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消夏录

2014-04-29 03:53唐毅
青年作家 2014年8期
关键词:青城山青城道教

[一]

在成都居住的十年间,我曾两次到过青城山,都是稍作停留,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而且都不是夏天,记忆中只有一笼翡翠般的浓荫的轮廓。

今年五月,友人约我去山中消夏,所有的旅行计划被“自驾游”的随意性打乱了,鬼使神差,一行人竟然驶向了青城山。

青城山是我国著名的道教圣地,面对“八百里青城”,我一直走不出先人已有的定论,那就是“青城天下幽”的说法。说真的,幽静的地方可就多了,人迹罕至的峡谷,树阴蔽日的小径,还有月光下的竹林……而“幽甲天下”之誉,会不会像现在有的景区一样名不符实呢?

不过,车抵青城山下,从炎热到清凉,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像是突然换了季节。大家对青城頓时有了好感,便打定主意,要在这里住上几天。

以前常听人说,此山层峦叠嶂,林海莽莽,四季葱茏,青翠欲滴,状如城郭,故名青城。也许,中国的名山大川还少有这样命名的。当我们住进后山的农家,放眼朝山上一望,才知道这个名字确实取得不错,如果不是因为名气太大,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知道,我也会认为青城是一座城,不会想到是一座山。

山中的农家,早已不是想象中的茅屋竹篱,一色的仿古建筑,客房则是现代都市宾馆的标准,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根据景区规定,他们可以自由接待,负责客人的一日三餐,价钱也不贵。

可是,通过三四十个小时的休整,同行的朋友身心已宁,便要打道回府了。

这时,我却很不想离开。好不容易走进这座曾经擦肩而过的青城,除了陪朋友谈天、消闲,对于我想了解的,还一无所获,怎么能够就这样告别了呢。所以,把他们送上车后,我却独自留了下来。

对此,我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能说,我与青城之间,冥冥之中,似乎有过一个什么约定。就像许多曾对此山一见钟情的读书人一样,“自为青城客,不唾青城地。”我想,杜甫当年如此留恋这里,同我目前这种心情大致不差吧。

我素来对一些富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民间传说倍感兴趣,因为这可以为我们解读一座名山提供许多信息。青城山作为中国道教的发源地,其名之天下,同道教在中国的兴盛是不无关系的。

相传,道教创始人张陵是东汉末年沛国(今江苏丰县)人,系汉代谋臣张良第四代孙,是什么原因使这位名宦之后跋涉千里入川,来到青城?熟悉张良的人恐怕会从他的行迹中看出一点中国道教的端倪,张良帮助刘邦夺取天下使用的一些计谋,有的已近方士之术,就如鲁迅评诸葛亮所说的“近妖”。因此,说道教创始人是张良之后,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张陵在青城山创立了道教,使之成为中国道教的圣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对青城山的贡献,是在自然风光的基础上又为其增添了厚重的人文色彩。

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青城山正是这样,有了道教始祖在此,更兼山色幽翠,而后人的诸多题刻,更是翠色也掩不住的人文之光。

[二]

我所寄住的农家在山后的金鞭岩下,农家的主人王先生很厚道,我每天只需付他30元食宿费用,照顾却是无微不至。他见我总是一早出去,将午归来,或饮茶、或读书、或在纸上写写画画。每一次他们都会问我感受如何?山景是否好看?

我的回答通常很简单,都是说好。闲谈中,他们也会给我讲一些与青城有关的传说,比如屋后的山岩为什么叫做金鞭岩。据他们讲,是因为当年赵公元帅的金鞭掉在这里了,所以每当阳光照耀,岩石便发出金光,像一根鞭子横在那里。

金鞭岩高约千寻,长约十里,岩顶植被丰厚,而那几尊裸露的峭岩,也让幽甲天下的青城山多了一点阳刚之气。

看来,在佛教尚未传入中土的时候,道教作为东方神秘文化的精粹,一统天下,所有神奇的传说多是与之有关的,一部《封神演义》,把一个教派的兴旺尊荣推向了极致。

而张陵最大的贡献,就是把老子的哲学演绎成为神学。一门学科一旦有了它的宗教意义,就会有信众,其宗教领袖被神化,是很自然的事。因其创立了道教,又被叫作张道陵,据说他活了112岁,而后“飞升”成仙,道教称之为得道,因此被尊为天师。

但我似乎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江西龙虎山也有张天师遗迹,据说龙虎山也是道教圣地。张陵是先到的青城山还是龙虎山?现在是各说不一。但说他羽化于此,倒是没什么争议。后来,张陵四世孙张盛后裔在龙虎山建天师府后,历代天师均要到青城山朝祖。所以,青城山既是道教发源地,当然也就是道教圣地了。

在中国民间,斩妖降魔的张天师可以说家喻户晓。

传说青城山曾是一片荒山,为一魔君所占,附近百姓听说张陵很会降魔,便请了他来。可魔君并不好对付,他一会儿变成岩石、一会儿变成美女,同张陵玩起了捉迷藏。为了降魔,张陵曾一剑将岩石劈成三截,几乎用尽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在道符也不管事的情况下,把手里的笔倾力而掷,将山岩掷出了一道深谷,才把魔君降伏,至今,降魔石、掷笔槽都还在,可我却只能把这些当做附会与传说。

不管是传说附会,还是造化无穷,青城山能够彰著于世,与张天师在此创教关系不可谓不大。当然,青城山自身的魅力也不容忽略,单是三十六峰、一百零八景,就足以让人叹为观止了。

在东汉时期,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还不太高,人类的精神领地尚是一片空白,道教所阐释的一些神秘现象,似乎“说清楚了”人类对大自然包括人类自身一些不解的疑问,就连贵为人君的帝王也对此深信不疑,寻求长生不老,道教之成为国教,就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道士除了驱鬼降魔,还会炼丹。据说丹丸炼成,服后即可飞升成仙,可事实证明,事与愿违,但其执著的追求,却在客观上成了古代化学的先导,也成为中国古代医药学的重要内容之一。

不可否认,道教有俗的一面,但也有雅的一面,像子牙在渭水垂钓就很美,特别是莲花化身的哪吒,其想象之瑰丽,并不比今天的科幻小说逊色。

俗世所传的道教自有其奇诡处,发展到后来,同道家的哲学思想已经全然不是一回事了,但其亲近自然、清静无为的精神还在,青城山的风景便印证了这一点。

我一直有一种疑惑,宗教的力量为什么会如此强大?一座景色绝佳的地方被占用,没有朝廷或政府的许可恐怕是不行的。我总是在想,如果道教没有青城山作为其发源地,道教会是什么样子?我想象不出来。如果青城山没有道教在此创教、建观、留题,青城山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同样想象不出来。

[三]

其实,消夏的目的,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避暑。但“此消彼长”,在“消”的过程中,青城山却能让人慢慢体味。道家讲求“清静无为”,其“天人合一、大象无形、道法自然”的人生哲学,影响至为深远。

我从来都是把“道”与“术”严格区分开了的,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一个教派本真的东西。

这使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一期电视节目,介绍成都附近一所大学有一位青年教师,戴眼镜、着长衫,一派“五四”青年打扮,还带了两位女弟子,装束却有点像道姑,读的是线装书,师生间的交流也是半文半白的,似乎有点像表演。

可这位教师对着镜头讲的一番话,却使我有所感触,他自称是代表儒家学派的,他说,道士有道袍,僧人有袈裟,儒家除了读书,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他便把目光停留在颇有几分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长衫上,这种承继传统的方式在许多人看来,已经有点像行为艺术了。

不过,我看这位教师面容清秀,一副眼镜,一袭长衫,倒也不失儒雅。

据有关资料介绍,佛教与道教曾在青城山的归属上有过一次讼争,而且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去了,唐玄宗还就此下过一道诏书,裁定“观还道家,寺依山外”,如今,诏书还刻在山中,见证着“三教同流”不太和谐的一面。

很多人可能有一种错觉,觉得佛教的信众比道教可能更为广泛,我倒是觉得除信奉已经很中国化的观音,道教在中国广大的农村可能更为盛行。我对道教最初的认识可能与乡下的巫师驱鬼,还有丧事中举办的道场。看那些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道士画符,真可谓笔走龙蛇,虽然不认识,但不得不感叹一支笔在他们手中是何等巧妙灵动、得心应手,那便是我孩提时读得最多的“书法作品”。

我曾经说过,若干年后,毛笔也许只有书法家才会使用的书写工具。现在看来,这话并不一定正确,因为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那些道教在乡间的从业人员同样也会使用。如果再大胆一点设想,以青城岩壁留下的符咒为证,中国书法的草书也有可能受过道教的影响呢。就连唐玄宗的手诏,也是行草兼融,圆润飘逸,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青城山还被誉为一座书法宝库,众多的题刻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座名山历史文化的厚重,随便说到一个,那都是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远如唐代的杜甫、岑参,近如民国时期的于右任、冯玉祥。一路看上去,还会发现上清宫的匾额竟出自蒋介石先生之手,这三个楷体大字写得一丝不苟,近似欧体,是我见过蒋先生众多留题中写得最好的一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郑板桥为青城山天师洞饭堂所写的一副楹联:

扫来竹叶烹茶叶,

劈碎松根煮菜根。

除了保持他融会百家的“板桥体”风格外,内容也很朴素。我在这里流连许久,从书法到文字,似有所感。

偶一抬头,才发现自己已临彭祖峰了。刻在崖壁上“天下第五名山”几个巨字,书法遒劲有力。细细一想,青城山还算谦虚,作为道教发源地,竟然没有标榜第一,一个天下第五,让青城的山色、高峰、溪桥、流水,显得格外平适,顿生亲切之感。

[四]

在青城山居住的这段日子,我确实没感到什么暑意,时不时一阵小雨,把刚刚热起来的天气又赶跑了。有雨好是好,对于旅行总是不太方便,使人不得不在满目青翠里望雨兴叹。

小时候听人讲过,站在某座山顶,分明是晴好天气,说话的声音大一点,马上就会下雨,觉得很奇。青城是否这样,我没试过。但两次路过,此次进驻,青城的雨给我的印象的确是深刻的。

青城的雨不大,把路面打湿,把树叶打湿,可见山色更翠。或许,“青城天下幽”与其雨水也是不无关系的。

天气阴凉的时候,住在这样一个农家院子里,倒是可以仿《阅微草堂笔记》,写一些短篇的灵异小说。

青城山当然多的是灵异传说,但我不想让读者陪我去听过多降妖之类的故事,而是如何挖掘一座名山与众不同的文化内涵。

同样是在上清宫,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前有一小匾,题为“张大千旧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张大千应是四川内江人,在青城绝顶,怎么会有他的一个旧居出现呢?

原来,张大千曾携带家眷在此客居过两年,他所借住的小院,理所当然成为其旧居(之一)了。

两年是一个不算短暂的时间,作为中国现代画坛的一代宗师,如此近距离、长时间解读一座名山,在此创作的上千画作中,青城山的风光和道教思想给了他怎样的影响?或许,这方面的研究尚属空白。

隐约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过张大千在青城山还植有一片梅林,梅林在哪里,我问一位道士,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有点遗憾,望望青城漫山遍野的绿,想想如果那片梅林還在,景色一定不错。

行走在青城山中,除了能时时感到幽静、幽深、幽远的意境,还能够感受到神秘文化的气息,一座名山有一座名山的文化,从《聊斋》《搜神记》《东坡志林》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意识到,道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至为深远,乃至于有人说,离开道教,中国古典文学将很难解释,想想也还有点道理。

宗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作为一种神秘现象,代代相传,从而有了深厚的文化积累。我想,东汉末年的青城山,人文景观肯定远不如现在这样丰富吧。对于飞升之说,我们大可以略过,但肯定有过那么一位名叫张陵的先人,耽于青城的自然风光,在此结庐传教。

山居数日,青城三十六峰、一百零八景虽未一一领略,但已去过大半,无处不在的幽深与幽静,让我领略到了这座名山独特的魅力。

傍晚我才发现,小院一角放着几盆兰草。王先生告诉我,这些兰,原来就生长在青城山的坡地或崖上,都是野生的。这让我又感惋惜,惋惜没有在青城遇见一棵野生的兰,不过,就是遇见了,我也未必认得出来。

明天一早就要回去,要想亲手采挖一株野生的青城兰已不可能。但想想我在青城几日,过得还算愉快,知道凡事不能太圆满,带着一点遗憾也好,至少以后还可以再来。

[作者简介]唐毅,生于1964年4月,四川仁寿县人。现供职于遂宁日报报业集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一切很美》、散文集《崇丽之城》、长篇小说《荷花塘》《做官》等多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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