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娟
在《传播的社会结构与功能》(1948)一文中,美国政治学家、传播学先驱哈罗德·拉斯韦尔归纳了传播的三种社会功能:守望环境、协调社会各部分以回应环境、使社会遗产代代相传①。这三种功能更多地关注了社会认同功能中的社会控制,而罗伯特·E.帕克则对传播的功能做了更具备人文关怀的划分:社会认同与社会区隔。②与拉斯韦尔视角的不同,帕克的视角呈现了传播学强大的人文内涵,即传播可以作为一种人文关照,参与到社会认同中来,而不是在“守望环境、协调社会各部分以回应环境、使社会遗产代代相传”这种划分中,将传播学定格于作为社会控制的手段③。
长期以来,我国对媒介功能的研究一直停留于两种范式:即吴廷俊所区隔的“体制与媒介经营范式”和“政治与媒介功能范式”④,前者以“媒介经营”为关注对象,后者以“媒介事业”、“产业化”为研究重心,后者致力于媒介的“政治控制”研究,这两种范式的研究缺陷非常显著:过度追随资本与权力,导致学术研究的人文关怀缺失。加之学术研究的“路径依赖”及“文化惯习”,我们忽视了媒介对于社会认同的影响研究,对媒介与社会认同之间的关系研究也有所遮掩。而事实上,由于近三十年来迅猛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社会发展带来的城市外来者问题已成为显著命题。国务院农民工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杨志明指出,“目前80后、90后已经占到农民工的70%以上,和老一辈相比,他们的诉求由‘进城挣钱,回乡发展’转变为‘进城就业、融入城市’;由过去足额支付劳动工资,向参加社保转变;由过去要求改善劳动条件,向要求分享企业经济效益和城市发展成果转变”。⑤2013年,人民网曾发过一条微博,一个在北京六年的河北青年说:“只有在陌生人找我问路的时候,才感觉自己属于这个城市”。但在当下的传播学界,这一西方传播学界传统的媒介功能研究视角缺失,这种缺失导致国家与社会对这一问题缺乏深刻的认识,对这一群体的关注与投入也相应不足。反映在城市外来者身上,则表示为他们无法获得由媒体所提供的社会融入指引。两者结合,则形成了今天非常显著的外来者“陌生人”⑥问题:由于缺乏对城市的认同、融入,从社会控制的角度出发,自然无法完成社会秩序的深化⑦,导致了诸多社会的不稳定。
在社会学领域,大众传媒与社会关系整合之间的紧密关系早已受到关注。⑧由于现代社会的关系建构和社会整合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脱离了农业社会充分整合的人际模式(如宗教、血缘、宗族、礼俗等),更多地依托于跨越时空限制的非个人化中介手段,即大众传媒,那么,在外来者进入城市后的社会化进程中,大众传媒的角色变得不可忽视。典型的现代社会应当建立在“传统联系的削弱、理性观念的发育和社会分工的专业化这三个基础之上”,在这样的社会中,“个人与周围社会秩序的关系通过媒介的中介作用来加以确定”。⑨由媒介作为中介的社会秩序深化可以帮助完成社会认同,这也为本研究给出了学术价值和应用价值:当下的城市外来者希望“进城就业、融入城市”,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也需要他们融入城市,在这一背景下,通过媒体的中介手段增强外来者与城市之间的融合,减少社会偏失便成了一个亟待关注的问题——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这种融合将直接带来社会的“不折腾”,减少社会管理的成本。
2009-2010年间,麻省理工学院斯隆商学院教授黄亚生与中山大学、《南方都市报》联合发起了对广东省外来务工人员的调研,其结果具有显著意义:中国的外来者在城市化进程中的受益非常低。这个结果非常残酷:由于出生的差异,一个庞大的群体与其他群体在资源获得、上升空间等各个层面存在不可逆转的差距。对于第一代外来者而言,除了读书、入伍、提干、婚嫁等方式,他们中的大部分无法完成与城市之间的沟通和融合,虽然也使用媒体,但媒体对他们来说多是娱乐和消遣符号。“我比较机灵,做了三个月就是拉长了,那时候(1994年)一个月挣1000多,我觉得挺好……看什么电视啊?连续剧喽!我们女孩子就看言情剧,他们男的(指着身边的老公)就看武侠的(笑)。报纸很少看,杂志有看,就是《知音》、《佛山文艺》什么的。我老公做采购,他一个月2000多,还有外水(油水)。那时候是最好的,没那么多歧视,赚得也多……那时候要买了房子就好了,我们2000年的时候拿了20万回他家(广东罗定)建房子,建了4层,真傻啊,现在买不起了。不知道为啥,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要留在城市。”⑩然而,对于今天的外来者而言,通过媒体融入社会秩序已被他们挖掘并视作一个渠道:2014年两会期间,广东团外来工代表易凤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许多新生代是在用手机看新闻,或者学知识”。⑪在东莞和深圳,已有工厂聘请新闻从业者给工人们讲解新媒体的使用,其中深圳还出现了专门的社会组织来培训外来者,让他们学会通过网络媒体进行维权。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媒体介入社会秩序的深化、帮助外来者完成与城市之间的融合已迫在眉睫。
与美国的城市化进程相比,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还夹杂着对社会秩序深化更为不利的因素,即户籍制度。从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大量非城市居民涌入城市,城市享用着他们的廉价服务,却利用户籍制度将这一群体拒之门外。现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推动了户籍制度的松动,并对外来者进入城市做了一定的准备,外来者因自身原因也对认识城市、融入城市提出了诉求,两者交织,将进行“现代社会的关系建构和社会整合”的工具——媒体推上了历史舞台。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媒体依然将其社会融合功能置之度外,结果必然是外来者与其暂居的城市之间无法完成融合,成为游离于城市与乡村之外的“边缘人”,也就必然会引发各种社会失序。目前,在任何城市,我们都能看见庞大的商业圈与金融区、产业园,中产阶层的生活方式和消费也与国际同步,但我们也不难看到,外来者聚居所带来的城市贫民区及边缘群体的繁衍已成为城市的“断裂”面和社会矛盾所在。对于这样的一个“断裂”社会而言,如果要维持一个基本整合的状态并持续发展,就不仅要致力于“断裂”状态下社会成员的经济与政治地位差异的弥合,还要致力于对社会意识和文化认同进行疏导和管理。这也就是说,城市管理者必须通过媒介的中介功能,为这些外来者提供进入城市所必须的各类信息储备,并提供畅通的表达渠道,为外来者融入城市做好准备。
近年来有关媒体与外来者的研究中基本有以下视角:(1)媒介排斥论,主要研究媒体在报道农民工形象时影响了该群体的社会身份建构(李艳红,2006,2009;许向东,2009);(2)媒体在外来者话语权与利益表达上的缺失(杨敦显,2007;黄典林,2009),这类研究强调了媒体在外来者话语权与利益表达上的责任,这种表达悲悯外来者的利益缺失,但在大众传媒如何促进外来者与城市的融合上甚少建树;(3)外来者的媒介使用研究(冯恩大,2005),冯恩大认为,提高外来者的媒介素养可以帮助其融入城市生活,但如何通过媒介资源的重新分配来帮助这个群体融入社会则没有完成。
本研究认为,至少在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中,媒体因其跨越时空限制的非个人化中介手段,成为一种理想化的社会文化融合工具。外来者需要通过媒体来熟悉他所居住的城市的事件、习俗、事件,完成对他所居住的城市的感性触摸和理性思考,也只有这样,社会秩序的深化才能最终完成,解决外来者在城市中的文化融合和冲突问题。
基于这样的视角,本文在具体研究方法方面采取了问卷调查与民族志相结合的调查方法。在当下以“发展”为主旋律的基调下,本研究试图通过对佛山市外来者的媒介使用情况进行调研,结合相关社会理论和社会背景的分析,依循传播学中受众研究的相关传统,对下列三方面的问题进行探讨:(1)外来者如何选择媒体?这种选择对他们认知城市、融入城市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2)转型社会对媒介整合社会功能的需求放大,当下中国媒体如何调整自身以便有效服务于社会发展的这一需求?(3)通过对佛山市外来者的媒介使用情况进行调查,我们需要考察媒介使用情况与社会整合之间的关系。通过对上述问题的探讨,本研究从大众传播层面对快速转型背景下的外来者社会认同提出一些可操作的建议,也为观察大众传媒与当下中国社会转型之间的关系给出一些新的认知。
本研究的样本构成如下:在有效访问的297份问卷中,男性的比例为 45.5%(135人),女性占 39.1%(116人),有15.5%(46人)没填此选项。调查对象中年龄的最小值为18岁,最大值为39岁,均值为26.12岁,其中年龄为23岁和25岁的调查对象比例最大,分别为14.8%(44人)、12.5%(37 人)。
60.3%(179人)的调查对象为农业户口,非农业户口的调查对象比例为35.7%(106人),有2.4%(7人)的调查对象不清楚自己的户口性质。从整体上来看,调查对象以农业户口为主。在调查对象中,已婚人士占36.0%(107人),未婚人士比例达63.3%(188人),未婚比已婚高出27.3%的百分比。这与调查对象的年龄分布有关。没有学历为小学及小学以下的调查对象,具备初中、高中、中转/技校文凭的分别占 7.7%(23 人)、10.1%(30人)、21.2%(63 人),有36.4%(108 人)的调查对象学历为大专,有23.9%(71人)的调查对象学历为本科及以上,大专及大专以上的调查对象占到60.3%(179人)。
表1 媒体使用
将“从不”“偶尔”“有时”“经常”“频繁”分别记1分、2分、3分、4分、5分(以下情况同),调查对象使用报刊、广播、电视、电脑、手机的均值分别为 2.39、2.43、3.43、4.36、4.38。可见,调查对象使用新媒体比较多,手机与电脑的使用率最频繁。相比之下,传统媒体的使用较为逊色。在传统媒体中,电视的使用率又比报刊、广播高,报刊与广播的使用均值几乎持平。
表2 媒体可信度
由此可见,调查对象对媒体的信任度并不够高。其中,最低值为网络,均值是2.97,手机的可信度也并不高,均值为3.00。从传统媒体与新媒体比较来看,传统媒体的可信度较高,其中最高的为电视,均值为3.34。结合上文数据可以发现,调查对象虽然经常使用新媒体,但却不太信赖新媒体。
调查对象在网上经常做的事情排名前三的是浏览新闻、使用微博、博客空间、QQ聊天,均值分别为 3.81、3.81、3.79。他们最不经常上招聘类网站和玩游戏,均值分别为2.48、2.58;在手机上,调查对象使用移动QQ的均值为3.83,学习为3.16,最不常使用手机听广播,均值为1.99。
表3 上网活动
调查对象对媒体所发挥的各项功能——信息传播、舆论监督、宣传、广告功能、娱乐功能、教育的评价均值分别为 3.76、3.49、3.81、3.90、3.83、3.58,即普遍认为媒体所发挥的舆论监督与教育的功能较低,信息传播功能一般,宣传与娱乐功能相当,广告功能最高。五项功能的均值都处于一般与较好之间,可见调查对象对这五项功能都普遍具有较好的认可。但是,大部分的调查对象极少在自身利益受损时向媒体投诉或者向媒体反映看不惯的现象,也很少在微博上@大V,也没有@给这个城市的各级官员,媒介参与的意愿不高。
调查对象最关注的是与其生活切身相关的社会类新闻,但他们认为,媒体在帮助自己融入城市生活中意义不大。其中,媒体在帮助打工者融入陌生社会这个问题的表现上得分最低,其次是真实报道打工者。在让打工者表达观点与心声、提供打工方面的政策法规两方面,媒体表现一般。媒体在帮助打工者维护合法权益、提供有用的工作和招聘信息方面表现得要略好一些。
调查发现,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外来者会选择多种信息获取及沟通方式(包括各种聚会、旅游、阅读书籍等),而受教育程度较低者则使用手机上网,完成一般社交、娱乐及新闻信息获取——他们对手机的依赖程度要远远超过自己的理解,但与此形成悖论的是:他们又往往不信任手机上的信息;较之后者,受教育程度较高者对这个城市的依赖程度要低很多,他们并不勉强自己生活在任何一个城市——当然,他们一定会选择留在城市(可以是不同的城市),这几乎没有太大的认知差异,受教育程度较低者则希望留在城市,但城市留给他们的空间却很小;同样希望留在这个城市,但男性比女性更依赖于媒体的信息获取,而女性则通过天生的语言优势完成第一步的社会融合,人际沟通对她们的帮助更大,随后还有可能通过婚嫁的形式彻底融入当地社会;粤语成为融入佛山的一个显著标示,与珠三角其他城市的外来者相比,佛山的外来者更愿意讲粤语,并将学会粤语视为自己适应当地生活的一个标志。
最后,几乎所有的调查对象都认为有必要专门为打工者办一份媒体。他们最希望从媒体上获得技能培训信息、维权指南,求职招聘信息与相关的政策法规这两项的均值相等,排第三位。成功的创业经验的均值最低,大部分人认为这项内容没有其他内容那么重要。
与广东省农民工代表易凤娇的表达相一致,新生代外来者对城市融入的意愿非常强烈,他们对自己“被边缘化”的身份非常尴尬,也积极地从媒体上寻求帮助,但传统媒体对他们的社会关照明显不足。应该说,由于外来者从最初的社会关系中“脱域”(disembeding)出来,对新的社会关系的“再嵌入”(re-embedding)必须借助于现代社会逐步发展起来的抽象中介系统,即媒体才能完成。然而,目前媒体关于外来者的呈现基本为被动反映,这是媒体在当前权力机制和市场模式下的必然后果。结果显然与社会需求相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外来者对媒体的信任度并不高,媒体参与的意愿并不高,但他们却都非常强烈地希望有一份专门为外来者创办的媒体。我们的第一个问题获得了答案:外来者对媒体有着期望,但普遍对当下媒体所提供的内容并不满意。因此,他们更多通过手机和电脑搭建自己关系网,以社交网络的方式获得各种信息,而不是通过学习融入社会。
从社会管理的角度来说,城市管理者也远远没有将社会认同与媒体关联起来。即便外来者已经意识到媒体与其认识城市、融入城市之间的关联,城市管理者并没有将媒体推进外来者与城市的融合视为社会认同的有效手段,因而也没有推动媒体服务于这一需求。在第二个问题中,我们认为转型社会对媒体的需求在放大,需要媒体将城市的规则告知外来者,并敦促其遵守规则。但事实上,一部分市场化媒体虽然触摸到了外来者与城市的冲突,也试图努力为外来者提供了比以往更多的话语空间,但残酷的现实是:外来者们还没有学会公共领域的这种表达。因此,在外来者的表达上,媒体基本是媒体立场,而非外来者立场。
因此,就媒介使用情况与社会整合关系而言,目前也处于断裂状态。一位来自湖北的女性(已婚)告诉我们:“我觉得城市生活应该是多姿多彩的,看书、逛街是我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我感觉这边很缺乏这些东西。广东人业余时间喜欢喝喝茶打打牌,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觉得这边工人的业余生活很不精彩,媒体也发挥不了该有的作用,无论是作为一种消遣还是作为信息的传播渠道,它对我们的业余生活帮助不大。”她的先生与她一样,都是外来者,在目睹了自己与本地居民不可跨越的壕沟(本地人的一些福利,以及他们不需要为房子付出太多努力)时,她被迫接受了这种不平等:“我觉得根本就不能适应这边的生活,特别是业余生活。”
与帕克所生活的那个社会不同,虽然这些外来者(大部分来自农村)远离了农业社会充分整合的人际模式,但他们却没有通过大众传媒这一非个人化中介手段来确认自己。这里有两方面的原因:(1)大众传媒的缺失;(2)社交网络的兴起。
在目前的社会管理制度下,每一个打工者都处于混沌的原子状态,他们显然也没有自我救助与沟通的组织。而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中国的大众传媒发育并不完整,这也就是说,中国的传媒史并不像欧美国家,完整经历了不自由到自由、政党报刊到商业媒体的演化,而是将他国两百多年的媒介史融合于短短的三十多年间,这就直接导致了我国的媒体发育不良——当西方媒体顺应社会的发展积极探索移民报刊、公民新闻学、新新闻主义、社区新闻的时候,我国的媒体还在政党报刊、商业报刊之间徘徊,在某些特殊时期甚至沦为工具。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给予了媒体巨大的商业机会,但在这个机会的崛起时,我们并没有来得及梳理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不同的发展阶段,大众传媒应如何配合社会的变化,履行其“社会责任”。鲜有学者会去梳理我们的媒介理论,媒介理论似乎也与社会的发展并无多大关系,70年前陆定一《我们对于新闻学的基本观点》的思维还在影响着媒体。因此,在城市化不断前行的今天,大众传媒并没有系统地担当起帕克笔下“适应”与“同化”的工具这一职责。虽然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杜威(John Dewey)、库利(Charles H.Cooley)和帕克(Robert E.Park)都深信,“大众传媒尤其是报纸在社会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是重建美国社会道德与政治舆论共识的代理人”,但在中国的现实背景下,我们的媒体显然在重建社会道德与政治舆论共识上选择了集体无视。的确,在“体制与媒介经营范式”的主导下,我们的大众传媒把自己的受众定位为特殊的“商品”,致力于向广告商推销自己的商品,自然,作为城市边缘群体的外来者,也就顺理成章地为大众传媒所抛弃——这种抛弃充满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挑衅。至于这种抛弃的后果,媒体显然无须承担。然而,谁会为这种抛弃买单?在绝大多数城市管理者的“刻板成见”中,媒体与他们的社会管理并不多大关系,他们更期望“媒体不要乱发表意见”⑬。
社会矛盾显示,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与城市管理并不匹配,这里当然有城市化进程过快的原因,但也直接与城市管理者的观念相关。中国的城市管理中尚未有新闻、传播理念的切入,他们没有意识到政府的信息传播以及政府与民众的沟通需要一个更专业、更“公共领域”的空间,即大众传媒,而我们的媒介也尚未考虑这一出路。在迈克尔·舒德森的《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一书中,作者以社会学为背景,将客观性当作一种文化现象加以考察,对新闻专业性和媒介机构进行了研究。作者将报业融入了整个社会体系,将不同历史时期的美国新闻理念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清晰地看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媒体角色、新闻理念因社会的变动而变动。⑭人类社会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现代新闻业应社会民主变革中各个阶层(特别是中产阶级)对于新闻的需要而诞生,这也提示我们,在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城市管理者也需与时俱进,正视新生代外来者与城市的各种断裂所带来的社会问题,认识到媒介在社会认同中的作用并尝试推进媒介的这一功能。
在麦可·布洛维的公共社会学中,我们也看到了这一诉求。布洛维强调,社会学要回到社会之中,与公众展开沟通性的对话,同时以公民社会的存在和维系为己任。⑮对于当下的媒介而言,也必须回到社会转型的现实中来,帮助新生代外来者与城市展开对话,完成他们对城市的融入。
与第一代外来者的原子状相比,今天的媒介新技术改变了以往的社会关系模式,社交网络的兴起为外来者群体提供了类“充分整合的人际模式”,也就是将这些被“脱域”的原子凝聚为一个集体——这个“集体”将个人处于一个个社会关系网络中,起到分散、缓解压力的作用。带着“进城就业、融入城市”的梦想,但他们的这一需求未能在传统媒介那里获得满足,因此,新生代外来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种社交网络——这是绝大多数第一代外来者不会选择的社交模式,建立了自己虚拟的城市圈子。这也就可以解释,今天的劳动力市场上那些外来者“工厂附近有网吧么?”、“一个月休几天?”、“宿舍有 wifi吗?”这样的问题。技术的发展把这些原本呈原子状的打工者们联系到了一起。在调研中,一位县城出生,认为自己是城里人的大专生这样说:“媒体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融入城市,主要是网络,它会介绍一些美食、影片的资讯,可以丰富我的业余生活。其他的,就没有了。”但对于那些低层次的打工者,手机和网吧似乎已成了他们全部的信息来源,以及对自我进行认知的渠道。
研究发现,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外来者们,往往可以相对从容地确认自己在整个社会关系网中的位置,而受教育程度较低者则需要从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去求证自己的社会关系。当无法从大众传媒中获得自身社会关系时,作为有固定工作、较好收入的受教育程度较高者而言,他们更多的是掌握了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生活、工作模式,随时准备走向下一个城市,他们学习粤语的意愿最低,追求一份标准化的城市生活(比如星巴克、肯德基)。由于大众媒介在他们融入城市进程中的缺失,他们对自己居住的城市没有归宿感,也会冲击他们对自己所居住的城市的认同。而对于学历在大专以下的打工群体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对自身社会关系的确认无法从工作中获得,也无法像前者那样,从书籍、聚会、旅游这样的沟通活动中获知——当然,也无法通过大众媒介获得,由此,他们选择了“漠视”,转入社交网络。
社交网络更注重个体社会关系的延伸,这种延伸注重对个人关系的数据挖掘,也有助于外来者“孤独”的时候避免孤立,帮助他们建构起自身的社会关系,但是,这种社会关系是虚拟的人际关系,这点在调研过程中不断呈现,他们对网络的不信任也由此而来;对于外来者的城市化而言,这种社会关系的建构也是一种缺失,无助于其城市化。应该说,大众传媒已融入现代人的生活,而这种融入伴随着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淡漠、家庭的缩小、学校的专业化而愈发凸显其重要——客观的新闻报道、专业的新闻评论能帮助我们获知对社会进行理性判断的正确信息——但这恰恰是社交网络无法提供的。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社交网络只能帮助这些新生代外来者虚构自己的社会关系,提供一种类似鸦片式的虚拟环境,而无助于他们对这个社会进行理性判断。
无助于社会认同与融合,社交网络也无力帮助新生代外来者完成“进城就业、融入城市”之梦,因此,我们必须把视野重新回归大众传媒。较之社交网络的自媒体,传统媒体的从业者无疑要更专业,也更能系统地帮助外来者进入城市、适应城市。“传播一方面带来文化特点的散播,扩大了文化领域,另一方面倾向于使共同理解的新观点产生,将不同的文化影响带到传播的中心。传播的社会功能看起来即是在个人与社会之间造成和维持理解与文化团结。”⑯另外,“传播的表现要义是在社会转型当中寻求新的调解形式,重新定义政治与经济、国家与社会、个人与社会共同体的关系”。⑰在城市外来者与城市日益突出的矛盾中,我们必须坚持为他们提供一套可行的信息传播结构和完整的内容,一方面淡化他们因新环境的陌生而带来的对以往生活经验的依恋,另一方面也为他们提供一套可参考的城市生活模板,并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媒体保持与不同阶层人群的联系,确认自己的社会关系,减少生活无序的焦虑,将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与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围。
而一个意外的结果是,对于没有做好准备,在与新媒体的争夺中丢失了传统阵地的传统媒体而言,从公共社会学的视角出发,为新生代外来者准备融入城市的媒介内容有助于其生命力的延续。对于美国报业而言,社会转型期“新闻业的问题之一就是将移民及其后代变成当地报纸读者的一员”,“赫斯特的成功即有报纸对移民读者的不断吸引,其报纸每六年即可有一批新的订阅人群,他们明显主要来自移民群体”。⑱这样的机会是否能为今天的传统媒体所把握?当然,由于新生代外来者的经济地位还相对较低,从经济收益的层面来说,传统媒体将其纳入视野还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但从公众利益的层面而言,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当然,如果城市管理者对传播有足够的认识,并致力于通过传播来推进社会认同与融合⑲,那么,传统媒介必然会因城市化的有序化推进而涅槃。当然,本研究的主题是媒介如何帮助外来者完成社会融合,传统媒体的转向是一个全新的命题。
注:
①哈罗德·拉斯韦尔:《社会传播的结构与功能》,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页。
②此观点可参见罗伯特·E.帕克《移民报刊及其控制》,陈静静、展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③这里的社会控制是一个中性表达,传承社会遗产显然也是社会控制的一部分。
④吴廷俊、阳海洪:《新闻史研究者要加强史学修养——论中国新闻史研究如何走出“学术内卷化”状态》,《载新闻大学》2007年第3期。
⑤深圳新生代外来工揾工日记:《从进城挣钱到融入城市》,载《南方日报》2014年3月6日。
⑥1908年,齐美尔写了一篇《陌生人》的文章,提出了“陌生人”概念,“陌生人是群体本身的一个要素……他的内在的和作为环节的地位同时包含着一种外在和对立……进行叛逆的和引起疏离作用的因素在这里构成互相结合在一起和发挥作用的统一体的一种形式。”在齐美尔的概念中,我们看到,“陌生人”是在物理空间上接近,社会空间上疏远的那个群体。参见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43页。
⑦帕克创造性地提出了四种递进的社会秩序深化过程。第一个阶段是竞争,这是社会互相作用的低级的、普遍的和基本的形式,是没有接触的互相作用;第二个阶段是冲突,在这一阶段,竞争性彼此有意识地确认对手或者敌人;第三个阶段是顺应,它意味着敌意的停止和冲突的中断,在这一阶段,冲突虽然仍然以潜在的力量遗留下来,但不再以公开行动的形式出现:第四个阶段是同化阶段,此时,个人和团队都知晓其他团队的记忆、情感和处世态度,他们共享彼此的经验,互相在一种共同的文化生活之中融合。参见丹尼尔·杰·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从莫尔斯到麦克卢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125页。
⑧如英国社会理论家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指出,现代性的重要特征在于其具有的“脱域”(disembeding)机制,即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与此相关的过程则是社会关系的“再嵌入”(re-embedding),即重新转移或重新构造已脱域的社会关系,以使这些关系与地域性的时空关系相契合。这一“脱域”和“再嵌入”的过程,必须借助于现代社会逐步发展起来的抽象中介系统才能完成。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8—25、69 页。
⑨陈卫星:《传播的观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
⑩资料来源:深访。刘**,1975年出生于广东梅州,1992年到深圳打工,2005年由于工厂倒闭来到佛山,现经营一家杂货铺,一家三口的月收入约为8000元。她的“根本没有想要留下来”折射出第一代外来者与城市之间的平行线关系。
⑪深圳新生代外来工揾工日记:从进城挣钱到融入城市,载南方日报,2014年3月6日。
⑫如深圳小小草工友家园在成立10周年的时候,还专门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研究院举行了“深圳小小草工友家园十周年论坛之工人文化与新媒体研讨会”。
⑬在佛山的调研中,研究者发现,被访问的上下官员对媒体的态度有所转变,与几年前希望媒体能宣传自己功绩不同,他们现在更希望媒体不去关注自己和自己所管理的城市。
⑭参见迈克尔·舒德森《发掘新闻:美国报业的社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⑮麦可·布洛维:《公共社会学》,载《社会》2007年第1期。
⑯ ⑱ Park,Robert.E,“Reflections on Communication and Culture”,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38,Vol.44,No.2,pp.187 -205,pp.273 -289.
⑰陈卫星:《传播的观念》,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59页。
⑲比如为新生代外来者提供免费报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