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雨晴
摘 要: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下文简称《第六才子书》)中对《西厢记》人物形象进行了诸多批改。时代背景、个人性格对他的批评思想有极大影响。通过对比《国风》与《西厢记》,金圣叹肯定了《西厢记》写情的合理性。通过对莺莺和张生形象的批改,集中展示了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这样的批改是符合时代风气又走在时代之先的。
关键词: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礼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7-0-02
晚明清初,社会急剧动荡,思想新变,处于这样环境下的金圣叹,思想也呈现出传统与突破两种因素。《第六才子书》是金圣叹晚年的作品,集中体现了“情”与“礼”的冲突。笔者认为,《第六才子书》的人物批评,体现了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
一、“情”、“礼”冲突下的金圣叹
金圣叹是晚明清初人。明朝自万历以来,皇帝无能、宦官当道,社会矛盾激化。残酷的社会现实导致士人不再热衷朝政。异端思想出现,王学扩大了影响,其后的李卓吾,公然以“异端”自居,强烈抨击道学家“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对金圣叹产生了很大影响。新经济因素产生,市场繁荣,市民阶层形成,使得“曾经为宋明理学家所否定、所压制、所要消灭的种种个人私欲,这时候被认识是正常人所共有的,是人的本能的体现。人的主体意识觉醒了,人性得到了回复。”1这在金圣叹的家乡,手工业发达的苏州尤为突出。
金圣叹深受时代气息感染,他认同男女爱情的合理性,肯定人欲。但同时他又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有传统儒士重礼教、强调礼法的一面。陈洪先生指出,“先王之礼”是金圣叹在批改时不敢越过的雷池,不能超越的限度。虽然他的某些评语已经背离了“先王之礼”,但仍不敢质疑“礼”本身。他既热烈讴歌崔张的爱情,为天下有情人大声疾呼,同时又以“礼”为批评标准,力图使王实甫《西厢记》中原本不被封建社会所接受的爱情契合伦理道德。
二、《第六才子书》中的“情”、“礼”冲突
在《读第六才子书·读法》中,金圣叹大力摈斥“《西厢记》为淫书”的观点:
“《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2
在《读法》中,金圣叹已有“盖《西厢记》所写事,便全是《国风》所写事”之语。金圣叹在《酬简》一折前评中,对比《国风》与《西厢》,将《西厢》与经书置于同样高度。《酬简》开篇,金圣叹首先对“《国风》好色而不淫”的说法提出质疑:“好色与淫,相去则又几何也耶?”认为以“发乎情,止乎礼义”区分“好色”与“淫”并不合适,《国风》中亦有写“淫”之作。他提出:“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好色实是人们用以掩饰“淫”的借口。他肯定写男女之情的合理性,“自古至今,有韵之文,吾见大抵十七皆儿女此事。……夫为文必为妙文,而妙文必借此事,然则此事其真妙事也。”认为世之“妙文”必有“男女之情”。他进而指出,“夫论此事,则自从盘古至于今日,谁人家中无此事者乎?”他认为男女之情是人之恒情、恒理,并非鄙秽之事。但很遗憾,金圣叹仅止于此,他没有进一步分析《西厢记》性描写的合理性,而是转换角度,提出读《西厢记》时更应关注其“文”而非“事”:“盖事则家家家中之事也,文乃一人手下之文也。借家家家中之事,写吾一人手下之文者,意在于文,意不在于事也。意不在于事,故不避鄙秽;意在于文,故吾真曾不见其鄙秽。”他认为,相比于《酬简》中的性描写,《西厢记》的行文用字、运笔匠心才是重点,不该因“此一事”的描写因噎废食,忽略《西厢记》行文之法。虽然金圣叹指出《西厢记》不是淫书,所写是人之常情,但却更关注《西厢记》的“文法”,提出“写情为作文服务”的观点,在对待男女感情及性描写上态度依旧暧昧。可见金圣叹虽已认识到崔张二人之情的可贵、合理,却仍旧不敢突破“礼”的最终底线,始终固守“先王之礼”,试图用文法论来模糊焦点,偷换概念。金批在颂扬人性、反封建礼教方面仍不够彻底。他所表现出来的矛盾,是“情”与“礼”的矛盾,是个性精神与理性的冲突。不过,虽然不够彻底,但金圣叹实已走在时代之先。在封建礼教仍占主流地位,普通人甚至还未意识到它的弊端之时,金圣叹已开始质疑圣人之言,经典之教,歌颂男女之情。虽然他对男女之情的歌颂仍有些遮掩,对“先王之礼”的质疑,仍有点畏缩,但显然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三、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
(一)先王之礼
《第六才子书·琴心》总评是对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最好的注解:
“夫才子之爱佳人则爱,而才子之爱先王则又爱者,是乃才子之所以为才子。佳人之爱才子则爱,佳人之畏礼则又畏者,是乃佳人之所以为佳人也。”
金圣嘆认为,“先王制礼,万万世不可毁也。”才子之为才子,必谨守先王之礼,其爱佳人,虽有必至之情,也不会逾礼而私相授受。作为佳人,虽爱才子,但绝不会违反礼教私下委身。金圣叹视莺莺为佳人,视张生为才子。因此,当文本有不合所谓“才子佳人”言行时,金圣叹就会加以阐释,试图使它合理;或直接进行删改。
金圣叹的思想矛盾复杂。廖可斌先生认为,金圣叹“一方面从现实感受出发,倡导‘遂性、‘遂欲的主张,不自觉地充当了当时种种新的生活要求的代言人;另一方面,他主观意图又是为了整顿维护封建主义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这样两种倾向的统一,只能存在于金圣叹的幻想中。‘遂性、‘遂欲,就势必触犯封建主义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规范,而后者按其本性则是必然要求‘扼欲、‘灭欲的。因此,一遇到具体的事件和问题,便不得不陷入自相矛盾、迷惘困惑之中,金圣叹对《西厢记》的评点就突出地反映了这种情况。”3廖可斌先生的观点有一定道理。金圣叹的价值观念有其矛盾的一面。在笔者看来,“遂性”、“遂欲”与“扼欲”、“灭欲”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地位并不平等。“金圣叹既不是传统的叛逆者,也不是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他是一个富于想象力的儒家学者”。4作为一名儒士,金圣叹本质上还是倾向于遵守先王之礼,捍卫他认为的正确的伦理道德观念的,这清晰地反映在了他的批点中。
在《琴心》总评中,金圣叹对莺莺和张生私下传情、互定终生的行为进行了合乎礼教的解释。他认为,在礼的规范下,莺莺和张生虽互有“必至之情”,但老夫人尚未许婚以前,二人谨守礼教。寺警之时,老夫人亲口许婚,廊下数百和尚为证。二人的婚姻是父母之命,二人的交往有了合法性和合理性。后张生琴挑,莺莺酬简,便是以此为基础的。金圣叹力证张生和莺莺的结合合乎时代风气、合乎礼教。金圣叹在此极力想把封建礼教揉入崔张二人充满反抗意味的举动中,以“礼”统摄两个人物。“遂性”的爱情表现迎合了市民阶层的风尚,而合乎礼教的解释,又为读者接受文本提供了足够理由。这种修改迎合了明末清初的社会风气,是《第六才子书》得以广泛流传的一大原因。
(二)千金秉礼
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主要表现于对莺莺形象的批改中。张生于《惊艳》折中首次见到莺莺,于《酬韵》折中遥见莺莺,至《闹斋》一折第三次见到莺莺。《闹斋》总评指出:
“盖至是而张生已三见莺莺矣。然而春院乃瞥见也,瞥见则未成乎其为见也。墙角,乃遥见也,遥见,则亦未成乎其为见也。夫两见而皆未成乎其为见,然则至是而张生为始见莺莺矣。是故作者于此,其用笔皆必致慎焉。”
在金圣叹看来,瞥见和遥见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他认为,作者写张生三见莺莺,意味深刻:
“写张生直至第三遍见莺莺方得仔细,以反衬前之两遍,全不分明也。或问必欲写前之两遍不得分明者何也?曰:莺莺,千金贵人也,非十五左右之‘对门女儿也。若一遍便看得仔细,两遍便看得仔细,岂复成相国小姐之体统乎哉!”
在金圣叹看来,莺莺是“至尊贵、至有情、至灵慧、至矜尚”的相府千金,养在深闺人未识,不似“对门女儿”那样轻易得见。张生三见莺莺始得窥其全貌,这才符合封建礼法,才符合名门大家的体统和做派。
若有不符莺莺“相国秉礼千金”的描述,金圣叹会大加鞭挞。例如,金圣叹认为《西厢记》第五本是续作,理由中有一个便是续本中的莺莺形象不知“礼”:
“只如此篇写莺莺,竟忘其为相国小姐,于是于张生半年之别,不胜啧啧怨怨。亦不解三年大比是何事,亦不解礼部放榜在何时,亦不解未经除授应如何候旨。一味纯是空床难守,淫啼浪哭。盖佳人才子,至此一齐扫地矣”。
在金圣叹眼中,崔张爱情是“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他一直在试图调和礼教与二人爱情之间的矛盾。第五本一开篇,便直写莺莺之“空床难守,淫啼浪哭”,将相国小姐的礼教都抛诸脑后。因此,金圣叹认为第五本的莺莺没有见识,不知礼教,不符合《西厢记》前四本所塑造的知礼佳人形象,因此大加批判,以此作为第五本并非原作的力证之一。
在叙事文学中,人物的性格和行动应当符合其身份和所处时代。戴不凡先生认为金圣叹“把离经叛道的莺莺改扮成一个十分守礼的相府千金”是可憎可恨之事,5笔者并不认同。反之,笔者认为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深具时代特色,有其合理性。金圣叹保留了王实甫《西厢记》中敢于追求爱情、勇敢的莺莺形象,歌颂崔张二人的“必至之情”,但同时为莺莺的行为寻找到了与时代的契合点。作者从根本上是无法完全超越其所处时代的。相比于元朝的异族统治、礼教松弛、科举不振,明朝经过明初期和中期理学的统治,相比前朝更加重视礼法。从今人观点看,金圣叹对崔张二人的批改是一种“倒退”,但立足明末清初的时代背景,笔者认为,金圣叹的修改是合理和恰当的,他所倡导的才子佳人之情既张扬了人性,又遵守了礼法,在封建礼教允许的范围内,给予“情”以最大的可能。金圣叹以“礼”为旨归的人物批评标准其实是走在时代之先的。
注释:
[1]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M].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27页.
[2]本文所引金圣叹批语,皆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金圣叹评点西厢记》,不另作说明.
[3]廖可斌.愛佳人则爱,爱先王则又爱——试论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的矛盾心理[J].中国文学研究,1986年第1期.
[4]王靖宇.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5]戴不凡.论崔莺莺[M].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年:第124页.
参考文献:
[1]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M].东方出版社,1997年.
[2]王实甫著, 金圣叹评.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M].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3]陈洪.金圣叹传[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
[4]廖可斌.爱佳人则爱,爱先王则又爱——试论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的矛盾心理[J].中国文学研究,1986年第1期.
[5]王靖宇.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6]戴不凡.论崔莺莺[M].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