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的困惑与魏晋艺术精神的生成

2014-04-29 13:44何书岚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5期
关键词:认同士人

摘 要:关于魏晋艺术精神的研究成果已甚繁富,郭世轩教授借助“认同”理论来探讨魏晋艺术精神的起源与发展历程,勾勒出先秦两汉直至魏晋以来士人的心史历程,深入研究了士人群体由张扬到压抑、入世到高蹈的价值追求之转变经历。这种研究思路,关注到士人心灵与灵魂的层次,颇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魏晋艺术精神;士人;认同

作者简介:何书岚(1978-),男,湖南邵东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文论。

[中图分类号]: 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35--02

郭世轩教授的《魏晋艺术精神研究》(黄山书社,2011,以下简称郭著)一书,借助“认同”理论来探讨魏晋艺术精神之源起与发展历程,勾勒了一幅先秦两汉直至魏晋以来士人的心史图像,可谓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认同”理论本属于社会学、心理学范围,是指“个体在确认某个较为固定、较为理想的价值目标之后,通过实践或认识使自我或自己所承担的身份向该目标靠近乃至趋同的一种运动状态或努力认知过程”,[1](P27)价值目标的差异,将直接影响到努力趋同的方向差异,从而表现为不同的生命形态。郭著从“认同”的角度研究魏晋艺术精神之生成过程,对先秦两汉直至魏晋士人的不同生命形态和心曲隐衷,做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大致说来,郭著给我们描绘出士人从秦汉时期归心一统而求经世济民,最后到汉末乱政,士人失落,开始从政治关怀转向远祸全身、逍遥高蹈的过程。中国文化蕴藏的艺术精神,就在这一过程中由涓涓细流汇成魏晋风度的洋洋大观。在这一过程中,关键因素是士人“自我”的定位和认同。

先秦诸子以儒道二家的影响最为深远。儒家讲经世,道家主逍遥,这实际上代表了人心的一体两面:道德与艺术。儒家虽然重道德,但孔子本人却体现出极佳的艺术修养,郭著对此有明确认识,如指出孔子“是一个富有生活情趣和审美气质的人”,这种审美气质“集中体现在对诗、乐的爱好与对山水之乐的神往上” [1](P91),正是孔子的山水之乐与道家对自然之美的肯定相契合,表明“儒、道两家仍然是人生世相不可截然分割的有机统一体”。[1](P92)从艺术精神的角度说,儒道二家都不同程度地打开了艺术之流的源头。道家固然激发了后人追求艺术化人生境界的兴趣,儒家同样支持人生的艺术化。这就使得秦汉以后的士人,在立身处世之际,选择经世之学还是逍遥游放,有了转换的自由。士人究竟认同社会秩序、伦理纲常,还是选择逍遥高蹈、远祸全身,都有其合理意义。

汉代以来,明智的统治者已经注意到争取士人支持的重要性。刘邦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就已经有意识地纠暴秦之弊,比如他西入关的过程中,令军队“所过毋得掳掠” [2](P20),入关之后,“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吏民皆按堵如故。” [2](P23)这个法令的发布,无论主观上刘邦是否仁民爱物,客观上都起到了缓解民众疾苦的作用。正惟如此,刘邦才能获得士人的支持。汉朝建立后,刘邦下诏云:“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 [2](P71)此诏意在尊显天下人才,所谓与贤明之士共治天下。儒家传统本有“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思想,刘邦的尊显贤人与儒家传统思想一拍即合,由此汉朝获得了士人的支持。生当这种社会政治环境,士人对汉家天下产生认同感,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在尊显贤士的同时,专制皇权也将无形的威严强加于士人。当刘邦自信地说出“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的话时,一方面固然是尊显贤人,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尊显贤人的关键在“吾”,即皇帝,而不在贤人本身。对士人而言,儒家传统思想主张“古之学者为己”(《论语·宪问》)、“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孟子·告子上》),“为己”和“修天爵”,指成就自身,即道统传承的关键在士人自身,有道则有尊严,无道则无尊严;但在皇权面前,却变成了有权则有尊严,无权则无尊严。只要皇权存在一天,这个基本矛盾就不会消失。所以不管刘邦们怎样表现出对贤人的尊显意识,他都有一个必然的限度,士人的“自我”无可避免地要打一个折扣。这个折扣的多少,视刘邦们的胸襟气度而定。这是秦汉以来士人认同过程中最大的痛苦之源。郭著对这种情况认识最为明晰。书中第二、三章集中分析兩汉时期士人与政权之间的矛盾与痛苦心理,结合史料记载,勾勒士人立身处世的轨迹,笔触探入其心理深处,论述过程颇为精彩。比如分析贾谊的初衷与归宿之反差,指出贾谊是汉初“一个注意德行修养、辅佐明君治国平天下的努力践行者” [1](P166),其《陈政事疏》是“一篇治安的旷世文章” [1](P164)。但他却不能受容于朝廷。汉文帝有意疏远贾谊,不用其议。贾谊后来抑郁而终,与不得文帝重任、宏图抱负不得施展未尝无关。再如董仲舒以“天人三策”而闻名于武帝朝。董仲舒认为,在汉承秦弊的前提下,非彻底改变秦之暴政、重新树立合乎社会民生之基本需求的常道,不足以言治平。这个“常道”就是“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 [2](P2505),也就是儒家常讲的先王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因此董仲舒主张“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2](P2523),也就是著名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的本意在尊儒术、广教化而为现实政治奠定道德的社会心理基础,这也是儒者应有的胸怀。但董仲舒面对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的进言能否被采纳,又如何落实、落实到什么程度,是由皇帝决定的。汉武帝是一个聪明的皇帝,他知道该采纳什么、采纳到何种程度:以维护、巩固皇权为前提,而绝不是无条件地尊显。正如郭著指出的:“百家,是罢而不黜;儒术,是独而虚尊。” [1](P192)“虚尊”二字,可谓一针见血,道出了儒学和贤士在专制皇权之架构中的真实状况。汉宣帝把这种状况说得更直白:“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2](P277)大一统的皇权专制制度,与产生儒家思想的“周政”完全是不同的路子,因此董仲舒等儒家士人的“先王之道”在专制皇权的环境中是行不通的。

士人以道统自任的心理和专制皇权对士人的态度,使得士人的“自我”形成士人话语和官方话语两个版本。士人希望现实政治践行先王之道,皇帝则希望士人成为现实政治的得力助手。在矛盾的张力中,士人之“自我”被撕扯成不完整的存在物。郭著花了很多工夫勾勒出一幅专制皇权下士人“自我”形象被撕裂、认同发生障碍的图景。从贾谊、董仲舒,到刘向、扬雄,再到东汉桓谭、张衡等一系列士人,尽管这些人物的生命形态不尽相同,但面对专制皇权,他们徒叹奈何。然而,士人“自我”认同的被撕裂的状况,正是艺术精神渐次成形,最终汇成魏晋之大观的关键。郭著研究的重心,正在这里。

郭著认为,东汉以来,士人的认同意识进一步向割裂、分化的方向发展。东汉初期的桓谭“遍习《五经》,皆诂训大义,不为章句” [3](P955),是有得于《五经》大义的。但奇怪的是在光武时期,桓谭却屡次言事失旨。盖光武帝好谶纬之学,桓谭则据儒家经典“极言谶之非经”,由此触怒光武帝,被斥为“桓谭非圣无法” [3](P961),几遭不测。光武帝的这个斥责非常值得玩味。“非圣无法”的讲法,意味着在专制帝王心目中,自有一个“圣”、“法”,帝王是以他自己心目中的“圣”“法”来衡量天下士人的。但从士人的角度来看,“圣”“法”却另有真相、真意,它是历代圣贤心血结晶,不是为虎作伥的工具。但在“‘权力即真理的皇家话语霸权”面前,士人的“尊严与不屈终于毁于一旦” [1](P279),桓谭被斥后贬为六安郡丞,“意忽忽不乐,道病卒”[3](P961)。这是带有悲剧性命运之士人的代表。

至东汉中后期,士人的“自我”认同显得更为随意,对政权的离心力在逐渐加强。郭著分析和帝到质帝时期的政治状况后指出,朝纲不振的政治形势直接导致了士人自保意识的加强和皇家天下意识的淡漠。比如张衡也批评谶纬之学,认为“图谶虚妄,非圣人之法” [3](P1911),但这种批评并没有取得什么实效。张衡亦心忧天下,但朝政日非,士人只有钳口避祸才是出路,《后汉书》本传载:“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议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 [3](P1914)皇帝似乎亦知朝政日非,故向张衡咨访;张衡虽有心匡正,但在宦官的威胁面前,不敢直言,敷衍一番罢了。东汉中后期的宦官专权,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但实际上无论皇帝独揽大权还是宦官专权,都轮不到士人为天下国家摅肝沥胆。张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考虑存身保家之计,他的《思玄赋》就是表达困惑求索以图身的思想感情,赋末“系曰”云:“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祗怀忧。愿得远度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超逾腾跃绝世俗,飃飖神举逞所欲。” [3](P1938)河清难俟,空怀天下之忧又有何益?张衡倾向于远度自娱,乃不得已的选择。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选择中包含的“腾跃绝俗”、“飃飖神举”已然透出魏晋玄学超迈世俗、游仙高蹈的消息。而在大致同时的马融身上,“儒学彻底为名利所污,为随心所欲所取代,成为贪生怕死、贵生取容、屈己干媚、狗苟蝇营的谋生工具和沽名钓誉的手段” [1](P323),马融是士人“自我”认同发生大困惑、大混乱之际背离儒家精神和立场的典型例子,但同时却也正好“看到魏晋清谈放达甚至放荡的身影”。[1](P323)郭著对张衡和马融的分析,最能够说明,魏晋艺术精神之形成,是和士人“自我”认同的转向紧密相连的:士人越是不能在儒家正统观念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自我认同越是被现实政治环境粗暴干涉、扭曲甚至割裂,就越容易背离儒家经世济民的轨道而滑入道家避世全身的路子。及至汉末乱世,如荀彧者,盡管也有匡复汉室的抱负,但曹操实际上是要取代汉室,其“唯才是举”不过是要选拔能为曹氏集团服务的人才;荀彧被赐死,寓意着士人家国天下的抱负在争权夺利的割据环境下完全破灭。士人只剩下逍遥高蹈、贵生惜命一条路好走了。魏晋艺术精神在经历漫长的导源、涓涓细流之后,终于喷薄而出,成为乱世中士人安身处世的一种生存姿态。

郭著借助“认同”理论,分析先秦诸子以来士人对“自我”的定位与认同情况,由此勾勒出魏晋艺术精神之形成过程,这种研究思路是颇具新意的。郭著引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语:“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 [1](P31)也就是说,关注到心理与灵魂的层次,这是文学研究应有的深度。孟子讲“知人”、“尚友”,“知”者贵在知“心”,惟有知“心”,才能“尚友古之人”,也才能拓展研究者的生命广度与深度。从这个角度看,郭著探讨魏晋艺术精神形成过程中士人的心路历程,可谓一箭双雕,收获当是颇丰的。

参考文献:

[1]郭世轩著. 《魏晋艺术精神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1

[2]班固撰 颜师古注. 《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3]范晔撰 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徐复观著.《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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