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昭帝“弄田”辨议

2014-04-29 15:46:30王子今
人文杂志 2014年6期
关键词:汉书

内容提要《汉书》卷7《昭帝纪》说到汉昭帝九岁时耕于“弄田”,注家有不同的解说。现在看来,应劭“时帝年九岁,未能亲耕帝籍”,“故往试耕为戏弄也”的理解应当是正确的。汉昭帝耕于“弄田”事被看作继承礼制传统的表现,在正史系统中受到重视。考察未成年人生活中类似例证,可以理解为皇家少年参与社会劳动及执政能力学习实践的一种特殊形式。少年汉昭帝“弄田”故事,是考察汉代未成年人生活应当关注的历史迹象。

关键词汉昭帝弄田藉田礼制未成年人学习实践

〔中图分类号〕K234;G256.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6-0072-06

《汉书》卷7《昭帝纪》可见关于汉昭帝九岁时耕于“弄田”的记录,注家就此有不同的解说。现在看来,东汉末年学者应劭“时帝年九岁,未能亲耕帝籍,钩盾,宦者近署,故往试耕为戏弄也”的理解应当是正确的。汉昭帝耕于“弄田”事迹被看作继承礼制传统的表现,在正史系统中受到重视。考察上古未成年人生活中类似的例证,也可以将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理解为皇家少年尝试参与社会劳动及执政能力学习实践的一种特殊形式。

一、少年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

《汉书》卷7《昭帝纪》记载了始元二年(前85年)少年汉昭帝在“钩盾弄田”参与耕作实践的故事:

(春二月)己亥,上耕于钩盾弄田。《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219页。

荀悦《前汉纪》卷16《孝昭一》:“(汉武帝后元二年三月)皇帝戊辰即位,年八岁。”“始元元年春二月……己亥,上耕于钩盾弄田。”《两汉纪》,张烈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276页。所谓“耕于钩盾弄田”是一个九岁孩子的行为。

这一历史记录在正史系统中是受到重视的。《宋书》卷14《礼志一》:“耕籍之礼尚矣,汉文帝修之。及昭帝幼即大位,耕于钩盾弄田。”《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363页。《南齐书》卷9《礼志上》:“汉世躬藉,肇发汉文。诏云:‘农,天下之本,其开藉田。……昭帝癸亥耕于钩盾弄田。”《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143页。

关于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的时日,《汉书》卷7《昭帝纪》和《前汉纪》卷16《孝昭一》均作“始元元年春二月”“己亥”日,《资治通鉴》不著此事,《太平御览》卷89引《汉书》,《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第423页。及《通志》卷5下《前汉纪第五下》《通志》,中华书局,1987年,第87页。均作“己亥”日。而《南齐书》卷9《礼志上》则作“癸亥”日。[明]梅鼎祚编:《梁文纪》卷10《殿中郎顾暠之议》亦作“昭帝癸亥耕于钩盾弄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据徐锡祺《西周(共和)至西汉历谱》,始元二年(前85年)二月无“癸亥”日,“己亥”日即公历3月19日,在谷雨后第9日。徐锡祺:《西周(共和)至西汉历谱》下册,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第1513页。

陕西西安地区四季划分,“进入季春的主要物候为桑树芽开放,红叶李始花(平均日期3月27日±8天)”,季春“主要农事活动:番茄、黄瓜大田定苗;棉花播种;春玉米播种;马铃薯下种,栽种红苕等”。韩涛、孙友信、董长根:《陕西省西安地区的四季划分与自然历(1963-1982年)》,宛敏渭主编:《中国自然历选编》,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353页。据《西安地区自然历》,平均日期为3月19日的物候现象是“蒲公英始花”,“火棘开始展叶”,第362页。陕西杨凌现今物候季节划分,进入“春季播种、育苗造林”的“季春”的“物候标志是红叶李始花(平均日期为3月27日±5天)”。查振道、李斌如:《陕西省杨陵地区物候季节的划分和自然历》,宛敏渭主编:《中国自然历续编》,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405-406页。《陕西省杨陵地区自然历(1982-1984年》没有平均日期3月19日的物候现象,平均日期3月18日的物候现象是“蜡梅开花末期”,“黄鼠始见”。第410-411页。秦及西汉时期气候较现今温暖湿润,应当更早即进入“播种”、“下种”、“栽种”时令,“(春二月)己亥,上耕于钩盾弄田”是合理的。而“癸亥”日较“己亥”日晚24天,即相当于公历4月12日,已经错过了耕种时节。

2014年第6期

汉昭帝“弄田”辨议

汉昭帝耕于“弄田”故事,存留在长久的历史记忆中。唐代诗人温庭筠有“至今南顿诸耆旧,犹指榛芜作弄田”诗句。《奉天西佛寺》,《温庭筠诗集》卷4。《四库丛刊》景清述古堂钞本。宋代学者宋祁的作品中至少5次说到“弄田”。如《闻后苑赐宴》诗:“液池綷鸟栖连籞,钩盾祥麰遍弄田。”《赐禁中所种稻米》诗:“中天铜雀长鸣罢,清籞滮池告稔初。刈歛方从弄田出,颁分更自导官余。”《景文集》卷13。《进幸南园观刈宿麦诗》:“臣某言:伏以囿游神隩,素谨于弄田;霄极嘉生,式登于首种。”《景文集》卷19。《皇帝幸玉津园省敛颂》:“若夫南直斗城,外敞琨苑,励储胥、长杨之禁,均郊野近蜀之富。先时斥官壖之地,以收课谷,领勾盾之职,因为弄田。……”《景文集》卷34。《进耤田颂表》:“自昔车牛马耦,仅出偏方;钩盾弄田,罔稽正典。……”《景文集》卷36。清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清乾隆帝诗文中“弄田”凡38见。乾隆《御制文集》初集卷七,《御制诗集》初集卷22、卷25、卷31、卷39、卷44,二集卷8、卷32、卷85,三集卷14、卷17、卷30、卷31、卷40、卷51、卷54、卷56、卷64、卷81,四集卷27、卷41、卷87,五集卷12、卷14、卷28、卷30、卷43、卷64、卷80、卷86、卷87、卷96,余集卷4、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二、弄田:“年幼”“戏弄”之田

《汉书》卷7《昭帝纪》颜师古注对于少年汉昭帝耕于“弄田”,提示了应劭和臣瓒的意见,又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看来,对于“弄田”的理解是有所不同的:

应劭曰:“时帝年九岁,未能亲耕帝籍,钩盾,宦者近署,故往试耕为戏弄也。”臣瓒曰:“《西京故事》‘弄田在未央宫中。”师古曰:“‘弄田为宴游之田,天子所戏弄耳,非为昭帝年幼创有此名。”《汉书》,第219页。[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229《补遗•地理》“弄田”条:“《汉昭帝纪》:‘上耕于钩盾弄田。注云:‘谓宴游之田,天子所戏弄耳。非谓昭帝才创此名也。”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按照颜师古的说法,“弄田”是“天子所戏弄”的“宴游之田”。与“籍田”场地比较而言,只是没有那么正规庄严而已,并非“为昭帝年幼创有此名”。这样的解说似乎还是有影响的。明代学者王世贞说:“钩盾弄田,宴游之田,天子所弄也。”[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169《说部•宛委余编十四》。明万历刻本。说成年“天子”也使用“弄田”。清乾隆帝《春耦斋记》写道:“皇考岁举耕耤之典,必先演耕于园北弄田。”乾隆《御制文初集》卷7《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可知清代制度有“弄田”,以为“岁举耕耤之典”之前的“演耕”之地,与皇帝“年幼”无关。又《春行遇雨》诗四首其四:“渔蓑樵笠镇逢迎,仿佛江乡画里行。不倩东风吹雨去,弄田明晓试春耕。”乾隆《御制诗初集》卷25《古今体一百四首乙丑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弄田”是“试春耕”的场地。

清代学者齐召南在他的《汉书》研究论著中则发表了这样的意见:“按《百官表》,少府属官有‘钩盾令丞。《汉书》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有六丞。”“又中书谒者、黄门、钩盾、尚方、御府、永巷、内者、宦者八官令丞。”颜师古注:“钩盾主近苑囿。”第731-732页。后书《志》:钩盾令一人。本注:宦者典诸近池苑囿游观之处。《续汉书•百官志三》:“钩盾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宦者。典诸近池苑囿游观之处。”《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3595页。则应劭说是。”[清]齐召南:《前汉书考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汉书》卷7《昭帝纪》附。

现在看来,应劭“时帝年九岁,未能亲耕帝籍,钩盾,宦者近署,故往试耕为戏弄也”的解释大致是可以成立的。“弄田”的真实名义,应当与未成年人的“戏弄”有关。

三、“弄田”在礼制体系中的地位

按照应劭的说法,汉昭帝作为九岁孩童,不能“亲耕帝籍”,于是在“弄田”“试耕为戏弄”。

《汉书》和《前汉纪》都说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是在春二月“己亥”日。《太平御览》卷89引《汉书》:“己亥,上耕于钩盾弄田。”注:“应劭曰:时帝年九岁,未能亲耕帝籍。钩盾,宦者近署。故往试耕为戏弄也。案:《西京故事》:弄田,在未央宫中也。”而《南齐书》则说“昭帝癸亥耕于钩盾弄田”。

《南齐书》卷9《礼志上》载录殿中郎顾暠之议:“郑玄称先郊后吉辰,而不说必‘亥之由。卢植明子亥为辰,亦无常辰之证。汉世躬藉,肇发汉文,诏云‘农,天下之本,其开藉田。《史记》卷10《孝文本纪》:“(二年)正月,上曰:‘农,天下之本,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裴骃《集解》引应劭曰:“古者天子耕籍田千亩,为天下先。籍者,帝王典籍之常。”引韦昭曰:“籍,借也。借民力以治之,以奉宗庙,且以劝率天下,使务农也。”又引瓒曰:“景帝诏曰‘朕亲耕,后亲桑,为天下先。本以躬亲为义,不得以假借为称也。籍,蹈籍也。”《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第423页。斯乃草创之令,未睹亲载之吉也。昭帝癸亥耕于钩盾弄田,明帝癸亥耕下邳,章帝乙亥耕定陶,又辛丑耕怀,魏之烈祖实书辛未,不系一辰,征于两代矣。推晋之革魏,宋之因晋,政是服膺康成,非有异见者也。班固序亥位云‘阴气应亡射,该藏万物,而杂阳阂种。且亥既水辰,含育为性,播厥取吉,其在兹乎?固序丑位云‘阴大旅助黄钟宣气而牙物。序未位云‘阴气受任,助蕤宾君主种物,使长大茂盛。是汉朝迭选,魏室所迁,酌旧用丑,实兼有据。”《南齐书》,第143页。其中说到选日“必‘亥”的情形。

“班固序亥位”所言,见于《汉书》卷21上《律历志上》:“应钟,言阴气应亡射,该臧万物而杂阳阂种也。位于亥,在十月。”颜师古注:“孟康曰:‘阂,臧塞也,阴杂阳气,臧塞为万物作种也。晋灼曰:‘外闭曰阂。”《汉书》,第960-961页。“亥”的意义,强调了前一个农耕周期结束时保藏了“种”。

清人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15《先农坛》又明确写道:“天子耕用亥日盖亥之地直上天仓星。”也使人联想到“种”“臧塞”于“仓”的常识。《释名》卷1《释天》对于“亥”的理解,似乎更为直白:“亥,核也。收藏百物核,取其好恶真伪也。亦言物成皆坚核也。”[清]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3月据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二年本影印,第37页。《释名》卷1《释天》释“癸”:“癸,揆也。揆度而生,乃出土也。”第39页。由此也可以理解籍田《南齐书》言“昭帝癸亥耕于钩盾弄田”,“癸”受到重视的思路。《说文•亥部》:“亥,荄也。十月微易起,接盛阴。从二。二,古文上字也。一人男,一人女也。从乚,象褱子咳咳之形也。”“亥而生子,复从一起。”段玉裁注:“许云‘荄也者,‘荄,根也。阳气根于下也。十月于卦为坤,微阳从地中起接盛阴,即‘壬下所云‘阴极阳生。”[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据经韵楼臧版影印,第752页。又《说文•壬部》:“壬,位北方也,阴极易生。”“象人褢妊之形。承亥壬以子生之叙也。”第742页。均强调“亥”象征生命与生命现象的涵义。说到“亥”的语义,另一种联想或许也可以在有关未成年人生活的研究时参考,即指言未成年人的称谓用字“孩”的结构,似乎也以“亥”标志生命力的旺盛。

“籍田”,也就是春耕、春播、春种的天子仪礼。少年汉昭帝“(春二月)己亥”,“耕于钩盾弄田”,也有同样的意义。

汉昭帝“弄田”“试耕”的行为,虽是“戏弄”,却也是遵行礼制的表现。宋代学者王禹偁《藉田赋》写道:

臣谨按:周制,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藉田。所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王醴酪粢盛,于是乎取之恭之至也。自周德下衰,礼文残缺,故宣王之时有虢公之谏。秦皇定霸,鲜克由礼。汉祖龙兴,日不暇给。孝文、孝景,始复行焉。昭帝弄田,亦其义也。臣谨按:周制,孟春之月,天子亲载耒耜,躬耕籍田。所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王醴酪粢盛,于是乎取之恭之至也。自周德下衰,礼文残缺,故宣王之时有虢公之谏。秦皇定伯,鲜克由礼。汉祖隆兴,日不暇给。孝文、孝景,始复行焉。昭帝弄田,亦其义也。

又说:“帝籍劳圣躬,抚御耦以无怠,履游场而有踪,将循乎千亩之制,岂止乎数步之中,耕钩盾之弄田,但矜儿戏,……”[宋]王禹偁:《小畜集》卷1《古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李调元《赋话》卷五引宋王元之《藉田赋序》“籍田”作“藉田”,脱“躬耕”二字,“秦皇定伯”作“秦皇定霸”,“汉祖隆兴”作“汉祖龙兴”。清函海本。[元]富大用《古今事文类聚遗集》卷6《寺监部遗•杂著》录王禹偁《籍田赋》,“天子亲载耒耜,躬耕籍田”后有“务本劝农之道也”数字。“秦皇定霸”,“汉祖龙兴”同《赋话》引。“抚御耦以无怠”作“抚御耦以无意”,“千亩之制”作“千亩之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而所谓“昭帝弄田,亦其义也”已经明确指出,汉昭帝的“试耕”动作,虽然形式是“儿戏”,其意义却是庄重严肃地在遵行礼制。

据王祯《农书》,“籍田”即“耤田”,是重要的行政制度,其内在意义,是动员“天下之农”、“天下”“庶人”、“天下”“民力”努力“耘耔”,以成就农事:“耤田,天子亲耕之田也。古者耤田千亩,天子亲耕,用供郊庙齍盛。躬劝天下之农。‘耤之言借也,王一耕之,庶人耘耔以终之,谓借民力成之也。”汉代“耤田”已经逐渐成为制度,帝王每予重视:

至汉文帝开耤田,置令丞,春始东耕。[宋]郑樵《通志》卷42《礼略第一•吉礼上》“籍田”条:“汉文帝制曰:‘农,天下之本,遂开籍田,朕躬耕以给宗庙粢盛。《汉旧仪》云:‘春始东耕,于籍田官祀先农一太牢。百官皆从。赐三辅二百里内孝悌、力田、三老帛种百谷万斛,为立籍田仓,置令丞。谷皆以给天地宗庙群神之祀,以为粢盛。”中华书局,1987年,第569页。景帝诏:朕亲耕以奉宗庙粢盛,为天下先。《汉书》卷5《景帝纪》:“(后二年夏四月)诏曰:‘……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为天下先。”第151页。武帝制策曰:今朕亲耕以为农先。《汉书》卷56《董仲舒传》:“天子……复册之曰:‘……今朕亲耕籍田以为农先,……”“仲舒对曰:‘……陛下亲耕籍田以为农先,……”第2507、2512页。昭帝耕于钩盾弄田。明帝东巡,耕于下邳。《后汉书》卷2《明帝纪》:“(永平十五年春二月)癸亥,帝耕于下邳。”第118页。章帝北巡,耕于怀县。《后汉书》卷3《章帝纪》:“(元和三年春正月)辛丑,帝耕于怀。”第154页。[元]王祯:《农书》卷11《农器图谱一•田制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昭帝耕于钩盾弄田”,可以看作“耤田”系列表演中的一个节目。虽然“弄田”“试耕为戏弄”,所谓“弄田”却应当看作服务于这种礼制程式的一个学习处所、试验场地、操演空间。

四、重农宣传?勤政表演?耕作游戏?

劳动实习?“耕于”“弄田”,自然首先是帝王进行重农宣传和勤政表演的一种方式,但是对于尚是未成年人的汉昭帝来说,又是一种耕作游戏,也是一种劳动实习。

宋代名臣范祖禹《论农事札子》(七月十日)写道:“昔汉昭帝耕于钩盾弄田,其事至微,史臣书之,盖以昭帝欲知稼穑之囏难,与周公戒成王之意同也。”[宋]范祖禹:《范太史集》卷14《奏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又[宋]吕祖谦编:《宋文鉴》皇朝文鉴卷59《奏议》。《四部丛刊》景宋刊本。以为汉昭帝从事这种耕作形式的动机,在于求“知”,在于自“戒”。

元代官员许有壬作《弄田赋》,序文说到自己服务于“中台”时,“尝与议农政,因语农官:上林隙地可规治蓺五谷,若古‘弄田。”然而这一建议不被采纳,甚至受到嘲讽:“其说既不行,且有窃笑之者。”《弄田赋》写道,“王政之大,无以加于农乎。林林总总,以食为天。茹饮俗变,稼穑兴焉。”而汉代“弄田”之置,是对先古圣王创立的重农传统的继承:“炎刘去古而未远,贻谋亦慎乎其传。未央宫中,不事流连,树蓺有地,是为弄田。谓昭帝幼冲,未能亲于帝籍,钩盾近省,姑试耕以为剧。何考信之不覈,致流传之昧,实盖祖宗为敦本而设,虽曰游弄,而亦不忘乎稼穑也。”许有壬似乎愿意淡化“弄田”服务于“游弄”的性质,而注意到其实际实现的教育效能。他写道:“天下之治,生于敬畏,目击之顷,知农夫之艰难,粒米之不易,有不惕然而悟,凛然而惴者乎?”他又将“弄田”名义的“弄”与皇室贵族子弟通常的“游弄”形式进行了对比:“其为弄也,非奇技淫巧以斁常也,非狗马游猎以导荒也,非郑卫哇邪以塞聪也,非妖艳靡曼以作蒙也,非以人为翫若董贤、邓通也。”

许有壬《弄田赋》写道:“日底天庙,土脉膏滋,爰驱觳觫,俶载其时。耰而人立,甚险竿之□危;播而子落,若渊客之珠玑。人牛前逝,牵石后随,又如跳丸之飘忽,走索之飞驰。俄青倏覆乎畦畛,何眩人之能为恶莠乱苗尤务去恶。俄颖俄栗,挃挃其获,盖始于举耜,而终于铚艾,莫不可翫而可乐。顾俳优之亵狎,器物之不轨,鱼龙曼衍之鄙,吞刀吐火之诡,何足以辱天视之一睨哉!”他认为汉代盛行的“鱼龙曼衍”与“吞刀吐火”一类游艺形式的“鄙”与“诡”,不足以“辱天视之一睨”。而所谓“始于举耜,而终于铚艾,莫不可翫而可乐”,即指出农田劳作的艰难辛劳之中自有快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清醒见识。

据许有壬说,汉昭帝“弄田”故事,在唐史纪录中可以看到翻版。“开元之盛,种麦苑中,太子侍登,治并古隆,是亦‘弄田之遗意,惜其有始而无终。于惟我朝,登三迈五,南郊畇畇,有田千亩,大臣代耕,岁事修举,而斋宫尚稽于享醴,玉趾未亲于举武。是以奋庸之士,拳拳有望于复古。昔周公之相成王也,《书》有《无逸》,《诗》有《七月》,知稼穑王业之艰难,丕显文承武之谟烈,率妇子而亲观,宜诗人之播说。臣愿割苑中数亩之隙,俾从事于播种,备《春秋》之游豫,洊未央之名弄。然后讲三推之仪,明五礼之重。”[元]许有壬:《至正集》卷1《古赋》,又《圭塘小藳》卷1《古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其中所谓“开元之盛,种麦苑中,太子侍登,治并古隆”,事见《新唐书》卷82《十一宗诸子•太子瑛》:“帝种麦苑中,瑛、诸王侍登,帝曰:‘是将荐宗庙,故亲之,亦欲若等知稼穑之难。”《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第4607页。许有壬以为开元故事“是亦‘弄田之遗意”,指出汉昭帝时的“弄田”有使皇族少年“知稼穑王业之艰难”的教育作用。他提出的“臣愿割苑中数亩之隙,俾从事于播种,备《春秋》之游豫,洊未央之名弄”的建议,也是要继承这样的做法。

五、“戏弄”与童年学习实践

“弄田”的“弄”,即所谓“未央之名弄”,应有“戏弄”、“玩弄”的意义。《说文•廾部》:“弄,玩也。”段玉裁注:“《玉部》曰:‘玩、弄也。《小雅》:‘载弄之璋。《左传》曰:‘弱不好弄。又曰:‘君以弄马之故。《国语》曰:‘还弄吴国于股掌之上。”《说文•玉部》:“玩,弄也。”段玉裁注:“《廾部》曰:‘弄,玩也。是为转注。《周礼》曰:‘玩好之用。”《说文解字注》,第104、16页。

宋人朱翌讨论“弄”的字义:“汉有‘弄臣、‘弄儿、‘弄田。春秋时有‘弄马,见子常肃爽马事。”[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清《知不足斋丛书》本。与“弄田”并说的“弄臣”、“弄儿”,见于《史记》卷96《张丞相列传》:“文帝度丞相已困(邓)通,使使者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曰:‘此吾弄臣,君释之。”《史记》,第2683-2684页。又《汉书》卷77《毌将隆传》:“时侍中董贤方贵,上使中黄门发武库兵,前后十辈,送董贤及上乳母王阿舍。隆奏言:‘武库兵器,天下公用,国家武备,缮治造作,皆度大司农钱。……今贤等便僻弄臣,私恩微妾,而以天下公用给其私门,契国威器共其家备。民力分于弄臣,武兵设于微妾,建立非宜,以广骄僭,非所以示四方也。”第3264页。有《汉书》卷九三《佞幸传》赞:“主疾无嗣,弄臣为辅。”第3741页。《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日磾子二人皆爱,为帝弄儿,常在旁侧。弄儿或自后拥上项,日磾在前,见而目之。弄儿走且啼曰:‘翁怒。上谓日磾:‘何怒吾儿为?其后弄儿壮大,不谨,自殿下与宫人戏,日磾适见之,恶其淫乱,遂杀弄儿。弄儿即日磾长子也。上闻之大怒,日磾顿首谢,具言所以杀弄儿状。上甚哀,为之泣,已而心敬日磾。”《汉书》,第2960页。又《汉书》卷98《元后传》:“太后旁弄儿病在外舍,(王)莽子亲候之。”颜师古注:“服虔曰:‘官婢侍史生儿,取以作弄儿也。”第4031页。汉代类似的说法还有“弄优”。《盐铁论•取下》:“耳听五音,目视弄优者,不知蒙流矢、距敌方外者之死也。”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中华书局,1992年,第463页。“弄马”亦见于汉代文献。《汉书》卷46《赵广汉传》:“又使骑士戏车弄马盗骖。”颜师古注引孟康曰:“戏车弄马之技也。驰盗解骖马,御者不见也。”《汉书》,第3214-3215页。又《三国志》卷3《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岁首建巨兽,鱼龙曼延,弄马倒骑,备如汉西京之制。”中华书局,1959年,第105页。类似语言现象,又有“弄丸”、《庄子•徐无鬼》:“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曹础基:《庄子浅解》,中华书局,1982年,第376页。《淮南子•主术》:“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无所关其辞。”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273页。可知西汉时仍然通行“弄丸”的说法。“弄珠”、《文选》卷4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中华书局,1977年,第69页。“弄笔”、王充《论衡•佚文》:“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黄晖以为应作“夫文人文章,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第868-869页。“弄矢”《西京杂记》卷4:“京兆有古生者,学纵横、揣磨、弄矢、摇丸、樗蒲之术。”[晋]葛洪撰、周天游:《西京杂记》,三秦出版社,2006年,第209页。等,都说“戏弄”、“玩弄”某物的动作方式,取其引申之义,又有“弄法”(《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271、3281、3318页;《汉书》卷60《杜延年传》,第2663页)、“弄兵”(《汉书》卷99中《王莽传中》,卷99下《王莽传下》,第4125、4172页)、“弄权”(《汉书》卷24下《食货志下》,卷36《刘向传》,第1186、1929-1930页)、“弄机”(《三国志》卷14《魏书•程昱传》,卷35《蜀书•诸葛亮传》,第452、933页)等说法。与“弄田”指“戏弄”、“玩弄”对象“田”不同。“弄臣”、“弄儿”、“弄优”,则是指代“戏弄”、“玩弄”对象的称谓。与“弄田”语言形式类似的,有年代稍晚所谓“弄具”。《晋书》卷21《礼志下》:“元帝又诏罢三日弄具。”中华书局,1974年,第671页。又见《南齐书》卷9《礼志上》,第149页。

唐人王棨有《耕弄田赋》,对汉昭帝耕于“弄田”的言行颇多想象,然而作为历史评论,实有深意。其文曰:“汉昭帝之御乾,时犹眇年,能首率乎农务,遂躬耕乎弄田,理叶生知,蚤识邦家之本;事殊儿戏,斯为教化之先。当其天驷既端,土膏初起,命开钩盾之侧,将幸上林之里。有司于是整沟塍,修耒耜。别置膏腴之所,取法百廛;旁观龌龊之间,如方千里。帝乃驾雕辇,出深宫,展三推而不异,籍千亩以攸同。且曰:朕位极元首,身惭幼冲,每访皇王之业,无先播植之功,未遂躬亲于彼神皋之内,聊将树艺于兹禁苑之中,然后俯天顔,拥农器,向畎浍以懋力,对锄耰而多思。岂无宴乐,不如敬顺于天时;亦有游畋,莫若勤劳于农事。是则非同学稼,粗表亲耕,既留心于东作,宁无望于西成。环卫近臣,尽起西畴之兴;宫闱侍女,微生南亩之情。于时稼政既修,稻人是率,千牛之列有序,九鳸之官咸秩,神农旧务尝废于他年,后稷余风复兴于此日。嘉夫戏或是戏,为胜不为,审殷阜之由此,知艰难之在斯。自昔庸君,多昧三时之务;惟兹少主,能分五地之宜。故得敎化下敷,皇猷上建,人忘荷锸之苦,俗有带牛之愿,因知剪桐叶以命封,未若耕斯田而天下劝。”[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76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552-3553页。汉昭“少主”,“时犹眇年”,“身惭幼冲”,不愿沉溺于“宴乐”“游畋”生活,而有意“敬顺于天时”,“勤劳于农事”,于是“稼政既修”,“敎化下敷”。论者虽然说“事殊儿戏,斯为教化之先”,强调其政治文化意义,然而又有“戏或是戏,为胜不为”的感慨,仍然注意到汉昭帝这一表现“儿戏”的成分。特别是结句言“因知剪桐叶以命封,未若耕斯田而天下劝”,明确与古来著名“儿戏”对照,值得读者思考。

“剪桐叶以命封”故事,见于《史记》卷39《晋世家》:“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⑦⑧《史记》,第1635、112、1906、3293页。又《史记》卷58《梁孝王世家》:“成王与小弱弟立树下,取一桐叶以与之,曰:‘吾用封汝。”《史记》,第2029页。《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颜师古注引应劭曰:“《韩诗外传》周成王与弟戏以桐叶为圭,‘吾以此封汝。周公曰:‘天子无戏言。王应时而封,故曰应侯乡,是也。”又引臣瓒曰:“《吕氏春秋》曰成王以戏授桐叶为圭以封叔虞,非应侯也。《汲郡古文》殷时已自有国,非成王之所造也。”第1560页。我们又想到“儿戏”作为学习实践形式对后来成年事业发展的关系。典型例证有《史记》卷4《周本纪》:“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成人,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⑦又《史记》卷47《孔子世家》:“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⑧《论衡•本性》两事并说:“稷为儿,以种树为戏;孔子能行,以俎豆为弄。石生而坚,兰生而香。生禀善气,长大就成,故种树之戏,为唐司马;俎豆之弄,为周圣师。”黄晖:《论衡校释》,第138页。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汉昭帝耕于“弄田”的意义,也许是适宜的。

还应当注意到,通过文献记载和文物资料提供的信息,可知在汉代社会,多有未成年人参与农耕劳作的情形。王子今:《汉代劳动儿童——以汉代画像遗存为中心》,《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17辑,三秦出版社,2010年。司马迁自叙生平:“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则从事“耕牧”劳动时,在“年十岁”之前,正与汉昭帝耕于“弄田”的年岁相当。当然,虽然都是儿童参与“耕”的实践,但是社会条件、生活背景、心理动机和实际情形都是不同的。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责任编辑:黄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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