煮的时候,不捡不洗,煮烂了就吃。开始,墩子饥不择食,随着吃。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懂事,就不再想吃连猪狗不吃的瓜干饭了。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为了填饱肚子,墩子又重操旧业开始偷。以前是只偷吃穿,现在是什么都偷。除了填饱肚子,还要偷钱去赌。可那时人家都穷,家里一般不放现金,即使放,只不过三角两角、三分五分的,根本满足不了他的需求。那就偷东西卖。他傻爹家值钱的就一堆保命的瓜干,他偷了卖了点,但又不能都卖了,万一自己没地方吃饭了,还得回来。偷别人家的东西,也不好下手。那时候房子紧张,家家几代人住在一起,家里都有人守家。即便有一两家出去办事,家里没人守家,也总嘱付邻居给照看。何况大家对他都有提防,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有几双甚至十几双眼睛盯着,让他无处下手。他夜里睡不好觉都在考虑:偷点谁家的东西卖钱呢?他盯上了一件值钱的东西:牛。
这时候已经分产到户了,生产队里的东西都分给了各户。现在的爸爸和叔叔家都穷,又收养了个孩子,生产队照顾他们,分了一头耕牛。傻子不能干重活,负责放牛。墩子在家的时候,跟着傻子放牛。跟着跟着,墩子打起了牛的歪主意。
也就在这个时期,姥姥家出了事:惟一的舅舅出车祸死了。
9
舅舅死了,饱受沧桑、浑身是病的姥爷崩溃了,对姥姥说:“老伴啊,我真是活够了。因为地主家庭,遭了几十年罪,好在共产党给摘帽子了,儿子也毕业有了工作,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儿子又死了。老天爷是不让我活啊。我不能再活了,我得死了,我死了你过几天舒服日子吧,再拖累你,我不忍心了。”
姥姥表现出了少有的镇定,对姥爷的话没说同意但也没说反对。老伴买来农药要喝了,她站在一边一动没动。姥爷一瓶农药喝光了,她递给姥爷一碗水说:“你漱漱嘴吧。”
姥爷强忍着痛苦想去接,可药力发作倒下了。姥姥等到姥爷咽了气,出去在大街上喊:“老少爷们去看看吧,我们当家的喝药死了。”
本家户族过来了,村干部也来了,商量着怎么给老人送葬。其他人都好办,谁把老人送到林上(墓地)呢?这家人除了一个老太太,一个不见踪影的女儿和已经走了六七年的外孙墩子,其他没有近人。女儿一直没回来,生死未卜,可能出了远门,姥姥也不会知道下落。有人见过墩子曾经回来过一次,但只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家里没人转身走了,但由于年龄小,也许走不多远,说不上姥姥知道下落。大家商量着让墩子回来操持葬礼,就去问问他姥姥知不知道墩子在哪里。姥姥不在,到处找找不到。邻居的妇女去灶房烧水,像被狼撵着似的尖叫着跑了出来。大家进去探究竟,姥姥已吊死在房梁上了。
问遍所有村民,大家都不知墩子的下落。实在没办法,只好由村委出钱,村民出力,把二位老人埋葬了。
墩子这时为了把那头牛卖了,联系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张壮,长得五大三粗,壮得像头牛。不过,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是个远近闻名的小偷。小偷见小偷,就像苍蝇见了屎。墩子跟着张壮,不但找到了庇护伞,还找到了老师。因为张壮不但供他吃穿住,还教授偷盗技巧。不过,张壮也喜欢赌博,他们偷来的钱除了正常用度,都用在了赌博上。两个人越赌越有瘾,手头的钱经常捉襟见肘。
张壮就和墩子商量,出去偷什么东西挣钱。墩子人小,脑子好使。但脑子再好使,没东西偷也没办法。这时候已经分田到户了,家家都把自己那点财产看得死死的,很难下手。何况,那时候农民财产都不多,偷几斤瓜干、几斤玉米,卖不了几个钱。墩子又想起了那头牛,那头很早就惦记着的傻子爹家的那头老牛。张壮一听也来了精神,就和墩子一起合计着怎么弄到手。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墩子一直惦记着那头牛,那头牛到底让墩子给卖了。墩子一个人卖不了,毕竟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有能力牵去集市上也不会有人敢买。还是张壮在一边出谋划策。
10
张壮是有家室的人,他以前干过小偷,结婚后洗手不干了。分田到户后,张壮一家人还住在场沿屋子里,心里就有点不舒服。特别是儿子一岁多,会叫爸爸了,张壮感觉身上的责任大了,就想盖几间房子。可盖三间房要一千多元,上哪里弄盖房的钱呢?他于是去找墩子,想和墩子联手搞一次,搞完以后两个人各奔前程。目标就是墩子傻子爹家的老牛。
墩子很久没回家了,傻子见了他泪都流出来了。傻子就是傻子,他看不出来墩子这次回家的目的。墩子一进家门就去牛棚找牛,可牛棚里没牛,墩子有些失望。傻子以为墩子喜欢牛,边流着泪边领着墩子去看牛。牛在房子旁边的山沟里的一棵树上拴着。墩子说要和牛玩一会儿,傻子点了点头,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墩子。墩子又说饿了。傻子兴高采烈地走了。傻子去做清水煮瓜干,因为他只会做清水煮瓜干。清水煮瓜干需要很长时间,这正是墩子所希望的。傻子把瓜干煮好了,墩子把牛交到了张壮的手里。傻子傻到家了,满世界找墩子,他以为墩子和牛在一起。他不知道,在他满世界找墩子的时候,他家的牛又换了主人,而张壮手里已经有了八百元钱。
张壮拿出一百元给墩子。墩子拿着钱去了赌场。傻子感到事情不妙去找弟弟。弟弟一听就说“坏了”。在傻子弟弟说坏了的时候,墩子从赌场两手空空地出来了。张壮回家盖房去,墩子成了流浪汉。附近人都知道墩子的底细,他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只好向远处走。在他决意远走的时候,傻子爹的弟弟找到了牛,通过牛找到了牛的新主人,通过牛的新主人知道了卖牛的人,知道了卖牛的人他又把卖牛的人告到了老黄那里。老黄挎着盒子枪找到了张壮。张壮供出了墩子。墩子已经不知去向,只好把张壮送进了监狱。张壮进了监狱,媳妇抱着孩子跑了。也就在张壮媳妇跑的时候,墩子又摊上了事。
墩子走了一天才走到一个陌生的山村,装作叫花子要吃的填饱肚子。看看天色已晚,躺在一家大门口台阶上睡着了。赶路有些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一看,发现这家人竟然一夜没回来。墩子打起了歪主意,想在这家搞点什么。墩子虽然只有十三岁,可身子很壮,像他小名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木墩子。从小爬树上墙习惯了,上这家的墙简直如履平地。墩子进了院子,拿起水瓢喝了口水,听听四周没什么动静,拿起镢头砸碎了屋门上镶着的玻璃,顺着砸开的洞爬进屋。
这家人还算不错,饭桌上有现成的咸菜、韭菜花和瓜干煎饼,墩子大气地坐在桌前,美美地吃了一顿。吃饱喝足后,墩子开始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还算不错,在他们家床上的枕头底下,找到了三十块钱。
墩子喜滋滋地从门上亮子向外爬。可当他爬上去把头伸出来抬起头来看怎么下去的时候,他的眼光被一壮汉的眼光撞了个粉碎。他的眼前一团漆黑。
“你老老实实地趴在窗子上,你敢动一动我就砸死你。”那人手里捏著一根一下能把他脑袋砸扁的粗棍子说。
棍子在手里,狠话在嘴里,虽然墩子的命不值钱,但他也不想随便丢了。
墩子趴在窗子上看着男子,男子拿着棍子在数落他。有个村民骑上自行车去喊狗日的老黄。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老黄晃晃悠悠地来了。盒子枪还在屁股后边耷拉着,像黑母猪屁股上的粗尾巴。
老黄一看是墩子,不由皱起了眉头。前段时间张壮偷牛案有他,抓了张壮找不到他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他才十二三岁,找到了也没用,打不能打,骂又不管用,判刑不够年龄。押着吧,还得管饭,送回家吧,还得搭工夫。今天却又遇见了,老黄还得管。今天报案的是四平。墩子偷的是武四平的家。武四平和表哥结婚之后,感情不和闹离婚。实际上也不是真的感情不和,是有原因的。原因很充分但不好开口。是两个人夜里的事。四平不说理由要离婚表哥不同意,邻居也支持表哥。无奈之下四平对表哥说:“离不离婚?”“不离。”“怎么不离?”“没有理由。”四平生气了,也不怕丢人了,瞪着眼大声说:“什么没理由?你关键时刻抬不起头来不是理由?”表哥不说了,同意离婚。
婚离了,娘家不高兴,拒绝她上门。表哥没撵她,还住在表哥家,对外称离婚不离门。四平成了自由兵,却很寂寞,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原来很啦得来的男女邻居,都敬而远之。多亏了老黄来了,两个人迅速打得火热。火热归火热,老黄更闲不住了。除了隔三差五和四平幽会,四平有屁大的事也要惊动他。
11
老黄老婆在农村老家,忙了就十天半月不回家。但老黄是个很正派的人,当了十几年派出所长没有出轨。最后倒在四平的石榴裙下,拿老黄的话说,就是:“完全不是我的事,都是那狗日的娘们太热情了,硬往身上扑。”别管是什么情况,老黄和四平好上了。每逢大集,四平都要找老黄幽会,好吃好喝伺候着,晚上住宿,第二天回来。没成想刚过了年,四平就怀孕了。老黄不可能离婚,老婆孩子舍不得。关键怕影响不好,毕竟老黄是个公职人员。四平也怕孩子出生后成了野种,就想找个男人顶缸。可巧她堂婶去世了。堂叔公以前就对她垂涎三尺,四平拿眼一勾,堂叔公的魂就没了。但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在家里是过不下去的,两个人就私奔了,想着找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几天小日子。可是,他们忘了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日难的道理。两个人先是住宾馆,被扫黄打非的抓去罚了一千五百块钱。本来身上的钱就不多,罚完款所剩无几,只好出去打工。两个人都不爱出力,东一天西一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看孩子要出生了,手里也没存下几个钱。实在没办法,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回来了。四平开始想回娘家的,可听说娘因为自己不争气犯病去世了,又没敢去,想去老黄那里,怕影响了老黄的职务没敢去。堂叔公也意识到自己做法欠妥,回自己家了。四平举目无亲,又回到了表哥家里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屋。不过,表哥不再热情,他以为孩子是本家叔叔的,生出来丢人,便不过去打招呼。孩子出生后,原本很健康的,没成想四平睡着了,枕头压到孩子的口鼻上。等她睡醒时,发现孩子死了。她哭着给孩子穿上了已经做好的小衣裳,又用小棉祅包了,让表哥扔了。月子里,表哥忙前忙后地伺候,四平很感激,两个人又复婚了。但复婚归复婚,四平的自由没受限制。虽然和堂叔公的事断了,但和老黄的事没断。不但没断,表哥还支持。每逢大集,不光四平去找老黄,表哥也去。四平找老黄言情,表哥找老黄喝酒。两家人几乎成了一家。不过四平从此没再怀孕。随着年龄增长,他们想领养个孩子。这几天没在家,就是去看孩子了。没想到孩子没看成,家里倒来了个孩子,而且还是个贼。表哥去找棍子,四平去找老黄。老黄赶紧来了。
“又是你个狗日的。”老黄一看是墩子,又惊又喜地骂道,“下来。”
老黄惊的是墩子这么多年了挨了不知多少打了怎么还偷?喜的是四个月前张壮偷牛案的从案犯找到了,可以结案了。
墩子见老黄来了,没有惊只有喜。简直像见了救星似的。因为以前偷东西被人逮住了,谁见了谁都打他,可只有老黄只是骂从来不打而且还管吃住。在老黄面前,墩子感到很安全。老黄的“下来”刚落地,墩子也像一块石头似的砸在了地上,然后像跳蚤一样蹦到老黄身后。老黄瞪了他一眼说:“你个小狗日的,像个耗子似的怎么又出溜到这里了。走,跟我走。”
老黄和墩子来到村头,看看身边没有别人,停下脚步,对着头像葫芦耷拉着的墩子问:“小狗日的,还去找你傻子爹去?”
“不。”
老黄又说:“害怕了吧?也是,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个小狗日的连你爹的牛都偷。”
“他不是我爹,我爹叫杜杲仁,住在顶上村。”墩子说。接着,又把他六岁前的事说了。
老黄静静地听完,说:“噢,你个小狗日的还挺有记性的。走,去看看你疯爹。”
这不,在外浪荡了七年、已经十三岁的墩子又回来了。
12
老黄回到派出所不住地长吁短叹,没想到墩子出生于这样的环境。大老黄一直想墩子的事,一连几夜都睡不好。一直过了三个多月,墩子的影像渐渐从他脑海里消失了。可突然有一天,天还不亮就有人来敲门,大老黄烦躁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蹬上裤子,披着上衣,猛地敞开房门骂道:“又是哪个狗日的,大清早地喊丧?”
门外站着顶上村的村干部和那个曾让他纠结了许多日夜的小狗日的小偷墩子。
“他在家里还是不正干,我们管不了,还是交给你吧。”村干部提溜着一张哭丧脸说。
就这样,墩子回到了派出所,而且住在那里不走了。墩子有一身力气,还会烧火做饭、洗衣服和打扫卫生。而最让老黄高兴的是,墩子不但识字,而且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都是老私塾的功劳。
跟着老私塾的那段时间里,墩子不但学会了常用的三千多汉字,书法也打下了牢固的基础。老黄知道这些以后,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高兴。
老黄是个大老粗,只是在部队上学了一部分字,平常看书看报也能看个大概,但要讲书写,他可就犯难了。特别是在开户籍证明的时候,有些姓名很让他头疼。
如今好了,墩子居然识字,而且按照老黄的说法,会识大字。令老黄犯愁的户籍问题解决了。每逢大集,老黄不再手忙脚乱地因为翻找户口簿累得满头大汗了,不再因为着急气得破口大骂了,也不再因为把单(shan)念成单(dan)而被人耻笑了。他总是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喊:“来,狗日的,开谁的证明?”来人忙答应:“给俺儿龚昌伟开,日子查好了,想下月结婚。”老黄会故意逗他说:“不开,那小狗日的不够年龄。”来人便显出着急的样子,挤到跟前递上一支烟说:“老黄,你行行好,给开了吧,日子真查好了,亲戚都通知了。”老黄便一边接过烟码在桌子一角一边说:“看你狗日的懂礼,给你开吧。”然后转过身去对墩子说,“小狗日的,去给龚昌伟查查,看够不够数。”墩子屁颠屁颠地去档案室查户口,老黄去和老百姓磨牙。等墩子查完户口簿把户籍证明开好后,老黄拿起公章,啪一声盖上,拿起证明再逗他:“别忘了请酒啊?”那人忙点头说:“一定,一定。”老黄于是把证明信像一片落叶似的丢桌子上说:“给,拿去吧。”可一旦拿到证明挤出人群后,那人接着转过头来大声说:“有酒也不给你个狗日的老黄喝。”其他人大笑。老黄装作生气要追出来,那人撒腿狂奔。
就这样,墩子成了老黄的得力助手。
几年后,墩子身高没长多少,可体重增加了不少,远看上去,真正十足的一个木头墩子。墩子也能干了,不但老黄的生活起居照顾得舒舒服服,业务上的工作更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老黄有事出外或想拖懒的时候,墩子可以自己去办业务了,于是从在户籍室里间偷偷摸摸地干,转到前台光明正大地干。但墩子从后台走到前台,许多人认出了他,人们就怀疑他的人品,纷纷去找老黄:“怎么让小偷进户籍室?”
老黄大骂:“小偷也不能干一辈子。小偷也有学好的时候。别狗日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人们不敢多说了,可另一种传言却像春天的尘土似的搅得老黄心神不宁:有人说墩子是老黄的私生子。
老黄有些坐不住了。有一天,正好所里没事,老黄找来一面大镜子挂在墙上,把墩子喊出来说:“来,小狗日的,站在老子旁边照照,都说你随我,看看哪地方随。”
13
墩子犹犹豫豫地站在老黄身边,老黄一下子呆了:墩子除了脖子比他长,皮肤比他黑,其他地方简直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老黄不由疑惑起来,瞅着墩子的脸,那犀利的目光就像正午的太阳光似的照得墩子不敢睁眼。
“哎呀,都说跟谁随谁,可没见过你这样随的,比我亲儿子还随我。”老黄边瞅墩子边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老黄问:“你家真是顶上村吗?”
“真是。”
“你爹叫杜杲仁,那你娘呢?”
“杨树枝,我刚生下来没几天就上吊死了。”
老黄陷入了沉思:他想到了武四平。那是他除了妻子之外的惟一情人。武四平倒是生过一个孩子,差不多和墩子一样大,可四平明明說那孩子已经死了啊。四平男的性功能不行,她找他就是想生个孩子,可又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是四平不行还是老黄不行,四平一直没怀孕,整天嚷着让老黄绐抱养一个,可孩子有的是,真正扔的孩子却难找。是四平生了孩子送了人故意给他说死了吗?不可能啊,四平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她怎么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更何况,她娘家就是顶上,她们两个村只隔着一座小山,即使想把孩子送人,也不会送那么近吧,即使送那么近,也不至于送给一个疯子吧。思来想去,老黄最后的结论是:孩子跟谁随谁。
排除了墩子不是自己的私生子以后,老黄的底气足了,遇到有人问:“老黄,墩子是你哪个相好的生的?”
是年轻人和他开玩笑,他就说:“和你娘相好生的。狗日的不信回家问问。”年轻人挨了个大伤脸,骂一句“狗日的老黄没正形。”就红着脸走了。
遇到年龄大的,老黄会说:“跟你狗日的媳妇生的。”
有时老黄也会客气点,滑稽地笑笑说:“孩子跟谁随谁啊,不信把你儿子带来,跟我住上一年,保准随我。”
老黄说话底气足,大家又都知道老黄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墩子是老黄私生子的话题也就没人再传了。
墩子心安理得地在派出所住了下来,老黄有时家里有事,在家一呆就是四五天,业务工作都由墩子一人全权代理。渐渐地,人们有事不再去找老黄了,都去找“那个小偷”。
14
春节前的一天,顶下村叔兄弟两个人因为争地边子闹到了派出所。老黄没在家,墩子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叫到审讯室讯问案情。老黄不在家,墩子成大王。他知道老黄回家没带枪,并且知道老黄的枪藏在了什么地方。墩子悄悄把老黄的枪拿了出来,把老黄的盒子枪像尚方宝剑似的放在桌子上,拿腔拿调地开始了审讯。通过了解,那个叫张义的有理,那个理屈的叫张近。墩子了解完情况就想对那个理屈的张近说:“你背着驴头不认赃。明明是你的错,还争得脖子青筋。都是叔兄弟,因为一耩子麦,闹得经官动府的,犯得上吗?”
墩子本以为张近会识相,教训几句,承认个错误也就完了,没想到张近是个离便宜不赚的人,即使理屈,也不想承认错误。今天不是老奸巨滑的老黄,而是个十七八岁的乳臭小儿,就想着套套近乎,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理争过来。于是,张近边挤眼边对墩子说:“我认识你。我对你有恩。”
“噢。”墩子狐疑地瞪着眼睛。墩子这些年,感到有恩的,一个是疯子爹杜杲仁,一个是傻子爹杜杲仕,一个是姥姥姥爷,一个是小偷张壮,再一个就是老黄。疯子爹是爱恨交加,傻子爹收留过他,姥姥姥爷有养育之恩,张壮让他过了几年舒坦日子,老黄引他走正路。其他有恩于他的,还真想不起来。至于仇人,倒是能想起一大串来,不过,只要他们不是送上门来,他不想去报复他们。
看到墩子在沉思,张近又说:“你忘了吗?你那时还小,光着屁股用嘴偷了我一条鱼,你姥姥还给我我没要,我还说你将来一定了不得。”
墩子当然记得,因为他,有生第一次被姥姥毒打;因为他,从此浪迹天涯;因为他,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墩子不由怒火中烧。当张近说“我对你有恩,你得给我争理了吧?”的时候,墩子拿起老黄的盒子枪也学着老黄的样子猛地砸向张近,学着老黄的口气说:“狗日的赚了便宜卖乖是吧?多占了人家的地没让你赔钱就算高抬你了,还在这里讲条件。快滚。”
张近被一个小孩子打了一顿,又气又恼,回到家暴跳如雷,发了一阵疯就死了。家人知道张近是和张义闹纠纷又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气死的,就去找张义理论,张义不知道墩子打过张近,但听到了墩子的叫骂声,就说是墩子处理事不当,张近被气死的。墩子当然不承认,张近的家人就又去找张义,认定是张义气死的。张义没办法,经过调解,拿了一万元,算是了结了此事。
墩子躲过了一劫,从此不再敢随便偷着办案了。有时老黄非要墩子替他去执行什么任务,墩子都推脱说,自己不是干警,不能去办案。即使像传唤人和下通知这样的事,他也不敢干了。老黄于是骂他:“你个小狗日的,越来越懒了。”
实际老黄不知道,自从张近死了以后,墩子夜里就没睡安稳觉,老做噩梦。按理说墩子不是胆小的人。他当小偷的那几年都是昼伏夜出,要是没有胆量是做不来的。何况为了偷了东西不被发现,经常躲在墓地里。可张近死了就不一样了,晚上一合眼就看到张近瞪着眼晴看他。
老黄也发现了墩子的反常行动,就问他:“小狗日的怎么回事?有什么想法了?”
“张近可能是我打死的。”
老黄有些惊慌,忙问是怎么回事。墩子就把老黄回家那天怎么断张义和张近的案子,怎么偷拿老黄的枪吓唬人,后来怎么因为张近揭他的短,怎么生气用枪砸张近头的事,来龙去脉地讲了一遍。墩子把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心里亮堂了,可老黄吓坏了。为什么?自己的枪被外人拿去砸伤人致死,他是要打饭碗的。虽然墩子与他亲密无间(要不亲密无间也不会知道老黄的枪藏在什么地方),但毕竟是外人,连合同民警都不是,充其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偷。
“小狗日的你这事你可不能乱说啊。”老黄吓得有些哆嗦说,“抽空我调查准了再说。”
墩子点点头表示同意。可墩子不乱说有人乱说:他们的对话,让一个合同民警听到了。
15
这人不是别人,是武四平叔公公的儿子小江。武四平跟着叔公公跑了,又过不了外面的生活,还怀着老黄的孩子,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和丈夫复婚了,一复婚就不能和叔公公胡来了。武四平总感觉欠他点什么。武四平和叔公公断了,可和老黄没断。丈夫那东西不行,只好偶尔用一用老黄的。丈夫自知理亏,只要四平还跟着他,她找个相好就找个相好吧。何况老黄这个好也不白相,除了有求必应以外,只要见面,老黄还请他酒。每逢大集也就形成了定式:四平和老黄幽会,丈夫和墩子去买菜。他们买菜回来,四平和老黄什么事搞定。然后,四平炒菜,老黄和四平丈夫喝酒。吃饱喝足,四平和丈夫回家,老黄去工作。四平和老黄联系不断,派出所里有什么事四平就能先知道。招收合同民警的事,四平就最早知道了。知道了就给叔公公说了,叔公公立马把在外打工的儿子喊了回来。回来就第一個报了名。报了名在老黄的周旋下第一个被录用了。被录用了就应该好好感谢老黄,工作上认真干,不利于老黄的事不能干。特别像今天这事更不能说。可偏偏他又说了,而且不是跟他父亲说了,也不是跟四平说了,而是跟张义说了。他本来跟张义没什么亲戚以前也不认识,偏偏就在头一天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这个对象不是别人就是张义的闺女小红。小红长得很漂亮本看不上小江,因为小江不但身量不大,看上去病病歪歪的,而且还油嘴滑舌、虚头巴脑的,可小江给她说他有个秘密是关于她家与张近家的事。知道了这个秘密就可以要回那一万元了。如果小红同意定亲他就说,不同意定亲他就烂在肚子里。为了得到这个秘密,小红同意和小江定亲。
张义一听,高兴得差点疯了。因为这么些日子,为了筹措一万元钱,他差点急疯了。听完小江的话,立马去找张近的老婆。张近老婆像听天书似的听完张义的话,冷冷地说:“你要说没钱咱就缓缓,干嘛赖人家的钱?你以为人家的钱好赖?”
“赖干嘛,咱得找证据。”
“说这些有什么用?人都埋上了,上哪里找证据去?”
“开棺验尸啊,费用我出。”
张近妻子生气走了,临走扔下一句话:“你气死他还不算完,还要让他碎尸万段?”
张义追出好远,人家就不答应。
张义不死心,就和小江商量。小江为了得到小红,挖空心思想办法,还真想出了一个办法。只是张义开始不敢干,小江就撺掇张义说:“一切有我呐。”
张义为了那一万块钱,糊里糊涂地相信了小江的话。
16
法医来的那天,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坟地里搭上了塑料布棚,小江就安排人挖坟子。由于埋葬的时间不长,坟子上的土还很疏松,不一会儿,棺材就露出来了。
可验尸结果让他意外,死者不但头上无伤就连身上也无伤。法警走了,小江蒙了。怎么会这样呢?正当小江不知所措的时候,张近妻子带着小叔子拿着棍子凶神恶煞地跑来了。张义一看势头不好,拔腿跑了。小江比张义聪明,当然跑在了张义头里。不过,张近妻子和小叔子看了看被千刀万剐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坟头,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小江跑了,他雇的人没拿到工钱生气也走了,尸體被一帮还算实在的村民胡乱埋了。
张近的坟墓被私挖,张近妻子知道了,但她并没不高兴,倒是有个叫陈二B的不高兴了,因为小江挖的不是张近的坟而是陈二B父亲的坟。陈二B的父亲比张近大十几岁,但死的时间只相差五天,而且坟头都在一条小沟的北侧,只不过张近的坟头稍远,陈二B爹的坟头稍近。挖坟那天天气不好,下起了毛毛细雨。下雨天视线不好,张义也就看错了坟头。
小江挖错了坟还不讲理,让去找小红父亲,说是小红父亲指错了地方。小红父亲又去找小江,小江躲着不见。小红父亲生气,小红当然也生气,和小江的亲事也就散了。小江想找墩子的麻烦。可非但没找成,自己还惹了一身麻烦。不光惹麻烦,对象还吹了。小江不从自己身上找不足,怨恨都放到了墩子身上。一开始怨恨因为墩子去挖坟,惹了麻烦。后来怨恨墩子还占着让他垂涎的位置岿然不动。最后这些全不怨了,单怨墩子抢了他的女朋友。墩子也算不上抢,而是小红送上门来了。小红和小江散了,心情不是多好。心情不好做什么都不顺,就找人算命。算命的说她家什么都好就是她名字不好,名字不好不但让家里破了财,自己还散了亲。破解的方法就是改名字。说起小红的名字来,这里面还有段故事。她小名叫小红可大名却叫张未知。她本来不叫张末知,全该狗日的老黄粗心大意。上户口的时候,舅舅给起的名字叫张卫芝,那天人多,老黄忙得昏天黑地的,把村会计开的条放一边一时没找到,向户籍簿上填户口的时候问叫什么,父亲说叫张卫芝,老黄想都没想就写成了张未知。一直到上学了才发现名字错了。当时也想改的,后来也感觉无所谓,名字就是个记号,也就未改。如今算命先生说名字有向题,那就不得不改了。改名找谁呢?找老黄,老黄说,找墩子。小红找到墩子立即喜欢上了他。墩子壮实的身体,稳重老练的性格,特别是老黄的信任,墩子手中的权力,都让她痴迷。至于小江说她家损失的一万元钱应该墩子承担,但小红对小江油嘴滑舌、虚头巴脑的为人和做事已经有所了解,这抵消了小红对墩子的怨愤,以为一切都是小江栽赃。至于传说的墩子传奇的小偷过去,小红似乎并不在意,而是被人们传奇般关于墩子聪明的故事抵消了。至于墩子家徒四壁,还有疯爹的家庭,小红也没在意,而是被墩子十六岁时一次就能挑起二百斤重的木头的骄人力气抵消了。小红总感觉,墩子有老黄罩着,有聪明的大脑,有过人的身体,这就足够了。将来跟着他一定有好日子过的。
小红看上了墩子,墩子也看着小红好。可小红盘算着跟墩子,墩子却把小红看做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一朵带刺的玫瑰。小红只要赶集就来跟墩子说上几句话,希望墩子能主动点。墩子只是客气地敷衍着,想摘这朵玫瑰的想法却从来没有过。即使这样,小江还是对墩子恨之入骨。
自从和小红的关系解除以后,他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害墩子。想害墩子就跟踪墩子的行踪,跟踪墩子行踪的时候发现小红经常围着墩子转。发现小红围着墩子转以后,他就更恨墩子。恨墩子就更想法害墩子。可谋害一个人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没有成熟的机会很难谋害得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小江一直惦记着怎么谋害墩子,时间长了,机会就来了。
17
这一天不是大集,顶下村有人来报案说王大头家的羊被偷了。小偷还很嚣张,见只有王大头一人在家,大白天就去了,一共两个人,骑着两辆自行车。到了那里,一个年轻人穿着警服看着王大头,手里拿着一块砖头,对王大头说:“你是要羊还是要命?要命乖乖地坐在板凳上别动。”王大头当然要命了,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把羊一只只地绑在车后座上。五只羊装上四只了,王大头哀求拿砖头的贼说:“您哥啊,我光棍一人,都六十多了,喂几只羊不容易,你行行好给我留下一只吧。”可那贼却说:“你以为我们容易吗?我们都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只偷了你家的几只羊。”就这样,小偷一只没留,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王大头腿脚不很灵便,自己为了放羊方便住在山林里以前看林场的破房子里。等他下得山来,自行车早不知去向。村民去派出所找老黄,老黄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就去了。
老黄是中午去的,晚上黑天才回来,回来就进宿舍睡觉了。当时虽然有人值班,墩子也在,可听到老黄的自行车响大家出来,老黄已经进屋睡觉了。门口只有那辆破自行车的辐条,好像还不知疲倦似的转着。
那天值班的就有小江。小江第一时间就窜出来了。可他还是慢了一步,因为墩子已经站在老黄的自行车旁边了。小江愤愤地看了一眼墩子,又悄悄地骂了一句“溜沟子的玩意儿”就回值班室了。小江值了一夜班一直到天亮,等到老黄起床才不骂了。可他不骂了老黄却在骂。小江听见骂声以为夜里出什么事了,立即兔子似的跑出去,诚惶诚恐地站在老黄门口。
“昨晚哪个狗日的进我宿舍了?”
“不,不知道啊,怎,怎么啦?”
“我的警服少了一套。”
小江眼珠子像碌碡似的在老黄脸上滚来滚去,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不过,小江就是小江,眼珠子转脑子也在转。就在老黄又要骂人的时候,他突然说:“昨晚墩子进去过。”
墩子进没进屋小江也没看见,但墩子先他一步站在老黄门前这是事实。
老黄想起了手枪的事。他不在家墩子都敢偷拿手枪,难道现在不敢偷拿他的警服?可夜里拿警服干什么去呢?难道……老黄不敢想下去了。
“把小狗日的墩子给我找来。”老黄喊道。
小江去了,可一会儿又回来了。
“怎么啦?”“不在。”“干什么去了?”“不知道,被窝都是凉的。”
老黄害怕了,在宿舍门口踱着步。
“我就看着这小子不怎么地道。”小江火上浇油似的说,“表面看上去挺老实的,实际上老实人心里都有账。俺听人家说来,墩子白天跟着你,可晚上还干那事。”
老黄越听越生气,脸成了一只紫茄子。就在老黄的脸要涨爆的时候,墩子浑身是泥、精疲力尽地回来了。
“两个贼我找到了,是雪庄的榛子和四子,赶快去逮吧,正在榛子家睡觉呢。”墩子说。
老黄似乎明白墩子彻夜不归的原因了,是抓贼去了。老黄有些怀疑,问:“你怎么知道?”
墩子说:“王大头是个好人,当年我落难的时候救过我。一听说他的羊被偷了,心里不怎么好受,就想帮他找回来。”
“那你怎么知道是那两个人干的?”
“一说穿着警服,我就知道是他。因为当年我们在一起干过,我知道他手里有身假警服,我还穿过呢。”
“那我的警服呢?”
“你的警服?”墩子一脸无辜地说,“昨晚听到你回来的时候,我出来迎接,可你已经进屋关上门了。本想进去问问情况的,知道你一定累坏了,就没打扰。想给您提壶开水的,可看到小江提着暖瓶站在后边,就没给您提。回到宿舍睡不着,就跑去找榛子了,到那里一看,自行车和羊都还在那里呢。他们都很狡猾,偷了羊不急着卖,怕丢羊的人去集市上找,都是隔几天再出手。我知道他们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就连夜跑回来了。骑上车赶紧去吧,他们还睡不醒。”
老黄的眼珠子转向小江。小江哆嗦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了,说:“我是提着暖瓶出来的,可看到墩子在门口站着就回来了。哦,对了,我们一起值班的小刘知道,回去就跟他说了。”
小刘证实了小江的说法。
老黄皱了皱眉头想:既然墩子和小江都没进他屋,那身警服哪里去了呢?
老黄久闯江湖的人也遇到了棘手的事。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好法来,只好先做好眼前的事。他对墩子已经不怎么相信了,抓小偷的事安排小江带着几名合同民警去,他在家里一面看着墩子一面想办法。
小江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见到老黄的第一句话就是:“榛子家什么也没有,里外铁将军把门。”
老黄眉头皱了又皱。小江又使火说:“肯定墩子也参加了,故意说个人名,让我们去扑个空。到时他会说人跑了。”
老黄的眉头皱到不能再皱了,突然舒展開来问:“你确定准没走错地方?”
“怎么会错?”小江说,“小刘和榛子一个村,而且墩子说了,就在庄头上门前有棵大柿子树的那一家。合满庄门口有柿子树的就一家。”
“你把小狗日的找来。”
小江转身跑走了。可立马又回来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墩子跑了。”
老黄不相信,跟着小江去找,只见墩子住的地方空荡荡的。老黄进去翻了翻,眉头又皱起来了。原来,老黄曾经给墩子一件破大衣,也让墩子拿走了。
“看来是畏罪潜逃了。”老黄咕哝说,“我看他能跑哪里去。”见小江嬉皮笑脸地站在一边,老黄又说:“你去乡里找王秘书,就说我说的,让他通知所有村的民兵连长,从今天夜里开始,全部都站岗执勤,就说最近有一批小偷来我们乡了。”
小江喜滋滋地跑出去了。老黄背着手,皱着眉头踱到宿舍里,把挂在墙上的警服一件件都看了一遍后自言自语道:“这个小狗日的,真要穿着我的警服去作案,可就麻烦了。”
一直三天,老黄都寝食难安,时刻探听着各处传来的消息。可就是没有墩子的消息。直到第四天,小红突然跑来了,紧张得脸色蜡黄,见了老黄说:“黄所长,快去看看墩子吧。”
一听有墩子的消息,老黄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两眼像电钻一样钻着小红的脸说:“那个小狗日的在哪里?快领着我去,别让他跑了。”
“跑什么啊,他跑不动了,让人差点砸死了,在医院抢救呢。”
老黄又皱起了眉头,似乎不明白小红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谁?谁把墩子打了?”
18
四天前,墩子跑了,但并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跑了,而是去找榛子和四子去了。小江说去找他们俩没找到,墩子就怀疑是小江故意走漏风声让榛子和四子跑了。榛子和四子是偷盗老手,进派出所就像走亲戚。和小江这些合同民警,也都成了老熟人。小江想害墩子,就提前给榛子和四子送了信。榛子和四子知道有人盯着他们了,就不会贸然行动了,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墩子不想叫他们逍遥法外。知道一旦让他们跑了,过上十天半个月,即使找到了他们,没有人证物证,想惩治他们就要费很多周折。一定要在他们如惊弓之鸟时抓住他们。
墩子办事历来喜欢独来独往。瞅老黄不注意,带上手电和大衣,悄悄走了。墩子仔细回忆着榛子和四子可能要去的地方。当年墩子落难的时候,他们一起偷过东西。偷了东西有藏匿地点、有行动路线。尽管现在过去了很多年了,有些地形和标志物发生了很大变化,但鳖有鳖迹贼有贼路,这是隐瞒不掉的。墩子按自己想象的榛子和四子的贼路和贼窝一处一处地找。白天不方便,就晚上找。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墩子发现了榛子和四子的藏匿地点。可是,贼都成帮结伙,墩子跟踪榛子和四子,榛子和四子并没发现。有人发现了,就是曾经和墩子在一起赌博的寸头小桓发现了。小桓和墩子年龄差不多,也曾偷过东西,也曾聚众赌博,后来被老黄逮去拘留了几天,出来后就不干了。但对墩子一直没好感。一是和墩子一起赌博的时候,他老是输,墩子老是赢。二是在他被老黄抓去的时候,是墩子看着他的。他曾跟墩子商量过,让墩子放了他,就汇报说不注意跑了。可墩子不但没放他,还提醒别的合同民警,要好好看着,说他想跑。从那时开始,小桓对墩子就没有好感,从看守所出来后再也没和墩子说过话。
这次他偶然看到墩子夜里穿着大衣到处转,就感到奇怪。便悄悄跟踪。跟着跟着,发现他是对着榛子和四子来的。小桓和榛子、四子虽然不怎么联系了,但毕竟是好朋友。就悄悄给他们报了信,说墩子一直在跟踪他们。榛子和四子上次要不是小江提前找人报信就被逮住了,对墩子这个叛徒恨得牙根疼。两个人一商量,把墩子引到野外狠狠地打了一顿。
墩子一开始并不吃亏。榛子上来打他,让墩子抱起来摔倒了。四子上来,也被墩子摔倒了。两个人一起上,想把墩子摔倒,可墩子长得就像木墩子一样,怎么摔都摔不倒。情急之下,四子下了狠招。摸起一块石头向墩子头上砸了下去。四子下手太狠了,墩子当时就被砸倒了。两个人扬长而去。
墩子被害的地方,正好就在小红村附近。第二天早上,小红下地干活,发现了满脸血污昏迷不醒的墩子,赶紧喊人来送进了医院。
老黄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医院。他担心墩子,也担心自己的警服,他怕墩子穿着他的警服作案被发现了。他心里似乎铁定了,警服与墩子有关。
墩子伤得不轻,脑子里有淤血,需要开颅。开颅需要钱,墩子没钱,老黄只好垫上。开颅需要家属签字,墩子没有能签字的家属,老黄签。老黄心甘情愿地救墩子,一是墩子跟着他这么多年了,又一直在派出所住着,不救说不过去。二是他还惦记着警服。墩子死了,似乎警服也就找不到了。警服找不到万一流落民间被坏人利用,将来会出大问题。出了大问题他就要受牵连。他受了牵连,就要受处分。受了处分,他这一辈子的工作就算白干了。一想到工作要白干了,他就希望墩子快点好起来。于是,老黄掏出了所有积蓄,又去乡财政借了一笔钱,并交代医院院长说:“狗日的你一定要把墩子救活,就是你死了也要救活墩子。”
院长和老黄平常就打打闹闹地很随和,听老黄这么说,院长说:“你个死老黄把心放狗肚子里吧,墩子死不了,我更死不了。”
老黄一听这话,笑嘻嘻地走了,决定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老黄好好休息并不是多累,而是明天就是大集了。明天是大集,武四平就要来,四平来他就要耗费精力,毕竟,老黄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
老黄笑眯眯地回来,笑眯眯地想明天的事。可在宿舍门口,遇见了一个笑眯眯地站在那里的女人。谁?武四平。
武四平这次是自己来的。原先每逢大集都是丈夫带着一起来,吃饱喝足玩完就回去了,这次她自己来了,老黄有些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四平似乎并没把自己当外人,老黄打开宿舍门,她闪身就进去了。进去就坐在床上。坐在床上就开始翻腾她手里提着的大包。翻腾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件警服来。
老黄的眼直了,问:“这不我的警服吗?什么时间到你手了?”
四平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死机器了吗?那天在我家睡完觉你们就喝酒,喝完酒你就骑上车走了。当时也没在意,昨天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缸旮旯里有件衣服,拿出来一看,是你的警服。肯定是你脱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扔進去的。那天你喝大了,自己东西落下了都不知道,只穿着衬衣就走了。”
老黄想起来了。那天接到报案,到王大头家一看就生气了。王大头是个残疾人。从小不知得了什么病,不长个光长头。五六岁的时候,看上去头都比身子要沉。每次王大头走在路上,跌跌撞撞的样子,都担心他那单薄的身子骨顶不了那头,会倒在地上。父母亲为了治他的头,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走了多少冤枉路。可他那头就像着了魔似的疯长不停。直到成年以后,大头不再长了,可他那头还是比常人大出一倍多。身体比例的严重失调,让王大头不能过常人的正常生活。自己怪异的长相常常被人耻笑和捉弄。王大头于是搬到了山上,开始给生产队看林场。分田到户以后,他就在山上放羊。每年就靠几只山羊和挖野菜过日子。就这么可怜的人,小偷也不放过他。老黄看了非常心疼,说一定要把偷羊贼给找出来。
准备回派出所的时候,遇到武四平和丈夫上山砍柴回来,就约着去喝酒。老黄由于心里生气,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走的时候,把警服给落下了。这几天为了警服的事,他简直是闹心死了。
困扰了几天的疙瘩终于解开了,老黄眉头舒展开来了。看看没有人过来,老黄笑嘻嘻地上去就搂四平。四平一下推开了,说:“你干什么,人家找你有事。”
“不就是送警服吗?还有什么事?”老黄站直了身子说。
“听说墩子被打得不行了嘛,你把墩子干的活让小江干吧。”四平说道。
19
有人想接替墩子的位置,而墩子呢,还在医院里急救。院长说生命危险消除了,可能治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了。墩子从小挨打是家常便饭,原本挨次打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说进医院了,就是吃药打针也从来没有过。可这次不行了,以前打的都是皮肉伤而这次是脑子伤。脑壳被砸裂了一道缝,血从缝里流进了脑壳里。由于经过了一夜才发现,脑壳里的淤血已经凝固了。凝固的淤血压迫着脑神经,这就是墩子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
院长从县医院请来了专家给墩子做开颅手术。因为下村乡是纯山区乡镇,道路非常难走。重病号转院都得靠人工抬着走。可乡政府离县医院足有七十里山路,院长怕耽误治疗,就去县里请专家来做手术。
手术很快也很成功,淤血被很好地清除了。可专家的话又让人担心。
“能不能醒过来还很难说,就看他的生命力强不强了。”
“你不是说生命没问题吗?怎么会醒不过来呢?”院长问专家。
“生命是没问题,暂时死不了,有可能是植物人。”专家说。
院长把专家的话给老黄说了,老黄脸都吓黄了。嘴里一个劲地嘟囔:“这个小狗日的,真是个麻烦哟,真成了植物人,谁养着他呢?做好事做好事,做出罪来了。”
老黄的话院长听清楚了,不由脸也变色了。院长也害怕啊,虽说人命关天不救不行,可毕竟一个小小的山区医院,营业额小,经常发不齐工资。真弄个没人管没人要的病号,将来药费怎么办?医院负担吗?负担不起。不给治疗吗?从道义上过不去。
老黄也看出了院长的担心,瞪了他一眼说:“狗日的别担心,花多少钱我想办法,不会难为你的。”
院长露出喜色,但还是担心地说:“你知道需要多少钱?真成了植物人,就是个无底洞。”
“有政府。”老黄说,“政府会问的。”
老黄和院长议论了一会儿墩子将来的事怎么办就回医院了。
院长去病房看了看,墩子一点动静没有。于是去找专家,专家沉思了一段时间后说:“也许真的醒不过来了,我开颅的时候看到脑子里的淤血量很大,怕压迫了脑神经,很难恢复。要不通知他的家人,下病危通知书吧。”
院长不乐意了,抓住专家的手说:“那怎么行?我给大老黄都说了,生命没有问题。要是救不活,大老黄还不吃了我吗?”
“开颅的时候,看到脑子里没有其他伤,按以往的经验是不会有问题的啊。”
“别是你开颅的时候动了什么吧?”
“你说什么呢?”专家跟院长以前都是老熟人,如果不熟也不会大老远地来做手术,可他突然说这样的话,专家还是有些生气地说,“比这更复杂的手术我都做过,怎么会出错?你不要胡咧咧,万一被病人家属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护士跑来了,说墩子说话了,张口就喊“黄叔叔”。可就是不睁眼。院长和专家对视了一下,专家说:“情况不是很妙,即使苏醒的话,也不可能这么快,估计要有情况,不如叫他家里人来看看吧,真有什么意外,我们好说。”
“他家里就有一个疯爹,其他什么亲人没有。既然墩子张口就叫老黄,那就把老黄喊来吧。”院长转过身去对站在门口的一名工作人员说,“你去把老黄喊来,就说墩子不行了,临死还想他,让他快点来看看。”
去的人也不知道墩子的情况,真的急慌急忙地跑着去了。
医院离派出所不远,叫老黄的人一会儿就到了。老黄这时在干什么呢?正考虑怎么回答四平的问话。来人像一头牛似的一头撞进老黄的宿舍,气喘吁吁地说:“黄所长,快去看看吧,墩子可能不行了,临死还想你。”
大老黄像屁股上有弹簧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接着像一枚点火的导弹似的窜了出去。四平没忘了自己的事,追着问:“行不行啊。”
老黄头也没回,扔下了一句“再说吧。”就不见了踪影。
老黄的话小江听得真真切切。老黄一走,他立马从值班室里像鬼魂一样地出来了。
“大嫂,不用忙了。”小江本來应该叫后妈的,可现在又成了哥的媳妇了,还是原来的称呼。
“你不着急?”
小江狡黠的眼珠子迅速地转了一圈说:“好吧。你没看见老黄跑得那么急嘛?听说墩子要死了。”
“你就不怕别人争去了?”
“别的没人和我争。”小江信心满满地说。
大老黄跑到医院,见墩子两眼像电灯泡似的明亮,并不像就要死的人,心里的紧张像泼到地上的水,一下不见了,但那湿湿的痕迹还在。
“小狗日的,感觉怎么样?”
“头好像比以前大了。”墩子说。
专家过来了,看了看墩子的眼睑和瞳孔,问:“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墩子啊,怎么啦?”
“你知道你怎么受的伤吗?”
“夜里让榛子和四子打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就感觉睡了一觉,也不知道这一觉是多长时间了。”
专家回过头来。老黄和院长的眼像射钉枪似的,把急切的目光不断地射到专家的脸上。
“奇迹,真是奇迹。”专家摇着头喃喃地说,“一点事没有,就像没受伤一样,真是奇迹。搁在别人身上,治疗一年两年的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就不错了,他刚刚动完手术不到一天就这样了,真是奇迹。”
院长喜欢得不行,比自己的病好了还要高兴。瞅着老黄说:“我就说没问题,怎么样,还真没问题。这是我们县最好的脑病专家,怎么会错呢?我给你说,以前有个脑受伤的人,去市医院都没治好,回家等死了,又让他治好了。现在那个人钢钢的,像正常人一样。”
20
老黄看不出多么高兴。他并没有跟着院长佩服专家的本事,而是默默地看着墩子蜡黄的脸,有些黯然神伤。怎么回事?墩子好了,警服也找到了,他怎么还不高兴?老黄不是不高兴,而是想到了墩子的不容易。他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完全是他这十几年来受苦受难的结果。他想起了山上的树墩子。那些生长在山坡上的树被人砍去以后,留下了一个光溜溜的木墩子。那刀砍斧剁的伤疤裸露在空旷的山野里,风吹它,雨淋它,雪压它,滚落的山石狠命地砸它,可无论经过多少蹂躏,在春暖花开时,它的四周往往会生长出嫩嫩的绿绿的枝条。枝条顶风冒雪地瑟缩着生长,可砍柴的孩童还经常把刚生长出来的枝条砍断带走。但是,无论经过多少次的砍伐和破坏,总有一根枝条会长成参天大树。墩子就是那根经过千辛万苦长出来的枝条,他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
老黄走到墩子床前,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似的握着墩子的手说:“听说你喊我了?想起什么了吗?”
墩子疑惑地看着老黄的脸,脑子在旋转。
“哦,那是我昏迷时的事了,具体喊没喊我也忘记了。”墩子说,“不过,我真有事对您说。”
“这样啊。”老黄一改往日的蛮横和无赖,温和地说,“不要急,等你完全好利索了,有些事咱再慢慢说。”
“警服没在榛子那里。”
老黄的脸变得有些尴尬,好在四周只有院长和专家在,他的脸色马上变回来了,说:“警服找到了,是我搁忘地方了。”
“哦。”墩子脸上有些喜色。
专家过来了,对老黄说:“病人还处于恢复阶段,还不能太用脑了,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让病人多休息休息。”
老黄和院长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墩子似乎也有些累,慢慢闭上了眼睛。可正当老黄要走出病房的时候,墩子突然大声喊:“黄叔叔。”
老黄又跑了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专家和院长。大家的神色都有些慌张,因为他们都担心墩子的病情不稳定。
“我想和黄叔叔单独说几句话。”墩子说。
专家还有些不放心,问:“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墩子闭着眼有些疲惫地说。
“别说太多的话。”专家说。
墩子点了点头。
老黄一直没说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墩子。
墩子又睁开了眼,看了屋子,确信屋里只有老黄一人以后,墩子说:“榛子和四子是团伙头子,他们有很多人,不快点逮住他们,他们要作大案。”
老黄还没吱声,他不知道墩子真的是清醒了还是在说胡话。
墩子听不见老黄的回音,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老黄疑惑的眼神,知道了老黄的心思,于是又说:“我大衣里有个小本子,里面记清楚了他们活动路线和窝点,你赶紧去县公安局汇报,要多调人,要联合行动,争取一网打尽。”
老黄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上前拿起自己原来的那件破大衣,果然在衣兜里找出了一个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村庄和道路的名称。在每个村庄和道路上都有标注的点,旁边还有说明。老黄说了句“你好好养伤吧”,就走了。墩子眼里发散出一丝幽蓝的亮光,是兴奋、自豪和满足的光,更是沉积在骨子里从未示人的淳朴、善良的光。
他目送着老黄走出病房,安详地闭上眼睛,进入了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