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锡华
读书人,特别是中国的读书人,历来一不如意,总觉怀才不遇。其实,内中数目不少的,抓他们上榨油机也压不出几滴才。干瘪至此,无所怀,也没有什么遇与不遇的问题了。缺才而老是幻想自己一身是才,不遇是应份的,遇是意外;遇而短暂,不该愤懑,应该私心窃喜,因为这等于胡里胡涂中了彩票,得利之后,快快乐乐享一阵子福就是了,难道继续投注第二回、三回、四回不中,乃可振振有词骂天道之不公么?
古人李白,后世稍涉诗文的,不少惋惜他怀才不遇,但实情如何呢?据史书所载“(白)少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这项纪录相当正确。他给召入长安,在皇帝面前风光过一段不太长的日子,可以说很受礼遇,以后“赐金放还”,或说“斥去”;总之彩虹一现一逝,就不甚得意了。晚年投靠永王璘,几乎老命不保。李白一生,坎坷的岁月占多,但,完全咎由自取。谁叫他在长安待诏翰林的时候,“日与饮徒醉于酒肆”?此外,他的才是“逸才”,不是经国之才,为人“终日沉饮”之外,写写诗,爬爬山,追追月亮,飘然是飘然了,超世也超得颇到家,但哪里是可以任大事的呢?什么公文要务到他手里,不是忘个一干二净,就是办得拆烂污,或和稀泥。
李白舞剑有两手的,但绝非将才。如果请他带兵讨逆、勤王、开疆,不管哪一类,恐怕不但害死别人,也害死自己。当然,要是太平盛世而他封了个将军,在他手下当兵一定是乐事,因为尽可以上下无间,大家携酒登山临水,念诗、放歌或兼狎妓。这对男人来说,还有更写意的生活么?
李白的好友杜甫受后世更高的景仰,讲归类,他也属不遇的,然而,他经世之才到底有多大呢?这是疑问。但有一样,他行事为人,并非时刻扬播浓郁的圣贤味道,这是可以根据旧唐书得知的,所云“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应该没有冤枉他。说他在成都“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过之,有时不冠,其傲诞如此”,也可信是纪实之言。这样的一个人,即使怀大才,在社会上要遇,恐怕也很难了。人的遇或不遇,除了才之外,还有人际关系这个大问题。
真正有才,即所谓辅国之才的,杜牧算得上。至于他的不遇,只是前期。宣宗时大中五年他知制诰,翌年迁中书舍人,飞黄腾达的迹象已显。后来他入冬病死,是天丧长才,与人无尤。
例子不用举太多,但总之怀才不遇这几个字,在中国人中,用得太滥,滥到一个地步,使有些人相信,只要在不遇的日子,就自觉浑身上下都是才,且怀经略大才。这真是可怜亦复可笑!
李白已矣,杜甫已矣,多少人也已矣,但千多年后的今天,在我们现代的读书人中,怀才不遇的精神不死。这些好汉只要一不顺心,虽然未至饥寒交迫,总埋怨社会欠他们一大笔债而迟迟未肯还,于是骂声不绝,而又从来不自省自策;从愤怒青年起家,一直鼓腹鼓腮到中年、老年,余怒不息,身上每个毛孔,余响轰人耳。
一个人若满怀磅礴沸腾的一股怨气或瘟气施诸诗文,其势,也许可观,但用来治国理民或干别的营生,此才不生财,且不受理睬,可以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