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昭
一
春桃再次显怀的时候正赶上正月里春打头。春光乍泄。乍暖还寒。锅碗瓢盆、菜刀擀面杖凡沾湿的带响的婆婆奶奶一律不准春桃摸,怕凉了手脚累着了身子。奶奶坐在灶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灶膛里填碎末糟糠的柴。灶膛里闪闪火光映亮奶奶一脸的菊花笑。那笑就在菊花瓣里跳。虽说这个年这个家依旧是三个女人过依然过得冷清,远天远地的儿孙们没能回来准确地说是有家难回,这,反倒让她放心。有孙媳妇春桃从关东回家后的大肚子就足够了,一切的不悦皆烟消云散。她拿烧火棍松动灶底的生柴,火星儿飞出灶膛险些燎着满头白发。春桃惊叫,奶奶小心点,小心点。婆婆支楞着骨瘦的胳膊双手滚动着擀面杖。软面饺子硬面汤。一团硬面擀得婆婆额头渗出汗滴。春桃掌锅。一家三口,烟熏火燎,忙活烧汤。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水雾蒙蒙。黄河滩里这个名黄家楼的小村庄笼罩在飘渺幻化之中。久远的年代在废弃的古老堤坝上,高高耸立一丛农家小屋,其高、远望似有海市蜃楼之象。故而得名黄家楼。村庄北靠黄河,南临黄河大堤。盘古开天劈地,黄河流经此处累了乏了稍稍歇了歇脚,于是就留下这湾留下这滩。滩里的庄稼十有九涝,土地却肥沃,一年两茬庄稼。哪怕一季收成够填饱肚子就知足了。黄家楼祖祖辈辈就在这滩地里刨食。黄土地上垒土墙盖土屋耸黄泥巴烟筒。一代代繁衍生息。村里老少爷们都把晚饭叫“喝汤”。清汤寡水喝一肚子充充饥一觉天亮也饿不到哪处。小米粥、玉米面是家家喝“汤”的主料。自从春桃显了怀,婆婆奶奶一改常规,三头两日的,就和了白面做面条面叶汤。春桃知道婆婆眼神不好,不顾阻拦再次抢过擀面杖。婆婆欲止,奶奶欲止,春桃说,没事的,我身子没那么娇贵。劈啪劈啪,春桃把面团擀得圆圆的大大的薄薄的,再,撒上一层层补面,相互折叠几层,然后手起刀落,左右交叉地一刀刀切下去。再然后,双手合起将切好的面抖起撒落,面板上便积起一片片如柳叶样的面叶。趁翻花的开水下锅,饭勺不断搅动,柳叶形的面片就在锅里荡来荡去。熟透了,面叶拥挤着飘起一层,似一锅小鱼戏水跳龙门。撒一点葱花,滴几滴香油。出锅。面叶汤润滑、筋道,香口。婆婆随手又磕两个鸡蛋丢锅里,荷包蛋。春桃欲止已晚。奶奶笑道,甭心疼,给肚里的孙孙吃哩。
春,倒春寒。刷锅洗碗的活容不得春桃插手。日头当顶,阳光暖暖的,春桃抱起婆婆奶奶的被褥伸腰扬臂地往晾衣绳上晒。奶奶颤声道,你看你看,别伸着闪着喽。春桃笑笑,当我是玻璃瓶呀一碰就碎?奶奶不是说多活动活动对孩子好吗。奶奶嗔怪,看你饶舌多嘴。祖孙俩恰说笑时,奶奶养的花狸猫正懒慵地蜷缩在木门墩子上晒太阳,突兀“喵儿”一声龇牙咧嘴冲春桃瞪眼,好像春桃的话伤到了它。花狸猫的肚子圆滚滚的也快产了。上一窝生了六个,看样子这回还少不了。
五黄六月,汗流浃背的节气。日头一落,春桃就紧忙闭门关窗,怠慢不得。不然婆婆奶奶还会讲许多许多鬼故事:谁谁家的媳妇夜里开窗睡觉,黄河里的精怪跳窗而入“配”了那媳妇,后来产下怪胎,一团肉生出好多条腿像个螃蟹。还有,谁谁家的生了葡萄胎、蛇胎、老鼠胎。二婶也现身说法。二婶会巫法也是接生婆。她说她接生过一个美人鱼呢。上半身全是人形、两条腿却长成了鱼尾巴。出了娘肚就没气了。一条水雾一闪鲤鱼精夺命而进了黄河。恁多的鬼胎,真也罢、假也罢,春桃顾不得这些。春桃听话,每晚每晚太阳一落就立马关窗再拉上窗帘屋里屋外遮挡得严丝合缝,塞一屋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然后摇着蒲扇,摇啊摇,摇进了梦里。渗出一身的汗渍。
秋收时节无闲人,可春桃什么活计也搭不上手。她腆着个大肚子,圆圆鼓鼓,摇摇欲坠的吓唬你,其实离生产远着哩。下地吧——割黄豆、弯不下腰,刨红薯、不敢使大劲儿。在家里拆拆被子褥子、翻置翻置吧。院子里铺了床大席,一会儿坐、一会儿蹲、一会儿趴,翻来覆去的,屁大个针线活折腾得汗水淋淋骨酸肉麻。一床被子拆了洗了浆了缝了、搁往常只需一天半晌的,现在却要做上三天两日,还弄得皱皱褶褶斜斜拉拉牛头不对马嘴。干点活也得偷着掖着干。婆婆奶奶有话:媳妇,你什么也甭干,等着给俺生孙孙。生宝贝孙孙!
场光地净了,挂锄歇镰了,正是走亲访友赶集看戏的农闲时节,碰巧李庄集官方公家请来了戏班,名曰“庆祝某某运动胜利”、“某某运动告捷”,大戏要唱三天。广场上搭台子,台柱上贴红纸,红纸上写戏名《卷席筒》《铡美案》《墙头记》《大上吊》等等。春桃懂不了几曲戏,知道戏班的唱腔名为“大平调”,戏台上,戏人一亮相一嗓子喊出去,二里地远都听得真真切切。不管是黑头红脸,还是才子佳人,一个个都是铁嗓门金嗓子,唱腔宏亮刚劲有力。后来村里也常有人学着胡乱的吆喝一嗓子:我家居山东、在山东,曹州城里有门庭啊……哪里的戏词春桃说不上。有的根本就没词儿:
家住山东,在山东,山东山东一山东啊——唱得就是那个调,喊得就是那个腔,品得就是那个味儿。春桃小时候看过《大上吊》,只不过看得丢三落四,什么剧情忘了个无影无踪,只牢牢记得:一个油头粉面的女人,穿一身素衣戏服,万般愁肠千般哀怨地唱着戏文,唱得台下一片唏嘘声。唱着唱着,最终仰头悬挂在戏台中央上端的绳套上,上吊自盡了。之后,女人直直垂下的身体,向着台下台内一前一后地荡起,像荡秋千一样荡啊荡,越荡越高。引爆得戏台下一阵一阵的喊好鼓巴掌马欢雀跃人潮轰涌。春桃那时只是流眼泪。觉着油头粉面俊俏俏的一个女子上吊了,可惜了。明明知道是演戏,可止不住泪水流。今天集上又唱大戏,是多年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呀。再说,从黄家楼到李庄集总共不到二里地远,这不是送上门的惊天大戏吗。不看白不看。全村街前街后左邻右舍几乎家家上了锁,全看戏去了。天一早,春桃收拾好地排车,给两个胶皮轱辘打足了气。车内铺上新拆洗的褥子,扶奶奶婆婆坐好,她要拉二老去看戏。她深信公爹在家也会拉老人去看戏的,丈夫活着的话也会去的(丈夫命丧关东她一直瞒着二老哩)。不去,不去。你那身子骨撑不起。奶奶摇头,婆婆摆手,要去你自个儿去。二老说着忽地又想起什么,赶忙催促道:媳妇,说真格的,你可真得去。多带俩钱,求戏班给你“开”个“脸”——为肚里的孩子,开开脸。说得春桃一愣,一时没返过劲儿来。
“开脸”的说法春桃略知一二。很早很早黄家楼老祖宗留下一种村规民俗: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孩女孩,都要经历“开开脸、过满月、庆百天、认干爹、贺周年”等等一个个台阶如新娘娶进来时必须跨过的一道道门坎。那样之后,方可万事大吉多福多财。开脸,起先只是接生婆的事,半爿红纸舌尖润湿,往孩子脸蛋上额头上贴贴印些些红也就罢了。渐渐地,富俗人家争比着各自使出新招:遇上年节有踩高跷扭秧歌舞龙舞狮的凡搽粉涂红抹彩耍把戏的,便求人家给孩子的脸蛋蛋抹得红彤彤而招摇过市。赶上唱大戏的“开脸”便就越发的大张其鼓张牙舞爪就差“圣旨下”召谕天下了,即便多花几张钞票也在所不惜。红脸关公、黑脸包公、白脸曹操,武松、张飞、钟馗……凡戏里的人物一个个被移置到孩子的脸上。“开脸”的孩子被大人们手牵着怀抱着背着肩扛着头顶着在戏场里穿在集上逛在村街里晃,直到心满意足筋疲力尽方肯罢休。也有怀胎女人开脸的做法。孩子在娘肚里尚未出世,腆着大肚子即将做娘的脸上涂了彩就等于给肚里的孩子“开”了“脸”。开脸的孩子,鬼不敢近身妖害怕靠前,身子骨长得硬实,无病无灾,活得顺畅。婆婆说当年二小(春桃丈夫的弟弟)开脸了就比他哥長得瓷实(言外之意老大没开脸所以低老二半头)。说得有理有据。现在大戏送到了家门口,去开脸也就顺手牵羊的事,何乐而不为呢?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于是,春桃说,开脸,我去!那,奶奶得陪我去、娘也得去。我一个人挤不上台咋“开”呀。说着,就搀奶奶扶婆婆上车坐好,春桃驾辕马一样将套绳搭在右肩、双手握紧车把、使车身四平八稳,拱起身一使劲儿拉动地排车走出院门。恰时,彩云姐一家四口走来了。大姑姐彩云的丈夫高个子,宽肩膀。云姐牵着女儿的手、男人抱着小儿子,趁农闲走亲戚看大戏来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云姐说:小儿子头疼脑热的总闹病,叫戏子给“开”个“脸”祛祛邪。于是,外孙孙、外孙女坐在奶奶婆婆怀里搂着抱着亲着,高个子拉着地排车轻轻飘飘地走着,春桃和云姐车后跟着,齐往集上赶。
二
春桃这辈子永远记得,当年她是坐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到黄家楼的。也忘不了,洞房花烛,眼巴巴新郎官把她“晾”了三天三夜。三天回门,当着娘的面她挤出一脸的笑,把泪往肚里咽。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黑夜里蒙了被子让泪水满脸流,洇湿了鸳鸯枕。她比新郎官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婆婆信这个、小脚奶奶更信,硬是当家主了婚。三天后新郎远走高飞。那时新郎在城里念书、念大书,他和同班家住城里的姑娘瑞瑞相好。春桃也上过学,小学,没念成大书,是爹娘夭斩了她上学的梦。闺女家家的,早晚是人家的人,书念多了也没啥大用。认得人民币、认得自个儿的名就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桃听天由命。一个黄花大闺女,如此这般,悠悠荡荡,被抬进了黄家楼。被搁进了黄河滩。被生活了这一辈子。
春桃小姐姐花儿一岁。生下来注定是爷不疼姥不爱,娘也烦爹也踹。都盼着二胎是个“带把儿”(男孩)的,好传宗接代续香火。没成想又是个妮子。所以春桃没了姐姐先前的娇生惯养,她小猫小狗一样被一天天搭拉着,一年年摔打着。搭来摔去,终归还是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春桃打小就好强。十冬腊月,自己的衣裳脏了自己洗、连同姐姐的一块儿泡在盆里,打了肥皂,搓呀搓,搓得小手鲜红、生疼。女孩爱发。黄发变黑发的时候春桃开始留发。每天早上洗完脸,木梳子蘸了水就在乌黑的头发里穿行。额前的刘海齐了两条嫩嫩的柳叶眉。耳根儿的散发弯成一勾月牙。把两只丹凤眼映衬得格外撩人。一条黑溜溜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一跃一跳地甩搭着,一身杨柳春风,春风得意。招惹得年轻的汉子你也瞅我也瞅都瞅直了眼。有的还当面唱酸曲儿:
大闺女美呀大闺女浪
大闺女要上哥哥的床
大哥哥呀小妹子儿
要爱咱就爱一辈子儿
闺女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添怨愁。姐姐是先大了肚子才嫁人的。不敢怠慢,二老爹娘急匆匆给春桃找了婆家。其实春桃早做好了出嫁的准备,她在娘家学会了所有做媳妇该有的本事。绣龙描凤、纺线织布,屋里院里、拆洗缝补,家里地里、春耕秋收,累也好苦也好她全不在乎。她要做一个让丈夫满意、让公婆夸赞的好媳妇。千针万线,万线千针,她为自己亲手做了称心如意的陪嫁。做给丈夫的红兜肚、红腰带,千层底的鞋、绣花鞋垫。每样十件,意喻十全十美。红兜肚绣有并蒂花开、龙凤呈祥、麒麟送子、丹凤朝阳……姹紫嫣红绚丽多彩万缕千丝织就了春桃少女的希冀和柔情。心旷神怡的春桃,做梦也不会想到洞房花烛之夜她被傻傻地“晾”那儿啦。……一晃一年过去了,一晃三年又到了。从南方刮来斗地主分田地闹出人命的风声愈来愈紧,公爹被划为地主的消息也愈来愈准,万般无奈,公爹只好出外保命去了。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另一个男人才敢回家、才急需回家。他,就是一直抗婚的春桃的丈夫——有其名无其实的丈夫。
丈夫回家的那天北风吹雪花飘。风刮起来,轻轻荡荡。雪飘起来,柔柔曼曼。黄河滩,黄河水,黄家楼,天地间迷迷茫茫白雪皑皑。他把自己裹进棉衣里,一条宽大长长的毛围脖掩盖住头脸只露了眉眼——是相好的瑞瑞给他织的围脖。他头上肩上沾了一层雪。白茸茸的。对脸你也猜不出他是谁。喝罢汤天完全黑下来时他才钻进屋。他不想让村人碰见。他叫家人封锁他回来的消息。一连三天,他把自己禁在屋里,直到走掉。走那天的清晨,他向春桃提出了“离婚”的事。
春桃没法相信——那时丈夫正脸对脸地搂着她亲热。刚刚行完房事,亢奋的激情尚在沉醉。丈夫含咬着她的耳垂说的,离婚不离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婚后三年两载的时间里夫妻房事本该似饥如渴激情鼓荡。然而春桃却过早地步入了残冬。公爹外出逃命,婆婆哭坏了眼睛,奶奶卧床难起。春桃顶着地主“孝子贤孙”的帽子、天天早起打扫长长的村街接受改造。一家三代三个女人的日子泡在苦水里熬。似玉如花渐已枯萎凋零,麻木的神经似乎淡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尚在。这次家来,丈夫的反常举动,让她一时难以适应,又让她觉得有罪孽之嫌。日子过得七零八散,哪有闲心做那男女交合之欢。然而,丈夫要。不,是男人要。且要得很是激烈——
被窝里,他脱去了她的红兜肚,绣有并蒂花开的兜肚。他脱掉她的红裤衩,裤裆处绣着一朵小荷花。小荷才露尖尖角。他把春桃扒得一丝不挂。于是一条赤身裸体的美人鱼白净嫩滑的任他抚摸,亲吻。春桃微闭了双眼,脸上泛起潮红。煤油灯亮里她有些羞怯与惶然。像一条被久久遗弃在岸而冻僵的鱼,渐渐地,在他暖暖的抚慰和热烫烫的胸膛里苏醒过来。春桃听到了自己体内汁液潺潺的流动声。四肢开始松懈舒展,像奔波劳碌了半辈子终于有了歇息的时刻。男人生就的像钢枪一样的“物件”在她荒草般的处女地举坚开垦,那硬挺慢慢插入春桃体内,小心翼翼地再全部插入。让她觉得微微有些胀痛,不由轻轻呻吟起来。他立刻与她接吻,示意春桃舌尖如何相互交媾。他下面的抽插并没有停止。先是舒缓、如小桥流水,继而转为猛烈、似万马奔腾。再起暴风骤雨,欲掀倒两个胶合的肉体像一叶小舟在黄河洪流中上下颠簸。他一刻不停,如黄河滔滔。时而情意绵绵,令春桃春心荡漾。时而波涛汹涌,使春桃身心激昂。有时候她听得到男人的骨节撕裂作响。待钢枪突喷迸射,沾带着她的元红,亢奋中她才略感到有些麻木、微痛、甚至昏厥,但依然亢奋。她想不出,这个弱不经风的白面书生怎能掀起这般排山倒海的涛天大浪……这是春桃人生的“第一次”,本该发生在洞房花烛之夜的“第一次”,却让她苦苦等了许久許久。她,终于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嬗变。享受了性本能所赋予男人女人的些许美好。一连三天,他都要。要,给。春桃就把身子给他。每夜每夜,他们相互给予。不言不语。把房事做得有滋有味淋漓尽致。就在这温馨之时,丈夫冷不丁提出了“离婚”。
春桃犹豫了一下,再没了犹豫。她在离婚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她知道,他是拿给相好瑞瑞作证明的。既然他铁了心,只好由他去。老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啊。虽然春桃自己这样宽慰自己,但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出眼眶,流下来。流成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
鸡叫头遍。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地走。这是公爹在村里教小学时不可或缺的时刻表。嘀嗒声里常在春桃耳畔响起公爹出走时的嘱托:孩子,家里全靠你了。你受累了,孩子。春桃一把抹干泪水,一边穿衣下床。说:
“这事,咱得瞒着娘和奶奶。”春桃当然指的是离婚的事。
“嗯。”被窝里应了一声,继续昏睡。
春桃进了西厢房的灶间屋。隔壁两间是留给在外念书的老二结婚的。早已修整一新,就等往屋里背媳妇了。屋里暂存些五谷杂粮及农用家具。头晚儿包的一篦帘饺子屋里冻着。鸡蛋大葱南瓜馅的。头年秋末霜打的南瓜纽切片晒干储存,现时用就水泡胀了、攥干,剁了饺子馅。跟新鲜的一样好吃。出门饺子回头面,是老辈传下的规矩。都是图个吉利图个好。回来那晚,春桃擀了面条,寓意缠住他的腿。出门饺子。春桃剁馅、擀皮、包,她一人做。她不让奶奶婆婆插手,要走了,让男人多陪二位老人说说话。春桃把饺子一个一个捏成了鼓囊囊的元宝形——寓意男人在外招财进宝滚滚而来。望着自己在“离婚书”上摁过红印印的手,现在又把饺子一个个下到锅里。翻花的开水飘起一锅的元宝饺子,春桃不禁泪水哗哗流。灶间腾腾蒸气散漫开来,潮湿了春桃满脸的晕红。……
就在那年,春桃像一片头茬荒地被开垦播种,那种子开始在肥沃田地中膨膨孕育。那时候,春桃第一次尝到了女人怀孕的滋味。也是那时节,春桃赶上的偏偏是百年不遇的大饥荒。难以活命的真正的苦日子,夺走了她尚未面世的小生命……此是后话。
三
一条大道,像一把亮剑,把李庄集村一劈两瓣。道两旁尽一色的门市。杂货铺、五金店,门窗大开。酒馆、饭店,幌子招牌在门前荡。平日里,人迹稀疏,颇显散淡、悠闲。道是石渣路。时有老牛破车木轮子咕噜噜碾过,小毛驴地排车吱呀吱呀地走,也有四挂大马车摇晃着铃铛咣咣地奔。四个胶皮轮子的大解放大客车小轿车也路过,但甚少。集日,一切车辆牛马,即使独轮小推车,也得让道于民、一律从村南土路绕过去。每月三、六、九日开集,一条大道人山人海,南北几个街筒子也灌满了人。今天的集有大戏有热闹,更是人挨人,人挤人。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像黄河泛滥呈一片汪洋。人拉车要在人群里行进,只能一点一点地挪。云姐的丈夫高个子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借光了借光了,让让了让让了,磕了碰了,对不起了,师傅尝个脸、谢了!——随着吆喝地排车蜗牛一样举步艰难地朝前移。好半天挨到了戏台大广场,宽阔的广场也是人满为患。戏台前坐了黑压压一片,一个个仰着后脑勺伸长了脖子。广场边角处停放着自行车、独轮小推车、地排车,家人随遇而安坐在车上远远地看大戏。此刻锣鼓紧敲猛打,正上演武戏。高个子的宝贝儿子一会儿毛驴骑脖一会儿撑在头顶,小家伙依是哇啦的哭闹。此时台上咿咿呀呀又唱文戏。转瞬间喇叭鸣奏帝王将相站满一戏台。甚是热闹。管你吃荤吃素或好酒好色,戏台上总会找到各自的乐呵。戏迷们扎进戏里,哭的笑的喊的叫的跟着戏走。一群群孩子却不买账,惊天大戏也拴不住,他们满场里蹿跳,遭白眼挨斥搭没心没肺毫不在意。春桃的心思也不在戏上。她随云姐、高个子挤到后台,掐着钱让人家“开脸”。帆布帐篷里挤出个圆脑袋,说歇晌的工夫再“开”。于是奶奶就说那咱赶快去吃晌(午饭),好早点回来“开”。
一家人就去羊肉汤泡馍。一口大锅架在门旁,锅里煮着羊骨架、上面飘着油穗子,鼓嘟嘟滚着老汤。老远便嗅到了那股特别的腥香味。这家的男掌柜女掌柜,奶奶婆婆云姐连同春桃都认识。逢赶集办事春桃都给奶奶婆婆捎碗羊汤回家。女掌柜肥臀丰乳,两个葫芦样的大奶子颤颤悠悠地像要掉下来。她把一碗羊杂汤先端给了奶奶:老寿星哎,你看看肥不肥?够不够口?请慢用——碗里富溜富溜大半碗羊肚羊肝羊血羊脸的羊杂碎,溜溜满的汤溢至碗边飘着白花花油穗子和红红的辣椒油。奶奶吮吸一口、瘪瘪嘴说,香、辣、酸、咸,正可口。男掌柜接茬道,谢谢老寿星赏脸,劳驾光顾。男掌柜瘦小精干,就像他把自己的肉一块一块割下贴在了老婆身上,而瘦了自己。人瘦但精气神足。饭桌间来往穿梭:好喽,来喽。个儿不大嗓门挺高。随声,一碗一碗羊汤端到吃客桌前。有传言说,不少吃客上门多是冲了女掌柜的两个大奶子。男掌柜哈哈一乐,那就让大伙瞧个够。女人也有好奇的,连同春桃,总想着自己的奶子比人家大些才好。女掌柜有时故意松开衣襟袒露胸怀把两个肉葫芦亮给大家看,让姐妹们比。还风骚地给男人抛眉眼。但在奶奶面前她显得却很拘谨。热情而礼貌:老寿星哎,再给您老添点热汤。奶奶肠胃没啥毛病,食欲大开。吃完羊杂又添了碗羊汤,半个馒头掰碎泡汤里,汤泡馍也净了碗底。公爹在家的时候,几乎每年入冬都宰一头小山羊,羊汤羊杂羊肉一家老少直吃到过年。起初春桃闻不惯那股特殊的腥香味儿,后来一碗一碗比奶奶多喝两碗汤泡馍呢。现在家里连个羊毛也没了,就剩两只下蛋的鸡,春桃不免自责做小的不孝。于是想等孩子生下来消停了到集上再抓只母羊羔儿一窝一窝地繁殖到先前的样子。过年过节让奶奶婆婆吃上羊汤泡馍。
歇晌。戏台上搁把椅子,端坐一个老婊模样的戏人儿。眼洼里鼻尖上重重地涂着白粉,脸蛋上印了两个鲜红鲜红的圆。耳垂上挂两串红里泛黑的小辣椒,发际间插了朵狗尾巴花。后腦门上扎着个翘天小辫,一戳一戳地晃。看上去挺滑稽。是人似妖又像鬼。他半天一句、一句半天,一字一板、一板一眼,旁若无人地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着。管你台下有人无人、管你爱听不听。他不慌不忙,径自一直说下去,像戏文且又不像——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人、在、做
天、在、看……
——此为歇晌戏。
歇晌间的戏也算戏,行话称“坐戏”。大戏开台,三天七日,不得空场。晌午,台上台下大伙们用餐的工夫就上坐戏。夜场散了之后,即使后半夜散戏,戏台中央依然搁把椅子,空椅子,意喻大戏仍在继续。行有行规,妖有妖法,春桃弄不懂,倒觉得那一字一顿的戏词浅中藏深话外有音神秘诡异。听得春桃心里有些不安,惶惶惑惑。
春桃跟随云姐和高个子再次挤到后面戏台的帐篷时,早有三五个孩儿开了脸,钻出了帐篷,一脸红黄黑蓝的花哨,兴致勃勃地被大人们带离而去。人群还在朝前挤,高个子把儿子撑在头顶挤了进去。云姐开道,春桃试了几次仍近不得身,肚子圆鼓鼓的,碍了自个儿的路。这时候后台篷帆布遮挡处掀开了一角,几个类似跑龙套扮了相的正在为几个孩童涂抹戏剧脸谱色彩。春桃扬手大声喊,小师傅,我“开”,给我“开”。一个花脸扮相的汉子从里面探出光头斜棱着身子跳下台来,手里捏着油彩,对春桃说,大肚子妈妈你甭挤,别碰疼了孩子。甭急,我给你“开”。花脸男子托起春桃的下巴,一瞅,好像梦遇七仙女,他眼神倏地闪耀奕奕光彩。就相对的一瞅,春桃也错愕一惊。男子灼灼火辣的眼神让春桃刹那间想起另一个汉子——远天远地远在北大荒的那个汉子。念想的火星儿一闪,春桃立即掐灭了它。春桃平静心绪,微闭双眼。任凭汉子动手为她“开脸”。花脸男子似乎也心绪抚平。给春桃先涂了底粉,然后手一下一下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滑动,像抚摸那般轻、似轻抚那样柔,温温的湿湿的,哪像个男人的手。春桃被抚慰得心潮涨起。但她听到的却分明是男人特有的粗犷喘息和咚咚的心跳,还有男性那固有的腾腾欲火热辣辣的似要扑进胸怀。她的两个鲜桃像注入了汁液开始膨胀。毕竟一男一女脸对脸相挨太近,稍有不慎怕会生发身体的触摸或唇鼻胸部某处的碰撞。春桃屏住气息,强装平静,脸蛋儿朝前努力着,被他“开”。身子躲着,像熟透的鲜桃,怕人摘……
“好啦。”花脸扮相的男子举着小镜让春桃瞧。
“好美。”他一语双关,自夸手艺臻美、更赞春桃美貌。两眼喷射着性欲的火焰。又轻声啧啧:好一个天仙哟。
春桃抿嘴一笑,看了一眼小镜里的俊俏。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俊俏堪与《大上吊》的油头粉面戏人媲美。春桃道声谢谢,低下眉眼赶快离去。春桃再不敢多看那花脸汉子一眼,“开脸”的半个时辰里,春桃恍若梦境,她把眼前的火烧火燎和远方另一个汉子的灼灼戳心叠在了一起。春桃身体里汁血暗涌,荡荡春潮。蓝底白花的四方毛巾,从春桃头顶盖下来,像新娘子的盖头。额头和耳际的散发垂下来。她欲遮掩一切,掩藏心中凸起的曾在远天远地的那场肉体耕耘播种导致今日所泛起的满脸的潮红。春桃心里慌慌的。她想避开所有人的窥覷,包括奶奶那惊怵而疑虑的眼神儿。
突然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雀欢马跃,鼓掌、呼号,戏台前人潮涌动掀起波涛巨浪。台上,《大上吊》中那个哀毁骨立的粉面女子,身体悬吊在空中荡啊荡,荡得春桃眼睛湿湿的,泪珠滴落,她把戏里的故事与现实生活融混一体了。埋怨着,哭诉着,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因为,春桃也寻死过一次……
四
寻死。后来多少次忆起的时候,春桃怎么也记不清是在哪一天。
春桃只记得,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不知咋的说变就变了。先是,各家种各家的地,各家吃各家的饭。后来,有了生产队,土地归队里。村民们一块儿种地挣工分,按分按人头分钱分粮。吃饭还是各回各家。再后来,村里小学校改成了大食堂,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食堂吃。白面馒头,有菜有肉。吃得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再再后来,食堂解散了,队里分口粮,各回各家吃。又吃回来了。恰恰在这时候,婆婆奶奶看出春桃喘气粗身子沉呕吐厌食。有喜了,怀上了。甭动了,不能再干活了。就让春桃在家呆着养着,吃。猪肉炒白菜,小鸡炖粉条,小米粥熬出一层油,红糖、鸡蛋,每天变着样儿地吃。多吃点多吃点,孙孙长身体哩。婆婆奶奶忙得不亦乐乎。吃着吃着,肉没了,只剩白菜;吃着吃着,菜没了,只有小米粥;再后来,队里不分口粮了,家里一个米粒也没了。锅里煮的只有野菜。
野菜后来也没了。田埂上,大堤根,荒土坡,凡能长出野菜的地方脚印叠叠踏踏遍了。春桃渐瘦的两腿如霜打的黄瓜硬是支撑着显形的肚子满世界找食。苦苦菜、蒲蒲丁、灰灰菜,月牙湾芦苇丛连根带梢刨干净了。半棵柳三分荒地的枯草残叶下春桃寻见了两点绿。绿,是花叶小白菜。春桃把扑棱棱的叶子一片一片采下,留了根心待发新叶。小白菜泼辣,长得快。春夏秋三季只要撒下种,三五天便拱破地皮。过冬,冻不死。开春又是一片绿。半棵柳三分地靠黄河边,十年九涝。雨水一多,河水一涨,大浪噗嗤一下吞掉一块田土、连同庄稼棵子一起卷走。噗咚又一口,又吃掉一块。水漫上来,老柳树被淹了腰身,举一头垂柳秀发萋萋。黄河滩里的庄稼沉没于一片汪洋。颗粒无收。半棵柳三分地后来充公归队撂了荒。春桃望着心疼,顺手薅了荒草,松了土壤,种了一畦畦菠菜、小葱、小油菜、小白菜,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胡萝卜、青萝卜、秋玉米,长成一片绿油油。天旱了,浇黄河水。水淹了,接茬再种。半棵柳三分地,春桃没让它空过肚子。她刚才采摘的小白菜,便是无意间撒落的籽粒。就因了春桃的心疼和勤快,公爹的地主帽子又加了“反攻倒算”一条增高了一层。每每想起,春桃觉得自己也成了把公爹逼走他乡的凶手。想到此处,春桃长叹了一口气。瞄过黄河,遥望河北。北岸没有村庄,没有人烟,幸许会有野菜挖。岸边一丛一丛的树棵子应藏有诱惑,尽管有三两棵大树光秃秃枝杈冲天,如垂死前挣扎着绝望。河水瘦了,冰冻收缩了窄窄的河床。春桃大了胆子,从冰面上蹑手蹑脚滑过。然而返回的时候,冰层似有断裂的声响。春桃赶紧轻轻平躺下身子,匍匐爬行。附耳能听得见冰下水流声。她变换另一姿势,让身子轻轻翻转,慢慢滚动,匆匆逃离出那片索命的冰层。有了半篮子的野菜,春桃抹过一丝安慰:一家人又能活过一两天了。
春桃和婆婆奶奶几乎同时进了家院。几乎同时,三人一屁股瘫在地上,似乎再没有了一丝的力气。奶奶瘦成了麻秆,皮包骨。稍不小心,那紧包的骨棱随時都有咔嚓穿出的危险。婆婆浮肿,浑身肿胀得放亮。这儿那儿一摁一个坑儿。有日头的天,奶奶拄了拐棍、拿着小扫帚,婆婆拎了细筛子布袋子,婆媳俩颤颤晃晃去河滩大路上收沙土。滩里的大路,人走车行牲畜踏,蓬松的沙土一脚下去一股烟儿。沿路把蓬松的沙土一层一层收了,细筛子过了,装进布袋子。回家摊院里让日头晒,晒干晒透,捧到手里,双手一握,那细沙从指缝里潺潺流尽,这才算好沙。存好。等春桃生下大孙儿,包裹孩儿的小布单展开,铺上一层沙土。大孙子的屁股蛋儿、“小肉把儿”都包在细沙中。尿了屙了沙土吸蕴了。再换新沙。仍是细细的柔柔的温温的舒坦。黄河滩的子孙都是这么过来的,小东西,多有福分呐。
春桃搀扶起二老,埋怨:在家躺着呆着甭动啦,亲娘、亲奶奶哎。
春桃把野菜择净洗完,掺了些柳芽芽、红薯梗,剁碎。碎成饺子馅。如果有把面就更好了,面、菜揉成团蒸了吃更抗饿。眼下一撮面也没了,只能干煮菜。锅里多添些水,烧开后细火慢慢熬。直到把一锅菜汤熬成糨糊糊。服侍婆婆奶奶吃完躺下,春桃早已饥肠辘辘。她把锅底的汤水舀干净,细嚼慢咽,像品尝往日的面条面叶慢慢咀嚼。春桃眼潮了,泪在眼眶里含着。她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字:死。这么熬下去,哪天哪年是个头?她怕,怕熬着熬着,人没啦……
这天,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春桃溜出了村。她上穿偏大襟的黑夹袄,一条宽腰黑夹裤。扎紧了两个裤腿,免得拖拉出响动。融入黑夜里即消无影迹。她沿着黄河大堤堤根悄悄地走。堤根部斜卧着三两个护堤坝,坝上是柳林、蒿草。危急时可蔽身。她走的是二婶领她走过的路。春桃微弯了腰,高抬腿、轻轻落,走出猫的步态。十步之内你捉不到她的脚步声。渐渐地,对着河上的微白、冲着高空的反光,春桃瞅见滩地里的窝棚。木杆子茅草搭就的简陋窝棚。生产队派人看青遮风避雨的。滩地里凡有青苗的地块都有个窝棚。白天有人看,夜里有人守。不然饥饿会把麦苗连根挖走,瞬间把一块青苗啃个一干二净。麦苗蹲盘了一冬,开春返青了。能闻到那绿绿的清香。静夜里那香扑过来,撩拨得春桃心痒。春桃蹑手蹑脚走进麦田。心跳噗哧哧加快,像小兔子欲穿过两颗鲜桃的间隙跳出胸口。她比第一次来“偷”恐惧惊慌得多。第一次有二婶领着,她跟着做就行。这一次是她单独一人来做“贼”。脚踏上麦苗,身子开始发抖,牙齿嗒嗒嗒打架。春桃真想落荒而逃。但,饥饿逼得她无路可逃。春桃蹲下身,镇定自己。想,二婶在就好了。二婶有经验。二婶讲,有一次她被逮住了,护青的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死死搂着不放。一手往下扒她的裤子,想她的好事,从后面干她。二婶见多识广,她不吃这个哑巴亏。二婶歪脖子扭脸,薄嘴唇一个劲地往他脸上啃。啃得护青的乱了方寸,裤裆里掏出的“水枪”直勾勾开始疯狂扫射。弄了二婶一裤子的糨糊。小王八羔子,白忙活一回。二婶认出那个护青的是小她十多岁但长她一辈的族门小叔。春桃想到这里,心里竟哧哧地笑了。身子不抖了,牙齿也不打架了。像有了主心骨。她掏出磨砺锋快的剪刀,左手贴地皮抓住一把飘香的麦苗,唰地一剪子下去,那嫩苗就紧紧被攥在手里,好像填进肚里让她壮了胆滋生出力。春桃动作轻巧,出手麻利,像描云绣花那般娴熟。剪一把,移动一两步。再剪几把,再换个地方,剪。这样剪过的麦地,看青的即使青天白日也不易看出问题。这样剪过去,麦苗生长拔节也少受伤害。时间不长,春桃立即停剪。她胸前吊着的书包已装满了嫩嫩的麦苗,苗香扑鼻。春桃深深吸吮着清香起身回走的时侯,看青的走过来了。
从地面往上瞧,看青的人高马大精力勃勃,好像饥饿抽不空摧不倒他。他从窝棚里钻出来,伸着懒腰、嘿哟嘿哟的清着嗓子。嚓嚓地朝春桃走过来。春桃大吃一惊。不敢起身,不敢死等,更不敢怠慢。春桃急忙平身躺下,双手抱住那包麦苗,就地打滚。从麦田往外滚。滚,用力滚,骨碌碌一下子滚进了一个深坑。或许看青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察觉。他扯着嗓门还唱小曲呢:
哗啦啦的黄河水哟妹子白生生的腿,想得哥哥哟流口水;
红扑扑的红兜肚哟妹子奶头头的捂,望得哥哥哟心里苦……
春桃哭笑不得。她躺在坑里,这是队上盖仓库取土留下的大坑。坠入坑底,她被摔得眼冒金星。坑里残存稀泥污物。春桃要爬出去很不容易。只有一个出土的斜坡,早经雨水的冲刷变得陡峭。春桃爬了半天,上不去。滚了一身泥污。她暂停歇息,发现坑口有一墩救命的树棵子。解开裤腰带、扎腿带,连接一起,钩向树墩,一次又一次。终于爬出大坑。春桃踉踉跄跄回到家,一书包的麦苗完好无损。裤腿里却流出一股污血,裤裆里溢出一团血肉……她流产了。
春桃肚里的孩子没了。春桃也不想活了。丈夫早和她离婚了,她和这个家没瓜葛了。走(改嫁),暂时又走不出这个门,活,活比死还难。死吧,春桃决定死。死了,就一了百了啦。三天三夜,春桃滴水未进。她要把自己饿死。婆母娘手颤颤地喂她水喝,她咬紧了牙关。奶奶抚摸着她的脸颊,滴下泪滴儿,泪水冰冷。二位老人家也躺下了,一左一右依偎着她躺下。说,孩子,要死,咱一起死吧。
春桃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春桃嘤嘤地哭,泪水小溪潺潺流。哭着哭着,春桃突然不哭了,她起床下地了。
三个女人,抱头大哭……
五
正午,阳光从高空照下来,春桃仰躺在奶奶的藤木椅里晒太阳,浑身温温暖暖的舒畅。枯黄圆阔的杨树叶脱离枝桠轻悠悠落地瓜熟蒂落。堂屋门旁两棵石榴树叶儿开始枯萎凋零,挂满枝头的石榴红莹莹亮晶晶的咧开了嘴。春桃摘下一个胀裂四分八瓣熟透的,一把果粒儿填进口,酸得她龇牙咧嘴。老话讲,酸儿辣女。不知准不准?反正那颗酸石榴让她吃得所剩无几、不止一次酸倒牙。是儿是女,春桃都喜欢。长相像爹像娘她都不在意。(可千千万万别像了那个天远地远的汉子的模样!)。温温暖暖的阳光照着滋润着她圆圆的大肚子,滋润得肚里的小淘气开始踢脚蹬腿。哎喲哟,宝贝宝贝,踢着娘了,轻点轻点儿,宝贝。春桃笑出了声。
“喵儿——”老花猫舒展了蜷缩的身子从门墩子上跃下,斜身瞪眼地向春桃瞅。阳光映照它两眼火亮,恨恨的怒火以示抗议春桃不该惊扰它的美梦。老花猫在院里转了转、四处寻觅不见喂养它的老主人,似有些心灰意冷,悻悻然亦步亦趋躲进奶奶的屋去,一晃一晃,拖拉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
秋冬交替,变化无常。忽冷忽热,时而风、时而雨,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雪花飘飘。老天闲得难忍变着法地折腾。村里人也呆不住,闲事闲办,扎堆儿办事的多起来,这家闺女相亲、那家儿子娶妻,婴儿过百天的、老人庆大寿的……喜庆事长了腿街前街后村东村西到处窜。反正冬闲日子长有的是时间,你家他家的有事慢慢办嘛。奶奶在王姓族里辈分算不上最大,论年纪可称得上高寿,脾气秉性、处事为人很受尊崇。所以村里喜庆事几乎她都坐在上席,被老寿星老奶奶地喊着敬着。这天奶奶拄了龙头拐杖被请去“吃喜”,婆婆自然也得跟了去,奶奶离不开婆婆搀着扶着的保镖一样的守卫照顾,婆媳一起吃喜便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春桃一人在家。掐算着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尚有三天两日,奶奶婆婆也就放心而去。再说,奶奶已捎信给二婶回家,二婶是巫婆也是接生婆。万事俱备,只等“分娩”了。
春桃微闭双眼,藤椅里躺着享受阳光的抚慰。突然她听到一记尖利刺耳的怪叫,像炸雷撕裂树皮。只短暂的两声,便被扼制住了。她看见院门外人影一闪,有棍棒断裂声。妖怪!那人骂了一句鬼话。与此同时,奶奶的大狸猫从院门下的狗洞里跑过来,口里叼着一只小花猫。小花猫像遭遇打劫浑身上下的毛纠缠着打成了绺。大狸猫失魂落魄正欲逃进屋去,望着瞪大眼睛的春桃它愣怔怔停下了。春桃本能地起身想看看猫儿娘俩怎么了?——这一看不得了,春桃吓得“娘啊”一声尖叫,浑身颤栗“噗哧”一下摔倒在地。重重坠地,难以起身。她看见小花猫脑门上只长了一个朝天的眼,独眼。老话叫“天眼”。只有千年修炼成道万年修心成仙者才有可能长的天眼。她怀疑大白天撞见鬼啦!大狸猫不动,春桃的尖叫如同老主人拐棍袭来一般使它惊恐地抛下小花猫夺路而逃。小花猫苟延残喘,一只独眼圆圆地瞪大瞅她。春桃再次被惊吓,浑身痉挛,冷汗涔涔。两腿瘫软,站不起身。她慌乱地向东厢房爬,逃命一样如劫后余生。
春桃爬进自己的屋还是站不起来,总觉着那只“天眼”一直跟着她。当她两眼从迷惘眩晕中清醒过来,才感受到裤裆里有黏糊糊的东西,裤角处有血水流出。紧接着肚腹一阵巨痛,她预感到是孩子在往下坠。小东西要提前降临人间。春桃解开裤带,集中精力,忍住巨痛,和肚里的小生命一起用力,用力。終于,一团血肉疙瘩热烘烘蠕动出来。春桃拿起早已备好的剪刀,剪断脐带,看清了小家伙的“肉把儿”——是大胖小子。可是,脐带缠脖儿。左一圈儿右一圈儿解去,孩儿没有哭声。她听老人说过,这叫暂时的“草迷”,拍拍屁股会醒过来。于是春桃就轻轻地拍。拍了片刻,不见反应。春桃有些惶恐,忙掏了掏孩儿口里的粘液,嘴对嘴吸吮了几口,仍不醒。春桃有些惊愕慌乱,下力地猛拍猛打……孩儿竟然发出“哇”的一声哭叫。谢天谢地!春桃揪起的心放回原处。接下来她便镇定自如多了。春桃先把孩子身上的粘液擦拭干净,用小布单包裹好,再把自己身上的血污擦去。然后抱着孩子,从地上爬起,上床钻进了被窝。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睡梦里,春桃梦见了小花猫。奄奄一息的小花猫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天眼”圆睁。圆眼渐渐放大,大成一个会飞的黑洞追她。她逃到哪儿,那黑洞就跟到哪儿,挣脱不去。春桃跑啊跑,跑出家门、跑上村街、跑到黄河滩。黑洞变成怪物的血盆大口,血口大开要把她活吞。看看没了退路,春桃飞身跳进黄河,咕咚沉下河底——救命,救命。她把自己喊醒了。
婆婆坐在床帮,抹去她眼角的泪。说,不怕不怕,没事了……
奶奶在院内点燃三炷香,插在天神地神牌位的香炉内,轻烟缭绕。奶奶双手合掌念念祈祷。小花猫搁置在靠墙的供桌上,早断了气。看来奶奶婆婆早就知道花狸猫生了个“天眼”,龙头拐杖前些日子不断地敲打,敢情那是在轰赶它们搬家呢。看着奶奶拿布单将“天眼”包裹后走出院门野外埋掉。春桃头皮一紧一紧的,像遭受一条长长的绳索捆绑,总觉着那只“天眼”即使埋在地里也依然圆鼓鼓地在瞪她,无处不在地瞪她。奶奶说过她婆婆的婆婆说,爷爷是马脱生转世。那时爷爷的爷爷是大财主,拥有四挂马的铁皮轱辘大车。那天一匹黑马突然倒地而死,爷爷呱呱落地而生。一死一生,黑马就托生成了爷爷。所以爷爷一辈子吃苦受累牛马一样没过过好日子。这么说春桃愈加惧怕,难道肚里的孩子注定是“天眼”投胎转世?
会巫术能过阴的二婶说,人到阴间要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喝过“迷昏汤”、走过“奈何桥”,就投胎转生了。逃过“迷昏汤”的,来到人世就多长一只眼——长在两眉中间的额头上——就叫“天眼”。肉体凡胎是看不见的。只有长”天眼”的,能看到他的来世今生和过去前一辈子的一切一切。这么说,如果小儿子是长“天眼”的小猫转世,春桃和远天远地的那个汉子的耕耘播种他都会看得清清楚楚。春桃觉得捆绑她的绳索从猫眼那儿一下转到小儿子这里,勒紧了一拽。越勒越紧。勒得她喘不出气。春桃怯怯地,仔仔细细观察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小东西眼皮拉拉得细长,一点不像死去的丈夫、也不像她;厚嘴唇翻裂着,倒像那个他;独有高鼻梁凸起超越眉骨的大额头略显祖传的基象。真不该怀上他,春桃此刻后悔当初。
满月,百天,直至一岁生日,小儿子本该办的喜庆全没办。那时节小花猫“天眼”的事在村里传传的热火朝天,村人们惊奇、猜疑、惶恐,还有幸灾乐祸,处处弥漫。奶奶不想火上加油。她知道凭她和公爹多年在众人心中扎下的根基,孙子的每一个喜庆都会收到丰厚的礼金礼品。不要,奶奶毅然决然。她冲着怀抱的重孙子说道:
——“么”,咱什么都不办。“么”照样能长成个大老爷们。
奶奶的“么”是重孙子的小名。春桃起的名。既然生他时尽是些妖魔鬼怪,那索性起名“么”(与“魔”同音)。春桃说这叫以毒攻毒。
“么”,确实古怪,与众不同。会爬了能走了,没生过病。却不会说话。大脑袋晃晃着,厚嘴唇翘翘着,咿咿呀呀吐出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每每天黑了入夜了,他就开始大哭大闹起来。有时候满屋乱跑,哭着,喊着,似乎在喊“虎——虎——”好像满屋里有无数的老虎野兽藏着要吃他。春桃抱他,他又抓又挠。春桃的头发被撕扯掉丝丝绺绺,脸上抓出些指痕。狠狠抓挠的力气仿佛是黑暗里有看不见的手在帮他,如同鬼魂附体那般有力。他从春桃怀里往下一坠,回手把春桃推了个趔趄。瞪眼冲春桃喊“虎——虎——”春桃无可奈何。一夜一夜,被他纠缠得筋疲力尽,没完没了。
二婶说,“么”长着三只眼——多了那只额头上的“天眼”,也叫阴阳眼,他白天看得清阳间,夜里看得清阴间。 只有摘掉“天眼”他才看不到过去的自己、看不到全家的过去。才能开口说人话。于是春桃抱着“么”,和奶奶婆婆,陪二婶一起忙活着给“么”施法“摘眼”。二婶施展了浑身解数,整整忙了两天两夜。毫无结果。二婶说,最后一招:让他死一回,才能摘掉。
春桃说:那就让他……死——
六
春桃坐上了火车。后来心里常常回味那一次行程的危险与浪漫。
走平地过大桥爬山坡穿隧道哐当哐当老牛拉破车不慌不忙哐当了三天三夜才到了终点站。下了火车转客车,春桃随人流紧赶慢赶好歹上了赶往丈夫驻地的最后一趟大客车。车驶离小站,大风雪席卷而来。雪片像撕破高空千百年堆积的棉花如今一古脑的撒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一层一层,没完没了。风趁势而入,托起半空的雪花横冲直撞,把天地间搅得迷迷茫茫浩浩荡荡。对面看不见人影。春桃第一次经见这北大荒的“大烟泡”,也叫“封门雪”。顾名思义,封门雪的天,人出不得门。春桃挡不住,十多年的光景终有了丈夫的信息,且他又身患重病。春桃心如火焚,恨不能一步蹿到丈夫身边。风雪里大客车左摇右晃半路上搁浅了——风雪旋高的雪丘挡了路。客车返回,扔下几个人缩头乌龟样弯腰急行。春桃被甩在后面。雪,劈头盖脸砸得她喘不上气。风,像狂滔滚滚扑上身,两腿似注了铅死沉死沉,举步极艰。如果停下脚步不动,大烟泡围着你旋啊旋,旋起个雪丘直到把人淹埋。早年间荒野里有过,冻僵的尸体掰也掰不开。春桃不能被雪埋掉。她祈求苍天保佑。她渴望一会儿能有来人拉她一把,不管好人歹人她都愿意。她企盼着前方能有村庄,她会恳求人家留她,不管是好人家还是歹人家。春桃挣扎在狼烟遍野的风雪里。
驾儿——身后传来一声鞭响。一匹白马摇着铃铛停下,是一架马爬犁。赶马的汉子头戴狐狸帽,茸茸长毛遮了脸。一件棉大衣裹身,狗皮裤,乌拉鞋。地上一戳,像一头黑瞎子(黑熊)。爬犁上还有两人也穿裹得严严实实。春桃坐上马爬犁。谢天谢地总算碰上了好人。
三间茅草屋成了白蘑菇。缕缕炊烟被风雪扭转升腾,证实一片白蘑菇下尚有村庄的存在。春桃随好心的大婶钻进屋。三间屋中间是厨房。东西两边各盘一锅灶,灶洞通向隔壁的大炕,做饭炒菜熬汤烧热东西两个火炕。大婶不让春桃插手,不大工夫饭菜端上桌。猪肉炖酸菜一大盆,苞米馇子干饭一大锅。全家盘腿上炕。大婶冲儿子说,柱子,叫嫂子。柱子的四方大脸唰地红了:嫂子,吃饭。叫得春桃差点掉下泪来:好人家呀。
好人家的日子过得也不省心。家底薄,日子一般。老两口厚道善良,老来得子。柱子三十出頭才娶上媳妇。柱子做人实在憨厚,嘴皮子笨。媳妇三天五日地总住娘家。老两口左一趟右一趟地去“请”。生了孩儿,就能拴住腿。春桃给大婶出主意。大婶说,怀不上,半年了,观音菩萨也拜了。大婶带着遗憾睡着了。……风山风三,一刮三天。春桃被好人家强行挽留热炕头睡了三天吃了三天。三天里,春桃给柱子大兄弟做了双千层底的鞋;给大叔绣了个装旱烟的烟荷包,上有一朵小荷花顶着颗露珠呢;给大婶剪下许多花样,帽子的鞋上的围裙腰带的许多许多。婶呀,带着儿媳一起绣。一针一线、千丝万缕的,兴许能拴住女人的心。大婶感动得掉眼泪,说,孩儿呀,下辈子能做我儿媳,算我修了大德、烧了高香啦。
翌日,老天放晴。东天的日头浑浑然划出一个光圈儿。柱子套好马爬犁,春桃坐稳。驾儿——鞭响蹄疾,马爬犁朝着春桃丈夫的驻地奔去……
房门开启。门里门外两个人霎时傻呆呆愣住。弱不经风的男人瘦脱了相。祖宗传承的血脉骨骼尚在:国字脸,高鼻梁,深眼窝,大额头。瘦如麻秆的身子,竟硬硬地挺了这多年。男人也难相信,眼前这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守护着两位老人跌跌撞撞这多年却依旧风韵不减。两人尴尬了半天,没拥抱,没接吻,庄稼人心里念着疼着就是最亲最好了。一间屋,盘了一个火炕,支一炉子,占去大半。矿上的家属房全这样。好在西墙的玻璃窗很敞亮,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射落在炕暖融融的。两人在阳光里说着话,觉着心里身外好温暖。他说,当年他怀揣“离婚书”赶到学校,相好的瑞瑞已经同家人搬到另一个城市了。一气之下他闯到了北大荒。现在他是矿子弟小学教师,也算有了用武之地。却病倒在讲堂上。多年的坎坷把他拖垮了,病魔吞噬着他的骨肉精血病入膏肓。望着春桃,他复燃起希望,开始膨胀、亢奋。他指着窗外夕阳下一片宽阔的操场、一排红砖蓝瓦的校舍,对春桃说:
你来给孩子上课。我念的那点书,早当咸菜就饭吃了。净说梦话。
不是梦话。多年前我就想,咱俩一起教书挣钱,买上大宅子,爹娘奶奶二弟全家团聚,把家安在这儿。咱还得多生孩子,男孩女孩生一窝,让老人跟前子孙满堂。
春桃听得心里酸酸的,眼泪汪汪的。当夜两人开始“生孩子”的耕耘播种。像霜打的茄子男人的那家伙举而不起,软塌塌的。他不死心,又忙活了几次,仍寸土未进。如锈斑残损的犁铧,耕不动那片沃土荒地,播不下种子。他搂着春桃柔软的身子说:“我怕不行了,咱生不了孩儿啦。”春桃安慰他:“甭瞎说。等你病好了,复了元气,咱再生。”直至天亮他才实实牢牢睡去。春桃起床,不由抚摸了一下他的裆,那家伙仍然软软溜溜的。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很惬意。春桃变着花样伺候他的一日三餐。小屋清扫干净,衣物收拾齐整。屋里有女人才有家的味道。左邻右舍串门的,小学生来看老师的。屋里温温的荡漾春风。这天夜里,那软绵绵的家伙有些勃起。他喜出望外。像拉套的老牛,他卯足了力气,企望将勃起的家伙耕入沃土,撒下种子,连同最后的一滴精血。春桃依顺他。听得见他血液流淌,骨骼作响。他心跳狂烈,大汗淋淋。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他从春桃身子上滑落下来……丈夫停止了呼吸,为下一代,终结了生命。
完善了丈夫的后事,春桃怀着希望回关里老家。路经三间蘑菇房柱子家的时候,熟门熟路,她敲开了好心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柱子。大冷的天,柱子一身衬衣衬裤。年轻壮实的汉子,一身的雄健剽悍:大脸、厚唇,长眼、宽肩,两臂粗壮、双腿如柱。大腿间鼓囊囊拱成一个小山包。媳妇一直未归,那山包越拱越大。爸妈去娘娘庙求子了。柱子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热饭。那山包里的一杆钢枪一夜未倒,一戳一戳欲穿透衬裤扫射个痛快。春桃突有奇望。而且即刻决定,把想望变成现实。她佯装视而不见,转身时故意摩挲了一下那杆钢枪。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往灶膛里填柴,让熊熊火光遮映她面如灼灼桃花的脸。柱子愣怔一下,钢枪支着,问:大哥呢?嫂子。春桃回道:走了,心梗要了命。柱子不再言语,心情却放松了许多。春桃又续了几把柴,推开间壁门,让腾腾蒸气弥漫得屋内渺渺茫茫如纱帐降落。春桃把决定变成行动。她要单刀直入,实现梦想。即使做一回世上最坏的女人,也不能放弃。因为她觉着自己也是在实施男人的希望,生孩子,子孙满堂。她没有任何犹豫和顾虑。她以放荡不羁、厚颜无耻的挑逗引诱开口:
“媳妇拴不住,是不是你那男人的东西有毛病呀?”
“谁说有毛病!不信看看——”一个激将法,气得柱子把自己扒个净光。钢枪挣脱了束缚直硬硬昂首挺胸势不可挡。春桃解衣脱裤,直截了当、大言不惭:来,把我当你媳妇试试。
柱子懂了,他骏马跨身,把枪的硬挺插入身下的女人。他锣鼓铿锵万马奔腾,在草原上欢呼跳跃。两人交媾厮缠,难解难分。直至,他突喷迸射灌满那片沃土,如播种万亩良田。那颗颗丰收在望的种子,定能出土发芽,茁壮成长。春桃放心了,再不担心瞎了收成。柱子舒身了,腾云驾雾地舒。
柱子說:好,好死了。嫁给我吧?
春桃说:傻话,我大你十几岁呢。
柱子说:不怕,我愿意。
春桃说:别犯傻。跟媳妇好好过日子。
柱子说:那,我会想你。
春桃说:不,把我忘掉。
柱子说:把你藏心里。
春桃说:你是个好男人。
春桃欲起身,柱子舍不得。瞬间男人的家伙在女人的窟窿里膨胀得如弓。崩崩崩,绷紧的弓。又扼止不住。春桃依顺他,任他上下抽插裹风挟浪排山倒海直到一箭射得心满意足悦魄销魂……
后来,春桃就生下了“么”。
尾
二婶说,“么”死一次,才能摘掉“天眼”。
春桃说,中,死一次吧。只要能摘掉“天眼”。
婆婆摇头不肯。奶奶死活不同意。事情就耽搁下来。
三天两头地,“么”就犯魔,满屋满院跑,见谁抓挠谁,嘴上喊的还是:虎。虎。谁也不让抱,尽往床底下钻,屋门后藏。有一次大白天撞了鬼,“么”犯了魔。春桃抓不住,他跑呀跳呀,一头栽倒在半棵柳,昏厥不醒。
一家人慌了。找来二婶招魂。二婶两只手指蘸了白酒,在“么”的脑门上画着圈儿,口中叽里咕噜地念着咒。然后拿黄表纸曲里拐弯地画了符儿,嘱咐春桃燃了香,带着符,出了家门不准回头,一直走到半棵柳。在“么”昏厥的地方,插了香、烧了黄表纸。往家招魂。二婶拿着“么”的花兜肚,婆母娘扬起“么”的花裤衩,一起招瑰。
“——么,回来。跟奶奶回家。”花裤衩在空中飘。
“——么,回啦。跟奶奶回啦。”花兜肚在空中扬。
“——儿呀,跟娘回家——回家——”招魂声四处荡。
黑灯瞎火的夜晚,黄河滩、黄河水、黄河堤静寂无语,也像丢了魂。在沉沉无语的黑夜,招魂声显得格外凄凉格外恐怖格外揪心。
一只猫头鹰,从柳林深处腾起,扑棱棱钻上夜空。
一颗流星,从天幕上划过,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