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子
独行者走得很快。他刚毅、勇敢,还满怀热情。他相信时光会把可恶的藩篱推倒。相信一定还有另一条到春天的路,花朵破蛹而出,幸福以杨柳拂面……在葱绿中,踏水而歌。
有时他走得很慢。他谨慎、忍耐,有着深厚的心灵。
多少人与他寸步不离,他们等他造好这个春天——用他的风、他的月。等他堕入穷,他们说:永别了,你这爱过我的人。
他不输世界上最多情的人。他向大地恳求爱,说出他的赞美。鸟的叫声就是他的歌声。直到最后一颗星星燃烧殆尽,直到最后一株鲜花枯萎。他向石头恳求爱,直到他不由自主地变成石头。
——他像石头一样坚贞。
我忍不住对石头发出赞美。它的每个字都是用诚实写成。
它温和,不会虚张声势发出怪声怪气的嗥叫——这是强者的美德。
我身边总有留着长胡须的年轻人,他们的嘴一张。主义就会滔滔不绝地流出来,妄图吓唬一些人。我不喜欢。
它寂静——仿佛听大地述说。让萎顿的希望重新振奋,让黯然失色的心灵重新洁白无瑕。沉睡的天鹅飞起来……这是石头的魔法……
真的,我要膜拜石头,我从没有见过比石头更风度高雅的事物。
父亲走的时候,曾送给我一颗石头。我做了几十年的梦,今天醒来,手里仍旧攥着这块石头,它不再飞起来,它本身就来自星空最璀璨的星宿。多少狂风的日子,总有一颗明星为我引路,让我走到金子的时代。
——让我成为独行者。
白云远
少时,我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在西部一个偏远的山村。山一步一步高了上去。不可捉摸的鸟语,苍苍凉凉。
我喜欢独自坐在山坡之上,看天空的白云。风把白云吹得很远很远,它飞出了我的视线。无始无踪。白鹭在树林或飞或栖。如果世界真有美女的话,它肯定是其中一个。
“你为什么可以飞?”
白鹭没有回答。它不用回答。
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女孩在自言自语:“它一定是喜欢白云。”
矮小、瘦弱、孤单的女孩。整整一天坐在山丘,看云朵。淡蓝色的、黑色的、紫色的、神秘的云朵。
白云无言,像爷爷鬓边的风霜。他唱歌:“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複能来。”
“爷爷,你唱的什么?”
“爱情。…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天上的白云。它距你于千里之外,又近你如举手之间。”
“我有爱情么?…有的,有的。在最远的那朵白云下面。”
最远那朵白云。
最远那朵白云是什么地方?
海边。应该有许多贝壳,有美人鱼。美人鱼用手指梳理她的长发,那媚,白云的嘴唇、白云的衣服。它舞蹈在白云一样的大海里。我应该是爱美人鱼的。
为什么大海与美人鱼消逝在梦里……
暗夜。我可以忍受一股海潮拍打另一股海潮的哭声。海豚的嘶鸣。忍受美的樊笼。忍受海草的无情。忍受我之向往的一切随波逐流……我要去……最远的那朵白云下面……我常常对灯有一种期待,每每奶奶点上油灯,我就开始画白云。
“孩子,怎么又是白云?”
天亮了。太阳靠在树梢,庭院里是满架的刀豆,两旁开着蔷薇,地上是落下的影影绰绰的花瓣。奶奶在瓜架下自言自语,说着谁也不懂的话。
“奶奶你说的什么呀?”
“我正在说你的爸爸呢。”
父亲看白云的时候,头一偏就睡过去了。突然听见有人哭,很多人在庭院忙忙碌碌,院子里响起“嚓嚓”扎花圈的声音。猪儿叔的篾刀好锋利,软软的篾条在他手里跳荡,一堆劈好的篾条。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猪儿嫂光滑的白自胖胖的手指像白云一样在篾条上游动,花圈很快扎好。一个二个三个……有人说,把他拾到高处去吧,把他抬到白云坡。
最远的白云……人的一生不是每个地方都可以走到的。
走到了,你也许不知道。
这就是最远的白云。
色
“你闭上眼,你会发觉鱼在房间里游动。很多鱼,有大的,有小的。”
“我感觉得到。”
他这样的说法我是不相信的。我从来不相信别人的感觉与我的感觉是一样的。为什么和他说起鱼,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说:“养鱼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几天要换水,还得喂食。有几次我差点把它们直接倒马桶里了……还好,我没有这样做。”我们俩谁也没有看谁。事实上是不需要解释的。
“我是怕内疚,对生命。其实你看鱼的时候,鱼也在看你的。我把它们送到荷花池里了。它们一到水里就在鱼群中消失了。我很生气,以为它们会和我说再见的,毕竟我们在一起快四个月了。鱼是没有感情的事物。”
“你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我小时候常常在小河沟边玩耍,放一个箢篼在河面漂浮着,跟着它的游动不停地捉鱼。有一次,队上的池塘开放允许打鱼了,全院的孩子都在池塘里捉鱼。规定捉到大鱼的时候要上交,我以为捉到很大一条鱼了,给队长的时候,他不屑地还给了我。你这也是大鱼吗?
“你在说童年的事情。”他问我。
其实,我想问他大鱼到底有多大,可是,我沉默了。我总是不能够和一个人很好地交谈的,尤其是男人。大鱼一定是我绘画里面的事物,在屋里游动,走过来靠在你的肩膀上,可能会哭。有时候你打开画板开始作画时,它突然要和你说话。
“要是你见过湖泊,湖泊里养很多鱼。你听到鱼这个词,就会想到什么?”
“水。”
“死亡。我想到的是死亡。鱼是不快乐的动物。少时,我在湖北蒲圻。一个冬日的黄昏,夕阳渐入湖中,湖中升起一片奇异的金色,薄薄的雾气弥漫着。打捞的人。缓缓地把姨父的尸体从湖中托出,落日的余晖呈现出一片肃穆和宁静。我想:人生的港湾就是死亡。两年后的一天我读《庄子说》,日:死生为昼夜。”
“庄子还说过鱼,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鱼也许是快乐的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发现鱼这个字是与我有缘的。我很难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大凡有鱼字就能够记住,我相信带有鱼的名字的一定会是我的朋友,小时候,有个朋友叫小鱼摆摆,现在我们班上有个叫鱼禾。”
“或许,鱼是你喜欢的诗歌意象。”
“不,不,不,我喜欢的是糖醋鱼。你一定不知道怎么做。在鱼身上划刀,用盐,胡椒粉,腌渍十分钟。提着尾巴送油锅炸。”
“嗯。”
我想,这里有错误。好像有鱼在笑或者窃窃私语。
白
“童年时代……我随着一群白鸟到处游荡。后来我想起我的身影,是一片无色的白。”“你是白色的。”他举起苍白的手指写下这个字……白……
“你早晨不被鸟声吵醒吗?”
“会的。我总想它们是群什么鸟……乌鸦、麻雀、长翅歌雀……我没有见过长翅歌雀,它是白色的吗?像我家乡的鹭鸶。一定的啦,很美。1909年我到江津三中进行教育巡展,天正下着小雨。这里简直就是白鹭的天堂。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树林里或飞或栖。”
“很美,杜甫说一行白鹭上青天。”
“不是一行,是很多很多行。我想白是属于古人的。”
“你有没有梦见坐在鸟群中,白色的羽毛在飞,你仿佛一个诗歌的孤儿在向群鸟行乞。它们在很高的枝头呱啊……呱啊……有时也飞过你的头顶。甚至落在你的头发上。你会不会漫不经心地看一下天……”
“蓝天,天很蓝。”
“我说的是云朵。云朵。白色的云朵。它们在移动,非常白。”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说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点惊慌。“我是说屋子太闷。对,对,苍白的叫声。时而逼近,时而遥远。好像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想疾呼,声嘶力竭而沙哑。”
“你没有发烧?你应该休息了。”
“我是说我终于对漫长的生活开始有所体悟。开始知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名字,爱的光明照耀的一定是光明的事物。我当然知道,生活并不能给我们飞翔。你早已得到同样的结论,只是你从来不曾告诉我什么。”
“我不曾告诉你什么。”
“是的。或者你可以告诉我飞鸟。或者爱情。你没有看钢音的《天蝉地傩》么?大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他在大雪中悲伤地舞动双手……他苍白得像一场雪。女主人公死了,另一个还活着。他要用一生来哀悼另外的一生。”
“是的。是的。生者将成为死者的奴隶。噢。”
“他愿意如此。总有一些悲欢哀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