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草

2014-04-29 00:44北田薄冰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2期
关键词:薄冰母亲

作者简介:胡蕾,女,1988年11月13日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现于上智大学全球研究研究生院攻读日本研究硕士,专攻日本文学。研究领域包括了明治时期的女性作家,性别研究(gender studies),明治时期的文学结社及尾崎红叶。所在院校为上智大学,地址為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纪尾井町7-1上智大学四谷校区,邮编为〒102-8554。

中文版序

北田薄冰(1876-1900)

在日本文学的研究领域里,十九世纪的最后十年一直被誉为明治时期(1868-1912)女性作家的黄金时代。在这短短的十年里,樋口一叶(1872-1896)因为《十三夜》《比肩》等作品被文坛熟知;若松贱子(1864-1896)和森鸥外的妹妹小金井喜美子(1871-1956)也因其各自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被世间歌颂;而北田薄冰(1876-1900)的作品,也渐渐地同当时当红的砚友社1男性作家的作品一起,出现在各大杂志的小说专栏上。

北田贵子(薄冰)1894年3月14日出生于大阪。作为一位律师家庭出生的小姐,贵子和当时其他名门望族的女子一样,十七岁便进了大学,在“芝英语文学专门学舍”攻读英美文学。而就在她入学期间,《近江新报》刊登了她的处女作《三个寡妇》(1892)。由于该作品被认为模仿了砚友社创始人尾崎红叶(1869-1903)的小说《夏瘦》(1890),经过贵子父亲的引见,当时年仅十七岁的贵子不仅见到了红即一时的红叶本人,还顺利的成为了他的首席女弟子,从红叶那里得到了“薄冰”这个笔名,从此和砚友社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十七岁出道到二十四岁因肺结核不幸过世,短短七年之间薄冰陆陆续续发表了共34篇文学作品,其中的11篇被刊载于当时文坛极具影响力的杂志《文艺俱乐部》。

可惜的是,可能是因为薄水身为作家短暂的一生和她为人低调的性格,虽然她的名字曾和樋口一叶齐名,和一叶同被誉为明治时期的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但自薄水过世以来,日本和欧美学界鲜少有人注意到北田薄冰的存在。然而,作为一名善于描写人情事态,关心社会问题和女性地位的作者,薄水的作品被日本著名学者伊狩章认为是对当时砚友社文学精神的体现和发扬,同时也代表了一名“闺秀作家”在摒弃了性别差异,社会偏见之后,作为一名独立的作家对当时文坛的影响。这一点,和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女性作家对华语文坛的影响几乎不谋而合。

阅读《浮草》

《浮草》描述了明治维新以后(1868),以艺妓为职业谋生的女子小糸的一生。身为孤儿的小糸本应默默无闻地度过平淡的一生,然而由于养母的收养和悉心照顾,小糸不仅如愿以偿的成了东京著名花街“柳桥”当红的艺妓之一,享受无限风光,还在红极一时之时下嫁于当地有名的士绅御前,成了他的首席夫人。可好景不长。随着小糸和御前婚姻的破裂,小糸很快和御前的马夫久治私奔,并在穷困潦倒之际被久治无情的抛弃,在万念俱灰之下回到了柳桥重拾旧业。整篇故事以小糸所属的茶屋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小糸继而离开柳桥成为旅行艺妓四海为家而告终,全文约莫5000字,从篇幅和内容上来看都可以算是一部上乘的小品文。

从小说的标题来看,“浮草”泛指漂浮于湖泊表面的浮萍。然而因为浮萍的生活习性看起来居无定所随波逐流,该词语在江户末期和明治初期还被坊间用来指代艺妓的一生。根据成岛柳北在《柳桥新史》中的记载,作为江户幕府认可的少数女性可以从事的职业之一,艺妓是一种极不稳定的工作。如同断梗飘萍的浮萍一般,身为艺妓,无论她是最上层的花魁还是最下层的端茶艺妓,一旦她被相好的男性恩客厌倦,她便不得不开始找寻新的工作场所和新的客人。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当时当红的艺妓的大多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会根据客人的需要进行舞乐表演,并且她们中相当一部分的艺妓还会根据恩客的需要为对方提供性服务。过气的艺妓会被她所属的艺妓屋和其他的年轻艺妓嫌弃,虽然有足够幸运的过气艺妓成为妈妈桑的例子,然而更多的大龄艺妓却不是因漂泊无依穷困潦倒而香消玉损,便是因花柳病而年纪轻轻便身首异处。

作为一叶浮萍,小糸的存在代表了薄冰本人对明治初期日本东京的艺妓文化以至整个日本父权社会的批判。由于艺妓的天性凉薄,故事中的小糸周旋于几个男性之中,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身份——从艺妓到大宅邸的夫人,从马夫情人到端茶艺妓,最后变成旅行艺妓——然而无论外在的身份如何变化,小糸身为艺妓的刻薄寡恩的本性却始终没有改变。随着剧情的展开,《浮草》的小糸逐渐被薄冰刻画成一个现代日本女性的反面教材,一个既可怜又可恨,既可笑又可气的丑角。然而另一方面,薄冰对小糸身边男性的刻画却是不留情面,着重笔墨地嘲笑他们肤浅的本性。从总理大臣到马夫,来自社会各阶级的男性被小糸吸引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小糸惊世骇俗的美貌,和身为风尘女子的社交手腕。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够看穿小糸华丽外表下的凉薄本性,因此,一旦了解到他们所知道的小糸只是一个美好的假想,那些曾经说着甜言蜜语,发着海誓山盟誓言的男性们都纷纷选择了离开。这点在故事中的两个主要的男性角色御前和久治的身上有着充分的体现,而被抛弃的小糸却只能默默地承受一切,最终成了无依无靠的旅行艺妓,带着母亲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值得一提的是,在薄冰的所处的明治社会,男性流连于艺妓屋,以至于和艺妓发生长期关系是一个数见不鲜的现象。不仅明治文豪坪内逍遥(1859-1935)的夫人是艺妓出身,便连他的文坛劲敌,明治时期新体诗的发起人山田美妙(1868-1910)的情妇也是当时东京有名的艺妓。随着樋口一叶在《比肩》(1895)和《浊江》(1895)中对艺妓悲惨命运写实刻画的展开,艺妓这一职业所背负的重担逐渐在世人的眼中展开。和男性作家笔下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花柳街不同,女性作家笔下的艺妓们,其言行举止,穿衣打扮,无一不得符合男性客人的要求,过在众多男性所构造的虚幻的亭台楼阁中。更可悲的是,她们中的许多人竟然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结语

《浮草》最早被刊登于1897年《文艺俱乐部》11月刊的“杂录”专栏上。众所周知,《文艺俱乐部》自甲午战争后改版以来,整本杂志被分割成了五个专栏:“口绘” ——刊登一部分当时比较流行的美人肖像画报;“小说” ——刊登当时流行的各类小说;“杂录” ——刊登一些关于新东京(原江户)各类风俗人情的说明性介绍,特别是关于关东地区各大节庆的说明性向导和东京花柳街的旅行指南;“诗宴” ——刊登当时比较有名的新旧体诗,比如樋口一叶的老师,日本著名诗人中岛歌子的和歌;“杂报” ——刊登一些当时坊间流传的各类小型新闻。然而不知为何,本应作为小说发表的《浮草》最终却成为了“杂录”专栏的一篇描写柳桥艺妓风俗文化的故事,给这样一篇批判艺妓文化,批判父权社会的作品留下了遗憾。

也许是受到了基督教教育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实早在《不幸的景象》(1895)和《秋日的天空》(1896)里,薄冰已经对艺妓这以职业的存在表示了质疑和批判。她认为,艺妓是不适合女性的职业,艺妓们那天使般的笑容和甜蜜的话语都是为了迎合男子而被训练出来的,是她们谋生的面具。而对于那些沉迷于艺妓的男性,包括《浮草》,三篇小说都表达了薄冰对这一类男性的存在的嘲讽。最后,也许我们可以把《浮草》的结局解读为,作为一门只为了满足男性需求而存在的职业,只要藝妓这个职业一天存在于这个社会中,日本女性的苦难就将继续,而她们也将永远无法受到男性对等的尊重。

浮草

原载于一八九七年十一月 《文艺俱乐部》

在东京,位于日本桥南部的柳桥2是一个光听名字便能感受到它那无与伦比的魅力的地方。不用说那些从早到晚都并排摆放于柳桥各个小巷两侧的大红灯笼,便光是夜幕降临时那同点火石的摩擦声遥相呼应的柳桥深巷里的三味线音,其特有的和声便足以构成柳桥独一无二的风景。虽然随着时光的流逝,文明开化3使得家家户户都用上了便利的瓦斯灯,然而柳桥的艺妓们却仍是和过去一样的美艳妖娆。

在柳桥众多的艺妓之中,梅屋的小糸在界内可谓是首屈一指的美人。虽然芳龄仍二十未满,然而小糸作为艺妓那一等一的手段——传说只要政客能学到其中的哪怕一星半点,便可以在政坛上呼风唤雨。要说她到底有厉害,便连那个白发苍苍,成日拈着胡须在下级官员面前滔滔不绝谈论政治是非的大臣,在小糸的面前竟也成了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据说在通往大丸和白木4的路上,曾经有人目睹大臣躲在他人的车中,用他那常被人误认成狼之眼的犀利目光,一边色迷迷地盯着论年龄都能当他孙女的小糸,一边沉浸在小糸甜美的微笑里,不时地喃喃自语道:

“亲爱的小糸,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些所谓的商界精英,或是传说中只要一根手指便能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新贵们,在小糸的面前竟也忘了个人的欲望与得失,其中还不乏为了小糸转瞬之间便倾家荡产的例子。贵族的公子们,未来的英雄们,大家都因为小糸那非比寻常的才能,相继地拜倒在了小糸的石榴裙下。而托那些客人的福,小糸在梅屋的生活可谓不愁吃穿,生活顺利得连伺茶的婢女们也不禁感叹,

“哎呀,您这样可真是让我们羡慕啊。”

殊不知,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儿时的小糸也曾在孤儿院昏暗的窗沿下,成日不是因为糖果的分配不均而心怀怨恨,就是因为和其他的孩子打架而被孤立。然而在被现在的母亲领养后,我见犹怜的小糸终于得以在母亲的悉心呵护下无忧无虑的长大。慈爱的母亲对小糸对最大的期望,不过是希望她在成年后能嫁给一个好人家。可是,当母亲察觉那个曾几何时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模仿当下的潮流,穿衣打扮的时候,她意识到了小糸的轻浮本性,并在一次而后的交谈中了解到了小糸那不切实际的愿望:

“我想当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艺妓!”

心地善良的母亲很快被小糸华丽的辞藻说服。她先是给了小糸一笔财产,母女二人在柳桥附近置购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宅第,继而顺水推舟,做起了艺妓生意。除了小糸以外,梅屋还聘请了三位艺妓。 加上仆役和婢女,家里所有人都十分的崇拜小糸,每每看到她都会用近乎洪亮的声音尊称她,“姐姐!姐姐!” 5

和以前悲惨的生活不同,每日琴歌酒赋的日子给小糸带来了无上的欢乐。然而得陇望蜀的人心总是那么的难以琢磨,人类欲望的肤浅性没过多久便小糸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虽然现在的日子快乐的几乎值得小糸每天向佛祖感恩戴德,但她却逐渐发现,她之前所认为的奢侈生活,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住在高三间宽四间6的屋子里,每天和女性朋友饮酒作乐,说着无聊的笑话。更何况身为艺妓,自己成日还不得不讨那些自己不喜欢的客人的欢心。因此,在某次与母亲的谈话中,小糸无意间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讨厌死了!讨厌死了!早知道过的是这样无聊的生活,我宁愿选择答应御前的求婚,退了艺妓的户籍当他的夫人,每天坐在威风凛凛的马车上巡城了!”

在听了小糸的一番话后,小糸的母亲用着苦口婆心的语气,语重心长的回答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果然只有父母才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啊!小糸啊,虽然妈妈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然而你要知道,当夫人和当小妾可是有着天壤之别,那背后必须付出的艰辛是平常人怎么想都想像不出的。当个一两天可能还好,但过个十天半月你再看看?身为一位管理那么大的一个宅子的夫人,每天需要烦心的事多了去了,绝对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应付过去的。再说了,你这样又算什么呀?御前都快六十岁了吧?退一步来说,就算你真的嫁给了他,过个两三年他都该庆祝还历7了。因此,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会如你所愿的进行下去。比起这个,还不如我们现在辛苦一点,多存点钱,再用这笔钱让你成为一个正直,普通男子的妻子来得好。我这是可都是为你着想啊!”

然而,小糸历来叛逆的性格却促使她违背母亲的意愿。随着母亲唇焦舌干的劝说,小糸终于忍不住发起火来,用叱责的语气向着自己的温柔的母亲大发雷霆:

“妈妈!您说的这都是什么陈词滥调啊!您想想,我再怎么不济也是梅屋的小糸吧!无论我将来在哪里做什么,我的性格是绝对不允许我成日守着自己的丈夫,过着只为繁衍后代而活的日子的!因此您就别在那儿瞎操心了,好歹也让我自己为自己打算一下吧!哎呀,您可真无趣!”

如是这般,在谈话过后不到一周,小糸突然以丸髷的姿态拜访了所有她熟悉的料理屋和艺妓屋。与此同时,她还准备了鸟仔饼和鲣节,连节日用的酒桶都没能省略,终于名正言顺的退了艺妓的户籍。

先前提到的那位愿意娶小糸为妻的御前,在当地人的眼中是一位无论论资产还是身份都相当有名的老爷。他不仅有着一台两匹马的马车,在骏河台还拥有一座雄伟壮丽的宅邸,过着奢华的生活。不过如果硬要说御前老爷的生活中有什么美中不足,则是他由于多年前最爱的夫人过世,而产生的感情上的空虚和性格上的孤僻。然而由于色心未老,御前常年沉迷于艺妓屋。自看上了小糸以来,无论是金莳绘制的箱子还是大量的零用钱,御前给小糸的礼物从无间断,以至于该行为终于引起了他的家仆,一位眼上有瘤的仆役三太夫的不满。某日,只见三太夫把眉毛一皱,装腔作势的跑到御前面前,态度傲慢的说道:

“老爷,我有话要和您说。”

又或者,三太夫会为了不让老爷看见自己成日苦着的那张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地说着一些一听就知道是违心的话,比如:

“真不愧是我们英明的老爷。”

于是某天,不知是因为良心上过意不去,还是因为极度讨厌那个已经秃头的自己, 御前把脸朝向屋里一个昏暗的角落,背对着三太夫,口是心非的说道:

“三太夫,你可終于是把你的意见说出来了啊。放心吧,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说白了,我和那些艺妓只不过是酒肉朋友的关系,你就安心看着吧,我是绝对不会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娶回来当夫人的,绝对不会!”

便是这一点信用度也没有的发言堵住了三太夫欲言又止的话语。结果,就像世间常常会发生的那样,在三太夫选择视而不见的过程中,御前宅邸迎来了它的新夫人,一位举止妖娆衣着艳丽的年轻艺妓。新夫人会拿妩媚的眼神看着三太夫,用着听了便会让人皱眉的措辞,说着:

“阿三阿三,你要乖乖的哦。”

虽然还是要取决于新婚夫妇的心情,然而自小糸嫁给御前以来,夫妇二人两耳不闻天下事,每日关在别院的屋子里饮酒作乐,就连吃饭也要如同玩过家家般的不正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新夫人很快厌烦了这样的生活。她把自己的阵地转移到主屋,并用不屑一顾的态度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就连在自己丈夫面前的态度也和先前截然不同,终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一来二去,御前隐约察觉到了小糸的不快。为了让小糸重展笑颜,某天, 御前讨好似地问小糸:

“我打算出门活动一下,你要一起来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糸回答:

“我才不要呢!您要是真想出去您一个人去就好了。若是给外面的年轻人看到了一个妙龄女子挽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在大街上,还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真是个无礼的女人!” 御前大怒,“如果这是在过去,身为丈夫的我已经可以因为你刚才的那番话而拔起短刀置你于死地!真不敢相信在现在的世道下我竟什么也做不了。” 说着,御前突然把正在吸的烟草用力地摁进烟灰缸里,翻着白眼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小糸,大吼:

“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

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样啊,您若生气请自便呀。”小糸回答。

也不等小糸再开口, 御前便满腹怨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宅邸。带上自己唯一钟爱的侍女,御前乘上马车,到了目的地后便一头栽进了看戏的茶屋里。

此后,御前每天不是去茶屋看戏,就是撇下家仆独自一人去酒馆喝酒——每次都要喝到烂醉才肯晃晃悠悠地走回家。与此同时,他的性格也逐渐地开始变得喜怒无常,对仆役呼来唤去不说,还成日下达着譬如“天气太热了赶快给我拿冰水来”,“赶快给我煮毛豆去”,“把街头表演的新内8艺人给我叫进来”之类没有意义的命令,本人也只对坊间流传的自家宅邸里仆役之间的风言风语感兴趣。

整个宅邸里只有三太夫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只见他成天在老爷,夫人和仆役的眼前晃来晃去,逢人便添油加醋地说:

“我们伟大的老爷现在看来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么,真不敢相信他竟给咱们找来了这样一个大麻烦,要不要我三太夫从头到尾给他数落一下?”

同时,他又很不客气的对小糸说:

“为了这个家的将来,您还是趁早离开吧。”

“既然你那么希望我接受离婚,那就给我赡养费呗。”听了三太夫话的小糸反驳道 。

某个晚上,当小糸发现自己终于已经到了对现状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收拾好行李,顺便偷了御前私藏的金表和宝石戒指,牵着自己的情人御前的马夫久治的手,二人从此消声灭迹,双宿双飞 。

话题转移到小糸的母亲身上。继小糸离开梅屋后,小糸的母亲还是一成不变的在柳桥做着艺妓生意。然而,由于梅屋的顶梁柱小糸的离开,家里的生意变得越来越难做,以至于连本金方面都开始有些吃紧。更重要的是,和一般的母女不同,小糸自结婚以来从未给家里寄过任何的生活补贴。因此,正当小糸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将来和梅屋的生意愁眉不展的时候, 某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从大阪寄来的信,寄信人则是那个已经失联许久的女儿。

小糸的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整封信的内容不仅写满了女儿对自己的感激之情,便连字体也和小糸先前如蚯蚓般的字截然不同,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写出来的。小糸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母亲,感谢您的养育之恩。自我嫁给御前以来,我每天都会对自己说,只要自己有哪怕一时半刻的不开心,我就会马上离开那个家。由于种种原因,婚后的我一直不快乐。我越来越渴望普通夫妇之间那种衣食共寝,一箪一瓢,坦诚相待的生活,并望眼欲穿的盼着如意郎君的出现。我现在和郎君住在一个无人打扰的桃花源中,请您有时间务必拨冗莅临。小糸。”

颤颤巍巍地读完了小糸的信,小糸母亲被女儿近乎蔑伦悖理的话给彻底震惊了。她一面试去眼角的泪水一面叹气:“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何自己女儿的心就可以如流水桃花般变化无常呢?撇去这个不说,她在信中提到的郎君又是何人?他是学者么?是商人么?每个月有固定收入么?不过那个孩子的眼光不低,相信她一定不会选一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吧。不行,为了那个孩子,我一定得亲自去一趟。”

此后数日,小糸的母亲每每做梦便一定会梦到马匹,虽然她对女儿的郎君是马夫这件事情可谓毫不知情。有着信封背面的地址,虽然夜路漫漫危险重重,为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小糸的母亲还是决定踏上去往大阪的旅途,并在经历了数日心惊胆战的旅途后,到达了目的地。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经过数日的探寻,小糸的母亲终于找到了记在信封背面的地址。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小糸口中的桃花源,竟只不过是大阪普通长屋里的其中一间脏兮兮的小房子,其大小还比不过东京家的四分之一。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小糸的母亲巴头探脑的朝屋内窥探,并看到了一口正煮着鸡肉锅。此时虽说不过正午时分,伴着煮肉的吱吱声,屋内早已响起了三味线的乐声。而正当母亲把耳朵竖在门前打算侧耳倾听,小糸那一成不变的艳丽音调已透过格子门传了过来。

“真另人怀念啊,既然我都开始弹了你也唱些什么吧。”

听那劝说式的语气,屋内除了她应该还有别人,怕是她信中所提的郎君。

只听屋内的男子操着浑厚,低沉的声线,用着粗俗的语言回答道:

“那老子我就来一首吧,一首表达老子心意的歌!”

说着说着便提高了自己的嗓音,唱道:

“老爷饲养的那只野猫啊,现在正琢磨着和她的丈夫一起吃饭呢。”

怎么听都是一首由某个都都逸9歌曲改编的下流之作。

“怎么样,老子厉害吧。”一副骄傲自满的样子。

听了男子的拙劣之作,小糸顿时恼羞成怒:

“野猫是什么东西啊?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好歹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说着说着便开始讥讽男子,道:“真不好意思委屈您蜗居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啊。”然而话音未落,男子便气急败坏的回骂道:

“你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了,这下高兴了?”同时还不忘嘲笑小糸:

“常言道,对了,他们怎么说来着?啊,我想起来了!艺妓么,打从出生开始便只配当只野猫。”边说边发出轻蔑地冷笑。

“如果我是野猫的话那你该是什么东西呀?啊,对了,看你以前曾侍奉过四只脚畜生的份上,叫你马大人的侍从好了。哎呀马夫先生,您主人心情最近怎么样啊?”这边,小糸也不甘示弱的反驳道。

这之后,二人又你来我往的争吵了一阵子,直到小糸的母亲开始听到屋内传来的咚咚声,其中夹杂着小糸的尖叫:

“哎呀杀人啦!”

一听到女儿的呼救声,小糸的母亲想都没想便骤然拉开格子门,横冲直闯地进了屋子。当她看见自己的女儿不仅正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单手抓着脖子,而且对方还准备对她用铁拳伺候的时候,小糸的母亲几乎恼羞成怒。只见她猛然上前,一边试图扯开了男子和小糸,一边对男子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好啦,好啦,先冷静下来再说嘛。”

“这不是?”看见母亲的小糸显得有些喜出望外,“妈妈您可来了啊!您一定得听我跟你说,久治这个人太薄情了!”只见小糸拉着母亲的手,一面哭泣,一面一一列举着久治的种种恶行。

看到这一幕的久治觉得机会来了。在说完“你才应该向母亲检讨一下自己的恶行”后,他偷偷摸摸地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迈出大门,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久治离开后,小糸的母亲老泪纵横,成日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叹气:“我活到现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小糸啊,别等了,你一定是被骗了。”而小糸则在经历了此番变故之后,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再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游戏人生,反而因为这一连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闷闷不悦,并越想越郁闷,越想越怀旧,遂而叹道:

“还是当初在柳桥的时候好啊。”

后来,无视母亲的反对,如同倦鸟归巢般,小糸以近乎强迫的态度迫使母亲带着自己回到了柳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和诗人对树莺与梅花香永恒不变的歌颂不同,由于小糸劣迹斑斑的过去在柳桥早已人尽皆知,梅屋的小糸不仅被以前的客人所厌弃,就连新的客人也不愿让小糸服侍。久而久之,在逐渐了解下级艺妓每日端茶倒水的艰辛之后,小糸所在的梅屋终于因经营不善而无以为继,小糸的母亲也因此每天被高烧和头痛所折磨。末了,据说小糸带着母亲离开了柳桥,成了旅行艺妓。

注释:

[1]作为当时关东最有影响力的文学结社之一,砚友社是由红叶、山田美妙 (1868-1910)和其他一些文坛的新生派在1885年创立的文学结社。从文学史的角度出发,它的存在不仅知名于其大力推动了当时风靡一时的“言文一致”运动,更闻名于它对江户时期作家井原西鶴 (1642-1693) 的作品作为写实主义(realism)的重新定义。

[2]柳桥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日本桥和浅草附近,横贯神田河,以便利的水上运输和频繁地商业活动为名。它同时是江湖和明治时期东京(旧江户)有名的花街,同吉原和深川齐名。

[3]文明开化泛指明治初年, 西洋的文明传入至日本,导致日本在社会,政府和民生上出现巨大轉变之现象的时期。

[4]大丸和白木为明治初期有名的百货公司,在今东京台东区日本桥附近。

[5]艺妓中把前辈艺妓称为“姐姐(お姉さん)”。

[6]间为日本的长度单位,1间大约为1.81米。

[7]还历,又称甲子,或花甲,指人出生六十年之后又回到出生年的干支。

[8]新内艺人为当时的街头艺人,一般二人一组。他们会拿着三味线在街上走动,根据客人的要求进行表演和说唱。

[9]都都逸(都々一,都々逸)指的是江户末期由初代都都逸坊扇歌(1804-1852)而来的口语诗,遵循着“七七七五”的音律。都都逸改编的歌曲一般都配有三味线伴奏,為日本宴会上或招待客人时的主要节目之一。都都逸的歌词一般以男女间的爱情为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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