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慧霞
摘 要:《红楼梦》围绕林黛玉与薛宝钗所展开的一系列或明或暗、或隐或显的矛盾冲突,虽由“金玉姻缘”而引发,但最根本的落脚点乃在于以“金”为代表的财富。“金玉姻缘”只是实现王夫人、王熙凤、薛宝钗等各自利益最大化的最关键的一步而已。为“金”必除黛玉。于是,黛玉“从会吃饮食时”便吃的“人参养荣丸”就成了被关注的焦点,从王夫人的“鲍太医的药”到薛宝钗的“冰糖燕窝儿粥”,无一不是围绕“人参养荣丸”而为。所以说“人参”在小说中其实是一种象征:用它贯串小说,使读者在头绪众多的繁复结构中得以不迷失“金玉姻缘”对抗“木石姻缘”的根本所在。
关键词:《红楼梦》;黛玉;人参;金玉姻缘
黛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整部小说中重大事件往往因其而生:或直接如薛宝钗之“赠送土仪”以引其“思故里”;或间接如滴翠亭之“杨妃扑蝶”以使其遭忌;或以黛玉素日所喜之事耗其心力之“偶结海棠社”以速其死;{1}或借物表态如元妃赐薛宝钗“红麝串”以示取钗舍黛等。{1}概言之,《红楼梦》主要所表现的最大一对矛盾冲突,就是“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金玉姻缘”最重要的赞许支持者或是宫中的贵妃娘娘贾元春,其谋划操作者则主要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当然,“金玉姻缘”的高调、强势、咄咄逼人,是整部小说矛盾得以激化、情节得以展开的关键。在逐步围攻、包抄“木石姻缘”的过程中,“金玉姻缘”一方所采取的阴招毒计更是让人不寒而栗,由之致使晴雯夭亡、金钏儿投井、司棋等被逐一系列恶性事件。这些皆是王夫人“一手导演”的“大事”。还有一些“极小”的事,在和那些“大事”同时进行着,如同“凹晶馆”与“凸碧堂”的“互补”:“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76/下/845),二者相得益彰。这种用“小事”之“缓”来彰显“大事”之“急”的“急脉缓灸”{2}法,可以更深刻细致地表现矛盾冲突。这些“小事”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物什儿”就是“人参”。因为它和黛玉关系最为紧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黛玉的象征。
黛玉和“人参”的关系,就是其外祖母——贾母与王夫人、王熙凤等关系得以展现、发展的最直接参照物之一。可以分为以下几步进行理解:黛玉生平第一次踏进荣府,就借“药”点出黛玉与“人参”的关系;在元妃端午节赐礼明确表示支持“金玉姻缘”后,王夫人和薛宝钗欲以“天王补心丹”替去“人参养荣丸”;在“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后,遂有“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39/上/416)变脸为“青脸红发的瘟神爷”(39/上/419)的故事和宝钗说黛玉以“冰糖燕窝粥”替去“药方上”的“人参肉桂”(45/上/482)之实;查抄大观园晴雯死后,宝钗以“原枝好参”替去贾母“过期”“没有性力”的“人参”。从以上几步可看出“人参”这一“芥豆之微”,实是小说情节展开的关键。以下分而论之:
一、“人参养荣丸”与黛玉之“命”
“人参养荣丸”在小说中出现前,先借冷子兴之口“演说荣国府”:“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2/上/17-18)“一代不如一代”中的贾琏,“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2/上/22)上引冷子兴之言大要有二:荣府经济状况已到了吃“内囊”的地步,即荣国府的经济基础已相当薄弱;“家务”的具体主政者首先是贾琏之妻王熙凤,其次才是贾琏。贾琏是“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1}的主儿,王熙凤是为钱而不惜“弄权铁槛寺”害人命;连姨娘们丫头一吊钱的月例都要克扣一半者。黛玉的“人参养荣丸”需要在凤、琏这样的操权者手中配制,且需要长期服用,无论从哪一方面讲,条件都是不允许的,是属于典型的“做春梦”,被王熙凤诅咒毫无疑问。{2}但它还是随着林黛玉一起被贾母“接”进了荣府。“接”黛玉,实际等于接了一个“经济大包袱”:“人参养荣丸”和林黛玉,都是需要花费荣府钱财的。“人参”属于高档消费品,是薛宝钗口中“值钱”的“药”;黛玉属于王熙凤口中“比谁不会花钱”、“坐着花”、“搜寻上老太太了”的纯消费者。“人参”贵重之外,更重要的是黛玉需要“人参养荣丸”养命,这会无形中危及“金玉姻缘”的实现。这才是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宝钗等千方百计要把“人参”替换掉的一个主要原因。
小说第三回回目最是“文眼”所在——“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托内兄”是黛玉之父以贾雨村事求托贾政;“接外孙”乃贾母疼惜黛玉之“孤”而为。整部小说,贾政对贾雨村之厚,实际是暗示林如海之“托”对于贾政之影响。对黛玉师尚如此,何况黛玉;贾母对黛玉,用“疼”最为恰切:在衣食住行等细节中无不体现着或明或暗的关怀体贴。贾母大部分是在“暗”中“疼”黛玉的,因为“偏心”所导致的后果,对于“被偏疼”者来说是致命的——宝玉与王熙凤被赵姨娘请马道婆用法术“暗中算计”之可怕,贾母自然明了于心,故往往不敢表现出对外孙女独特的“偏疼”。但不敢表现的“偏疼”还是会从“人参”上流露出一二。
黛玉对于“人参”的需求,乃在于养“命”的需要——其身体“多病”(3/上/24)。初到贾府,“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3/上/27)“不足之症”乃先天带来,自然不能“急为疗治”,需要“缓”养息之。“缓”养需要两点:一是保持良好宽松的心情;二是需要“人参”“养荣”。黛玉对“众人”“笑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3/上/27)由此见出,“人参”几乎与黛玉与生俱来——贾母听到外孙女需要吃“人参养荣丸”,马上接口说:“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3/上/27)贾母用了“正好”二字,以尽量消泯掉“众人”对“偏疼”黛玉的注意——给黛玉配药乃搭乘贾母配药之便车而已,非特意而为。
“正好”暗示出“人参”之非同寻常,即使在荣宁二府亦属奢侈品,是救命之“药”。当秦可卿“病”后,张太医给开的药方上有“人参二钱”,贾珍专门对贾蓉强调:“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10/上/113)王熙凤瞧秦可卿时,拿“人参”宽慰她:“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起。”(11/上/119)“吃的起”的话外意思,就是说“人参”非比寻常,不是“咱们”之外的人家能“吃的起”的。即使“吃得起”,对宁府来讲,也是在治秦可卿病期间的短期花费。王熙凤如此评价“人参”,自然暗中有对“吃不起”“人参”却偏能长期吃的黛玉之憎嫌——黛玉出身虽在侯门,但其时已经相当没落穷困: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已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圣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胜,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2/上/15)
林家到黛玉这一代时,连“那些世袭穷官儿家”都比不上。这种“穷官儿家”之贫窘,可以借除夕祭祀宗祠前贾珍和尤氏对话看出: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两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两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52/上/568)
荣宁二府虽然已大不如前,但论富贵在当时却仍属“这样一两家”即数一数二的人家,因之王熙凤才用“吃得起”“人参”来宽秦可卿的心。出身“世袭穷官儿家”的黛玉,虽“吃不起”“人参”,却一进荣府就提出需要服用“人参养荣丸”。这种非分的待遇,自然让王熙凤听起来极不舒服,使得她连黛玉之名都充满着憎嫌,这一点借她对到林红玉名字的评论就能看出:
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27/上/286)
林红玉乖巧“会说话”,她故意省去“重了林姑娘”以讨好王熙凤,但王熙凤还是马上联想到了黛玉之“玉”。王熙凤“将眉一皱”这样的面部神情特写,其意味是耐人细味的。这可以从另一处“闻秘事”后起“杀”尤二姐之心时相互参照:“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67/下/746),这“计”就是把“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后,“弄小巧用借剑杀人”逼得尤二姐“吞生金自逝”。可见,王熙凤“将眉一皱”,对于黛玉来讲意味着什么!王熙凤欲除掉黛玉之心,在金钏死事上就已流露出来。当王夫人要为妆裹金钏急需新衣服时,对薛宝钗如此说:“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32/上/346)。小说中多次彰显“衣服”即人之观点,如晴雯和宝玉最后一次见面,晴雯自知将死,就把左手两根指甲等剪下,并把“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对宝玉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在怡红院的一样了”(77/下/863)。王熙凤公然提出要把为黛玉“生日”作的“新衣服”给金钏“妆裹”在棺材里,对黛玉恶毒诅咒之心昭然若揭。
由以上分析得出结论,“人参养荣丸”本为养黛玉的命而配,但这对“金玉姻缘”是绝对不利的。于是,因为“吃不起”“人参”的黛玉偏偏要“吃得起”,就加速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步伐。所以“人参养荣丸”不但不能养命,倒反促殒黛玉之命。
二、“人参养荣丸”与黛玉之“月钱”
王熙凤如此看重“人参”,自然对长年需服用“人参养荣丸”的黛玉之仇恨与日俱增。从贾瑞事上就已经明显带出来:当贾瑞中了王熙凤“设相思局”的“毒”而病入膏肓后,需要“吃独参汤”。贾瑞祖父代儒不得不向荣府寻求帮助,王夫人命王熙凤“秤二两给他”。但就是这救命的“二两”人参,在王熙凤这里也被一口回绝:“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去了。”(12/上/127-129)“替老太太配了药”自然有替黛玉配“人参养荣丸”用去“人参”的含义,明乎此,就可以看出王熙凤对于黛玉之嫉恨。只能借“人参”架桥“拨火儿”{1}来调唆王夫人。王熙凤如此拿“人参”挑事儿,自然和“人参”“值钱”有关。黛玉初进荣府,王夫人和王熙凤就当场演了出儿“双簧戏”:
(王熙凤)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3/上/28-29)
这段姑侄对话是在补叙王熙凤“迎”黛玉何以“来迟”之因,借此细节暗示贾母在荣府实际的地位与处境。王熙凤因执行王夫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的吩咐而迟到,这项“任务”如果重要或急需还可理解,但王夫人的一句“有没有,什么要紧”,显见是不急之务。既然如此,何以在黛玉第一次进荣府时,让王熙凤“来迟”,当然是王夫人的手段:一来显王夫人之“威”{2}。黛玉是贾母要“接”的,所以“来迟”就意味着拿贾母在“作法子”③,此即“擒贼必先擒王”之手段{4}:在黛玉面前,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王夫人才是王熙凤的直接领导者——王夫人“不要紧”的“找缎子”小事儿却比贾母“迎“心肝儿肉”的”“孤孙”要紧,即王夫人比贾母实际权威重;{5}“缎子”比林黛玉重要。二来示王夫人之恩。展示完“威”,王夫人顺带着对黛玉示一下“恩”,“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随手”带出来对黛玉的“施舍”之意——不拘好孬即可。黛玉之不被重视就带了出来,这和周瑞家的送宫花“顺路”⑥最后送给黛玉一样。此段对话是王夫人和王熙凤“恩威并示”给贾母、黛玉的“秀”场专演:“恩”是“面儿”,“威”才是“里儿”。这是“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的最重要含义——姑侄彼此心照不宣。“恩威并示”直接对应着两个关键词:“威”——月钱;“恩”——衣裳。“月钱”和“衣裳”象征的“威”与“恩”都掌控在王夫人和王熙凤手中,王夫人动口,王熙凤动手。姑侄二人一虚一实、一后一前、一暗一明,把荣府的家政大权牢牢把持在手。从袭人因为变成了“太太的人”{1}后,既得到丰厚月钱又先后得到王氏姑侄“赏”的旧衣裳看{2},“月钱”和“衣裳”是极其重要的象征:既象征身份,又象征归属。小说中没有明确提到黛玉的“月钱”,对黛玉的“衣裳”,除了为金钏事提到的属“官中的”外,其他没有明确提出。故黛玉“衣裳”,当一部分来自“官中”的,一部分来自贾母。小说如此模糊黛玉的“月钱”和“衣裳”来源,是为了突出黛玉身份的尴尬:她时而属于荣府自己人,又时而属于荣府的“外人”。至于如何划分,则视情况而定。这种身份的尴尬归属小说中有两处被人提及:一处是袭人;一处是王熙凤。袭人提出黛玉“不是咱家的人”,黛玉这种归属的界定是由“生日”引起的: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等巧,也有三个一日的,两个一日的。大年初一日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他们娘儿两个遇的巧。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得。”(62/下/672)
“不是咱家的人”,所以“被忘记”是必然的。小说中三处点到黛玉生日:第一处是王熙凤为薛宝钗过生日“犯愁”时,贾琏说可以依照往年“林妹妹就是例”,被王熙凤“冷笑”反驳(22/上/224);第二处是金钏死后,王熙凤欲以黛玉“作生日”用的“新衣裳”为金钏妆裹;第三处即袭人因己生日而及黛玉生日。被记住生日,自然是或者关系亲密或者是人物重要,而以探春之“敏”和“精于算计”,竟“忘掉”黛玉生日。由此可见黛玉身份、归属是被“异己”的。但有时又是“自己人”了,抄检大观园时,王熙凤又把黛玉划为“咱们家的人”:
(凤姐)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74/下/819-820)
王熙凤要抄检潇湘馆时,就把黛玉归属为“咱们家的人”。这自然不是视黛玉亲厚和重要,而是必须抄查的最重要由头。袭人和王熙凤,都是“太太的人”,她们两个对黛玉归属的界定说法虽不一样,但实际是一样的——“不是咱家的人”。正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身份、归属界定,就给王夫人和王熙凤等“刻毒”黛玉留足了空间:“月钱”给与不给都有足够的理由;“衣裳”做与不做、做了也可以转送别人(甚至死人)也有足够的理由。这就是小说至始至终不明确黛玉“月钱”的原因。
在《红楼梦》中,“月钱”或明或暗地一再出现:贾母、王夫人、李纨的“月钱”;宝玉、贾环和贾兰的“月钱”;王熙凤、探春、迎春和惜春的“月钱”;邢岫烟的“月钱”;赵姨娘、周姨娘和袭人的“月钱”;金钏儿、玉钏儿(玉钏儿后来补领姐姐的一分,吃双份)等王夫人四个大丫头的“月钱”;晴雯、麝月等宝玉七个大丫头的“月钱”;赵姨娘、周姨娘每位两个丫头的“月钱”;佳蕙等宝玉八个小丫头的“月钱”等等都明确被提到。“月钱”的多少直接与身份地位尊卑挂钩,但也掺杂有很多私人情分,如李纨和袭人。但自始至终没有提及黛玉的“月钱”。这绝对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王熙凤的“失误”或“可巧”“忘了”,而是在黛玉初进荣府、王夫人就已经给黛玉是否有“月钱”定下了调子——她是贾母“接”来的人,和“咱们家”即“官中”的没有关系,所以理应从贾母这里出。“月钱”之所以要放在这里谈,为的就是让贾母听,亦让黛玉听——“月钱放完了”意味着没有黛玉的——王熙凤“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竟然不“预备”“月钱”,连惯于送的“空头情”{1}都没有,岂不可怪?{2}这是明白告诉贾母自己“接”的黛玉,是需要贾母自己负担的。这一观点与袭人“月钱”作对比(此次王夫人与王熙凤谈话黛玉亦在场),才能够清楚地理解当黛玉初进荣府,王氏姑侄特地谈到“月钱”的用意:
(王夫人)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36/上/379)
王夫人和王熙凤这段对话,是变更袭人所有权——从“原是老太太的人”变成“太太的人”,这种变更的标志是袭人的“月钱”从王夫人“分例上匀出来”的,而非“官中的”。黛玉进荣府,是贾母的意思。林如海对贾雨村说:“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3/上/23)。而“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执意要他去”(3/上/24)。可见,黛玉之来,是贾母的意志“接”来“养活”的。既然如此,她自然算是“老太太的人”,花销当从贾母自己的“匀出来”而“不必动官中的”。正因为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与王熙凤才不去安排她的“月钱”。既免了“拆”“鱼头”③之麻烦,即多了少了都不合适,又少一项开支,真是高明得很。
黛玉在荣府的花销用度,虽然不提“月钱”,但“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45/上/483),这自然不是“处常之法”{4}。日久惹恨是必然的,小丫头佳蕙曾对林红玉说:“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26/上/270)林红玉后被王熙凤要到身边,这种信息王熙凤自然会知道——“抄检大观园”连潇湘馆也不放过,重要原因之一,当有查抄“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黛玉得贾母多少“梯己”之意。
黛玉年幼,虽“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去。”(3/上/24)但还是在“众人”“关心”问询身体状况时,很实诚地就说出了那句“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这句不知深浅的话。被人“耻笑”还是小事,因为触及到了“人参”这项需要花大钱的最敏感的话题,所以王氏姑侄在“客人”黛玉面前谈“工作”——“月钱”也就毫不奇怪了。
三、“人参养荣丸”与“太太的事”
黛玉“消耗”的虽是贾母的“梯己”,这已经让王熙凤等“多嫌”——无“月钱”却比有“月钱”更可怕——不用说“人参养荣丸”,更有将来需要陪送的丰厚妆资。无论黛玉能否嫁给宝玉,都不会给荣府带来任何实际效益:不能嫁给宝玉,需要带走贾母一大部分“梯己”:“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55/上/600)。连探春和惜春的嫁资,还要“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1},遑论贾母“心肝儿肉”的“玉儿”{2};嫁给宝玉,虽贾母“梯己”没外流,但荣府财富也没“添”一分。更何况“两个玉儿”成婚后,贾母的“梯己”,王夫人、王熙凤等可只有“站干岸儿”③眼馋肚饥的份了。在贾母“蠲资二十两”为薛宝钗“作生日”时,王熙凤真言“戏”说,我们从中不难看出“谁是贾母财产继承人”是多么敏感的一个话题:
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西,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22/上/225)
贾母“梯己”丰厚:“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是王熙凤在贾母面前装好卖乖的最直接原因。但这些“梯己”,“只留与他”。“只”明确点出只有宝玉一人而已,言外之意是和黛玉无关的——这个字和探春“二月没人”句中黛玉被活活“没”掉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因为连贾琏小厮兴儿都能看透的事实,{4}以王熙凤之聪明怎么会看不出?为了让“只留与他”成为现实,王熙凤要极力促成“金玉姻缘”:薛姨妈和王夫人都是他的姑妈,一个有钱,一个有势。把两个姑妈的儿女拉在一起成就“亲上做亲”的事,是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和薛宝钗等心坎上的事——在小说中是被称作“太太的事”{5}放在第一位的。
“太太的事”成了,王熙凤的好处可就大了去了,“家中有百万之富”(4/上/44)的薛姨妈的“谢媒钱”⑥就绝对不会是小数。为“稀罕”三千两银子,王熙凤就“弄权铁槛寺”,害死一对儿痴情儿女;那么,为有可能得到的“十万银子”的“谢媒钱”,愿意替薛姨妈“拔去肉中刺,眼中钉”{1}、替薛宝钗“树旗帜”,谋划实施“宋太祖灭南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2}就可以理解了。明乎此,就可明了“人参养荣丸”黛玉为何“吃不下去”的原因:“人参养荣丸”养黛玉之命,而“金玉姻缘”需要殒黛玉之命。所以,“人参养荣丸”与“金玉姻缘“背道而驰,故欲除“木石姻缘”,必先除黛玉;欲除黛玉,必先去“人参养荣丸”。于是黛玉成了妨碍“金玉姻缘”的“鱼头”,被“拆”是必然的——“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③围绕着“人参养荣丸”,“明”与“暗”双管齐下,进行着“算计”黛玉的活动:
其一、在“人参”上作文章。黛玉平日从王夫人处“取”的“人参”{4},真伪虚实如何小说中没有明说。但从王夫人“人参”事件中,可以窥见个中隐秘:
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命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燥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是手指头粗细的,遂秤了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方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道:“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或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座,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搀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的,好坏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到:“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77/下/854-855)
不惮赘引上文,乃在于由此段可知“人参”鱼龙混杂、优劣难辨:有“上等人参”;有“人参须末”;有“不好”只“簪挺粗细人参”;有看着像而不是的“假人参”;有“年代太沉”而“无性力”的看着是“上好人参”、实则“成了朽糟烂木”的“过期人参”;有“被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的“搀杂人参”;有“原枝好参”等品类。薛宝钗深懂参市行情,她对于“人参”的评说应该是权威的。既然“真”的、“好的”“人参”如此稀缺珍贵,那么黛玉平日按“药方上”所用“人参”之真假优劣就不言而喻了。薛宝钗最后那句“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实际针对的正是为黛玉配“人参养荣丸”的贾母——贾母把“当日所余”“手指头粗细”的“上好人参”存放了“一大包”,自然有为黛玉而“存”以备不时之需的意思。这一点王夫人深知,所以他们要不动声色地用“人参“算计贾母和黛玉:明知贾母所存“人参”已失效,且“人参”“究竟不过是药”,还专门嘱咐不要告诉贾母。这种用心,正是心直口快的湘云要交待初来乍到、却与贾母“有缘法”的宝琴的那句话:“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49/上/524)湘云看出了“太太屋里人多心坏”,只是没有看出“太太”正是那件要“害人”的“太太的事”的主导者而已。薛宝钗之所以不指名点出贾母是“那没见世面的人家”,也是因为贾母处处维护黛玉与宝玉,尤其是在元宵节宴乐时借评新书《凤求鸾》来针砭薛宝钗:“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50/上/583)“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50/上/584)贾母“评”书,自然是讥刺薛宝钗不是“大家子”,见了宝玉就想自己的“终身大事”——“金玉姻缘”。因此,这句借“人参”带出的怨毒之语就可以理解了。
其二、以“易得之燕窝”替去“值钱之人参”。既然是“人参”就能在“参行”变得“值钱”,那么,“当家”的王夫人等有意无意总想把“人参”换掉。最典型的是曾想以“天王补心丹”取代“人参养荣丸”,但被宝玉说破:这药“都不中用”,还是得需要自己亲替黛玉配一料丸药,且需要很多珍稀药材。宝玉的“丸“药中就需要“人形带叶参”,要配成,三百六十两还银子不够。(28/上/295)这虽然是宝玉为维护黛玉而“编”的药方,但王夫人听到就骂了句:“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可见,“贵”才是黛玉的“药”在王夫人这儿所真正被关心的问题。“贵”需要消耗钱,为了“谢媒钱”,王熙凤在极力促成“金玉姻缘”;为了“家私”“梯己”“只留与”宝玉,王夫人亦在极力谋划“金玉姻缘”。于是,“人参”被换掉是早晚之事: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然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45/上/482)
宝钗完全站在黛玉角度的“关心”,在情感上骗取了完全的认同感,单纯的黛玉竟被感动得倾心吐胆:“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闻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45/上/483)黛玉这些难处正是薛宝钗需要的,她要就势儿“施恩惠全大体”:“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劳师动众的。”(45/上/483)随后就让人冒雨连夜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薛宝钗并让送的人带话儿:“这比买的强。……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45/上/487)“这比买的强”让人想起薛宝钗对王夫人讲的“人参”行情。既然不是“买的”,这“燕窝”当属“非卖品”。而“非卖品”的“燕窝”之猫腻,和王夫人口中的“鲍太医”{1}有否瓜葛颇启人疑窦。正如晴雯病,“胡庸医乱用虎狼药”(51/上/552);尤二姐病,被胡君荣“擅用虎狼之剂”,“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69/下/764)。晴雯和尤二姐病,所“请”的都是庸医,这在大观园中绝对不是“偶然”的“可巧”之事。所以,黛玉吃了不明成分之“燕窝”“熬的”“燕窝粥”后,咳嗽似有略减,只是失眠得更厉害了。宝玉与黛玉讨论身体情况:
“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就挨近身来,悄悄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52/上/560)
黛玉初进荣府,贾母说到给她配“人参养荣丸”时,“一语未了”王熙凤人没到声音先到;当这次宝玉问及薛宝钗送黛玉的“燕窝”这个“要紧”问题时,又是“一语未了”,赵姨娘人到声到。这种“可巧”,再次证明“燕窝”替去“人参”绝对不是简单的“关心”。细心的紫鹃对这个没有下文的问题一直心存疑问,在沁芳亭后桃花树底下宝玉一人呆坐时,她抓住这个机会走过去细问:
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57/上/616)
宝玉为人,最怕生嫌隙而惯于替人“瞒赃”。但在关心黛玉身上确是极其细心的,故“燕窝”的话题必有缘故。紫鹃对黛玉情同亲姊妹,如果不是黛玉服用“燕窝”后有问题,她也不会一直记着去问宝玉。所以宝玉要用“老太太的燕窝”替去“宝姐姐的燕窝”。宝钗送给黛玉的“燕窝”同“送”湘云的“螃蟹宴”一样:“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38/上/405)黛玉“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38/上/406)。从黛玉病况发展看,宝钗“燕窝”最大的问题表现是黛玉的失眠有加重的趋势。“失眠”是影响黛玉身体的一个重要原因,故忌茶。黛玉曾对袭人说:“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62/下/681),而王熙凤曾专门派人给黛玉“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24/上/246),并且拿这次“送茶”恶毒讥刺嘲笑黛玉:“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你作梦。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少什么?……你瞧瞧(指宝玉),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25/上/265)王熙凤借“茶“发泄对黛玉无比的憎恨——拿“门第”、“根基”、“家私”这些黛玉根本无法“配”宝玉的来当众羞辱外,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即“门第”等这些现在都不具备的黛玉竟然在荣府吃了多年“人参养荣丸”,还幻想“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以拥有这些东西,真是在“玷辱”“我们家”!如果不是“人参养荣丸”,黛玉说不定早就“没”了,也就不需要“送茶”、“送燕窝”了,所以王熙凤会因为“茶”引出“给我们家作媳妇儿”这一大段恶语。大夫说过“茶”黛玉不能多吃,“燕窝”大夫则没有说不可“多吃”。于是,在“燕窝”上大作手脚——“分主分宾,该添的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42/上/452-453),自然是确凿无疑的。薛宝钗的“燕窝儿”对黛玉的负面影响是双重的:一是她所给的“燕窝儿”可能会加重黛玉本有的失眠症状;二是围绕“冰糖燕窝儿”薛宝钗的那一段“推心置腹”之语无疑会加重黛玉的心理负荷。小说中对于薛宝钗“关心”黛玉的结果,用“春秋笔法”进行表现: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回又想宝玉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幔,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45/上/487)
薛宝钗的“燕窝”可以被细心的宝玉替换掉,但和“燕窝儿”有关的话语却不能被替换掉。这无疑会让寄人篱下、敏感多愁的黛玉加重精神负担,由之使黛玉的失眠症状渐次加重,从而最终使黛玉形神枯竭而失去生命。关于“失眠”对身体的严重危害,从秦可卿“水亏木旺的症候”就可窥知一二:据张太医细究秦可卿病源时,其一是“心气虚而生火者”,会引起“夜间不寐”。遂开药且言“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10/上/112)可见睡眠、平和心态对健康之重要。张太医此论,实亦可用于黛玉。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其聪明自不待言;其心性之高强,小说中多次提及:“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5/上/48),“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18/上/189)。“忧虑伤脾,肝木忒旺”正是体弱黛玉之病源。“脾土被肝木尅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10/上/112),张太医认为此症如及时截断病源,即先服用“养心”等之类药,便可治愈失眠。如不再失眠,则对于身体康复是大大有益的。而在他开的有助于睡眠的“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中,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人参”。明乎此,宝钗必以“燕窝”替去“人参”亦属自然之意。宝钗送“燕窝”让黛玉“熬燕窝粥”喝,其实是让她失眠“熬眼”“熬心”“熬精神”,最终“熬不过去”而致命,从而使“太太的事”取得最终成功。
综论之,《红楼梦》围绕林黛玉与薛宝钗所展开的一系列或明或暗、或隐或显的矛盾冲突,虽由 “金玉姻缘”而引发,但最根本的落脚点乃在于以“金”为代表的财富,即一切“不过为的是钱”,{1}“金玉姻缘”只是实现王夫人、王熙凤、薛宝钗等各自利益最大化的最关键的一步而已。为“金”必除黛玉。于是,“从会吃饮食时”便吃的“人参养荣丸”就成了被关注的焦点,从王夫人的“鲍太医的药”到薛宝钗的“燕窝儿粥”,无一不是围绕“人参养荣丸”而为。所以说“人参”在小说中其实是一种象征:用它贯串小说,使读者在头绪众多的繁复结构中得以不迷失“金玉姻缘”对抗“木石姻缘”的根本所在。“人参”就如怡红院的“机关”,头绪繁多的小说内容就如怡红院的玻璃镜照出的人间万象——虽“乱花渐欲迷人眼”,但只要抓住“人参”这一象征“物什儿”,就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提纲挈领。顺着“人参”之线索读下去,自能品出小说之“味”。
【责任编辑 王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