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盛斌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能被改变,或者被移植。
譬如一些石头。一些蛰居深山的石头,一些从不扬名显姓的石头,现在却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驻扎了下来。
石头被一把把闪烁美学光芒的刀雕琢成挺立时尚的造型,被一双双迈着哲学姿态的脚步踩踏成绵延世俗的小径,被喧嚣的灯光和染色的水流调和成一帧帧文化的风景。
石头不再需要春光,春光镀亮的肤色是多么的干瘪;也不再需要秋风,秋风摇响的呐喊是多么的柔脆。它们只渴望躺在自己体内的时间凝固成坚硬的呼吸,或者,让伏于自己胸膛的月光绽放成曾经的花朵。
请不用委屈自己——我兄弟般的石头。这个缺钙的城市需要一些营养充饥。当我们被日益膨胀的物欲吞噬得所剩无几时,是你们的到来,给我们的抗拒增添了不少骨气。让风把我翻动
让风把我翻动。在这个凋零忧郁、滴落寂寥的夜晚。
让风把我翻动。在这个只有一个人与一条小河对语的夜晚。
让风把我翻动。把我渐自的头发翻动成一地走进深秋的巴茅草,把我枯瘦的四肢翻动成一树行进深夜的枫树权,把我满腹的心事翻动成流泻月光与惆怅的小河……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我要让一阵阵来自词语高地的风,一股股来自诗歌深谷的风,把我彻底翻动,连同前世的财富、后世的爱情、一生的房子,都一一翻动成一片片飘荡的落叶、一片片梦幻的云霞。沉向那深不可测的深渊,飘向那高不可攀的高空……
让风把我翻动。在这个只有一个人与一条小河对语的夜晚。
让风把我翻动。在这个凋零忧郁、滴落寂寥的夜晚。
刚落地的麻雀飞走了
屋前的空坪虽然不宽,但即使给愿意光临的麻雀们每只准备一张板凳,也足以栖息一百只麻雀。
可是仅飞来了一只麻雀,它刚一落地,就飞走了,像是驮着风声飞走的。
我惊扰它的念头还来不及生发,它就飞走了,又像是衔着阳光飞走的。
我看见它落地的瞬间两只小爪子向前腾挪了一步,仅仅一步,两只小眼睛左顾右盼了一下,就用灵动的小喙习惯性地啄了一下水泥地面。而事前的水泥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光滑得就像麻雀的羽毛。平整得如同麻雀的飞翔。
我不知道它啄到了什么,一只意念的虫子?抑或一粒想象的玉米?
总之,它一落地就飞走了。我揣想,它肯定飞到比空坪更空的地方去了。
它留在空坪的啄印,让一个人的内心足足疼痛了一个下午。
有时候,不妨让自己变成一片树叶
当你思想的肩膀实在扛不下所能负荷的期望,或者,你脏腑的车厢已经被世俗的物质塞满,无法启动意志的油门时,你不妨让自己变成一片树叶,在现实的树枝上,平平淡淡地翠绿,简简单单地枯萎。
只用一只眼睛,闲看云起云落。只用一只耳朵,聆听潮落潮起。晨曦初露,张开三月的嘴唇吸吮阳光送来的甘露;暮色降临,挥舞十月的旗语加入晚风引领的合唱。把朴素的仰望举向天空,把纯真的思念洒给大地。
春去秋来,你始终让血管一样的叶脉清晰着故土的山水,让邮戳一样的叶片印记着慈母的深情。哪怕雷雨一次又一次复制雷雨,闪电一次又一次嫁接闪电。也许,幸福原本就是一种薄如蝉翼的姿态?生命出世就是一种叶随心动的境界?
一首诗歌的高度
1.60米,是我身体的高度。我知道,我再长,也突破不过这个高度了。
我多么渴望长高,再长高一些,以更高的视角、更宽的视野,俯看流水穿越苍茫,草原展开辽阔,花朵竞开芬芳。在更远的地方,看早春的蛙鸣在田野的深处停泊。而只要抬头仰望,就能看到白云贴近蓝天的胸壁,飞鸟划过梦想的印痕,太阳播种光明的身影。在更高的地方,看到灌浆的果实徜徉在天堂的走廊。
可是,宿命的我注定不能超越身高的极限。我只能铺开一生的道路,让诗歌拔高我的身长。我用了四十多年的力气搬运词语的砖头,试图垒砌一堵诗歌的高墙,然后,将一些修辞的水泥涂抹上去,将一些思想的图画粘贴上去,并且,拿来月光的瓦片做好墙檐,栖息那些飞倦了的燕子和蝴蝶,遮护那些迟到了的牧笛和情话。
现在,我多想在高大的诗歌面前倏地矮小下来,我甚至想让诗歌忽略我的存在,包括我的身躯和灵魂。当然,如果诗歌需要,我也愿意将自己打磨成一块凝着热血的砖头。以此作为诗歌的一个部分——直至坍塌1.60米的全部意义——用一首诗歌的高度,海拔我的形象,展示我的风骨,耸立我的人生。
被淹没的码头
像多年以前的一个黄昏站在码头打捞被水淹湿的童年一样,今天,我独自来到一段新砌的堤岸边打捞被水淹没的码头。用目光编织的网,用记忆拧成的绳。
我明白,这虚拟的动作是徒劳无益的——被水淹没的码头已经缄默成一阕无题的宋词,将成为多年以后再也无法解读的一个历史密码。
唯有仍在成长的芨芨草在根的底部记录码头曾经斑驳的光芒、发霉的叹息以及槌棒捣衣的声响。唯有仍在搁浅的乌篷船在墩的顶端系挂码头昔日遥望的帆影、期待的渔火以及橹桨荡去的船歌。
夕阳已经沉落江心。不远处的石桥轻轻挽起了身边的月光,像挽起一抹无奈的绝唱。
一只小鸟还会徐徐掠过水面,让溅起的涟漪笑得比少女的脸庞还要灿烂么?
一阵微风还会缓缓从堤岸吹来,让水边的杨柳舞得比少女的身姿还要婀娜么?
只是不断膨胀的水意已漫过思绪,我将在一片宽厚的水域里,还原为一尾欢快的小鱼,再一次伏到童年的码头上,做一次深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