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永远

2014-04-29 06:35白宏志
椰城 2014年1期
关键词:学姐爷爷

■白宏志

尘封永远

■白宏志

乐远笛,方脸,大眼睛,个子不高,瘦,他是家中四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从小就有男子大丈夫的特别气质。父亲是车辆厂的翻砂工,曾有“车钳铣没有比,冲铆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的流传。但父亲干得非常认真,非常淡定。他每周要做一个机车零件:准备木型,装砂,浇注,成型。几十年,没出过一件废品。外省市重型企业都来挖墙脚,就是因为没出过废品。后来父亲就当了师傅,当了班长,后来就兼做车间主任,技术员,到后来就当了专职的工程师。然而出乎全家人的意料,他竟写了一份申请报告,“本人要求撤销工程师职务,回车间当工人。”还把业大铸造专业的毕业证书撕碎扔进炕炉子里烧了。为什么?工人每月38斤粮,干部只有28斤,无可改变,概莫例外。他家中上有老,下有四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啊!

乐远笛看着父亲整天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就偷偷地改了户口本,参加了某厂的招工考试。“多大了?”“18。”“那瞅你怎这么小呢?”“家里粮食不够吃!”是啊,刚刚解放不久,都是“三毛”,能活命就不错了!命运对他还算关顾,他被录取了,分到机电科,看机房。乐远笛很庆幸,多好哇,又省心,又省力,只要机器运转正常,他就可以看书,写作业,中午还可以拿起自己的短笛吹几首歌曲,多么地开心,多么地快乐!在家里爸爸不让吹,说影响学习,还把他的短笛抢去,劈碎,扔进了火炉里!他自言自语:就不信,三年后,别人能初中毕业,我就不能,只要抓紧!于是他就想到了隔壁的李婶,她在某中学教语文,文科可以去问她,理科就去问爸爸,爸爸用十几年的业余时间,啃文化课,又啃专业课,书本都翻烂了,他想走父亲的路。

但第二天就遇到了新问题,走到哪,都是一片机器的嗡嗡声,睡觉也是,别说看书了,连中午那两个混合面馒头都吃不下去。第三天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大头人,除了嗡嗡,就是头疼,像要爆炸一样,夜里躺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宿到亮。这孩子怎么了?母亲发现了,他才说了真话。“咱不去了,告诉单位一声,上学,念书!”当天妈妈就辞去了纺织厂的工作,到舅舅的饭店里去打工。

半夜她回来,把四个孩子叫醒,每人分到一点残羹冷炙——盘子底,半个混和面馒头,几根黑面条。那就是他们的山珍海味,如当年李自成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这天半夜,四只“小燕子”正如饥似渴,分享晚餐,就听门响了,李婶急速进来,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说:“乐大哥呢?女儿不行了!”父亲夜班,远笛看了看母亲说:“我去!”原来,爸爸常常向李婶请教功课。

李婶离婚了,因为丈夫怕女儿——樱桃传染——骨结核,在膝盖处。那时候只有玻璃球大,医生说要截肢。李婶坚决不同意——女儿不能没有腿,她要有美丽的天地,彩蝶般的事业,蜜蜂似的生活,她要给女儿一个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生命!可女儿的膝盖瘤天天长,都皮球那么大了,人却越来越瘦,十岁了只有三十来斤。母亲带回来的剩菜剩饭有好的也会施舍过去一点,前天,就让远笛把一小块肉给樱桃送过去了——可今天美丽娇媚的小女孩却停止了呼吸。远笛帮助李婶给樱桃穿衣服,还用心结结实实地裹上两条小棉被,绑上绳子,没露一点缝,让她走得很安全,很温暖,很有滋味!正如鲁迅所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

当一个人停止了呼吸,便像冬天的野草,随风飘摇,日夜风化,很快就成为泥土,回归故里了。但樱桃却不会,远笛和李婶抬着她,走向铁道北,那是野狗出没的乐园……

爷爷魁梧高大,像故宫里力敌千钧的顶梁柱,支撑着乐家的“高楼大厦”。父亲考上了车辆厂,搬到城里去住宿,爷爷仍在家里务农,种苞米,种高粱,种谷子,种小豆。每当父亲回老家,爷爷都要拿出他亲手收获的花生、毛嗑、大枣等,这也是18岁的父亲恋家的原因。那一次,父亲喜出望外,午饭时,竟有一条香喷喷的巴掌大的鲤鱼。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是东北腹地,松辽平原,与大海遥不可及。那碧波荡漾,风帆点点,白云悠悠,天水相连,只在电影中,只在书画里;那游鱼戏水,锦鳞游泳,忽东忽西,千姿百态,只在彩云里,只在霓幻中。可是爷爷却把它变成了现实。为了让城里的儿子故土难离,为了牵绊儿子那远行的脚步,他在心中酝酿着一个美丽的蓝图:挖一个养渔塘,用自己的心血幻化出美味佳肴,用吖吖的歌声呼唤儿子的心灵。老人天不亮就起来挖土,一锹锹下去,一锹锹撮起,一锹锹堆集,几年后,就成了一弯小水塘。儿子结婚时,爷爷的渔塘成气候了,婚宴上每一桌都有一条尺长的大鲤鱼。一束束羡慕的眼光投向他,似问:“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你怎么就做到了呢?”老人家成竹在胸,当着远亲近邻、嘉宾好友的面说:“我给大家背一首诗吧: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君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来,爷爷像愚公,挖土不止,修葺不断,用一个小小的U形与秀川河连接起来,自然是活水滔滔,微波涟滟。爷爷的壮举带动了小村,山脚下,溪水旁,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半亩方塘,天光云影。爷爷心系儿子,牵挂孙子,只希望把鸭蛋、花生、苞米带给他们,源远流长!

爷爷86岁的时候,一天,从乡下来了,自己坐火车来的。一手是两条大鲤鱼,一手挎着筐——100个咸鸭蛋。他说最近胃口不大好,不爱吃东西。远笛已经大学毕业,留校教书。他破例请了假,带爷爷去大医院作了系统检查。一周后,结果出来了,老人一切正常。只是血压高一点。拿了药就回来了。爷爷和孙子住在40平米的小偏厦里。这样的近距离还是第一次。爷爷激动,兴奋,喜悦,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老人累了,躺下,一会就安静地睡着了。他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活呢,他放心不下!远笛在灯下备课,将明天授课的内容再梳理一遍。11点他熄了灯就寝。怎么听不到老人的呼吸声呢,摸摸手,冰凉,拉拉被子,一动不动。远笛心里一颤,打开灯叫道:“爷爷,爷爷!”可他已不再答应,不再睁开眼睛!

远笛够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遇事不慌,沉着冷静。母亲早已为老人准备了寿衣,他轻轻地拿出来,一件件为他穿好,将他放平,一看表,还不到12点,他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是感激涕零,谢谢老人传递生命;二是无比庆幸,庆幸老人无疾而终;三是衷心祝愿,祝愿老人一路走好!他跪在老人身边,哀思绵绵,浮想联翩……地炉子还有火,他又添了两铲块煤,让老人走得温暖,幸福,就像迎接又一个新鲜的黎明!

两年后,这40平米的小偏厦,变成了远笛的新房,他与一位贤淑、漂亮而又文静的女同学结合了。之后生了一个男孩。每一个家庭都有一处房子,但大小不同;每一个房间都有一盏灯,但亮度各异。他的住宅很小,但地炉子好烧;他喜欢那8瓦的小台灯,一家三口看书,写字,照明,都恰到好处。爷爷的传统,勤劳,挚爱,荫蔽着子孙。灯下他常常默忆着爷爷的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他总觉得,他的房间很大,他的8瓦台灯很亮,那是爷爷的传承……

昨天是晴天,今天就不一定不下雨。教研室的杨老师突然住院了——肝炎。领导把她的古代文学史唐宋部分交给了他。下周就有课。他必须去一趟,探望杨老师,同时,还要沟通情况,以便对接。走进医院,头上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抑郁,紧张,喘不过气来。重症室他看到了学姐——杨梅,只一个礼拜就面目皆非:嘴里插着管子,手上打着点滴,面部浮肿,目光板滞,毫无表情,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只能垂手站立。说什么呢!心里沉沉的,惴惴的,疼疼的,要问的话,要交流的事,要安慰的软语,都含在嘴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默默地呆呆地看着一个坚强的生命,奋斗的灵魂在干涸,在枯萎,在消亡。还不到五分钟,当他就要告辞的时候,滴流凝滞了,管子脱落了,学姐头一歪,与世长辞了!大夫、护士立刻抢救,那精密的仪器上,指针轻轻地颤抖着,在原地踏步,片刻就立定了。“家属!”没人答应。“单位!”“有!”乐远笛回应着,临危授命,勇挑重担。他把学姐抱上担架,帮着抬走,送她到不归之路的路口。

杨梅生就孤独,三岁就失去了母亲,姥姥带大。大学毕业与丈夫结了婚,丈夫又死于车祸。儿子只有三岁,由奶奶带着,他还不懂得生老病死。还不明白沧桑之道。乐远笛充当了学姐的后天亲人,似丈夫,似弟弟;又是同志,是朋友。殡仪馆里遗体告别,庄严肃穆,哀乐低回,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不足十人,远远地站着,都捂着大口罩,有的还带着白手套。一切都是封闭的,就差眼睛了。离遗体最近的是他,听哀乐,听宣读仪式,听最后的宣判:遗体火化。结尾,是他捧着骨灰盒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深深地埋葬了这位不甘寂寞,不忍离去的幽魂。他在送走一个早逝的生命中,一直想着学姐对他的深恩: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礼物,而是终生受用的安身立命之本。在他作助教的一年里,他听了学姐的课——古代文学史——唐宋部分,像一个学生,遵守纪律,洗耳恭听,他庆幸没拉过一次课,他庆幸他的笔记完好,他庆幸学姐给了他永远的楷模——内容上,形式上,技巧上,甚至是板书,是举手抬眉,是喜怒哀乐……后来,让他在课堂上底气十足,成竹在胸,游刃有余!他感恩,即使是传染上了肝炎,也无怨无悔。回来的路上,他默念着:安息,学姐!愿你走得平静,安详,有我,你并不寂寞,并不孤独!,

在年终总结大会上,教研室主任表扬了乐远笛:不避风险,不计得失,为杨梅同志办理了丧事,其勇于奉献、舍己为人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他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恩人故,二者皆可抛。

父亲59岁那年,冬天,特别冷,早晨,狂风怒吼,大雪纷飞,老人刚一推门,“呼”的一声险些跌倒。他打了一个趔趄,退了两步。母亲说:“别去了!”他好像没听见,推开门,往前一挺,终于迈出了腿,并艰难地走到自行车库,可车锁竟打不开了。他早已料到,拿出火柴,攥了一团纸,点燃,颤抖着,凑过去。那四面透风、千疮百孔的车库,也不比外面好多少。刚把纸点燃,“呼”地就被吹灭了;又点燃,又灭了。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天灭我也,父亲想。还有一个月零一天就退休了,那时候再来病也不迟啊!他坚持着划火柴,点废纸,烤锁头,可是抵不过那横行肆虐的狂风。他头脑昏昏,两手发抖,连火柴也划不着了。车库的老赵出来帮忙,车总算上了马路。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雪,连小青年都推着走,他还指望什么呢!往日,路上,他要背诵生产秘诀:“心到不走神,眼到不拉题,腿到不怕累,手到不松劲。”还有那些离不开的公式,法则,但今天不给力的是肺,是呼吸困难,是喘气难受,每吸一口气,就像五脏六腑都提到了嗓子眼。纠结得令人窒息。还好,再过一个月零一天就退休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他继续推着车往前走,跟着步行大军,靠着墙根,猫着腰,就像红军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听爷爷说:生父亲的时候,是倒位,难产。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手术,只能听天由命。奶奶折腾了四天,午夜,先伸出来一只脚,后来是另一只,都爬出来的时候,浑身青紫,没有呼吸,都以为这孩子憋死了,正准备扔出去,就见他喘了两下,万万想不到母亲的气息传给了儿子,自己却撒手人寰。这就是爷爷一切为了儿子,时时牵挂儿子的答案。

每每单位体检,父亲的健康状况都很好。50岁上肺部有一个小黑点,钙化了,无大碍。入厂30多年,公费医疗竟是零支出。后来就发现呼吸急促,气不够用,越来越严重。如今肺已经被堵上65%,只能靠三分之一的肺细胞呼吸。

前天,他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昏倒了:刚刚浇铸的零件成了废品,四十一年来第一件。他马上去看图纸,检查各道工序,反复推敲,直到查出了真正的原因才去吃午饭,可这时已经是午夜12点了。也许就是这一件废品彻底击垮了他的最后防线,一蹶不振!他的誓言:在我退休之前不出现一件废品!只一个,国家的损失就是十几万元!领导宽慰他:“乐工,知足吧,你给咱国家省了多少钱,保证了多少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哪!”“几个车辆厂都用重金买你,我们都没放啊!”父亲涕泪交流,那几个生产工人也揩着眼泪,垂手站立,无比內疚!父亲像是嘱咐,又像是叮咛,语重心长,苦口婆心说:“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推着自行车跋涉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单位。但他已站不起来,说不出话,被住院了。无可奈何!

矽肺病及严冬加给他的肺炎,伴着他最后的岁月。70%的肺细胞堵死,30%发了炎,高烧不退,如烈火中的干柴。父亲像冬天里的蚕,一屈一伸地喘息着,夜以继日,周而复始。胳膊上打着点滴,鼻子里吸着氧气,吃饭靠鼻饲,排液靠引流,成了尚能喘气的植物人。

白天母亲陪伴,夜晚乐远笛来护理,已经近一个月了。看着亲人那样难受,母子心如刀绞。远笛拿着书,看不下去;打开备课本,写不下去。有什么办法能让父亲好受一些呢?实在是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唯一的抉择就是拔掉氧气管,结束他的“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安乐死还不被人们所接受;毫无希望的折磨又让亲人们揪心!乐远笛已经哀毁骨立,摇摇欲坠了。晚上医生来查房,他问:“大夫,还有什么好办法吗?”“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存活的先例!”“还能想想别的办法吗?”白衣战士摇摇头。“如果生不如死,那就请拔掉氧气管吧!”“拔掉氧气是最好的解脱,早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拔,也只有家属动手!”医生走了,乐远笛陷入极端痛苦的两难之中。父亲的生死就在他的掌骨之间!

父亲没有什么遗憾了。他从农村走到城里,从小学毕业走到大学毕业,从一个翻砂工走到高级工程师,从“一张白纸”走到一个手到病除的行家里手,他做得够尽力了,够优秀了,够完美了!所遗憾的是父亲还没有完成任务就下了火线,他说过:“退了休,交了差,再得多大的病也甘心了!”明天1974年1月3日,父亲年满60周岁,正式退休。

这天午夜12点一过,乐远笛就缓缓地走到父亲身边,流着泪说:“爸,走好!”他首先拔掉了氧气管,父亲抽搐着佝偻着的身体渐渐地平复了,安静了,脸上现出一抹隐隐的微笑,淡然的微笑。他长跪不起,磕了三个响头,牢牢地握住父亲的手,传递着儿子的热量,说:“爸,今天是你60周岁的生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终于可以退休了。爸,到那边好好休息啊!”这是他对父亲的唯一牵挂!父亲走得平静、温暖而有尊严,儿子心里却总有一丝隐痛、缺憾和不舍——只能守口如瓶,尘封永远!

每当“清明”及“九九”的夜晚,他就来到校园那偏僻、清幽、静谧的树林里,拿起心爱的短笛,奏上几支自己的“神曲”:如《渔舟唱晚》、《步步高》和《樱花之歌》,用那绵长、飘渺、悠扬的笛音来传达他对远人的无尽的思念,对继往开来的莫言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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