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彼岸
时光是燥热的囚笼。我在这里守候。我的老祖宗,他们喜欢写什么天书。不,我不认识任何人。那远远的天空、虬髯客、狂热的剧作家和妓女。我写诗小心翼翼,多少次都怕逾矩。但这又有什么用,狂风依旧刮,天地大湿,丰年歉收,杂乱无语。我强迫自己午睡,昏昏沉沉的正午,饥饿的感觉比睡意降临得更快。我爬在床头,审视这种冲动。十七年,无数生命从生到死又到生。我多么厌倦单调,这恶毒的诅咒。西方人眼中,所谓消逝时光的囚徒。我细心体察,转身四顾,风烟楼下起,扬尘蔽昼。然而,我多像个谨言慎行的好人。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一切的悲愁早已消匿。我哪里能分清来与去,死与生。那年山下一叶轻舟,水中弯月似钩,我们不发恶声,我们只来做好人。装模作样,心怀鬼胎,意气纵横。每次临阵措辞,我都哑口无声。那缄默之症四处流传,我不发恶语,不作赞颂,腹内空空。只有彼岸常在。天与地,宇宙与星辰这些大词,喋喋不休,如朋如友。我侧耳聆听,楼下风行如瀑,空中云行若蚁。我欲上青天,奈何身无翅,龟缩于此间,聊作一书生。嫉妒,恨,恶心,呕吐,醉酒。我的耳中时常充满了劝导之声。疾病,爱情,少年求学,诗情洋溢。至今一切已分崩离析。我总是想胡言乱语。我想超越一切前去。我想看清阳光或最黑暗的核心。我想自己为什么会一无所知。我曾经经历过,那最无聊的渗透,那最丰厚繁密的辩驳,然而,我想阻绝一切对话。我准备做自己的帝王,这人间最狂悖的神与乞丐。这言语的最下层。这噪音重重的纸张已经黄熟,像五千年前的尘土。在宁静的彼岸,让我们握手言和,世事蹉跎,我们老得多快。近于无。或者就是无。是我们的灵魂在握手。我用最新的梦境证明彼岸的存在——那么现在,就准备一个投影仪吧,我把我们所有人的灵魂都投射在幕布上。包含着对我旧日生活的全部解答。
寄身之感
在经常被一首诗或一个短章累得筋疲力竭之时,我总免不了质疑自己从事创作的初衷。而大约十七八年前,我对这种感觉体会未深,或还有很大的周转空间。只是,如今这一切谈之已晚。我所体会到的快乐更多地来自别的方面,譬如对书籍的拥有——近来我购书成痴,像一次次的恶补,因此,我渐感住宅之狭小。那些随我搬动无数次的书籍已经被淘汰了一部分,在更多时候。我觉得彼此之间相知未深。它们中的大多数并未占据我心灵的须臾,而我长期以来所感受到的空疏。也似乎与此脱不了干系。如往常我言之再三,最真实的生活莫过于摒弃虚幻与玄思,如我父祖。我幼小的时候,经常羡慕黄昏独饮的爷爷。那轩敞的院落既是他的无心之举。又不啻于一个丰功伟绩。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回顾“我的前半生”,目光淡定,毫无忧愁。数十年过去了,他的孙辈也已渐至中年。他们瓜分院落,各自建立小小的家庭,为了一点蝇头微利,彼此不无嫌隙。但他们都扎下根来,那昔年遍种大院的树木都已砍伐殆尽,夜里风声鹤唳,但失去树叶枝权之传递,声响遂变暗弱,他们在各自的新房里睡得安稳,如我幼时被风声惊吓之事已不复重现。然而,我的兄弟们寄居于一种平静的忙碌,直到人口繁衍,已然超出大院的容纳极限,便只好拓展地盘,新辟宅基,年复一年,终至四散于村落各处。或来日更有诸多离乡出走者如我。侧身于另一种别于村乡的生活,为平生欲求所累而不知归途——他们是我的子侄,甚或孙儿一辈?这么想来,如见烟云乱渡,数十年不过弹指间。而世间广大,崇山峻岭,平原阡陌,看起来,我也并非只能囿于一地?多少年了,我一直以此安慰自己,即使偶尔遭受困境也似乎无碍。因为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神经质和事无巨细的敏感并不值得多么重视。我后来才明白这一类完全的无意识,并刻意研读。我总是在无法写作时走到人群中去,他们喧哗的高声,对于我的自我折磨深具疗救之功。
在公交车上
时至中年,我乘坐着公交车远行。只要有那么短暂的十分钟,我的远行就结束了。但周而复始,这段旅程却永无停顿。我坚持着想象每次上下车的一刻,这种想象也可以定型为我生活中的唯一大事。除了我所居住的地方,便是那座灰色的小楼,它们像一根绳索,把我紧紧捆绑在生活这辆战车上。从这里出发,去寻找终点是徒劳的,因为我的茫然之感无从消解,即使站在那片早已熟悉的土地上。我仍然会为此而悲伤。这么多年,都是这里,这么多年,都是他们。我看着公交车上每一个人,即使夜里做梦,也会觉得陌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使我彻底改变这一切。那么多理想都是无用的。我看着公交车上每一个人,时时都有一种说点什么的冲动。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群过于密集,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隐入自身。而在另外一些时刻,这里众声喧哗,他们用再普通不过的方言,汇成人世欢乐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