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鹏
内容提要 迈克尔·曼的《社会权力的来源》四部曲以及其他关于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著作不仅是经典的历史社会科学文献,也是重要的批判社会学研究。曼在六个方面对批判社会学做出了实质性贡献:全球化、资本主义、军事权力、美帝国的崛起和衰落以及全球变暖。曼的研究体现出对人类苦难和解放的深刻关注,并展现了批判社会学的核心价值:自由、平等、公正、聚合和多元化。
关键词 迈克尔·曼批判社会学权力全球化
〔中图分类号〕C9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4)08-0100-08
作为当代最伟大的社会学家之一,迈克尔·曼(Michael Mann)对历史社会科学的贡献有目共睹。和伊曼纽尔·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以及西达·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一起,曼摈弃了将历史社会科学视为社会学或政治学的分支学科的传统思路,奠定了历史维度作为社会科学内在理路的独特视角。曼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社会权力的来源》(第一卷)是一部具有浓厚古典社会学色彩的社会史巨著,时间跨度从人类文明的最初起源直至美国与法国大革命(1760年)。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1: A History of Power from the Beginning to AD 176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中译本见[美]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1卷,刘北成、李少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和第一卷相比,《社会权力的来源》(第二卷)影响力稍逊,但在学术界同样广受赞誉。这部著作对历史资料的掌握更为娴熟,对历史事件的描述更为细腻。时至今日,第二卷仍是有关资本主义兴起的最宏大而精致的社会科学研究之一。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2: The Rise of Classes and Nation-States, 1760-191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中译本见[美]迈克尔·曼:《社会权力的来源》第2卷,陈海宏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时至今日,距第二卷出版已逾20年。在此期间,曼继续他的宏观历史与政治探索,对现当代最重大事件做出了一系列深入的分析。2013年,曼终于完成了他关于社会权力来源的皇皇巨著。从人类社会的起源到2007~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读者终于得以一睹《社会权力的来源》的全貌,尽管这一系列最终变成了四卷本,而非预告的三部曲。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3: 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 1890-194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4: Globalizations, 1945-201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许多学者和读者期盼曼能写出第五卷,对前四卷的历史分析做出理论总结,并澄清表述含糊和有争议之处,而曼本人也并没有否认这种可能。2013年8月,在纽约市召开的美国社会学年会上,曼在专门为《社会权力的来源》四卷本召开的分会场上宣布,他已经再次改变计划,准备写出第五卷。但无论如何,曼对人类历史的系统分析已暂告一段落,四卷本《社会权力的来源》已经足以跻身于社会科学史上最杰出的著作行列,而其重要性还没有得到系统的分析。关于曼的长时段历史分析,已有相关论述,John A. Hall and Ralph Schroeder, eds., An Anatomy of Power: The Social Theory of Michael Man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这里不做详尽分析。本文将重点转向一个尚未得到充分论述的方面:作为批判社会学家的曼。本文的核心论点是:《社会权力的来源》的最后两卷(尤其是第四卷)以及曼在近十年的其他著述确立起了曼作为当代杰出批判社会学家的地位。
社会学是现代世界的诞生以及人们对与之相随的现代性进行批判性反思的产物。作为历史产物,现代性发轫于16世纪的欧洲,并经过长达四个世纪的历史演变和社会变迁,最终在19世纪末到达巅峰。[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7页。在此期间,欧洲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几乎都发生了深刻的变革。社会学是人们对社会生活自我反思的直接产物和工具。在此之前,神话、传说和宗教是人们理解、诠释和解释社会生活的主导形式。随着科学的出现及其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它逐渐取代了之前的传统形式,赋予人们社会生活的意义,而社会学正是作为现代性重要组成成分的科学的一部分。在这三百年中,从经济、政治、文化到人口、技术、军事,现代性对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都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不可避免地,在这种快速的社会变迁下,不同个人和群体获益程度不一,某些群体的收益甚至直接以其他群体的损害为代价。为了理解和应对这种冲突,尤其是对现代性做出解释,社会学应运而生。奥古斯特·孔德、赫伯特·斯宾塞、卡尔·马克思、爱弥尔·涂尔干、马克斯·韦伯、格奥尔格·齐美尔等社会学奠基者关注的核心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点:如何理解现代世界?用C·赖特·米尔斯的话说,这就是“社会学的想象”;换言之,人们不仅要理解自己相对于同时期其他群体和个人的境遇,还要将自己的社会境遇置于宏观的历史变迁中。
20世纪迄今,现代性的影响以全球化和后现代性的形式延续。但在社会学内部,随着学科建制的成熟和演化,社会学的批判性和科学性逐渐分离,甚至被不少学者视为难以调和的两个维度。相关讨论参见Dan Clawson, et al., Public Sociology: Fifteen Eminent Sociologists Debate Politics and the Profession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为了追求价值中立和客观立场,主流社会学家开始有意避免暴露自己在研究主题上的立场,认为后者将损害研究的科学价值。不同于学院式主流社会科学,批判社会学对人类的生存、苦难与解放进行有意识的反思;和主流社会科学宣称“价值无涉”不同,批判社会学主动追求自由、平等、正义、聚合(solidarity)与多元的人类价值。批判社会学家强调,在社会科学中,人同时是研究的客体和主体;源自自然科学的客观性概念并不必然适用于社会科学;不仅如此,对客观性的追求将社会学家的注意力从最关键的议题和解决社会问题的积极角色中分离了出来,这违背了社会学的初衷。从而,批判社会学家将研究的重心主动放在侵犯了自由和平等价值的统治、压迫与剥削关系上;尽管在社会活动方面的角色有限,批判社会学家积极探讨社会制度如何形成弱势群体,并强调改变相关制度安排的重要性和迫切性。Steven M. Buechler, Critical Sociology, Boulder: Paradigm, 2008,pp.3-15.
本文的论述主要建立在三部著作之上——《社会权力的来源,第四卷:全球化,1945-2011》、《21世纪的权力》Michael Mann,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Conversations with John A. Hall, Oxford: Polity, 2011.以及《不连贯的帝国》Michael Mann, Incoherent Empire, London: Verso, 2003.——同时辅以曼的其他相关著述。《社会权力的来源》(第四卷)是一部体系宏大的著作,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的全球变迁以及当代世界格局的形成与演化。《21世纪的权力》是一部系列访谈录,对谈者是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著名比较与历史社会学家约翰·霍尔(John Hall),后者很可能是对曼及其作品了解最深的学者。通过这个简洁明晰的系列对话,曼对当代世界格局做出了精彩的讨论。《不连贯的帝国》出版于2003年美国出兵伊拉克不久,但其重要性在十年之后更为凸显;尤其是曼对美国反恐战争负面后果的分析和预测,现在得到了逐一应验。
限于篇幅,这里并不打算对曼的批判社会学做出系统的论述。本文旨在梳理曼在批判社会学方面的最重要贡献,并进行批判性评论。下文将指出,曼的研究在六个领域(或主题)对批判社会学做出了重大贡献:全球化、资本主义、军事权力、美帝国的崛起、美帝国的衰落、全球变暖。本文旨在抛砖引玉,期冀国内外学术界对曼和批判社会学进行更深入的探讨。
一、全球化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人类活动的空间急剧扩展,经济、政治与社会活动在世界舞台纷纷上演,并产生全球影响。就这一现象,学术界已展开大量讨论。一些学者还注意到,不同地域发生的事件被某种全球性的社会关系连接起来,甚至由此而升级为全球性事件。问题在于,在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中,“全球化”已近乎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词汇,并由此而失去了本应有的描述力和解释力。不仅如此,全球化的鼓吹者经常描绘出一幅全球资本主义(尤其是全球资本的流动)大获全胜的图景,而民族国家不再扮演重要的角色,“空间”遭到了“扁平化”。对于他们来说,全球化的胜利意味着民族国家的衰落。[英]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第2版,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美]托马斯·弗里德曼:《世界是平的:21世纪简史》,何帆、肖莹莹、郝正非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
对于这种欢呼和鼓吹,曼表现得极为慎重。他坚持认为,所谓的“全球化”并非一股席卷一切的抽象势力,而是一个表现为多种形式的具体过程,这一过程“内嵌”在国土边界、地方经济活动、国家政治、历史偶然性与文化交融中。为了体现这一思想,曼将 “全球化”这个词作为复数形式使用(globalizations),并将其分解为三个过程: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民族国家的全球化以及美帝国的崛起及其引发的全球反应。这三个过程构成了当代全球秩序的三根支柱。通过将全球化视为一系列相互联系但各自独立的全球过程,曼不仅赋予“全球化”以更强的分析力,更揭示出方向有异甚至相互冲突的全球动态演变。例如,20世纪中叶以降,作为一种经济制度,资本主义在没有强劲对手的情况下迅速在全球扩散,但与此同时,作为一种政治制度的民族国家并未弱化,而是得到了增强。曼甚至宣称:“全球化是一个民族国家的全球化过程。” ④⑤Michael Mann,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Conversations with John A. Hall, Oxford: Polity, 2011, p.146、171、22.数不胜数的全球问题最初是作为国内问题而出现的,而大量的全球议题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得到协商和解决。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概念表述使得曼能够逐一审视意识形态权力、经济权力、军事权力和政治权力各自的来源——半个多世纪以来,时至今日,这四种权力各自的发展都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换言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全球化过程涉及“自由主义、社会主义等意识形态的扩散,资本主义生产模式的传播,军事打击范围的扩大,以及民族国家在全世界的扩展,而与此过程如影相随的是帝国,先是两个帝国争霸,最后仅存一个帝国”。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4: Globalizations, 1945-201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
曼当然不是唯一一位将全球化视为不同方向的社会变迁和过程的学者,也不是第一个。相比其他社会科学家,曼的高明之处在于对历史的深刻认识,以及将当代现象与其历史根源联系起来的能力。在整个社会学界,除了沃勒斯坦和蒂利之外,可能没有人对历史和国际形势的掌握程度超过曼。例如,他的研究揭示了不同类型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如何从20世纪初一步步演化至今;美国如何成为一个全球帝国;美帝国如何在其初期对世界做出贡献,但其四处出击的特性如何给世界带来不稳定因素;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自由主义如何成为一种具有统治地位的全球性意识形态;以及美帝国的压倒性军事权力如何(反讽性地)为其最终衰落播下种子。
二、资本主义
曼并不赞同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但承认“经济权力提供了一系列最稳定地整合与发展的、广泛而深入的权力关系”。④20世纪初以来,尽管曾受到其他经济制度的短暂挑战,资本主义在全球迅速扩张,甚至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曼指出,除了中国的经济制度难以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二元法归类,资本主义几乎成为全球所有经济体的唯一选项。⑤作为一位社会民主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曼并不想见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彻底灭亡。他格外关注历史背景和特定情境,并从中提炼出资本主义的多元表现形式。不仅如此,在整个20世纪,一直到今天,资本主义经历了多个演变阶段。例如,和20世纪上半叶相比,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对工人权利的保障有了极大的改善;政府在保障经济增长、社会公正和政治稳定方面也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
但这并不意味着曼对资本主义批判力度的弱化。相反,他敏锐地注意到,西方社会从来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所遇到的一系列问题,尽管资本主义制度尚未遇到真正的、持久性的挑战。或者说,在很大程度上由于资本主义尚未遇到生死攸关的挑战,西方社会的精英阶层一直缺乏从根本上解决结构性问题的动机。曼尤其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经济活动的金融化持强烈批判态度。在西方社会,尤其是以美国和英国为代表的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经济活动的重心已经从制造业转向金融,金融资本在经济体系中也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和制造业与农业部门相比,金融市场占据统治地位,而市场对金融部门的反向制衡力越来越弱。在《社会权力的来源》(第四卷)中,曼对不受约束的金融资本主义如何导致2007~2009年(且至今尚未完全消退)的金融危机做出了详尽的历史叙述。曼从未否认市场经济在强化激励与促进生产力方面的优势,但对于金融资本在全球化时代几乎横行无阻的统治地位,他忧心忡忡,并呼吁尽快强化社会力量对金融资本主义的协调和约束。
更为深刻的是,曼拒绝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这种简单的两分法。尽管作为一种政治理想的社会主义在20世纪下半叶遭遇了重大挫折,曼明确指出,这并不等同于社会主义理念在经济领域的失败,也不说明社会主义在政治制度方面没有可取之处。从各国在20世纪经济发展的历程和绩效来看,不管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政府能够(且应该)在经济发展和管制金融市场中扮演积极的角色。一种将市场经济与国家规制结合起来的混合型经济发展模式要比市场力量不受约束的自由放任经济制度有效得多。
曼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当然有其深刻之处。事实上,在笔者看来,曼的经验分析比他的理论阐述要丰富得多。篇幅所限,本文只能扼要归纳,而无法将其历史叙述的深刻之处完整传达。但这里要指出,曼仍然未能突破传统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在本体论上的二元划分。市场经济与国家规制都是社会构建,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社会场域中的元素,而将二者分别贴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标签极易产生误导性。不仅如此,曼对作为经济权力的资本主义分析忽略了资本主义对人类互相依赖关系的威胁,而人类和人类群体正是通过这种相互依赖而自我界定的。Judith R. Blau, “Bringing in Codependence,” in 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Sociology, edited by Judith R. Blau, Oxford: Blackwell, 2001,pp.58-70.除此之外,曼经常将“国家”与“社会”混淆起来:在谈论“社会力”的时候,他真正所指的往往是国家政权或政府机构。许多相关研究已经指出了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复杂光谱,Uri Ben-Eliezer, “State versus Civil Society? A Non-Binary Model of Domination through the Example of Israel,” Journal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vol.11, no.3, 1998,pp.370-396;Larry Ray, “Civil Society and the Public Sphere,” in The Wiley-Blackwell Companion to Political Sociology, edited by Edwin Amenta, Kate Nash, and Alan Scott, Oxford: Blackwell, 2012, pp.240-251.但这似乎被曼完全忽略。
三、军事权力
不少学者将曼的雄心勃勃的四卷本及其具有反决定论色彩的分析和马克斯·韦伯相提并论。霍尔甚至宣称:“曼是我们时代的韦伯。”John A. Hall, “Political Questions,”in An Anatomy of Power: The Social Theory of Michael Mann, edited by John A. Hall and Ralph Schroed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33.除了其他诸多不同之处,曼和韦伯的一个主要差异在于前者对军事权力相对独立性的坚持。军事权力究竟是政治权力的一部分,还是相对独立的权力形式,学术界对此争论不少,但在笔者看来,这正是曼最重要的洞见之一。曼对美国的分析为军事权力的相对独立性提供了最好的范例——其发展逻辑和轨迹经常有别于其他三种权力的发展,尽管军事、意识形态、经济与政治这四种权力来源之间具有密切的、和历史情境紧密相关的动态联系。
在这四种权力来源中,军事权力最具毁灭性,其短期作用也最为强烈。在20世纪初,具有毁灭性的军事权力持续扩张,最终超越了人类的重建能力。标志性事件是足以摧毁整个世界的核武器的发明,这深刻地改变了全球政治动态与权力结构。但这并不必然是个坏消息。事实上,至少在西方国家,作为核武器的一个后果,塑造权力版图的主要动因不再是民族国家之间的军事与军备竞争,这和蒂利对20世纪之前欧洲政治演变的观察大有不同。[美]查尔斯·蒂利:《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魏洪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吊诡之处在于,在相当程度上,由于核武器的致命摧毁力,世界领袖们迄今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克制。
然而,对非理性地使用核武器的避免,并不意味着以美国为首的世界大国已经失去了它们在全球体系中的军事权力。美国的军事统治地位无需多言,而这一地位在超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无人能撼动。③Michael Mann, Incoherent Empire, London: Verso, 2003,pp.18-48、100-122.事实上,虽然美国在意识形态、经济和政治三个方面的权力持续衰落,它一直试图用超强的军事权力来维系自己全方位的统治地位。尽管如此,美国拥有足够强大的军事权力对其他国家进行威吓、打击甚至摧毁,却已经不再拥有用来重建的意识形态权力、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长期混乱局面即为例证。
就意识形态而言,二战结束以来,帝国这种制度安排曾经拥有的正当性已基本不复存在。当代世界的主流意识形态是一种弱化版本的民族主义,以民族自决原则为代表性理念。③尽管美国政界和军界领袖以及大部分普通民众坚决拒绝“帝国”这个标签,美国的军事干预行动在国际舞台越来越不受欢迎。而由于民族主义的兴起,美国在军事行动的目标国越来越难找到盟友,而这正是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军事行动陷入泥潭的主要原因之一。⑥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4: Globalizations, 1945-201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pp.293-310、278-301.2013年9月,美国总统奥巴马试图说服国会和美国民众支持他所提出的军事打击叙利亚的决议,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背后的原因非常复杂,但一个不可忽略的背景是美国在叙利亚缺乏可靠的盟友。
尽管如此,情感往往超出实用主义考虑的驾驭,这也正是“反恐战争”为何成本高昂却难以脱身的原因。如曼所言,战争在美国文化中已经被“常态化”了。Michael Mann,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Conversations with John A. Hall, Oxford: Polity, 2011,p.38.对美国实力的坚信不移以及对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盲目信仰往往压倒对成本和收益的现实、理性分析。尽管多数资本家倾向于避免战争,军事权力对政治权力的侵入往往导致成本高昂的军事干预行动。在大多数情况下,战争并不能带来任何积极后果,不管是对美国还是对目标国:它既无法获取支撑其全球霸主地位的自然资源,也不能获得足以维系其意识形态权力与政治权力的正当性,更遑论不必要的战争所制造的军事和政治敌人。但美国军方势力的帝国主义冲动往往将战争视为美国外交战略和日程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并通常能以此为理由,在国内反对意见面前占据上风。关于这一点,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是一个经典案例。曼对这场战争历史的分析表明,美国政府中的军界和政界在许多领域具有不同的优先考虑与策略考量。例如,小布什政权以及比尔·克林顿政权中的军事强硬派对经济帝国主义并无多大兴趣,他们真正感兴趣的是军事权力。⑥将军事权力和政治权力视为相对独立的两种权力来源,有助于我们理解美国在21世纪的军事扩张和干预行动。
四、美帝国的历史崛起
帝国是人类历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制度安排之一,但主流社会科学对帝国一直缺乏重视,尤其是美国社会科学界,一直少见对帝国的系统分析。George Steinmetz, Sociology and Empire: The Imperial Entanglements of a Disciplin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曼对美国的分析是社会科学界关于帝国的最深刻研究之一。曼将帝国界定为“一个集权化、层级式的统治制度,它通过强制而形成,并由其得到维系;通过这种制度,一个核心政权得以统治边缘领土,成为边缘领土间互动的主要中介,并引导来自边缘领土和边缘领土之间的资源流动”。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3: Global Empires and Revolution, 1890-194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p.17. 他区分了核心对边缘的五种类型的统治:(一)直接帝国:核心通过军事手段征服边缘,并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版图;(二)间接帝国:在边缘保持自治的同时,核心对边缘宣称政治主权;(三)非正式帝国:边缘享有主权,但经常受到来自核心的表现为军事干预或军事代理的压力,甚至恫吓;(四)经济帝国主义:拥有主权的边缘受到核心基于经济强制手段的威吓;(五)霸权:核心对位于边缘的主权国家的领导受到后者的认可,并得到常规化。前四种统治均属于帝国主义,其强制程度逐次递减。霸权所需要的强制程度最低,是国际政治中相对最温和的统治形式。
在这种类型区分的基础上,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曼追溯了美国在战后的全球统治地位。尽管不为美国政府和民众所承认,美国是当今世界仅存的帝国,也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帝国。美国从来就不是一个直接或间接的帝国,因为它从未直接参与过殖民化过程;其军事统治的直接表现是广布世界的军事基地,而不是正式的领土占领,这也正是美国否认其帝国身份的原因。然而,美国的统治地位可以被定性为非正式帝国与霸权。具体而言,在相当长的时间,美国对欧洲的统治性质属于霸权,而这种统治正在向相互依赖的方向演变。美国对东亚的统治已经从间接帝国和基于军事干预的非正式帝国转变为霸权。在拉丁美洲和中东地区,美国的统治在基于军事干预的非正式帝国和基于军事代理的非正式帝国之间转换。这种统治形式在拉丁美洲持续弱化,但在中东地区呈现出强化的态势。
曼并未对帝国一味批评,而是在经验研究的意义上使用“帝国”这个词。事实上,他明确承认“战后世界经济从美国的霸权地位中获益甚多”。Michael Mann, “The Recent Intensification of American Economic and Military Imperialism: Are They Connected?” in Sociology and Empire: The Imperial Entanglements of a Discipline, edited by George Steinmetz,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p.217.二战结束后,在美国的领导下,世界上大部分国家分享了经济增长的果实,尽管不同国家获益程度有别。布雷顿森林体系在20世纪70年代完全瓦解,而美元继续代行国际货币职能,这使美国获得了巨额的铸币税,全世界剩余美元大量涌入美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间接帮助了美国强化其全球霸主地位,包括加强军事干预,这方面的最典型案例是越南战争。在美国的领导下,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关注点从发达国家转向发展中国家,并发起了结构性调整方案。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钱借给负债国家,作为条件,后者必须接受一系列前者制定的新自由主义政策。曼指出,这种形式的经济帝国主义对美国极为有利,因为操作者对其好处深信不疑,甚至对象国也相信它的好处,认为相关政策将为边缘国家带来经济繁荣。③⑤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4: Globalizations, 1945-201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pp.166-175、175-178、148-154.除此之外,由美国所领导的世界贸易组织对发展中国家施加压力,迫使它们放开本国市场,尽管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却对本国农业采取保护措施。③
随着苏联在1991年底的解体,美国成为世界上仅存的超级大国,其在全球范围内超强的军事、经济与政治霸权在历史上均没有先例。在这种背景下,老布什、克林顿和小布什政府扩充了美国在全球的军事部署,尤其是强化了对所谓“流氓国家”(rogue states)或译为“无赖政权”。的军事干预程度,这在小布什执政时期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从而,从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美国对边缘区域的统治逐渐由霸权和经济帝国主义升级为基于军事代理的非正式帝国主义,并最终转向建立在大范围军事干预基础之上的非正式帝国。一方面,出于经济策略与地缘政治策略的不同考量,新自由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结成了战略同盟关系,合力将美国在全球的军事存在推向一个新的高度。⑤另一方面,在研究美帝国时,必须注意区分经济帝国主义和军事帝国主义。尽管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并经常达成盟友关系,二者有其不同的、相对独立的发展逻辑。
五、美帝国的必然衰落
由于战线过长,军事扩张超出了其他权力来源的支持,美国已经陷入了军事帝国主义的泥潭。按照曼的预测,美帝国的衰落难以避免。尽管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地缘政治挑战,美国的经济、政治与意识形态权力均处于衰退状态,难以长期维系它在全球的军事部署。
从经济角度而言,美国在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达到了经济帝国主义的巅峰。受惠于结构性调整方案、美元的全球货币地位以及无与伦比的技术创新体系,在1970~2000年这30年间,美国的经济权力稳定增强。然而,很大程度上由于其极易形成“极化”现象的政治体制,美国越来越难以应对它所面临的经济问题。天文数字的政府债务、基础设施建设的严重滞后、日趋严重的收入不平等、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相对滞后的基础教育以及积重难返的制造业衰退,这些都是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难以解决的问题。2007~2009年的金融危机进一步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脆弱及其面对危机的无能为力。尽管危机重重,权力在富人和穷人之间的不平等分配使得这一趋势难以逆转。贫困人口的集体力量并不足以和权贵力量相抗衡,薄弱的阶级意识更进一步影响了美国资本主义长期反弹的前景。从短期来看,美国仍然是世界经济的火车头,并将在一段时期内继续占据全球经济霸主的地位。但放眼未来,美元势必失去其唯一国际储备货币的地位,其世界最大经济体的地位也将为中国所取代,美国经济帝国主义必将终结。
从政治角度而言,作为一位多元主义者,②④Michael Mann,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Conversations with John A. Hall, Oxford: Polity, 2011,p.174、172-173、16-18.曼坚持认为,权力应该在其四种来源之间得到平衡,且在不同社会群体之间得到共享。②但美国的现状是,经济权力日益侵蚀和腐化政治权力。Michae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4: Globalizations, 1945-201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pp.406-415.由于军事帝国主义的失败,美国在国际舞台变得越来越不受欢迎,并逐渐失去盟友和当地支持者。除此之外,两极分化的两党制正在削弱美国的政治权力。2013年,由于民主党和共和党人无法在国会就预算草案达成一致,美国联邦政府被迫“关闭”数星期。这种无谓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倾轧导致多达八十万联邦雇员停薪在家。事实上,1976年以来,美国联邦政府已经由于类似的原因“关闭”了多达18次。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宏观背景,随着东亚国家在地缘政治上的兴起,美国最终将不得不和欧洲以及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共享政治权力。④
从军事角度而言,尽管美国自1945年以来一直是无人能撼动的军事霸主,并将在相当长时间维持这一地位,但其军事权力从越南战争以来持续遭到滥用和误用。2000年以来,美国在中东地区和阿富汗的军事行动更是严重削弱了它的军事力量。美国民众和政治领袖往往对其军事权力过于自信,这导致对战争的目的和作用缺乏现实和清醒的评估。军事行动常常源于政治和军事领袖的强烈的责任感——美国人不仅觉得自己有充当“世界警察”的责任,还觉得有责任将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引入发展中国家。军事行动往往会产生出乎意料的后果,甚至会制造更多的敌人,而这一后果在反恐战争中已得到凸显。不仅如此,反恐战争已经严重削弱了美国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基地组织让美国经济“流血”的目标正在实现。
从意识形态角度而言,美国落入了美国例外论、反国家主义、新自由主义和反智主义的陷阱,这进一步削弱了它解决经济和环境问题的能力。在言辞上,奥巴马政府对这些问题都相当重视,但至今不见实质性进展。除此之外,在国际关系舞台,多边主义正成为主旋律,20国集团以及由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组成的“金砖四国”扮演了日益重要的角色。尽管21世纪出现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可能性不大,但美帝国的全面衰落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六、全球变暖
在曼看来,核武器和全球变暖是两场有可能彻底改变人类文明轨迹的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危机,但由于世界领袖在核武器问题上表现得相当理性和克制,他最为忧心忡忡的还是全球变暖危机。在写作《社会权力的来源》前两卷时,气候变化问题并没有进入曼的视野。但当他将关注点转向20世纪,尤其是20世纪下半叶和21世纪初的前十年时,全球变暖转而成为他的关注重心。在学术界,绝大多数相关领域的专家都相信全球变暖现象的存在,并将人类活动列为主要诱因。John Cook, et al., “Quantifying the Consensus on Anthropogenic Global Warming in the Scientific Literature,” Environmental Research Letters, vol.8, 2013,pp.1-7.
然而,环境危机的有效解决存在一系列障碍。首先,从地理和经济角度来看,气候变迁的影响在全世界分布不均——发达国家和受全球变暖短期影响较小的国家(如热带国家)并没有其他国家同等程度的激励机制。其次,人类容易被眼前利益所吸引,难以为了远期前景而牺牲短期利益。第三,发达国家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基于高二氧化碳排放量的物质与文化生活,甚至部分发展中国家居民也是如此。第四,许多导致全球变暖的人类活动,根源在于资本主义。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对资本主义独立的经济权力加以遏制,尤其是相关经济群体的既得利益,但这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全球变暖不止是一个科学议题,它更是一个政治问题,需要在不同群体的国内政治和不同国家的国际政治间进行妥协。就国内政治而言,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污染源,但其政治体制以及意识形态方面的教条使得任何实质性减排二氧化碳的议案都难以通过。美国人均温室气体的排放量高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但环境问题已经遭到了政治考量的“劫持”。就全球政治而言,应对全球变暖问题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合作,但政治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民族国家的“铁笼”,这给全球共识增添了额外的难度。
对于环境危机的彻底解决,曼持悲观态度。因为它需要国际社会在相当高的层次上形成共识,进行合作,而这种共识与合作并无先例;而且,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这方面的分歧正在加大,而不是缩小。曼指出:“作为最低要求,除非美国、欧洲和‘金砖四国采取一致措施,进行有效减排,灾难难以避免。”Michael Mann, Power in the 21st Century: Conversations with John A. Hall, Oxford: Polity, 2011, p.152.曼的预测十分悲观:只有一场全球性环境大劫难才能成为转折点,迫使人类合力减弱资本主义与民族国家的力量,以解决全球变暖问题。换言之,人类创造物质财富的成功很可能最终给人类社会带来人为的灾难。
七、结语
曼近十年的研究大大推进了批判社会学,其原因不仅在于他所分析的当代议题的广度和重要性,更在于他从历史维度分析当代资本世界的能力。曼令人印象深刻地利用相对简洁但分析力极强的IEMP模型——意识形态、经济、军事与政治这四种不同的权力来源——对复杂的当代世界做出了解释,分析了它的历史演化,并在宏观制度之间建立起了联系。他的研究表现出了对人类的苦难和解放的深刻关注,并展现了批判社会学的核心价值:自由、平等、公正、聚合和多元化。
当然,曼的具体观点和论证不无值得商榷之处。除了上文提到的几处,我们还可以提出一系列质疑。例如,科技在当代社会越来越具有独立的力量,它是否正成为权力的第五个来源?随着茶党运动的兴起以及共和党连续几次总统大选的失利,美国的右翼力量是否如曼所描述的那么聚合?环境保护是否真的如曼所述,已成为一种完整的意识形态(total ideology)?环境危机是否真的不可救药?更为重要的是,对于中国自1970年代末期以来的持续崛起,曼并没有提出系统的、富有新意且令人信服的解释。但不管如何,曼在批判社会学方面的成就值得我们高度关注。尤其是,曼不仅对当代社会的最重要议题做了系统的、直言不讳的阐述,更运用自己深厚的历史知识,赋予批判社会学以独特的历史维度,从而完美地展现了米尔斯所提倡的“社会学的想象”。历史学大师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对《社会权力的来源》(第一卷)曾有如下评价:“任何对《社会权力的来源》的批评都必将是小人物仰望大师时所挑出的小刺。”Perry Anderson, “Michael Manns Sociology of Power,” in A Zone of Engagement, by Perry Anderson, London: Verso, 1992, p.86.这一评价同样适用于本文所提到的曼的其他研究。批判社会学界应当欢迎这位卓有成就的大师,并深入研究他的百科全书式的著作。
作者单位: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