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雷
沉迷于藏地文化的阿来,觉得自己也在遭遇这些问题,于是他带着问题,像一个学者一样走入田野,察觉到瞻对“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
阿来历时五年创作的历史纪实文学作品《瞻對: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荣获2013年度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评委会的授奖词是:“通过长期的社会调查和细致艰辛的案头工作,以一个土司部落两百年的地方史作为典型样本,再现了川属藏民的精神传奇和坎坷命运。作者站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去反思和重审历史,并在叙述中融入了文学的意蕴和情怀。”
阿来发表感言说:“今天,文学越来越成为消费的对象,成为文学奖项、版税和发行量之下的一个话题,但文学对我本人而言有着更本源、更真切的意义,《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就是我文学追寻中一个小小的成绩。”
《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一书中所讲的“瞻对”地处康巴,位于现今的四川甘孜州新龙县,在清代是归土司管理的地方。土司制度是元代始设的一种制度,主要在云南、贵州、康藏等边陲之地沿用,朝廷不直接在一些地方设置基层政府,只是把当地的头面人物封为土司,由他们来管理当地百姓,土司实行世袭制。为了不使土司的势力坐大,朝廷往往会在一个地域内分封好几个,甚至几十个土司,使他们互相牵制。瞻对就封了两个土司,上瞻对和下瞻对。这个地方历来民风剽悍,有劫掠之风。
阿来这本书便以一个瞻对土司部落为载体,追述了该土司自清朝雍正八年至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几近三百年的漫长命运变迁。清廷官兵六次发兵征讨一个只有县级建制的弹丸之地;民国年间,西部军阀、国民党军队、西藏地方军队乃至英国军队等,都以不同的方式介入这个地方,归属权在川藏双方相互争夺、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中摇摆不定;1950年,解放军未经战斗将此地解放……将一个民风强悍、号称“铁疙瘩”的部落“融化史”钩沉了出来。
今天的中国,有很多成绩,也有很多问题,“我们有一个很天真的想法,就是只要这个国家发展,所有的社会问题就会在发展过程中烟消雪化,迎刃而解,但其实并没有这样,反而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民族主义的高涨。”沉迷于藏地文化的阿来,觉得自己也在遭遇这些问题,于是他带着问题,像一个学者一样走入田野,察觉到瞻对“这部地方史正是整个川属藏族地区,几百上千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样本”。一再追问,这些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又何以会发生,于是他决定解剖这一只“麻雀”,将历史从抽象化为现实的具象。
《瞻对》从“小事一件”写起。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一众三十六人的清兵,行至一个叫海子塘地方,遇“夹坝”二、三百人,抢去驮马、军器、行李、银粮等物。“夹坝”,是一种当地男子为显示英雄气概在腰带上斜插一种长刀,牛皮做鞘,刀出鞘,宽约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瞻对这个“铁疙瘩”的融化史,我们可从“夹坝”的演化窥见一斑。从一种刀,演绎为“强盗”、“野贼”,一直伴随几百年,直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公路通车,又恢复成一种空留下的刀名。“夹坝”这一图腾的变迁,一方面说明“铁疙瘩”民风的演变,另一方面也说明融化的外部条件。现在,“夹坝”已从人们的生活中渐渐隐退了,“康巴红”成为了他们注册的新图腾。
贯穿《瞻对》的第二条线索,便是“战争”,这是文学的线索,是历史的线索,是故事的线索。战争在中国民族的融合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和作用,中国人在无数次的战争洗礼中,逐渐走向了民族融合,也逐渐懂得了民族融合的奥秘,那就是以儒家“仁爱”思想为核心的一整套道德体系和价值观念的践行与推广。
《瞻对》全书共分十章,每一章表面上都围绕战争来写,通过战争的起因、演变,在把干瘪的非虚构历史还原成了生动的文学具象,在重构瞻对土司一代代首领,尤其是班滚、贡布郎加传奇人生的同时,也将神秘化的宗教思维和天然的“游侠”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实际上,这种叙述也将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各权力部门的治理思维方式和盘托出,让读者很容易分析“铁疙瘩”融化的得失所在。
历史就像一个讲故事的人,他把光辉的一面讲给你听,也把阴暗的一面讲给你听,没有功过是非,只有一个又一个事件。在“瞻对”这根线索后面牵引起来的是藏族文化、宗教、政治,以及它们所展现出来的融合。不明于此,则是不懂得历史,只有历史的一半翅膀,永在尘埃之中。
其实,不止是中国,整个世界的所有民族都是慢慢走向融合的。阿来说,民族关系问题自古以来就存在,过去可能还更严重,我们需要从历史的源头很好地认识、梳理这些问题,汲取经验教训。但是,我们对于历史的研究不够,目前对于历史往往是粗线条的说法,从微观上关注不多,《瞻对》就是要从微观层面上说明一些东西。
今天的社会,有莺歌燕舞的一面,也有沉重的一面。人是一种社会的存在,永远无法脱离自身环境而活在纯粹的理想之中。生活不在别处,我们没必要大惊小怪;文化的基因一定有历史的记忆,我们需要像《瞻对》中的“我”一样,思考自我存在的命题:我从哪儿来,将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