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提启蒙:“重返80年代”

2014-04-29 17:36周飞伶
南方文坛 2014年2期
关键词:启蒙者野马历史

周飞伶

进入21世纪之后,出现了一股“重返80年代”的思潮,由于“80年代”所具有的“启蒙”属性,此“重返”至少包含了这么两层意思:一是反思80年代的“启蒙”,二是重提“启蒙”。然而此“重返”由于主要发生于学术界,其森严的术语壁垒让这一思潮似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自言自语。所以当我看到李约热的《欺男》(原载《作家》2012年第6期,上海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单行本,更名为《我是恶人》)时,不禁为之一震:这才是重返80年代!

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主要体现在反“文革”,强调历史的断裂性:这几乎已成为我们的常识。顺着这样的“启蒙”思路,便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粉碎“四人帮”之后,“文革”便结束了,历史重新进入正轨;所有的罪恶与人性的污秽都归于“文革”,归于“四人帮”。真的是这样吗?然而李约热的长篇小说《欺男》却给我们揭开了80年代启蒙话语之下人的真实的“非启蒙”生存状态,让人触目地发现: “文革”并没有结束,它还在不断地上演;它不是历史个案,而是一直潜隐在国民性中。

80年代的“文革”阴魂

小说主要讲述了发生于1982年的野马镇上的那些人那些事。1982年,离那段被称为“文革”的历史已有好几年,然而“那些人那些事”却都是“文革”的阴魂。这主要体现在:

一是“文革”中的暴力和权势直接移植和延续了下来。黄少烈在“文革”中是审判者,是打手,对“成分不好”“出身不好”的人可任意出手,或殴打,或批斗。然而当这一段历史被判为错误时,他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步步得势,后来还当上了公安。穿着公安制服的黄少烈其实还是一个“文革”式的审判者与打手,并没有真正履行一名公安人员主持正义、除暴治乱的职责,连寻常的失窃失盗案件都破不了,倒是经常抓人打人踢人,以拳脚确立自己的权威。黄少烈是一个象征,象征“文革”的暴力和权势并没有在 “历史”断裂处消失,而是以移植的方式堂而皇之地延续着。

二是“文革”所造成的心灵创伤难以治愈。农民马万良对公安黄少烈有着深刻的怨毒。马万良爸爸出身不好,“文革”时挨黄少烈打了一个狠狠的巴掌,就是这个巴掌,让马万良记恨在心。马万良一看见黄少烈,就恶狠狠地往地上吐口水,还在喉咙里嘟哝一句:“猪。”黄少烈曾试图要跟马万良讲和,说 “不能全怪我啊,这是历史造成的,打仗还误伤自己人呢”。可马万良一眼就看穿了黄少烈想拿“历史”来推卸自己的罪责,一点也不原谅他,哪怕在黄少烈用枪柄砸了他的头后,他不敢当面吐口水了,可躲着也还是吐口水。正是这种积重的怨毒,马万良患了精神病,最后命丧于白露岩。在历史中真正受伤害的人往往不能以一个抽象的“这是历史造成的”而原谅一切。

三是作为“文革”式刑罚的批斗会成为一种基因“遗传”给了下一代。黄少烈把马万良抓进了牢房,马万良的大儿子马进为父报复,拿黄少烈最疼爱的小儿子黄显达来“批斗”。整个过程完全是“文革”式的,对先是文斗,唱语录歌:“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然后命黄显达不停地“忏悔”:“我有罪,我该死!”人格侮辱式的文斗完后,是武斗。马进喊一句“把黄显达拖上来”,孩子们便山洪般跟着一起喊,并喊着“打倒黄显达!”在“动武”之前有一个强暴式的定罪:

“叫你做坏事!叫你做坏事!”

“我没有做坏事,我没有!”

“没有做坏事,那我们为什么不斗别人,斗你?”

“我怎么知道?”

“你还嘴硬,看来不给点颜色你看,你是不会老实的。听好了,大家每一个人打他一巴掌,看谁打得响!我先来。”

这便是强暴式定罪。最后黄达显被抱住,“批斗者”轮流着打他。这些“批斗会”虽然有明显的戏仿,但其“狠毒”与“残暴”却是“真”,并成了一种“基因”传给下一代。当“文革”后的小孩演绎这些“批斗”时,让人不免想起鲁迅《狂人日记》中的“救救孩子……”:这才是最让人触目惊心的!

四是“文革”中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与倾轧像癌细胞一样扩散于人的血液。马万良被众人投票“投”进牢房后,野马镇众人个个都成了恶人,马万良发誓要 “慢刀割肉”,让他们不得好死。所以当毛利因黄显达偷了他的一块石膏而跑到马万良家门口大骂不止时(黄显达恨爸爸黄少烈,崇拜马进,故搬到马万良家住),马万良以更强的骂势回敬毛利,说他杀人、放火、强奸妇女,编造很多生动的细节把镇上的死人都归为毛利所杀,直至把毛利骂傻。而野马镇众人得知马万良要对他们“慢刀割肉”,便把马万良当成了“阶级敌人”。后来马万良在为自己儿子马进报仇时反而被众人的乱脚踢晕。野马镇上最得势的是黄少烈,可他没有一个朋友,他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朋友;走在野马镇上,他看到的都是充满怨毒的眼睛,一个个都是坏人,都是恶人。《欺男》里的野马镇没有友情没有信任,人与人之间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怨毒像癌细胞扩散于每个人身上,它并没有因“文革”的“结束”而自动消除。

“文革”阴魂所折射出的人性之恶

为什么“文革”阴魂不散?对“文革”的反思能延续到 “文革”后的,有韦君宜的《思痛录》,她写了一篇《十年之后》,里面有这样的一段话:

……眼前还有更近的人,也是成天讲文艺理论的‘三性,谈性解放之类,和别的时髦人物一模一样,然而一旦听到上边一点消息,错会了意,马上就很熟练地拿出当年造反派的全套把式,翻脸不认人。这就更使人不敢只把这些看做十年或二十年、三十年、四五十年……之前那么深的积习,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忘记了,现在只拍拍手讴歌而已。①

这里韦君宜深刻地揭示了“文革”之后仍让人心惊的“文革存在”,而且这种“存在”不是一种历史阶段性的。她把这种“存在”主要归于“积习”。那么这“积习”又是如何形成的?是因为“盲从”?因为对“组织上”的深信不疑?也许这都是事实,但是以此来观照“文革”后的“文革存在”就很难解释得清了。悬置“组织”,当“文革行为”发生于个体时,这仅仅是“积习”内化的结果?

应该说,李约热的《欺男》从文化与人性的角度呈现了“文革”后的“文革行为”本质,延续着鲁迅的 “吃人”话题,向我们展示了,“文革行为”不仅仅源于“文革”,不仅仅是一种历史现象,更是国民的人性之恶。

小说叠合了历史上一系列的“吃人”现象:

“文革”中的1967年——野马镇上的人都分吃了当场被敲死的富农刘家辉刘家良的炒肝:这是赤裸裸的吃人!

“文革”中的批斗会——黄少烈直接跳上一米多高的戏台,先要马万良爸爸低头,马万良爸爸低头了,他还甩手狠狠打了一个巴掌: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后的1982年——马万良真拿起刀割了卖虎骨酒的外地人的手,一刀下去差点把外地人的手割断,这里虽然没有犯罪动机,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有一个假戏真做的转变,一刀能把一个人的手差不多割断: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后的1982年——对于该不该抓马万良,围观的人当面都说“不该”,可当以匿名的形式投票时,绝大部分却都投了“该”,而且他們很多人所期盼的圆满结局是马万良跑掉,然后黄少烈拔枪出来朝他瞄准: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后的1982年——马万良怨恨把他“投”进了牢房的野马镇人,宣称要对他们“慢刀割肉”: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后的1982年——黄少烈策动了一场抓小偷马进的阴谋,马进被抓获后,一群与此并无瓜葛的人把他围堵起来进行了一阵暴打,而想为儿子马进报仇的马万良则被众人的乱脚踢晕: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前的民国初期——做桐油生意的老板赵孟煌建一座故宫一样的房子,为让房子根基牢靠,竟期盼有人在建房时死去从而为其奠基,上梁之日真有三个人几乎同时从墙上摔下死亡:这是一种“吃人”!

“文革”前的民国六年——赵孟煌因失去自己唯一的儿子而绝望自杀,赵家在野马镇上成了绝户,于是野马镇人哄抢赵家的万贯家财,马万良的爸爸在此哄抢中断了两根肋骨,由此可以想象出哄抢的激烈搏斗场面:这也是一种“吃人”!

……

鲁迅最早揭示了中国的吃人文化,然而对此“吃人”我们多解读成封建礼教的本质。在这,李约热所揭示的“吃人”不仅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人性中“恶”的冲动。所以“吃人”便不独独存在于某段历史、某个阶层或某个群体,而是渗透于每个历史阶段每个社会角落,从而形成了“吃”与“被吃”的交错。故我们在“文革”中发现了种种的“吃人”,而在“文革后”乃至于“文革前”也便发现了种种的“吃人”:这是人性的“恶”在循环发生作用!

西方人认为“人性本恶”,故要忏悔,要自我约束;中国人有“人性本善”说,于是恶人便常由别人来充当,对自身的“恶”少有反省与忏悔。也许正是针对此,李约热的《欺男》多重曝出被中国人有意无意忽略掉的“恶”、毫无自责地推卸得一干二净的“恶”:

黄少烈于“文革”中打过很多人,但他可以用一句“不能全怪我,这是历史造成的”便把自己的“恶”推脱干净;

绝大多数人都打了勾同意抓马万良,可是马万良无罪释出来后,却个个否认自己打了勾;

一群人把马进打晕、把马万良踢晕,被质问起来却没有谁承认自己出手打了人;

殴打马进一案本是黄少烈主谋,可最后黄少烈却以保护者自居;

……

这便是中国人缺乏自省与忏悔的“恶”,只要这种“恶”存在,“文革行为”便仍存在。这里关涉到的不仅仅是对历史与文化的反思,更是对人性的反思,真正的启蒙应体现在这。

重提启蒙,反思启蒙

我們发现,“文革”后的启蒙(80年代启蒙)多为“拨乱反正”型,即把颠倒过来的东西再颠倒回去,启蒙者多以一个受难的悲剧英雄者出现,指出历史的“恶”,而这些“恶”几乎都由“四人帮”来承担。这启蒙思维是否由于其单向性而让历史不断重演?对此已有人作出反思。在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中有一段查建英与北岛之间很有意思的对话:

查建英:八十年代很多创作和思潮都是对那之前的政治意识形态及其对个人自由的摧残压抑的反叛和质询之声,你本人的诗歌更是被这样看待,有一些诗句早已成了那个时代里程碑式的经典,比如《回答》等等。当时你和你的朋友们有参与创造历史的感觉吗?

北岛:什么叫创造历史?难道我们看到中国历史的恶性循环还不够吗?反叛者的智慧与意志往往最终被消解被取代。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自己某些早期诗歌,包括《回答》保持警惕的原因。换句话来说,除了怀旧外,我们对八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必须有足够的反省,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进步。②

北岛作为80年代启蒙先驱者之一,对于当时的“启蒙”有着清醒的认识,意识到其所存在的“非启蒙”性。而这“非启蒙”性,我想应源于启蒙者对自身的遗忘。启蒙往往单向地由启蒙者到启蒙对象,最后定格在启蒙对象上,而启蒙者自身则成为盲点;缺乏了启蒙者在深刻了解人性的基础上的自我反省与忏悔,启蒙可能再次陷入造神的欺骗与愚弄之中,从而缺乏真正的创造历史的力量。

李约热的《欺男》通过呈现80年代 的“文革阴魂”直接质疑了“启蒙”:历史还在循环!对于这样的“历史”,也许是为了不踏“启蒙”的悖论,李约热以一种民间的姿态介入,即采用了复调的叙述方式探寻历史循环的原因。巴赫金曾用“复调”一词来概括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以区别于那种基本上属于独白型(单旋律)的已经定型的欧洲小说模式,说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③。

而《欺男》的复调叙述则主要体现在,让多种声音发出,以多个视角介入。小说里有马万良的声音,有黄少烈的声音,有马进的声音,有黄显达的声音,有野马镇众人的声音……从马万良的视角看,马万良就是一个慈父、孝子,一个勤劳却贫苦的农民,而黄少烈则是一个鬼都怕的恶人,野马镇的其他人合起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从黄少烈的视角看,黄少烈则是一个兢兢业业、隐忍而内心孤独的公安,马万良是一个内心充满怨毒的恶人,马进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偷,野马镇的其他众人则是心怀鬼胎的坏人,黄显达是一个简单的、不懂事的、叛逆的孩子;从马进的视角看,马进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天马行空、有侠义的人,黄少烈是一个只会打人而无用的公安,黄显达是一个忠诚、单纯、可爱的弟弟;从黄显达的视角看,黄显达是一个渴望朋友、渴望长大、渴望认可的小孩,黄少烈是一个不苟言笑、不近人情、没有朋友的人,马进是一个仗义、勇敢、无所不能的英雄,马万良是一个慈祥、好客而勤恳的父亲;从野马镇众人的视角看,野马镇人都是为生计所苦、所奔的芸芸众生,黄少烈是个地霸,马万良是个凶狠的、与众人为敌的人,马进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混世小子,黄显达是个跟马进学坏了的小孩……这可以说是一首民间多声部曲,通过这种多声的多重撞击,藏着掖着的“恶”都浮泛了上来。对于小说的这一复调叙述我们不妨作这样的解读:一历史没有决然的圣人也没有决然的恶魔,人都是善恶复合体;二对于历史之“恶”谁也脱不了干系,如果不能以一颗忏悔之心勇敢承认这一点,那历史之“恶”便循环不断;三要消解这种历史之“恶”的循环,也许可采取一种复调启蒙以取代独白启蒙,启蒙者要有剖心自食的勇气,在双向性的启蒙中启蒙者与启蒙对象没有决然的界线,启蒙者与启蒙对象同时在场,从而可形成强大的推动历史前进的能量。

学术界的“重返80年代”,应该说主要源于:一是中国现代化的深入,带来了历史之“恶”的浮泛与深化,由此呼唤启蒙再现;二是80年代启蒙把知识分子关进了“自己的园地”,知识分子需要反思自己在历史上的缺位,要从越来越窄的“书斋”走出来。这仍是一个现代的话题,蕴含着复调式的反思启蒙与重提启蒙的时代课题。但是如果只是从知识分子的自身利益出发,一相情愿地确立自身的启蒙者身份,那可能还会重蹈80年代独白式的启蒙。

李约热民间复调式的“重返80年代”,无疑比学术界这种知识分子独白式的“重返80年代”要来得更真诚,更本质。当然这种真诚与本质也不免有让人黯然与困惑的时候:既然人都有恶魔的一面,都参与了“恶”,那还有谁有资格来“启蒙”,来除“恶”?人不是神,人的自我提升是否必须求助于人之外的神?《欺男》的众生复调叙述最终由已不是人的马万良从高处来俯视,可已不是人的马万良并不是神,只能算是一个鬼,所以他只看到野马镇上象征着人神的语录塔被拆除了:这是否也传达了李约热的黯然与困惑?■

【注释】

①韦君宜:《思痛录》(增订纪念版),17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②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北岛(4),三联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

③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5卷),白春仁,顾亚铃译,4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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