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树
午夜出租车司机
■罗萨树
那段时间我正处于一种接近崩溃的状态。每天都惶恐不安,内心狂乱,像条为了逃避追捕而跑了三天三夜的狗一样,疲倦而绝望,我咧着大嘴,随时随地都可能哭出声来。
我住在白坡里,就在国宾大酒店后面,躲在一栋肮脏、阴暗、潮湿、破烂的公寓楼里写小说,做着我的文学梦。我梦想着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也许备受争议,但是绝对顶呱呱。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的写作计划遇到了巨大的障碍。
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那种天快要塌下来的感觉折磨着我。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永远也写不出这部小说了。我怀疑自己是否有力量坚持下去。
一句话,我感到自己快完蛋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胃口,每天都吃很少的食物,大量喝水,内心承受着高压,极度压抑的情绪无处排遣。到了晚上,房子里实在憋闷,我就出去走走。因为我不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我漫无目的地走,常常一走就是两三个钟头,路过了什么地方,看到了哪些店铺和人,完全没有记忆。回到住处的楼下时才恍然大悟,哦,我回来了。身上大汗淋漓,衣服差不多湿了,皮肤粘粘的,很不舒服。我赶紧上楼,进房,脱衣服,冲洗自己。洗完澡后,我感到有片刻的轻松。可是这种轻松感不会持续很久。有时候人累到了极点,累过头了,反而睡不着。我想,我是精神太过紧张了。
我很孤独。
这或多或少说明了一些问题。
一天夜里,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有那么一会我有点蒙,不知身在何处。这里有点空旷,黑黢黢的,道路很宽,宽阔的马路上空是巨大的建筑。不时有车驶过。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夜里两点?三点?我不在乎。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同样没有兴趣搞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无所谓。就算是走到了世界尽头我也不在乎。
我感觉特别累,脊柱有点麻木,脚也有点疼。我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久,就像走了一辈子一样。
我感到应该休息一下。于是就在路边坐了下来。
我想躺下。可是我嫌地面脏,我怕躺到别人吐的痰或者狗屎上面。
我伸了一下腰,尽量使自己轻松快乐一些。另一条路上有路灯,附近有高大的建筑,应该是居民楼,有些窗户亮着灯,可是因为离得较远,灯光照不到我坐的地方。天空很暗,只有几颗失眠的星星眨着困乏的眼睛。
我看着马路中央高大的柱子,猜想那是天桥的桥墩。可是桥上没有汽车驶过的声响。可能还没修好吧,我想。
当时我没想到那是动车轨道。直到那个司机问我这么晚了跑到东站来干嘛,我才意识到自己走了这么远。从国宾大酒店走到海城火车东站,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辆出租车应该在我面前经过了两次。第一次经过时我可能看到了,它从我面前开了过去,开得很快,开到有路灯的那条路上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它慢慢地开了回来。因为它开得那样慢,所以我注意到了。我看到亮着红光的“空车”两个字,在一个黑色的空间里像是一种邀请。也许它是来救我的那艘船。将我度向彼岸吧。
司机打开了车内灯。两个前灯刺着了我的眼睛。我慢慢站了起来。
它停下了,引擎还在响。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打的离开这里吧?不要?
那个司机在等我作出反应。他把头伸出了车窗,问道:“坐车吗?”
我花了一两秒钟反应。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前门打不开。
他带着歉意的笑说:“嗯,不好意思,麻烦你坐后面可以吗?”
没问题。
我拉开后门,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司机还在为不给我坐在前面作解释,“真的不好意思啊,为了安全起见,午夜过后司机可以要求乘客坐在后座,公司有这样的规定,前段时间海新岛出了个新疆狂人,手里有枪,专门抢劫司机,已经杀了好几个人了。”
“可以理解。我也不想因为五块钱车费被你捅死。”
前两天,海城街头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事件,一位的士司机刺死了一名外地乘客,据说是为了五块钱车费。
“呵呵,放心好了,我是一个有修养的的哥。你想去哪?”
我想去哪?我认真想了想。我还不想回去,反正睡不着。
“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想确定我是否在开玩笑。我看起来很认真。他笑了。他不乏幽默感。
“你住哪里?”
“白坡里。可我现在不想回去。”
“那总该说个地方啊,我不能老在这里停着。”
“那就随便吧,往前开就行了。”
他开始挂挡,慢慢开了出去。
车开得很慢,好像在犹豫,或者困惑于不知道目的地。
“跟老婆吵架了?”
“什么?”
“你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
“没有。我还没结婚。”
“这个时间你怎么会跑到海城东站来了?”
“这里是海城东站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这。我不知道这里是海城东站。”
“你从白坡里走到海城东站?在凌晨三点半?”他又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失声笑了起来。
一个过分活跃的的哥。
我不想跟他说话,于是把头转向车窗外。街道两旁有路灯亮着。有些烧烤摊开始收摊了。
“我猜,你是搞艺术的吧?”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始说话了。
一个爱说的的哥。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上应该是。在这个时间出来散步,而且从白坡里走到东站的人,应该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
“也许吧。但还有一种人会这么做。”
“你是说疯子?但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疯子?”
“你的穿着,还有,你说话很正常。”
“也许有的疯子看起来就是正常人,只是偶尔会发疯而已。”
“也对。”
“比如为了五块钱杀人的的哥。”
“比如新疆来的‘的哥杀手’。这个世界充满了正常的疯子,而且你看不出来他什么时候会发疯。所以根本无法防备。”
“可能是生活压力太大了吧。”
“说的也是。”
的士沿着龙昆南路一路北行。看得出来他在往国宾开。
“你在往哪里开?”
听到这话,他立刻减慢了车速。
“你不说个地方我只好往前开了。”
“我不想回去,你拉我到别的地方吧。”
“那去哪?”
“……那就,去万绿园吧。”
去万绿园的路也是一路向北。
平时我很少跟人说话。今天跟我说话的人也没几个。他是第几个?第五个?反正不会超过第七。既然说开了,那就说吧。也许跟人说说话,能够把我拉回来。
“你很爱说话啊,的士司机一般都是很沉默的。”
“有的司机是不怎么爱跟乘客说话。”
“你跟别人不一样。”
“人与人之间就应该相互交流,沟通交流才不会产生误会,不会变得隔膜,如果每个人都把话憋在心里,久而久之,人们就会变得冷漠。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冷漠,就是因为大家都不肯好好沟通交流的缘故。人生一世,就是要开开心心,热热闹闹,老板着个脸对人,自己也不开心。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这样的。不过,世间的事有时候是说不清的。”
“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开心,我希望别人也快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呵呵。”
“你对每一位乘客都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当然,有的乘客不爱说话,谈话就没法继续下去。”
我可以。我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跟自己说话,想说多久都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失去了聊天的兴趣。
过了一会,注意到我没说话,他回头看了看我。
“你没事吧?”他的话里充满了关心。
“没事。可能是我累了。”
“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么晚了你去万绿园能干什么?还是回家去吧。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但是不管怎样,别干傻事。就算再难,总会有云开见日的一天。你要多想想你身边的人,还有很多人在关心着你。”
我笑了。笑里充满了苦涩和感激。
万绿园到了。我付完车费,下车。他坐在车里,看着我,眼里依然充满了关切。一个陌生人的善意。我对他笑了笑,挥了挥手,然后走开了。
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我可以听到草丛里虫子的叫声。有些虫子夜里是不睡觉的,你相信吗?
我走上天桥,四处观望海城的夜景。起风了。我可以闻到风中的海味。万绿园就在海边。生生百货大厦里面一片漆黑。我望向世纪大桥。那里灯火辉煌。我看到许多车辆从桥上驶过。
我想到,无论在哪一个钟点,这个世界都有人在活动。生活在继续。
谁知道一个星期前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星期前,她离开了我的世界。这件事使我一直没能缓过劲来。
泪水从我眼睛里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