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情并茂唱川剧

2014-04-29 03:53王国平
青年作家 2014年8期
关键词:南师川剧老师

[一]

2012年7月3日。

午饭时,遇见了前来看望南师的史濟洋、史济锽姐弟,二位老人都是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的父亲正是国民党名将史久光(1885—1962),史将军字寻白,江苏溧阳人。以军事哲学名家,蜚声现代。先后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日本炮工专门学校,1911年中兵学进士。武昌起义成功后,曾任江浙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孙中山大总统府作战局局长兼参谋本部第一局局长、袁世凯政府兵学司首任司长、黎元洪政府总统府高级参谋、军事咨议、国务院秘书帮办、要塞炮兵学校校长等职,获授中将。

南师曾对我们说:“民国时期有两个真正称得上军事家的人,一个是蒋百里,另一位就是史久光。了不得啊!”

早在1970年,史济洋就开始听南师讲课。

33年后,我和史济洋坐在餐厅一角,听她讲南师的故事。

史济洋深情地回忆道:“那时候家父已过世,南老师说蒋百里的传记已经出来,你父亲的还没出,你们应该出来。当时,父亲的遗稿七零八落,有的被火烧了,有的被淹水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弟弟就跟弟媳妇一张一张地裱起来。裱好以后我弟弟就拿来找我,他说:‘四姐,我拿去十家印刷厂,人家不帮我们印,他说你可不可以问问南老师有没有办法?”

史济洋记得,南师当时准备请他们姐弟俩到一个西餐馆吃饭,她就对弟弟说:“你把书稿捆起来,我们去见南老师。”南师就抽了一天,从早到晚把所有的遗稿看完了,看完他就跟史济洋讲一句话:“你父亲的东西非常有价值,很值得编译出来。”史济洋说:“老师,那怎么编呢?”南师说:“我给你想办法。”然后南师就请孙毓芹先生逐字逐字地每一句看、每一句仔细读。这样读完一遍后,就重新编排。

史济洋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才接着说:“我们那个时候有个东西精华协会,南老师是会长,他挑选了一些文学修养非常好的帮忙校对,因为父亲的东西是文言写的,而且字很潦草,请了一个草书的专家指导我们,那个草书的诗词歌赋我来抄。孙公(孙毓芹)为人真好,也是南老师非常好的学生,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他就指导我这个草字是什么什么,我每天晚上抄。抄好了以后拿去排版,这样搞了三年,刚好赶上我父亲十周年,把书印出来,书名是《史久光先生遗著》。书印出来以后,老师当时还找了许多人,国防部有很多人是我父亲在陆军大学将官班的学生,他们那个时候已经在国防部工作,有的在编译书籍,老师把这些学生找来,还有一个也是常常听老师课,也是父亲的学生,叫安矜群,他那个时候是辅仁大学的教官,老师是辅仁大学教授,但是他这个教官喜欢老师讲的东西,老师一要讲课,他就跟学生来听,老师就和他熟了。找的人还有刘仲平,也是跟他同期的同学。后来还有曾任台湾‘国防部长的郝伯村。”

史济洋递给我两大本书,书名是《廿世纪军事理论》,我一边翻书,一边听她继续讲:“你看到的是第二版,老师写的书名是《史久光的军事哲学》,第二版是前两年我从美国回来,老师问我:‘你父亲的书现在还有没有?我说:‘没有了,送完了。他说:‘不行不行,要再版。老师就鼓励再版,全部重新再编译过,这个时候就请老古(文化事业公司),老古的人一看就说:‘这个书这么深,我们没有印过这么深的书。后来我就打电话告诉老师,老师就讲,这个书非常有价值,你们想办法印出来。现在终于印出来了。

[二]

晚饭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话。

无意中大家说到了一个话题:英雄!

南师说:“我为什么不想当英雄呢?那是因为我看了川剧之后就不想当了,我才明白了什么叫英雄!”南师突然兴起,与我们谈到了川剧,并兴致勃勃地当了一回“票友”,为我们即兴演唱了几段70年前他在川居留时听过的川剧段子,南师一口 “川腔”又把我们的思绪带回到了锣鼓声声的川剧舞台上。

1940年代,是川剧发展的一个黄金时代,成都当时有“三庆会”“进化社”“永乐班”“泰洪班”等名剧团,涌现出了阳友鹤、康芷林、萧楷成、周慕莲、浣花仙、静环、张惠霞、许倩云等著名川剧艺术家,真正是名班云集、名角荟萃。南师在四川十年的日子里,有时会去成都的几个剧场听川戏。

南师说,川剧语言之幽默,充分体现了四川人的诙谐风趣与他们的人生哲学观。他说有一回去看戏,演的是三个山大王。

第一个山大王一登场,在锣鼓喧天后的开场白中,先不说自己劫富济贫的英勇事迹,而是直接幽默起来了,“他是怎么幽默的呢?”于是,南师模仿山大王声情并茂地唱道:

独坐深山闷悠悠,

两眼盯着帽儿头。

若要孤家愁眉展,

除非是——

然后,南师跟着帮腔:“除非是——豆花拌酱油。”他说:“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么才能让我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酱油就行了。”他怕同座的人不懂四川话“帽儿头”是什么意思,就解释道,帽儿头就是大碗的白米饭,堆得冒尖的那种,像给碗戴了顶帽子一样,一般的冒尖还不行,要冒到鼻尖下的那种。

南师又说,然后在一阵锣鼓喧天中,戏台上出来第二位山大王,威风得很啊,吹胡子瞪眼,也来了一段唱。说着,南师微闭双眼,字正腔圆地唱道:

小子的力量大如天,

纸糊的灯笼打得穿。

开箱的豆腐打得烂,

打不烂的——

“打不烂的是什么呢?你们可能猜不到。”南师说道,然后“唰”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握拳作打状,右手握拳高过头顶,左手握拳护在胸前,双目精光四射,直视前方,异常陶醉地帮腔接道:“打不烂的——除非是豆腐干。”呵呵呵,把我笑安逸了,我恍然大悟到四川人的幽默哲学观,什么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称帝称王,真正原始的人生意义,第一是为了吃饭,所以伟大的本领和成就,不过是“纸糊的灯笼打得穿”而已。一个自诩盖世无双的绿林好汉,啥子都能打烂,居然打不烂一块豆腐干,这个牛吹得太大了吧!听者都哈哈大笑起来。

[三]

南師还回忆起了他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中听川剧的往事。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秋天,南先生和恩师袁焕仙在山上参禅。袁焕仙不仅是一代佛门宗匠,而且热爱文学和戏剧,虽然参与军政多年,然而才情不凡,他以《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故事为原型,写了个川剧剧本《醉后之光》,豪气干云,文采斐然。

南师说,当时灌县有个老先生名叫师竹君,是当地耆宿,民国四年(公元1915年),曾和申介屏、官玉章、贾克卿、袁焕仙等一起参加反对袁世凯的“护国战争”。回灌县后当了县城里袍哥的舵把子,在南街开设了灌县最早的一个公堂(川剧堂子)“石公堂”,远近闻名,甚至名播成都府,师竹君常在锣鼓喧天中唱川戏唱得不亦乐乎,也常去灵岩山与袁焕仙、南怀瑾相会。

某日,袁焕仙在灵岩寺中摆设素筵,师竹君在川剧的锣鼓声中,把酒临风,慷慨悲歌,击节演唱《醉后之光》:“开大步,迈出了天王宝殿,三门外,铺遍了锦绣江山。碧澄澄,江天高,晴空如练,风洒洒,过桥西,夹道楩楠。近溪头,水清浅,游鱼出现,池塘内,浮睡鸭,交颈而眠。望广陌田畴片片,耸高林,红叶翩翩,木落惊秋鹰眼乱,猿猴戏树打秋千。行上了山垭越岩畔,衰草如茵,石若盘,就盘石放下了身心一片……”师竹君虽已73岁,然而其唱腔潇洒清逸,音绕屋梁,抑扬开合,各尽其韵。据南师回忆,当时他和杨光岱、释通宽等听得“如醉如痴,如万壑鸣风,如银河泻影,如游钧天,如一切,总如而总不如。”

忆及70年前的旧事,南师忍不住击桌而唱了起来:佛座拈花余贝叶,樽前含笑看人头(哇)。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西风黄叶交乱,等闲吹过了十二栏杆……

此刻,虽然没有锣鼓伴奏,虽然没有唱者帮腔,但是南师却已经陶醉在袁老师《醉后之光》的川剧韵律里,他轻闭双眼,面带微笑,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唱道:“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啊,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啊。”众人也沉醉在南师苍凉慷慨的川剧唱腔里,默不作声,生怕打断了他长长的思绪……

“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成了南先生对于恩师袁焕仙先生所作的川剧《醉后之光》的名句,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作者简介]王国平,国学大师南怀瑾生前唯一指定传记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省委员会委员;作品曾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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