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话说六年前,2008年,我刚接手《人民文学》,编辑部里老人陆续退了,便张罗着四处物色新编辑。人问:要个什么样的呢?我想了想,也没多高的要求,要聪明的、能干的、坐得住案头,出得了场面的。众人皆笑:这样的人哪里找去?
是啊,中国最不缺人,但事到临头,你常常感到最缺的就是人。但话说回来,合适的人终归是有,看不见和想不到罢了。那日,又为此事发愁,恰好杨泥进屋来,笑问“愁啥呢”?备细一说,杨泥拍掌笑:现成就有一个,怎么没想起来?
谁?
小岳雯呀!
是了是了,这人却在眼皮子底下,就是创研部的岳雯。
其实,我到那时为止也并不熟悉岳雯,只是有一度文聯大楼装修,《人民文学》搬到作协楼里借住,出来进去,见面招呼而已。但人之识人,有时也真是没有道理,刘备找诸葛亮,连个面还没见,凭几句忽悠就中了蛊般起劲,往好听说,是直觉,说难听点,就是病急乱投医。我那日一听岳雯,想也没想,只觉得就该是她,连忙让杨泥说去。
谁知,杨泥去说了一回两回三回,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真不错。
看起来,我不是刘玄德,岳雯却是诸葛亮。只好找到作协楼上,当面去请:能否屈尊下基层,来我《人民文学》共襄大事乎?
岳雯脸通红,后来我知道,此人的特点,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装不得事,一有事就大红:那个,当然《人民文学》也挺好的,可建功胡平都对我挺好的,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当然就是不然,也挺好的就是不太好,对建功胡平不好意思就是对我好意思,我又不傻,听明白了,哈哈一笑:好啊好啊,也是啊,没事儿,以后得多关心我们呢……
此事到此为止。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两年,岳雯安坐如山,我却把办公室搬到了作协楼上,和岳雯成了同事。再过三年,那日在食堂,岳雯过来坐到对面,先夸了领导的气色,然后做欲言又止状,再然后图穷匕见:领导,给写个印象记呗!
断然拒绝。领导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这么多人,印象都记起来我记得过来嘛我又不是印象派。
拒绝归拒绝,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岳雯同志的另一特点是,此人湖北女子也。湖北女子千差万别,但大概率事件是,一个个击骨做响响叮当,大事小事,认准了百折不回。
所以,这篇印象记,现在还得写。
重新回到六年前,我不得不点赞一下我的直觉,虽说不熟悉,但聪明、能干,坐得住案头,出得了场面,这确实就是岳雯。但毕竟共事三年,更多的印象还是有了,现择其要者列举如下。
第一,天生的文学人。很多人爱文学,或者自以为爱文学,但其实,他们与文学天性不合。文学是智者乐水,有的人是仁者乐山;文学需要对人性、对世界之微妙苍茫有深入的领悟力,有的人以为自己有,但其实压根没有。有没有怎么看出来的?这个也不能一概而论,只能就人论人,总之别人没有的,岳雯有。岳雯是灵心慧性的,听得见松上雪落,看得出羚羊挂角,谓予不信,可参看她的评论。
然后第二,天生的批评家。爱文学的人通常不讲理,又爱文学又讲理,那就只好做批评家了。岳雯之理如利刃,看作品如此,看事和做事也常常如此。她的刀常常比她预料的更快,没办法,刀快由不得自己也怨不得社会,于是就不免常备创可贴,因为她自己也很容易被刀刃割伤。
前边大抵都是天生,然后第三,便是后天的努力:岳雯郑重其事。一事当前,先存郑重之心,这是很稀缺的德性,常见的是,一事当前,先存轻慢之心、凑合之心,活一辈子都是凑合着。岳雯凡事不肯凑合,如临大敌,全力以赴。写一篇文章全力以赴,写一篇公文一边发牢骚一边全力以赴。不肯凑合是因为对自己有严明的要求,她要是上学,一定是学霸,她要是赛跑,必跑到口吐白沫,她要做批评家,一定得是最好的那个。那谁谁谁,你等着!
所以第四,岳雯也累。看上去不累,目送飞鸿,手挥五弦,谈笑风生,若无其事。但手挥五弦是因为弦绷得紧,目送飞鸿是因为鸿飞得高,看上去不累是因为其实比较累。她这么聪明,她有时大概要费很大的劲忍住聪明,她也必定常常地、常常地为自己怎么就还没有成为预想中的自己而焦虑。
——对此,我从不劝她。一个老家伙劝一个80后放松是可耻的。就活该累着去吧,你不累累谁啊。
至此,这篇印象记有点像写鉴定了。起承转合,万法归宗,最后总要提点希望。希望当然有,希望就寄托他们身上,但是真说起来却一说便俗,恐为刁钻的岳雯所笑——和这样一个不省油的灯做同事也是很累的。——辞穷之际,一抬眼,看见前几日案子上随手抄的几句王维诗: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劲马蹄轻。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什么意思?没意思,好诗,打算苦苦练字,回头写了送给批评家岳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