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现代性“压缩时间”的诉求下,文学接受方式由“阅读”转变为“观看”。本文以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的影视改编为个案,着力探查小说“阅读”与影视“观看”给人呈现的不同景观,以认清当代文学生存的接受氛围。并以此为起点,概观当下文学阅读与文学写作的深层文化结构——“现代性悖论”。最后,期冀以對古典阅读方式与写作方式的温故来重建艺术持存的仪式,变革当下的文学生存现状。
关键词:压缩时间;阅读;观看;现代性悖论;对话;仪式
作者简介:郑成林(1990-),女,汉族,浙江省衢州市人,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
[中图分类号]:I235.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5--02
“阅读”转变为“观看”是视觉文化时代文学接受方式的整体状况,这一转变植根于现代心性“压缩时间”的诉求。在其驱动下,文学阅读与文学写作共同落入了“现代性悖论”的困境中。在此背景下,笔者以为温故并重建古典阅读仪式与写作仪式乃文学持存的出路。
一、问题的缘起
2012年11月29日,电影《一九四二》全国首映,上映7天即收获2亿元票房,原著作者刘震云趁势把小说和无删节版电影剧本放在一起,出版了“完整版”《温故一九四二》。12月11日,刘震云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说:“文学能不能通过电影延伸,关键是看碰到了谁。……碰到了小刚,延伸就不是问题。可能有点像文学作品坐上了火箭,升到很高的地位。”
影片《一九四二》的成功确实打响了原著小说《温故一九四二》的知名度,这一事实在刘震云看来恰如文学作品坐上了火箭,这的确是个十分有趣而形象的说法。但我们想追问的是:“火箭论”是否表征着当代文学某种生存处境?我们认为,“火箭论”表明了这样两层信息:一,作家已不能忍受其作默默无闻地被束之高阁,而企图快速将其打响并传播出去;二,读者已无耐心沉思冥想于方块字中,而渴求便捷、轻松地获取艺术产品。两者的核心均在“压缩时间”。
进一步追问,实质上,艺术生产和消费领域中的这种“压缩时间”的诉求绝不是偶然的个人选择,而是紧张、急迫的社会现代化及与之相伴随的现代性心性在艺术上的蔓延。今道友信曾将现代社会诊断为“技术关联的时代”,其重要特征就是“技术抽象”。 以此延伸至小说接受状况即是:不是对书本的“阅读”,而是对影像的“观看”;不是优游冥想的“对话”,而是画面闪烁的“刺激”。而这也同时影响着现代艺术文本的生产,一大批当代作家主动“触电”或是兼写小说与电影剧本便是此情形下的产物。
当代一些批评家以小说的影视化生存为其顺应潮流的现代活法,刘震云本人也曾为影视改编辩护说:“小说变成电影并不是坏事,并不是作家堕落了。很现实,第一,增加了他的物质收入。第二,它能够增加小说的传播量。……中国所有的前沿的这些作家,他们的知名度跟他们的作品改编成影视有极大关系,这是一个现实。”
愚意以为,除了名利层面的考虑外,作为当代一位较为优秀的作家,刘震云还是非常希望其作被人倾听的,他的《温故一九四二》也确实有一种刺激国人遗忘症与麻木症的诉求,所以他建议大家“先读小说再看电影”。以此观之,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与影视的合作可视为在“阅读”被边缘化的情形下,为传播其思想而作出的策略性选择。但问题是,在电影思维的影响下,文学作品的粗糙与肤浅也越来越显而易见,甚至包括刘震云本人的作品也深有粗制滥造的痕迹,这方面的研究,赵勇先生在《影视的收编与小说的末路——兼论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生产》一文中已有详细论述。囿于篇幅所限与笔者目力所及,本文仅以刘震云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及其影视改编为个案,从小说与电影各自的接受方式出发,探讨“阅读”与“观看”给人呈现的不同景观,以认清当代文学生存的处境,并思考困境的出路。
二、阅读与写作的现代性悖论
沿着“阅读”到“观看”再回到“阅读”的接受路径,我们对小说阅读和影视观看各自产生的不同效果会有一个比较深刻的体会。
从饿殍遍野的河南灾区到灯红酒绿的黄山别墅,从宋美龄访美、邱吉尔感冒到三百万河南父老被饿死,从美国记者白修德的奔走呼号到国民政府的勉强救灾,全文的反讽意味是不言而喻的。写作虽已实录的方式进行,但其间也不乏个性化的思考:比如,当记述到张高峰《豫灾实录》发表、蒋委员长大怒时,喟叹到:“这六千字里写了三千万人的真实情况。其实三千万人每个人的遭遇都可以写上几万字、几十万字,而他只写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万,每人才平均0.0002个字,这接近于0,等于没写。而这竟引起了几亿人的委员长大发肝火。”当讲述到河南人民灭蝗时,又感慨道:“政府我们没办法,他的盘剥和压榨往往通过一架疯狂运转的机器,何况他们有枪;但蝗虫我们可以面对面地与它作战,且没有谋反暴动的嫌疑,这是蝗虫与政府的区别。”这些议论均具有直指人心、启人深思效果。而文中时而的调侃与黑色幽默(如“我”被误认为是采访蔡婆婆妓女生涯的记者而遭其儿子棒打、花爪舅舅后悔当初作了逃兵以致日后没当成台胞,等)则又为沉重的故事插上了翅膀。
总之,通过对小说《温故一九四二》的阅读,我们感受到了它“抵抗遗忘”的品格,但可惜,它却没有抵抗住影视的改编。
原作《温故一九四二》本不适合拍摄成电影,因其内容大体为资料性的口述实录,但电影及剧本《一九四二》显然改变了原作的风貌而增强了故事性:以老东家范殿元和佃户瞎鹿两家为主线,叙述了灾民从河南延津到陕西潼关逃难路线上的饥饿、战争、生离和死别。就在这一片电影改编、票房惊人的众声喧哗中,小说原本包含的思想性和生活观也就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
这首先是由电影媒介的特性决定的:“由于电影只能以空间安排为工作对象,所以无法表现思想;因为思想一有了外形,就不再是思想了……电影不是让人思索的,是让人看的。”并且震惊刺激的声光闪烁接通的是人的感官层面,以至观众心生焦灼,这也即是让刘震云甚为感动又被冯小刚大肆宣扬的“虐心论”。而一旦走出影院,回归常态,人们则更多关注自家性命、愉快地感恩于当下的丰衣足食,影片播放后,多数观众的“幸福论”就是明证。而当我们告别众声喧哗的影视“观看”,回到孤独沉寂的文本“阅读”中,思想的对话、思绪的流动、世相百态的涌现又一次震撼着我们的心灵,而在这些复杂的心情中,已没有了“活在当下”的侥幸感,而多了几分对历史的缅怀和对世态人生的沉思。
但“阅读”,这一需要时间与沉思共同参与的接受方式已难抵“观看”这一快捷轻松的视像方式地冲击了,即使还有残存的“阅读”也只是锁定轻松、明快的通俗文本,甚至对这样的通俗文本也采用“一目十行”的快速瀏览,实际上这已不是“阅读”,而毋宁说是一种“观看”了。尤西林先生曾把这种“阅读”情形概括为现代性心性驱动下“匆忙与耽溺”的悖论性两极。确切地描绘出了当下文学接受氛围的总体状况。
而当凝神“阅读”被影视“观看”与浏览扫描取代后,现代艺术文本的书写也更倾向于简单、明快的生产。而在贡巴尼翁看来,这些日新月异、快速翻新的写作仅具有形式上的趋新而导向了零碎和无意义,他称此为“现代性悖论”。这些像坐上了火箭一样被生产出来的畅行书必定是速朽的,因为它们只能取悦于当代而无法提供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
三、温故古典,重建仪式
既然“现代性悖论”已成当代文学生存之处境,那么当我们寻求困境的出路时,“现代性”便首先成为了我们思索的起点。哈贝马斯曾这样诊断现代性:“(现代性)是启蒙的产物,主体性和主体意识是其基础性概念”,随着主体性过度膨胀,“主体间性遂被目的理性行为取代了”。对此,哈贝马斯提出“交往理性”来予以克服,重建主体间性,它意味着“对话”。
这里,电影显然难以成为理想的对话之物,本雅明曾指出:“绘画诱使观众凝视,在画前,观众完全陷入了连续的联想之中。在电影影像前,他做不到。”而小说与电影的接受之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因此,当我们倡导重新学习“对话”以解当今文学生存之困境时,我们锁定的是传统印刷文本。
同时,“对话”需要“空诸一切”、“心无挂碍”的阅读心境来保障,此即中国传统美学所提倡的“静照”,宗白华先生曾这样描述到:“静照的起点在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照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这种艺术接受状态不是比那种浮光掠影的“观看”与无尽的耽溺更让人向往吗?
进一步地,对这种病态现代性心性的扭转还要落实到文本的“反现代性”书写中,它是一种有别于快速、拼贴式的“古典式书写”。
具体到中国当代文学场域,路遥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写作在当下浮华喧嚣状态的比照下,无疑成了“古典式书写”的典范。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路遥讲述了自己在《人生》(包括小说和电影)享誉后,决然逃离“眼前这种红火热闹的广场式生活”,走向禅悟净土毛乌素(沙漠)进行精神沐浴,并重新投入《平凡的世界》的沉重写作中。特别是他的准备过程:“春夏秋冬,时序变换,积累在增加,手中的一个箱子变成了两个箱子。……时光在流逝,奔波在继续,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鄂尔多斯地台无边的荒原上漂泊。”如此才可能创造出展现历史深度与生命厚度的作品。路遥已成为当代文坛反思、借鉴的重要参照。
援引本雅明的思路:“艺术品的光晕是与独特仪式相伴生的,而技术复制则把艺术品从其所附的仪式中解放了出来。”相反,如果想重拾光晕,则必须重建“仪式”!也许,中国当代作家急需温故一下路遥那般的“古典写作”仪式,当代读者也急需温故一下静照对话的“古典阅读”仪式了。只有当作家的克服与读者的努力缔结成一项盟约时,文学才可能以其本有的魅力持存下去。
马尔库塞曾在《审美之维》中说:“真正的乌托邦植根于对过去的记取中”,尽管“追忆的力量会受到阻挠”,但是“历史的前景依然是敞开的”,“假如对过去事物的追忆,在变革世界的斗争中,终将成为一种始发力量,那么,这种斗争就会掀起一场从未有过的革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也有理由寄希望于对古典阅读与古典写作仪式的温故来变革当下的文学生存现状!
参考文献:
[1] 刘震云:文学作品碰到冯小刚就像坐上火箭,新京报,http://www.bjnews.com.cn/ent/2012/12/11/238545.html,2012年12月11日.
[2](日)今道友信著. 关于爱[M]. 徐培,王洪波, 译. 北京:三联书店,1987.
[3] 赵勇著. 影视的收编与小说的末路——兼论视觉文化时代的文学生产[J]. 文艺理论研究,2011,(1):114-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