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
有关“老头家”的故事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断断续续听大人们说着,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谁,不过倒记得大人讲起他的时候经常都是一副敬仰的神情。
大人们说老头家是嘉义人、美男子、有才情、留学日本……说他娶了当时大家公认的嘉义第一美女;说娶亲那天有吃醋的情敌躲在路边用泥巴丢新娘的轿子,而有个懂命理的大师看到沾满泥巴的轿子就铁口直断“新郎婚后一定发大财,因为新娘带了田土来”。
他们说大师真准,因为老头家从嘉义到九份以振山公司的名义承租采矿权,不久之后挖到金脉,根据我祖父的描述是“赚到的钱三代吃不完”。
那老头家现在在哪?嘘,不能说。
祖父讲起老头家就像讲一个心仪的英雄、一个古代的侠客,浪漫又豪放。他说有一年的尾牙,老头家要赏矿工,而当时是老台币,不值钱,钞票的面额大到令人傻眼。祖父说老头家用卡车载了不知道几百麻袋的钞票回来,在事务所里头把所有钱都倒出来,大小面额全混在一块儿,像一座山。
工人下工后在事务所排一排,祖父说老头家好像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笑眯眯,手上拿着一个竹簸箕,要大家脱下上衣当容器,不管工人的层级是师傅还是最低阶的运土工,只问:几个小孩?然后一个小孩两簸箕,三个小孩四簸箕,没有小孩的一簸箕……至于一簸箕到底多少钱,大家凭运气。
祖父说:“全台湾历史上,这款头家你找不到第二个。”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村子里忽然一阵骚动——老头家终于要回来了!
就如同准备迎接盛大的祭典一般,全村开始铺路,清理环境,大扫除;接着所有电线杆和墙壁上到处贴着“欢迎刘老板返乡”的红纸。
当时小学二年级的我才明了或许大人嘴里常说的“老头家”其实应该是“刘头家”才对。
刘头家回来那一天,全村停工、停课,家家户户都准备长串的鞭炮,然后一大早所有人就站在门口望向山腰上102号公路通往村子的岔口处。
那天早上祖父才跟我说,刘老板二二八事件之后就被抓去关了,财产全部充公。说刘老板在监狱里很得人望,说只要有人被枪毙,他都会帮他买一件全新的白衬衫帮他们换上,说台湾人要走也要走的干净、走得有体面。
祖父说,事务所的职员这十几年间没有人离开,由于老板不在,所以他们的薪水都不是“领取”,而是用另一个名词替代,叫“借支”。祖父说这叫情义,这种情义台湾人才了解。
村子里的鞭炮从刘老板的车子出现在山腰上开始响起,一串接一串,到他下车跟好多人握手、拥抱,一直到被全村的男人拥进设在学校操场的欢迎式场时还没停。
刘老板给大家带来小礼物,一个特别设计的纸袋,里头有一包健素糖、一打铅笔、一把十五公分的塑胶尺以及一本笔记本,每户以小孩的数量为单位,一个小孩发一袋。
那天中午全村的餐会前,他讲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我坐在围墙上远远地听着,有一段话至今依然记忆深刻,他说:“……我知道大家的生活都不好过,不过,无论如何,再艰苦也要让小孩读书,有读书才有知识,有知识才有力量!”
我记得这段话一如祖父一辈子都记得刘老板侠客般的豪情与浪漫。
刘老板的名字叫刘明,或刘传明。美男子。嘉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