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绍俊
多年以前,我通过戈达尔认识了李约热。今天竟然是《我是恶人》,把李约热再一次带到了我的眼前,当年那个激情奔放的小伙子变得成熟老练多啦。
《我是恶人》最初对我来说,的确有震惊感,我几乎大脑发生了短路,这还是当年那位追随着戈达尔去寻求电影理想的李约热吗?戈达尔是一位电影大师,但我的电影知识很贫乏,对戈达尔竟然一无所知,应该说是李约热的中篇小说《戈达尔活在我们心里》让我认识了这位电影大师;我不仅认识了戈达尔,而且也认识了李约热这位闯入到小说领域里的广西小伙子。这篇小说几乎是我当年读到的最精彩的一篇小说。李约热在这篇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年轻人苗红,拍出像电影大师戈达尔那样的电影就是苗红的理想,她不管不顾地沉湎在自己的理想里。我以为苗红应该是作者本人的自我写照,因此我将李约热定格于理想主义者。但李约热这回写的《我是恶人》却是在彻底消解理想,他仿佛换了一支笔,他给我们描绘了一个灰暗的、恐惧的、邪恶的野马镇,更是塑造了一个发誓就是要当恶人的马万良。李约热把我们带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南方一个小镇。80年代对于中国的当代文学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因为正是经历了80年代,作家们重铸了当代文学的灵魂,与此同时,当代文学也把80年代塑造成一个高扬理想主义精神的时代。或许李约热写这部小说,就隐含着要给这样一种塑造以当头一棒,因为在他发表在《作家》上的创作谈中,多少包含了这一层意思。他说:“关于上世纪80年代,在很多人心中,就是激情与理想的代名词。可我觉得,那只是硬币的一面。”而从李约热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却是“硬币的另一面”。那么,我们就跟随着李约热看看“硬币的另一面”是什么情景吧。李约热的故事从1982年元旦写起。元旦是野马镇赶圩的日子。对于小镇上的市民而言,这应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但野马镇的人并没有迎来喜庆。一个售卖虎骨酒的外地人在自己身上表演割肉不出血的绝招,为了吊起众人的胃口,他让围观的人来割他的手臂,只有马万良敢接过刀,真的在外地人手上割了一刀,外地人的骗术就被马万良的这一刀揭穿,割伤的手流了满地的血,人们赶紧将他送往医院。马万良因此被關进了镇政府的房间里,但因为查出来这个外地人是一个骗子,仅仅关了一天后又被放了出来。被放出来的马万良,“看谁都像坏人”,他让第一个来家里看他的黄精忠出去传话,他要让野马镇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从此野马镇陷入人人自危的地步,但野马镇的每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于是每一个人都释放出内心的恶。
其实,对于“硬币的另一面”,我们早已不陌生了。书写“硬币的另一面”完全吻合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节拍。我们在现代主义的作品里,看到了太多的对于丑恶的直接呈现,而他们的理由则是说要表现“诚实的意识”。他们反对用善良和美好的愿望来掩饰这个世界的丑恶存在。其实,随着现代主义文学的深入人心,当代文学的审美观已经发生的根本性的变化,尤其对于年轻一代的作家来说,那种完全古典主义的绝对真善美统一体的叙述方式恐怕在他们的文学空间里荡然无存了。这种变化首先是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流开启的。先锋文学的作家们从西方现代主义那里悟到真经,于是手舞着“恶”这把最锐利的武器,一路披荆斩棘,为中国的当代文学开辟出一条新路来。相对于当年先锋作家如余华、莫言等人笔下的血腥、暴力、邪恶,李约热笔下的野马镇还真算不了什么。但对于李约热本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巨大的变化。在我的印象中,李约热就像一个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他在风雨和泥淖中大声歌唱,向前奔走。比方说,他的《戈达尔活在我们心里》完全是借助电影这一艺术载体来抒发他的理想情怀。后来他又写了《李壮回家》,同样涉及理想的话题。李壮是一个贫困乡村的小学教师,不满足于浑浑噩噩的生活,也不甘于被世俗的权势所击倒,但他的努力却没有结果,他眼看就要被现实击倒了,于是他就在某一天宣布他要到北京去,因为他的文章被北京采用了。他的谎言达到了效果,人们纷纷对他另眼相看。他也真的上路了,他甚至幻想他真的能在远方找到自己的理想。美丽的谎言使他摆脱现实的困扰。但谎言再美丽也是虚幻的,它不能真正地指引李壮寻找到理想的家园,最终就有了李壮回家的举动。这篇关于谎言的小说很有意思,从中可以看出李约热对于理想的深思熟虑。一方面,李壮外出的一无所获,说明了逃避现实并不能找到理想;另一方面,李壮并不是颓丧地回家,他充满着自信,充满着力量,又说明他的外出并非一无所获,他打开了眼界,明白了该怎么去面对现实的挑战。后来李约热又写了《涂满油漆的村庄》,这篇小说是写乡村生活的,风雨和泥淖的痕迹更鲜明,李约热总是以热辣辣的眼神盯着现实中的贫困和苦难,但李约热完全跳出了写乡村贫困和苦难的窠臼,他让我们看到,贫困和苦难的乡村同样对精神和文化充满着向往,艺术同样会给乡村带来精神的愉悦。当然,在这篇小说中李约热也加强了对于现实的愤懑之情,他通过加广村的村民们满怀期待迎接韦虎归来拍摄电影的故事,揭示出城市和乡村这两个精神世界的分裂和无法沟通。小说略带夸张的、富有想象力的情节与作者对乡村的崇敬和激情融为一体,将村庄涂满油漆这一带有寓言性的意象与对淳朴村民的现实性描写巧妙地拼贴在一起,表达了对现代性问题的质疑。而这种质疑是基于他的文化理想的。
《我是恶人》的主色调显然发生了改变。这是否意味着李约热放弃了他曾经激励他在精神高地不断奔跑的理想呢?李约热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似乎不希望人们产生这样的疑问,因此他要在创作谈中强调他不过写的是“硬币的另一面”。初读《我是恶人》时,我也在想,为什么李约热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叙述风格呢?最先我想到的是,哦,年轻人李约热更加成熟了。因为在这之前,我看到的是一个把内心的理想之火点得旺旺的年轻人,激情燃烧,把文字都烤得发烫。但随着岁月流逝,李约热的思想逐渐成熟,他的理想之火当然不会持久地燃烧。当然,一直持守着现实主义姿态的李约热,要改变风格,走先锋的路子也未尝没有可能。其实,尽管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后来冷寂了下来,那些先锋文学的领军人物也纷纷改弦更张,转向写实了。今天还真需要有人再次接续起先锋的写作。但是《我是恶人》并不是一次先锋的尝试,因为小说并不是向人们表达现代主义的观念。他的写作冲动缘于他的真诚。这恰好是他一以贯之的写作姿态。无论是过去对戈达尔的崇拜,还是对野马镇的阴沉的书写,都是他内心真诚的表达。野马镇的故事曾是他经历的往事,所以他在创作谈中坦言:“他们的模样使我快乐不起来,因为很多年前,我就是他们。”这些往事成为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他不会对这些“使自己快乐不起来”的记忆采取选择性的遗忘,迟早会要从他的笔端流出,所以他说:“这一回,我试图和正在消失的记忆对上暗号,瞬间就被记忆的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睛。”仅就这种真诚而言,我也要为李约热喝彩。
再一次回到《我是恶人》。李约热写了一个恶人横行的野马镇,马万良不仅自己以恶人自许,而且他的儿子马进也是以恶为荣,他是镇上有名的小偷,身边还有一帮追随者。但马万良以及他的家人还谈不上“恶贯满盈”。李约热所写的“恶”其实是一种弥散在日常生活中的“恶”,在野马镇上,大概每一个人都像马万良一样内心藏着一丝“恶”念,只不过马万良最先觉悟到这一点,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恶一点,就会被别人的恶所欺负。他是被众人在纸条上画钩表示同意后,才关进了镇政府的黑房子里的,所以“从那个黑房子出来后,你就别想指望他对别人好”,“他躺在自己家的懒椅上,想着怎么样才能与所有的人为敌”。马万良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比别人厉害的地方,野马镇的人只要心齐一点,就完全可以制服他。问题就在于,野马镇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却乐于看别人的好戏。当黄精忠在大街上传递马万良的狠话时,大家不是一起想办法,反而是在分析马万良最先收拾的会是哪个人,当大家都认为最先收拾的是黄精忠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就转过来分析起马万良首先收拾黄精忠的理由,“几乎把黄精忠做的不光彩的事都说出来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忘了他们还有一个仇人叫马万良”。可想而知,如果人们都是这种态度,马万良要去收拾别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如此看来,马万良的“恶”也是与众人有关系的。我以为,《我是恶人》所写的情景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平庸的恶”。“平庸的恶”这一概念是犹太裔美国思想家阿伦特提出来的,她参加了审判在逃前纳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的全过程。在审判中,艾希曼为自己辩解说,他不是组织者,不过是作为一名军人在执行自上而下的命令,忠诚履行职责而已。阿伦特认为艾希曼的确并非“恶魔”,在今天看来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阿伦特进而尖锐地指出:“艾克曼的行为正是现代社会广泛存在的一种恶,这种恶不思考人,不思考社会,却默认并实践体制本身隐含的不道德甚至反道德的行为,虽然有时良心不安,但依然可以凭借体制来给自己的冷漠行为提供非关道德问题的辩护,从而解除个人道德上的过错。因为你我常人都可能堕入其中,所以这是一种‘平庸的恶。”阿伦特显然是一位有勇气的思想家,她敢于向社会的每一个成员追究责任。从这个角度说,李约热写出他记忆中的野马镇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他揭露了我们社会的一种现实:人们甘于平庸,推卸责任,对公共的事情缺乏热情。当一个镇子里的人都采取这种态度后,人们也就失去了道德价值的评判,甚至将“恶”当成了学习的楷模。黄少烈的儿子黄显达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他的眼里,马万良敢于和大家作对,算得上是勇敢的人,他把马万良和马进都当成自己的偶像,当他挨了父亲的打后,竟然跑到马万良家住,愿意成为马万良的儿子。校长韦尚义为了把黄显达教育过来,他费尽心机把黄少烈打造为一个英雄人物,并发动全校的师生在镇上广为宣传。这场闹剧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倒让韦校长感慨万千,“他没想到在野马镇,学个英雄也这样难”。在一个弥漫着“平庸的恶”的社会里,英雄、正义、善良等这些正面的道德价值就不可能在人们的心中存留。马万良给野马镇带来了一阵恐惧,并非他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希特勒”,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的“平庸之恶”得到的恶性膨胀。至于黄少烈,他是野马镇的公安,理应担当起惩罚恶人的职责,他有条件做一名真正的英雄人物,可是当“平庸之恶”像汪洋大海似地包围着他,何况他自己身上也带有“平庸之恶”,因此就成了一个窝囊的公安。野马镇的故事对于李约热来说,应该是一段沉重的记忆。为此他让小说也在一个沉重的场景中结束。马万良与大家作对,让人人感到恐惧,但同时他自己也生活在恐惧中,因为害怕被抓,有一天他疯狂地逃跑,最终跳进了深邃不见底的白露岩。但马万良的灵魂还在白露岩的高处,两年之后,野马镇的语录塔要拆了,他看着一百多人来抢砖,黄少烈嗓子喊哑了也制止不住……或许这是一个暗示,“平庸的恶”一直笼罩着野马镇。
因为“恶”,让李约热更加接近了现代主义精神。其实阅读《我是恶人》时,其阴沉的风格就让我联想起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福克纳的这部作品也是一副阴沉的调子,福克纳在这部作品中也写了一个恶人杰生,福克纳将杰生视为“恶的代表”,并且是“最邪恶的一个”。杰生被公认为是一个不朽的恶人典型形象。它之所以成为不朽的文学典型,不仅在于福克纳非常充分地揭露了这个人物的“恶”,而且也表达了他对“恶”的认识。在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庄园主的残忍和资产阶级实利主义者的自私和卑鄙。福克纳也通过对这个人物的刻画,鲜明地表达了他对“新秩序”的厌恶。这也是我对李约热有所不满足的地方。李约热在《我是恶人》中专门写一个恶人,也写了这个恶人所生活的“恶”的环境。但他仅仅止步于讲述“硬币的另一面”的历史真相。但他并没有认真去想一想历史真相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或者想一想应该怎么去评判野马镇的日子和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