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俊锋
邱玉林大师,江苏省宜兴丁蜀中等专业学校理事会成员,工艺美术专业指导委员会成员,特聘教师,邱玉林大师工作室负责人。
约访邱玉林大师很顺利,他很爽快地一口应承,就像当初答应做江苏省宜兴丁蜀中等专业学校校聘大师一样爽快。访谈那天是阴天,江南的冬天因为潮湿、阴冷,令人备感季节的萧索。然而,走进邱大师的彩陶艺术世界,如入山阴道上,只觉得一时山花烂漫,目迷五色;一时临水拈花,心在禅外。坐定,在袅袅的茶香里,邱玉林大师深情地回忆着自己踏出的艺术之路:“宜兴彩陶制作,主要五个步骤,炼泥、灌注、拆模、上釉、烧成……”
炼 泥
炼泥,是彩陶制作的第一步。大块的矿石安静地躺在地上。它们是从阳羡的山里精心挑选出来的,从出山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它们今后的路将与众不同,既要承受与众不同的磨砺锤炼,又要拥有与众不同的华丽绚烂。搅拌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矿石被用力搅碎,它一声不吭。又搅得更碎,它依旧默然无声,直到碎成了泥。成为泥,离陶就近了。
在22岁的青年砖坯工邱玉林眼里,1975年的初夏一如既往的炎热,火辣辣的太阳没有因为这个年青人一丝不苟的打好、摆好砖坯而收敛起一点点的热力。他的汗水像小河一样流淌,渗入手中、脚下的泥巴里。这些泥巴是家乡土地的一部分,正如这个年青人是宜兴鲸塘的一部分一样。他热爱脚下的这片土地,热爱被运到这里的泥土,他觉得每一块泥巴都应该被用心对待——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与那些同样朴实的工友们有了些微的不同——因为砖烧得好,他很快当上了鲸塘砖瓦厂的生产骨干。夏天的蝉声拖着长长的音,日复一日;鲸塘砖瓦厂的制砖机吞吐着一批又一批砖坯,日复一日。技术骨干邱玉林的砖已经烧得很好了,22岁的他在1975年的初夏只是想着怎样把砖烧得更好。一个朴素的农家子弟像矿石在这个乡间砖瓦厂被打碎重构一样,耐心、细心、探索、实践等等人生元素混合着散发着生命原力的汗水,让他即将成为派上更大用处的“新泥料”。
很多年以后,人们谈论起邱玉林这段砖厂经历,总会情不自禁地随口念出孟子的几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灌 注
灌注,是彩陶制作的第二步。搅拌机里搅出的泥散发着乡土的味道,那是宜兴的味道,是每一个宜兴人熟悉的味道。清水从滚圆的水管里喷涌而出,贪婪地扑到那些新搅出来的泥料上,滋滋的声音热烈而又深情。水自然也是故乡水,不然怎么会那么亲?也只有这么一份乡情会让泥和水亲密无间、圆融无碍地形成制陶人想要的泥浆。在他们满意的目光里,泥浆服服帖帖、老老实实,顺着管道走进了事先打磨好的模具中。或许是懂得“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的古老训条吧,泥浆们在模具里安静地自觉地服从着模具的塑造。那是不同于搅拌机的新世界,这些泥浆们将在新世界里重新成长聚合。陶,已经在望了。
1975年的夏天还没有过完,一纸通知书飞到了鲸塘砖瓦厂技术骨干邱玉林的手上。那双捧着通知书的手沾满了泥土,还来不及洗干净。邱玉林激动地颤抖了,抖得厉害,手上粘着的泥土簌簌地往下掉。他有足够的理由激动:这个22岁的砖瓦厂技术骨干被推荐成了江苏省宜兴陶瓷工业学校的“工农兵学员”了!这是好几个村子才有的一个名额啊。作为一所省级专门学校,陶瓷学校早已盛名在外,那里有好的老师、好的教学、好的氛围、还有好的前途。总之,那里是一个被很多青年仰望的新世界。而现在,邱玉林将离开机器轰鸣的砖厂,洗净长满厚茧的双手,整一整农家粗布衣衫,接受各种知识的灌注,在陶瓷学校寻找或者说塑造一个全新的自己了。命运之神眷顾了这个用心对待每一块泥土的高中生砖坯工,现在,人生的河道被打开一个新的口子,他的人生之河有可能奔腾到更远的漂浮着点点白帆的美丽太湖!
1975年的初秋,对于邱玉林来说毫无疑问是惬意的。美丽的校园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优美宜人。可是,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这份惬意,一场考验不期而至。刚刚进入陶瓷学校的邱玉林面临着一次摸底考试,学校将根据考试的结果安排学生进入不同的专业。安静的考场里,1975年被推荐进来的工农兵学员们每人领到一张白纸,要求临摹挂在黑板上的一幅人物画。这个时候的邱玉林其实也是一张白纸,他不知什么是临摹、如何去临摹。他只知道要照着样子一笔笔画出来,就像他刚到砖厂就知道跟着师傅照着样子把砖一块块垒起来。邱玉林认真“临摹”,准时交卷。很快结果出来了,他被分到了陶瓷装饰专业。后来才知道,当时很多学员都对绘画一无所知,面对这个题目纷纷交了白卷。邱玉林不孤独,和他一样没有交白卷的还有好几个,他们成了同班同学。面对陌生的领域,邱玉林第一次展现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准学徒的胆量和勇气。这胆量和勇气将由此灌注在他一生的艺术生涯中,鼓动着他的艺术生命境界宏开。
秋去冬来,寒暑交替。在邱玉林的记忆里,2年的陶校学习,彷佛就是品了两壶好茶,既短暂又悠长。2年里,他就像被灌注的泥浆一样,在学校这个模具里系统地学习基本的绘画技巧,学习初步的装饰艺术,学习简单的造型技巧,学习最基础的美学理论。早晨第一声鸡啼嘹亮地响起的时候,邱玉林已经在教室里刻苦练习绘画或者装饰了,夜晚钟敲子时,邱玉林还在昏暗的灯下继续苦苦研读能找到的有限的文艺美学书籍。这一份勤勉让同学折服,让老师欣赏。师生之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学校洋溢着良好的学风、师友之间进行着坦诚的艺术交流。随着学习的深入和陶瓷装饰技艺的成熟,邱玉林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他脑子里不时“冒出”一些关于彩陶的新想法,思维的新露珠在潮润的泥土气息中闪闪发光,引人注目。玉生华,林益秀,那新灌注的泥浆在模具里渐渐成型了。
很多年以后,邱玉林回忆起这短暂的却又是至关重要的学习生活,最喜欢引用孔子的一句话:“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邱玉林说,前一句说的是那时候孜孜以求学业的自己,后一句讲的是那时候辛勤教育自己的老师。
拆 模
拆模,是彩陶制作的第三步。模具里的泥浆慢慢干燥了,水和泥合二为一,有了一个新的名称:陶胚。现在,陶胚需要从模具里出来了,就像一只蝴蝶要从茧里面飞出来,就像一个毕业的学生要从学校的大门里迈出来。一双粗糙而灵巧的手轻轻地摩挲着模具,目光里充满了深情的爱怜和欢喜的期待。万物有情,模具如孕、陶胚待产。终于,模具拆开了,成型的陶胚赤子一般降临世界,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摆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端详一阵,拿起刻刀,修型。拆模形还在,修型形转精——彩陶出彩的底子好了。
1977年秋天,24岁的邱玉林以优异的成绩从江苏省宜兴陶瓷学校毕业了。一腔青春热情,一身装饰技艺,一脑求新思维,一份踏实性格,这个年青人被分配进了宜兴红卫陶瓷厂。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瓷厂,厂子里堆满了各色砂锅、盐罐子、泡菜坛子等日用陶具,在阳光下面目呆滞、蓬头垢面。这无声而又规模庞大的欢迎仪式,不啻一盆当头冷水,将这个陶瓷厂新来的陶校高材生浇得从头凉到脚。他气恼地想:到现在,千百年了还在做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课堂知识、书本理论仿佛一下子和企业现实之间隔了一条很宽的沟,该怎么迈过去?
庆幸的是邱玉林是一个烧砖都是很有心的人。我们很难估量烧砖厂那一段经历对他今后职业生涯究竟起到了怎样的支撑和滋养作用。现在,他的那股劲儿又上来了。在这些坛坛罐罐丛中潜伏了一段时间,观察思考,画图尝试,不久,邱玉林就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日用品艺术化。他要别开天地。红卫陶瓷厂领导们对青年邱玉林的思路大为赞赏,当即决定由邱玉林牵头带领厂里的技术员开展技术攻关。邱玉林的革新一开始就具有根本性,他经过反复试验改进了原料配方,使陶瓷制品的材质具备了细白、抗压、抗拉、吸水率低、结晶度高的特点,同时改进釉彩工艺,引进雕刻、刻画、涂刷、印刷等多重装饰手法,在“釉水点彩”的基础上尝试“彩釉画花”。在邱玉林的妙手中,原本蓬头垢面的坛坛罐罐终于一改容饰,变得风姿绰约,灵动可人,仪态万方。1980年,年青的邱玉林凭借彩陶作品《猴吊篮》获得首届全国陶瓷评比三等奖。
才出校门,牛刀小试,光华闪耀。邱玉林完成了对自身的一次成功的拆模修型,他就像那个初露风华的陶胚,即将迎来更华丽的嬗变。
上 釉
上釉是彩陶制作的第四步。经过修型的陶胚安稳地等待着。它们或站,或躺,或卧,或倚,以一种自然随缘而又淡定不移的姿态面对着,同时也收藏着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有人研究过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手形变化,大约有53种,一型一式,无不曼妙。同样,如果你去看彩陶人装饰上釉的手法,只怕也要抚掌赞叹。挑毛、拉线条、雕刻、点釉、挂釉、刷釉……翻转之间、开合之处,分拢之际,心中的画卷徐徐铺展在素素的陶胚上,生命的色调融合在精致的釉料里,游走在陶胚优雅的体型上。彩陶,终于在这一步近乎名正言顺了。
原来的宜兴红卫陶瓷厂也像邱玉林的那些艺术化的日用陶瓷一样旧貌换了新颜,产品行销四方不说,厂名也换成了宜兴彩陶厂。就在青年邱玉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缘为他的彩陶艺术点染了更加卓异的色彩。这个机缘来自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著名教授郑可带领一批研究生到宜兴彩陶厂创作实习。此时的邱玉林凭借出色的创新设计能力已经担任了设计室主任。邱玉林没有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他抓住一切时间围着郑教授请教,请教,再请教。郑可教授留学法国,现代艺术学养深厚,他从现代设计美学的角度评点邱玉林的作品,指导邱玉林的创作,启发邱玉林的思维。尤其是郑教授引介的当代造型艺术与工业产品器型论,更是把邱玉林的艺术视野从内陆湖泊直接引向浩瀚海洋。有时候,思维的局促与枯竭往往是因为视野的狭窄和封闭。邱玉林努力消化郑可教授的新理论新观点,他艺术创作的内力更加深厚了,艺术创新的路径更加开阔了。
这是一次理论对人的装饰与上釉。邱玉林的胆量和勇气再一次被激发。他大胆突破传统彩陶瓶体圆雕形的创作手法,把几何形、流线形、抽象形、异体形引入彩陶器形中,逐渐形成了“扁”“尖”“异”的鲜明个性风格。扁造型扩大了传统彩陶的装饰面,尖造型创造一个审美聚焦点,异体形虚化了传统器型的头、颈、腹,虚实相生。扇舞瓶、希望瓶、独秀瓶……一系列开宗立派的作品相继问世。1990年《曙光》获得第四届全国陶瓷评比二等奖:一个完整的现代新彩陶的艺术世界逐渐在邱玉林的手上,釉彩具足、神韵初绽。
说到此,邱玉林一字一顿:理论并不是灰色的。
烧 成
烧成,是彩陶制作的第五步。窑火熊熊,从远古一直烧到了现在。绵延了六七千年的单色釉传统彩陶在它的烈焰里大笑着实现了生命的升华与凝固,而今,一身现代气息的新彩陶披着美丽的图案挂着时尚的釉彩进入窑中,站在火里,像它的那些古老前辈一样大笑着迎接生命的升华与凝固。1200℃,是新彩陶烧制的温度,也是新彩陶企及的高度。浴火而出,巧夺天工的彩陶惊艳四方。
邱玉林已经成名了。这个时侯,距离他离开鲸塘砖厂10年了,距离他离开江苏省宜兴陶瓷工业学校7年了。现代彩陶艺术在他手上初具规模了,他完全可以躺在开宗立派的功劳簿上“一蓑烟雨任平生”了。但是,邱玉林喜欢儒家的一句话:“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本质上说,他身上洋溢着“士人”精神。他是陶土上成长起来“陶士”,因为自觉“任重”而精进不止,汲取天地四合的的精华,融汇自身内在的追求,从彩陶名人一步步成长为彩陶大师,犹如一座彩陶陶胚,淬着四面的火,最终炼成一座光华动天下、神韵惊九州的彩陶名品。
邱玉林研究书法、绘画、金石、浮雕……尽心学习传统的艺术门类,至于精通。邱玉林研究釉料配比、炉温控制等一系列工程技术难题,自学访学,在破解中成为全环节技术专家。邱玉林研究现代日本陶艺,消化吸收日本陶艺中的独特手法并将之运用到自己的彩陶创作中。邱玉林积极关注国外陶艺动态,不放过任何一次与国外陶艺界的艺术交流机会。他还喜欢谈禅,喜欢各种音乐。研究也好,喜欢也罢,其实最根本的是他爱新彩陶。为了这份爱,他以一种“六经注我”的大气魄兼收古今,并蓄中外,贯通雅俗,不断将新彩陶的研究制作推向新高峰,不断将自己的艺术境界和修为提升到新层次。
志向大,气魄大,视野大,情怀大、成果大,此之谓大师。2000年,作品《古韵釉陶》获得第二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博览会金奖;2001年,《沉默系列》获得第三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博览会金奖。2002年,独创介质还原烧成法,开创了彩陶烧制新技术,并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2010年获评为中国陶瓷艺术大师。生命的彩陶淬了艺术之火,烧成了传世珍品。
访谈结束前,笔者问了邱大师一个问题:“现在世人说到宜兴,一般先想起来的就是紫砂艺术,很少有人想到彩陶。做彩陶的人似乎不多?”邱玉林没有立刻回答,喝了一口茶,缓缓地说:“现在宜兴做现代彩陶的人的确很少,大概几十个吧,因为做彩陶没有八年十年的功夫是不成的。但我们有自己的追求。”笔者忽然想起在准备访谈时有人说的一件事。有一年,邱玉林像票友玩票那样玩了一把紫砂,将现代陶艺理念与传统的紫砂文化巧妙地糅合到一起,创作了《紫玉瓶》,手拉坯简练的造型将轮廓线的张力扩展到了视觉的极限,强烈的秩序感将现代构成设计的形式演绎得完美无缺,使人游离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非饱和视觉感受中。拿出去评奖,斩获了第八届全国陶瓷艺术评比金奖。调皮的大师,大师的调皮。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邱玉林大师在现代彩陶艺术的世界里,继续拾级而上,登高望远。
(责任编辑:沈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