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根江
内容提要 否定辩证法是阿多诺思想体系的一个逻辑原点,阿多诺正是借助于否定辩证法这一概念,高举非同一性的旗帜,揭穿了现代性的幻景。在他看来,现代性及其根源意识的同一性是一种瓦解的逻辑,正是基于此他展开了对现代性的批判。总体而言,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对现代性的批判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否定辩证法对现代同一性哲学的批判;其二,否定辩证法对现代社会史观的批判。
关键词 否定辩证法瓦解的逻辑非同一性现代性的批判
〔中图分类号〕B089.1;B51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8-0019-07
无论是谁说起法兰克福学派,有两个人是不得不提及的,一个是霍克海默,一个是阿多诺。霍克海默是法兰克福学派真正意义上的开创者,他凭借着自身独特的学术智慧与人格魅力吸引了一大批久负盛名的学者围绕在他的身边以“星丛”之势开辟了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的绚烂星空。如果说霍克海默是法兰克福学派学高德崇的掌门人,那么阿多诺则凭借其深邃犀利的思想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法兰克福学派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教父”。无论是与霍克海默心心相印合著的《启蒙辩证法》,还是独自深味其中的《否定辩证法》,不管是对主体与客体内在关系的全新阐释,还是对勋伯格无调式音乐的哲学感悟,阿多诺每一次思想火花的迸发对于法兰克福学派思想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毫无疑问,在阿多诺复杂的思想“星丛”中,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就是他的“否定辩证法”思想。发轫于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思想,其重要性在于,“否定辩证法”的提出,标志着当代哲学理论思维的一次重要的转向,它是对自笛卡尔以来的西方近现代哲学、甚至是作为近代哲学理论根源的古希腊哲学传统思维方式的一次深刻的批判与反省。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阿多诺对于“否定辩证法”的揭橥用心微妙,他以否定辩证法作为逻辑原点,不仅深刻地批判了深陷于同一性泥淖中的认识论,而且他还把这种批判延伸到了社会历史领域。由此不难看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思想是对传统辩证法思想的一次革命性的颠覆,而这种极具破坏力的颠覆对于辩证法思想的传承而言又意味着是一次深刻的思想救赎,它的开启“把辩证法这一古老的思维方式推向了一个全新的理论发展空间。”①
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对现实的关怀,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对人类命运的忧虑,都深刻地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精神,而这种理论精神所折射出的理性光芒恰恰是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正如阿多诺所言:“一种哲学理论的发生与发展如果从来没有计划直面现实,或者没有改造现实的打算,哪怕它再深刻再精致入微,都是某种现实意识形态的同谋,它的存在与真理无关,只与某种特定的目的相关联。”[德]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62页。在当前学术界,对法兰克福学派的解读存在着多维视角,但是,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无疑是最主要的维度之一。如果说霍克海默侧重于从社会发展史的角度展开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那么,阿多诺则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展开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他借助于“非同一性”“星丛”“瓦解的逻辑”等一系列范畴展开了对现代性彻底的清算。纵观阿多诺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就其主要内容而言体现为以下两个方面:其一是否定辩证法对现代同一性哲学的批判;其二是否定辩证法对现代社会史观的批判。
一、否定辩证法内涵及其范畴界定
阿多诺把他的辩证法叫做否定的辩证法,但是他坚持认为辩证法不是一种方法,也不是一种客观性或其思维形式的描述,而是针对所有的理论图式和一般方法的反对。它坚持现实的复杂性、事物的差异性和历史上的相互关联性,反对把万事万物以一种抽象的思维方式还原为一个简单的公式,他主张辩证法的根本特性就是否定性,他所说的否定性是绝对的,是不包含任何肯定的否定性。张之沧:《当代西方哲学》,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74页。阿多诺就是以这样的否定辩证法来消解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的“同一性”思想传统。而就否定辩证法的具体内涵而言,在阿多诺看来,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阿多诺认为否定辩证法是一种瓦解的逻辑。所谓瓦解的逻辑就是对非同一性的一贯的意识,就是对同一性意识的消解以及非同一性意识的坚持与推崇。纵览整个西方哲学的发展史,可以看到,同一性是西方哲学历史中的一个基础性概念。从西方哲学的发展伊始,同一性意识就成为了西方哲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同一性意识的存在,为西方哲学形而上学的理论诉求奠定了基础,同一性意识追求普遍性、超然性、体系性的理论价值,按照后现代主义的评判来说,同一性意识体现为一种“宏大叙事”。但是,阿多诺却激烈地反对这种被许多学者奉为圭臬的思维方式,他认为这种同一性意识的特点是首先借助于概念然后以一种自以为是的态度建立起了一种先验结构,最后再用这种概念式的先验结构去规范现实的生活,其实这种概念和主体的同一性是不真实的,究其实质而言,同一性意识的本质是一种基于概念建构的理论范畴式的集权主义,按照阿多诺的话来说,这是一种观念强权。对此,阿多诺认为只有诉诸于非同一性哲学才能破解这种由来已久的同一性的魔咒,非同一性哲学彻底地怀疑一切同一性,坚持现实的复杂性、事物的差异性和历史上的相互关联性,非同一性是否定辩证法的灵魂,而就其本质而言,这是一种瓦解的逻辑。
其次,阿多诺认为,否定辩证法是一种反对一切本体论的理论。众所周知,“本体论”是西方哲学知识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对本体论探究与建构的激情几乎洋溢在所有经典的哲学体系中。所谓本体论,从哲学发生学的维度上来说,就是关于世界本原的学说或者是关于存在或关于“是”的学说,世界纷繁复杂,变动不居,在这样一个流变的世界背后,是否存在着一个不变的第一因?对转瞬即逝的世界的无知以及对此生有限的无奈感慨,促使人们从古希腊开始就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艰难的探索。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美尼的“气”, 毕达哥拉斯的“数”,赫拉克利特的“火”,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说,以及柏拉图的“理念”都是对发生学意义上的本体论的具体阐释。而从逻辑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本体论所寻求的是哲学体系得以发端的逻辑起点,在此种意义上而言,它又是关于推演存在的逻辑学,本体论的最终诉求就是要在逻辑上预设一个前提然后以此为开端推演出一整套的理论体系。在黑格尔恢弘的哲学体系中,“绝对精神”就是一种逻辑在先意义上的本体论概念,他正是从“绝对精神”出发,推演出了一个完整的思辨的哲学体系。从哲学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本体论是哲学独特的思维方式。众所周知,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所表征的是一种关乎形而上学的知识体系,而很多时候这种知识体系所关注的研究对象都是无法在经验的意义上进行实证与讨论的。因此,只有诉诸于抽象的思维方式才能实现对终极存在、终极原因的澄明。但是,阿多诺却认为传统哲学的这种本体论诉求是一种借助于“理性构想”的“精致骗词”,在阿多诺看来,所有的本体论承诺都是不真实的,都是借助于虚妄的彼岸而对此岸所进行的一种自以为是的确认与言说,是对真切现实世界的遮蔽,是一种十足的伪命题。因此,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反对任何关于本体论的承诺。
再次,阿多诺认为,否定辩证法是一种反对“构建”封闭的哲学体系的理论。在整个西方哲学发展史上,许多哲学家都喜欢从自身前提预设的逻辑原点出发进行一种形而上学的知识论体系的建构,试图通过一种哲学体系的建构从而实现一种圆融不二、开显真理的思维效应。对此,一位西方学者曾经不无讥讽的评价道:“西方哲学的‘体系癖让真理变成了理论囚笼里的困兽。”对此,阿多诺感同深受,在阿多诺看来,哲学体系的建构保证了这一理论在逻辑上的同一性,但并不能保证这一理论在事实上的合法性。“哲学体系”是一种在同一性的暴力操作下精心雕刻的艺术品,但却不是一种能够真实地反映世界与澄明真理的有效方式。对此,阿多诺评价说:“无论一个思想体系如何被动地建构,但是如果就其本质而言它依旧是一个封闭的体系,不能够兼容它的体系之外的任何东西,那么它也就成了一种肯定的无限性——即有限的和静态的东西。虽然黑格尔曾经为此而称赞自己体系的这一独特性,但是却仍然改变不了其哲学体系的有限性和静止性。就其本质而言,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本身就不是一种真正的生成,它其中的每一个前提与规定都已经不明晰地被预设了,这种保护措施使他显的不真实。”②[德]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26、20页。在阿多诺看来,一切自我封闭的哲学体系都会必然性地走向失败,他说:“每一种体系都注定会在另外一种体系的手中被摧毁,这些封闭的哲学体系从一发端就充满了各种矛盾。一切故弄玄虚的体系都最终要滑向失败,包括康德的、甚至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结构的精致入微,都是一种基于先验的不可避免的失败的标志,特别是在康德体系的破裂中非常真诚地记录下了这种体系的失败。”②
最后,阿多诺认为,否定辩证法是一种反对概念拜物教的理论。阿多诺所说的拜物教已经不是马克思经济学意义上的商品拜物教或货币拜物教,而是转喻为一种基于概念形式的观念强权。“这种观念强权的本质特征实际上是一种虚妄的概念体系,这种概念体系试图凭借其强制性的思维方式、虚假性的本质观和总体性的意识形态特征来遮蔽或消解事实上就已经存在的非本体性、差异性和非同一性。”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93页。在阿多诺看来,概念作为一种表征认识对象的本质规定性的哲学范畴,它所把握的是思维的同一性。不可否认,在人类漫长的认识发展史上,这种具有同一性的概念认识模式是人们有效的界定与掌控这个世界的重要的理论手段,甚至可以毫不夸大地说,这种概念式的认知模式被很多人认定为主体之所以能够认识客体的“正眼法藏”。但是,这种概念拜物教式的认识模式在逻辑上所具有的缺陷性也倍受诟病,“静态的、同一性的概念图式如何能够正确地把握流变的、差异性的现实世界”?这一问题的提出揭示出了二者之间尖锐的矛盾性。除此之外,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浸染于同一性的概念秩序甚至阻碍了思维去认识世界和开显真理,使之成为了一种遮蔽事实真相的意识形态,就此意义而言,概念不再是手段而是成为了目的。正是基于此,阿多诺认为,概念拜物教是传统形而上学所具有的典型劣根性,而只有否定辩证法才能解救深陷于概念拜物教泥潭之中的哲学。
二、否定辩证法对现代同一性哲学的批判
1对同一性哲学的澄明
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中,“现代主义”在思想上主要指的就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即所谓的现代性,而就现代性的精神本质而言,现代性所表征与言说的就是一种“同一性”的哲学话语,这种“同一性的哲学话语”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如出一辙,都表现为: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尤其是主观与客观的对立,知识论上的“基础论”,以“自我意识”为核心的反映论,人类中心主义,本质主义,整体主义等等,阿多诺对现代性的批判实际上滥觞于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
就同一性哲学的起源来看,同一性的哲学话语发轫于远古时代人类“自我意识”的懵懂时期。在远古时代,尚在孩童时期的人们在强大的客观世界面前命运多舛,饱受“无常”之苦,但是智识初醒的人们并不满足于这种瞬息流变的偶然性生活,他们试图通过观察、反思寻找世界不变的本原。他们在长期的生命体验中觉悟出:流变的、繁多的、暂时的对象是不真实,而只有普遍的、纯粹的、永恒不变的对象才是真实的存在,正是在这种颠沛流离的偶性生活中对必然性的渴望,从而为同一性哲学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丰沃的思想土壤。众所周知,古希腊是哲学起源与成长的古老家园,在古希腊先哲群集的智慧星云中就已经频频闪现出了关于同一性哲学的思想曙光。哲学之父泰勒斯曾断言:“水是万物的本原。”毫无疑问,在泰勒斯的视域中,水所代表的就是一种同一性的哲学符号。泰勒斯之后,阿那克西美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毕达哥拉斯的“数”,以及巴门尼德对“是者”与“非是者”的辨析,都无不是在言说着“同一性哲学话语”。包括后来柏拉图对“理念”的界定,中世纪对世界的神化,笛卡尔对“自我”的笃信不疑,康德对“自在之物”的悬置,黑格尔对“绝对精神”的迷恋不已,都无不是在为“同一性思想”大唱赞歌。虽然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用以表征同一性的那个元素在不断地发生替换,但是同一性的内在逻辑却从古到今,环环相扣,没有发生丝毫断裂。活跃于英国和美国的哲学家怀特海曾经不无感慨的说过:“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不过是对柏拉图的一系列脚注。”除了“脚注”一词带有的嘲讽意味外,我们可以认为这一说法是千真万确的,在这两千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时光流转,沧海桑田,但是作为西方哲学思想发展主线之一的“同一性哲学”却绵绵不绝地发展了起来。
回顾同一性哲学的发展史,能够对同一性哲学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进行评价与界定的大概就数哈贝马斯了。在哈贝马斯的哲学语境中,同一性哲学表现为一和多的内在的逻辑推演关系和外在的物象生成关系,在这种同一性的逻辑关系中,一和多作为基本的逻辑范畴并不是处于一种平衡的状态,而是体现为抽象的“一”对具体的“多”的吞噬与同化,同一性的本质就是意味着具体的、丰富的“多”消匿在抽象的、单向的“一”中。而造成这一结果的始作俑者乃是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正如某些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同一性哲学在某种意义上被批判理论指认为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它的核心是坚持了主客体二分的基本立场。”在阿多诺看来,无论这种哲学采取主客体同一的立场还是主客体二元对立的立场,在实质上都是一种主体暴力,在他看来这是现代人遭受观念统治的根本原因。张一兵、胡大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历史逻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78页。
需要指出的是,在阿多诺的理论视野中,同一性是一个具有多维向度的理论范式,在他看来,就同一性的本质性特征而言至少蕴涵着四层含义:“首先,它表征着个体意识的统一性,也就是一个‘自我在它自身所有的经验中能够保持为自身。这就是指康德的那种可以伴随着我的所有的观念的‘我思。其次,同一性还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逻辑普遍性的思想,也就是那种在所有理性地被给予的东西中作为规则的等同。再次,同一性还可以表征思想与思想对象相等同,也就是在同一思维的过程中,要保证思维对象的同一,表达为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简单地说就是A=A。最后,在认识论上,同一性还意味着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一致性。”谢永康:《形而上学的批判与拯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28页。阿多诺关注并且作为建构自己的非同一性哲学理论突破核心的恰恰是基于认识论上的主客体的同一性。在阿多诺看来,同一性哲学的虚妄性来自于主观思维的有限性试图认识无限的客观世界而不可得,为了弥合这种认识上的有限与无限的矛盾,认识主体就只好借助于概念编织了一张具有同一性的逻辑范畴认知体系,从而在认识上达到以不变应万变的效果。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阿多诺的哲学语境中,他对同一性意识的指认并不仅仅存在于思维方式、概念范畴、知识论的纠集之中,“同一性的幽灵”还潜伏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实践中。在阿多诺看来,由于哲学在反思与言说人类的生活世界时总是不惜任何代价寻求着稳定的秩序和不变性,进而这种思维方式加强了社会上的极权主义和盲从主义倾向,在现实生活中,神通广大的资本逻辑,等级森严的科层制组织机构,甚至是罪孽深重的纳粹暴行,都是同一性精神在现实中的物化表现。阿多诺在对同一性思想进行反思与批判的过程中,曾经意味深长的感叹道:“假如没有同一性,就不会出现奥斯威辛。”
2非同一性之维对同一性哲学的批判
我们看到,正当西方哲学乐此不疲地陷入这种同一性哲学的游戏而不可解脱之际,一种洗心革面的新哲学——阿多诺的非同一性哲学诞生了,其对于业已走火入魔的西方同一性哲学来说堪称为一场“解咒”的运动。
众所周知,传统哲学在认识论的层面上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始终对构建体系情有独钟,而这些理论体系的最大特征就是试图通过同一性思维建构一种基于精神总体和整体的真理体系,似乎没有体系则不成哲学。但是,在阿多诺看来,这种试图通过主观概念统摄客观世界的思维方式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实际上是绝对行不通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第一性,哲学所强调的任何事物都是与它的对立面相互依存的,康德对“二律背反”的揭示恰恰说明了客观世界的这种矛盾性的存在,任何想寻找原初事物或概念的哲学都只是一种理性的妄想。基于此,阿多诺认为,哲学所执着寻求的那种永恒秩序和终极实体是不可能存在的,而唯一可能存在的则只能是持续的否定,这种持续的否定破坏性地抵制任何打算赋予世界以“同一性”并把世界限定在一个原则上的企图。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阿多诺掷地有声地宣称:“对同一性的哲学的批判就是要超越哲学。”而阿多诺对传统同一性哲学的超越是通过对“非同一性哲学”的开显来实现的。
顾名思义,所谓“非同一性哲学”就是与“同一性哲学”相对的哲学形态,在阿多诺的哲学语境中,他清楚明白地界定并且批判了“同一性哲学”,但是对“非同一性哲学”的揭示却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作为哲学家的阿多诺很清楚这样一个逻辑悖论,如果他清楚明白地界定了“非同一性”的内在规定性,那么也就意味着把“非同一性”变成了“同一性”,对于阿多诺而言,试图从概念上界定“非同一性”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规避这一逻辑悖论的窠臼,阿多诺以一种后现代主义式的“无调”方式展开了对自己哲学的阐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同一性哲学”就是一种“无调式”的哲学。对“无调”的崇拜与阿多诺早年的教育背景密切相关。就阿多诺而言,他不但是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而且还是一位天分卓越的音乐家,他从幼年开始就在家人的引导下研习音乐,16岁开始学习作曲,在阿多诺终其一生对音乐矢志不移的痴迷中,勋伯格的音乐对阿多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勋伯格是奥地利著名的作曲家,是西方现代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在西方音乐史上他被尊称为后现代主义的音乐界的思想大师,他首创了“十二音体系的”无调性音乐,追求无调性(free atonality)和表现主义。勋伯格的音乐思想摆脱了有调中心的变化的音乐风格,主张不同音高的各音之间的结合,不再像传统音乐那样,以某个音为中心。勋伯格的这种无调式的音乐风格与传统的古典音乐相比具有极强的解构意味,但是恰恰就是这种颠覆性的音乐风格深刻的启发了阿多诺,他把蕴藏在勋伯格音乐中的这种无调式的解构精神嫁接于他对非同一性哲学的理解中。在他看来,“勋伯格把音乐中的这种调性概念进行否定和抛弃之后,以往加之于音乐的各种苛刻的束缚和限制都被消解了,在阿多诺看来,勋伯格的无调式音乐恰恰是对我们灵魂无居性的舒展和对人性自由的回归,它打破了古典调式音乐对人的音乐欣赏结构的压抑和统治。”张一兵:《无调式的辩证想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6页。
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无调式”的哲学就是一种代表了否定意向的比较自由和方便的立场,是不受任何标准限制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哲学既不存在于不证自明的理性的真理中,也不存在于事实经验的真理中。它所言说的任何主张都不服从‘是实情,‘是应然真理的有形标准,它关于概念性的论点不服从逻辑的事实陈述的标准,如同它关于实际性的论点不服从经验研究的标准一样。”[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106页。否定辩证法之所以既不听命于逻辑标准的限制又不受经验标准的证实,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否定辩证法是一种无调式的哲学,他追求的是一种没有差序格局的自由状态,也许正是因为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这一典型的理论旨趣,西方评论家据此称他的“否定辩证法”是一张可以任意填写任何数目的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都有效的空白支票。
在“无调式哲学”的基础上,阿多诺为了进一步批判这种作为现代性意识内核的“同一性哲学”,他引出了一个新的概念——星丛(constellation)。所谓“星丛”原本是本雅明借用星星与星丛那种既松散又联结的存在状态,来说明概念与客体的一种非强制的辩证关系,这是一种关注异质性的非同一性的关系。但是,本雅明的“星丛”概念与阿多诺的“非同一性的哲学”思想在逻辑上却如出一辙,在阿多诺看来,“星从”与其说是一个概念,毋宁说是一个用来表征非同一性的图像,不难设想,“星丛”即意味着在熠熠生辉的夜幕苍穹中,许多星星组成了一个松散的统一体,但是在这个统一体中,每一个星星都坚持自己独立的存在,而不是互相隶属和压制,阿多诺确认了这个意向,并用它来描述理想的认识方式以及对“现代性哲学话语”的一种抗拒姿态。由此不难看出在阿多诺的思想意识里,“星丛”代表的是一种“非同一性意识,”代表的是一种多视角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尤其代表的是一种反同一性的逻辑。
三、否定辩证法对现代社会史观的批判
1奥斯威辛:与同一性相关联的历史叙事
“奥斯维辛”是波兰一个小城的名字,千百年来,不曾被世人所知,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纳粹德国在这里所进行的那场惨绝人寰的世纪屠杀,让“奥斯维辛”成为了恐怖主义与极权主义的象征符号,成为了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为血腥与耻辱的一笔。今天,“奥斯维辛”对整个人类而言已经超越了地域性的意义,许多学者都把它看做20世纪乃至整个近现代历史上最具典型意义的事件,这一事件代表了人类心灵深处的巨大创伤,是对人类历史理性的巨大嘲讽。
后现代主义者利奥塔通过“奥斯维辛”把现代性与启蒙以来的历史联系起来,他把“奥斯维辛”当作现代性的象征,认为“奥斯维辛”的发生在实证的层面上明确表达了人们对启蒙和历史进步观念的不信任态度。与利奥塔一样,阿多诺也是这场世纪大屠杀的见证人之一,在阿多诺的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性的历史事件,对他的哲学思想影响最深的就是——国家社会主义在德国的胜利。作为一个犹太人,阿多诺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政权的存在,它的主要野心之一就是要消灭他的同胞,并且令人悲哀的是,这个野心几乎得逞了,因为它屠戮了数百万的犹太人。天道无情,阿多诺只是侥幸逃脱了法西斯的魔掌。虽然,阿多诺最后因为种种机缘逃脱了死亡的威胁,但是“奥斯维辛”关于“死亡的叙事”却像魔咒一样与阿多诺纠缠不清,成为了阿多诺生命体验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之一。
在阿多诺看来,“奥斯维辛”悲剧的发生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但是,在众多的原因之中,“同一性思维”的作祟却难辞其咎,奥斯维辛就是同一性与极权主义同谋的结果。正如上文所言,所谓“同一性”就是一种追求普遍性、共同性以及消灭差异性的思维方式。这种同一性的思维方式在不同的历史建构中有着不一样的具体内容。以希特勒为首的德国纳粹所鼓吹的“种族优越论”就是一种“异化的同一性”思想。在纳粹组织的思想深处弥漫着一种盲目而骄傲的“雅利安人种优越论”,他们坚信:“历史和文明得以发展的关键是种族,历史上一切其它问题都受种族问题的支配,总体说来,世界上的主要人种有三个:白种、黄种、黑种,其中以白种最为优越,历史事实证明,所有的文明都始源于白种人,没有白种人的参与,任何文明都不可能持存与发展。而雅利安人则是白种人中间的明珠,这一光芒四射的种族,是白种人中间最高贵的种族。”[美]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国的兴亡》,董乐山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11年,第155页。正是这种荒谬绝伦的种族优越论造成了日后纳粹对犹太人数以万计的屠杀,而种族优越论背后的恰恰就是“同一性的思维方式”。
2极权主义批判:否定辩证法对现代社会史观的反思
“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一词在西方学界一般用来概括德国纳粹主义和意大利法西斯主义。二战以后,“极权主义”成为了当代政治哲学讨论的热点问题之一。
卡尔·波普尔、卡尔·弗里德里希、布热津斯基、塔尔蒙以及阿伦特等学者对极权主义均有过专门的解析。在现代思想史上,阿伦特凭借其对极权主义的深入研究而声名鹊起。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根源于两个重要的现象。即对多样性的攻击和原子论观念以及孤独情绪的不断弥漫,反过来它又促进了这两种现象。按照阿伦特的观点,这种全新的政治形式建立在人的绝望情绪之上,而这种情绪的特点我们尚没有完全理解。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从日常生活到政治决策都有可能渗透着极权主义的气息。德国纳粹惨绝人寰的暴行,斯大林令人发指的大清洗运动并不是一个偶然性事件,而是极权主义在政治生活中最为典型的体现。阿伦特试图从极权主义产生的根源出发借助于政治现象学的方法对这一尴尬的历史境遇给予一种理性的解释。对此,阿伦特评述道:“极权主义这一概念除了可以用于分析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之外还另有关联。极权主义的起源在许多国家都有着踪迹,绝不只局限于这两个国家。更重要的是,‘极权主义旨在用于描绘世界政治舞台上的这样一种新生事物,即它一朝出现,就有可能在其他许多不同场合、甚至一些意想不到的场合里重新出现。‘极权主义的初衷本是为了实现‘道德”的目的,重在价值判断与谴责,但颇具讽刺的是,在实际运作中它被用于在世界舞台上攫取权力的一种意识形态武器。”[加]菲利普·汉森:《汉娜·阿伦特——历史、政治与公民身份》,刘佳林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5页。
阿多诺与阿伦特在血缘上一脉相承,都属于犹太人的后裔,又有着相似的人生阅历,二人都是在纳粹的铁蹄践踏德国家园时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走美国。所不同的是,当他们共同反思这一段让他们寝食难安的往事时,他们所秉持的观点却迥异不同。阿伦特从政治学的立场出发,借助于政治现象学的方法,以一种历史主义的叙事方式,通过对现代社会早期的犹太人问题、种族问题、帝国主义等问题的全方位透视,对“极权主义”进行了多角度的剖析。而阿多诺却以一种纯粹的形而上学式的方式对极权主义进行了清算。他无意于对各种具体的肇始于极权主义的历史事件进行分析,而是希翼于通过探求隐藏于这些具体事件背后的共同的元素为极权主义寻找一个答案,于是,他尖锐地提出了对“同一性哲学”的批评。在他看来,正是潜藏在人类思想中的“同一性思维”成就了极权主义。纳粹的暴行,斯大林的大清洗,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工业”,都是对多元主义的否定与摧毁,都是对“绝对同一性”的一种病态的追求与拥护。对此,阿多诺不无感慨地说道:“种族灭绝是绝对的同一性化,不管在哪里,只要人们被消灭——或用德国军队的说法,‘被干掉——直到他们被当作与他们完全没有关联的概念的差异性而真正被剔除掉,运用的就是这种病态的同一性的观念强权,奥斯维辛集中营用血淋淋的群体性的死亡来证实纯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德]阿多诺:《否定辩证法》,张峰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第362页。正是基于此,阿多诺从“集权主义”与“同一性意识”内在逻辑的必然关联性出发,提出了自己的“否定辩证法的社会历史观”,通过对社会历史观的一种否定辩证法式的解构,以此实现对“无望者的拯救。”
在阿多诺看来,当今真正的哲学应该是一种从拯救立场出发的哲学,要致力于哲学的核心问题,即要着眼于早期马克思所讲过的,要在社会整体中实现哲学,以此扬弃哲学。在《最低限度的道德》一文中,阿多诺开宗明义地宣称:“哲学还要对绝望负责,”“哲学似乎是一种如此看待一切事物的尝试,就仿佛这些事物是从拯救立场出发的自我展示。认识所拥有的,无非就是从拯救立场出发照耀到世界上的光芒,此外的一切不过是随之而来的想法,因而是一种技术,因此,必须确立这样一些观点,在这些观点的审视下,世人既彼此相似,又彼此陌生,既显示出彼此的分歧与隔阂,又扭曲而困顿地呈现在弥赛亚的光芒中。”④⑤[德]格尔哈特·施威蓬豪依塞尔:《阿多诺》,鲁路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0、62、32页。在这里,阿多诺表白了他试图对苦难、对他者、对无望者进行救赎的拳拳之心,“阿多诺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将‘对无望者的拯救称作自己理论工作的‘核心动机”。④
值得一提的是阿多诺的救赎之路既不是如激进的马克思所主张的那样通过暴力革命的方式实现,也不赞同马尔库塞所主张的“审美拯救”,他希望通过“否定辩证法”对未来进行一种“非同一性”的建构。对此,正如阿多诺所期待的那样:“除了瞻望恐怖,抗拒恐怖,用不折不扣的否定意识牢牢把握更为美好事物的可能性,再没有什么美景与慰藉可言了。”在阿多诺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有什么更美好的事物存在的话,那么只有靠否定现存的否定才能获得,即“通过对现存的否定性现象予以特定的否定,预先指明如何克服这些否定现象,特定的否定是能够给陷入重重危机的个人带来慰藉的最后机制。”⑤
在当下的历史阶段,现代性的进程还在继续,正如哈贝马斯所言,不管你对现代性的态度如何,现代性依然是一项未尽的事业。不可否认,现代性的开启为人类文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与飞跃式的发展,但是在现代性的繁荣背后,却也深藏着各种现代性的隐忧。这种基于现代性的扩张所带来的人类社会的发展之痛让人倍感焦虑。但是让人庆幸的是,在历史发展的深处,依然尚存希望,正如阿多诺所说的那样。虽然阿多诺曾经不无感慨地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但是有一点却是不容否定的,那就是通过否定辩证的向度对抗这种野蛮、进而为实现“无望者的救赎”提供了新的希望。
作者单位:西安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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