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才刚
美国著名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曾谈及自己的创作理念:“用小说的形式写一部剧本。这是一个尝试,我想将它称之为‘一出供人阅读的剧本’。我用戏剧场景的形式来写这部小说,附加一些性格刻画和环境描写。”①实际上,他创作的《人鼠之间》、《烈焰》等作品,兼具剧本的戏剧性与小说的叙事性,达到了其界定的“剧本小说”概念。现代媒介语境中所谓的剧本小说,多指改编自影视剧或者以影视剧为目标的文学作品,有研究者亦称其为“影视小说”。数字时代的剧本小说,与其所处的独特媒介语境有着内在的关联,呈现出新的叙事风格。
中国传统文学在叙事形态上有着明显的特征,讲究历史沿袭的合理性与逻辑性,将历史语境视为文学叙事的基本前提。纵观中国文学的发展路径,这一叙事原则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力清晰可见:即使是充满奇幻色彩的神话故事,也力图在叙事文本中留下历史的印迹,给读者一种“有据可考”的感觉。采取这一叙事模式,无非是想借助历史沿袭的合理性与逻辑性来说服接受者,获得情感上的认同。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历史语境之所以能够在传统文学的叙事层面形成如此重要的地位,与语言自身的符号特性密不可分。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的“能指属听觉性质,只在时间上展开,而且具有借自时间的特征”②。在时间上展开的语言符号,同样必须将其置于文学叙事的时间脉络之中去解读;文本中的每一个句子甚至词语,都不可能摆脱与前在符号的意义关联。在这一点上,文学生产与消费的主体即作者与读者达成了“共识”。
图像与语言,是人类意义表达与信息传递的两种不可或缺的主要手段。与语言符号的“时间维度”不同的是,以空间的方式存在的图像直接作用于人们的视觉器官,能够给人更为直观的认知方式,其意义的传达也更为直接。数字媒介的兴起,使得图像在信息传播过程中的优势地位更为突出,语言符号在表意领域传统的霸权地位日渐动摇,“视觉为王”的时代已然来临。对于文学来说,图像带来的冲击是显在而巨大的,它不仅使文学陷入了边缘化的危机之中,更是直接导致了“读者”向“观众”的大规模转移。在这一背景下,“剧本小说”的诞生是媒介语境中一种顺其自然的现象,其叙事风格也与传统文学呈现出明显的差异。
从数字时代剧本小说的话语实践来看,即便不能断定“视觉思维”已经全面取代了传统的历史语境,也可以清晰地发现图像与画面在叙事过程中所具有的优势。作家兼编剧兰晓龙的“剧本小说”《我的团长我的团》,在叙事过程中就试图给读者以一种强烈的画面感。作品虽然以中国远征军这一历史题材为内容,却采取了与传统小说迥异的叙事模式:作者并没有着力描绘抗日战争这个宏大的历史背景,而是截取了其中极小的一个画面,将视角局限于中缅边境小镇禅达与怒江对岸那个似真似幻的“树堡”之上,时间的停滞与回转成为常态,文学叙事在空间的不断转换中展开。阅读小说,读者容易形成这样一种独特感受:这是一场“独立”于历史语境之外的战争,何时开始或者何时结束并不重要,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不重要,因为时间本身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外在因素。正是由于时间概念与历史观念的淡化,以影视改编为目的或者直接源自影视作品的“剧本小说”总是试图通过语言符号建构出更为直观的画面而非线性的历史脉络。
对于“读图时代”的读者来说,这种改变并不存在接受与解读上的困难,反而与其接受习惯与接受心理有着某种天然的契合;对于越来越多与影视艺术结缘的作家而言,这种改变也是顺其自然的。数字时代媒介语境对文学的影响力,在这一层面得到了全面的呈现。值得关注的是,《手机》、《无极》等成书于影视作品之后的“剧本小说”,不仅直接将画面“搬”到了字里行间,还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剧本的主要形式与内容。看完电视剧再来读小说,剧中主人公的形象已然在读者心目中定型,大大压缩了审美想象的空间,却在客观上提升了文学文本的接受范围与认可程度。问题的关键在于,存在于空间维度中那些碎片式的语言符号,如何在与图像共存的过程中展现自身在表意领域的独特魅力。
对于以语言符号作为表意手段的文学来说,审美意蕴的生成一直是其生命之源与生存之本,与影像艺术的本质区别也正在于此。数字媒介时代,图像构建与呈现的技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数字化摄录与播出设备的出现,不仅使图像的清晰度大幅提高,而且还从根本上改变了影视文本生产与传播的手段。除此以外,数字技术还极大地拓展了个体存在的时空维度,使得“虚拟生存”成为可能:在这个“不存在的真实”之中,人们不仅能够按照自己的想象与意愿建构画面,而且还能通过自己的“虚拟身份”存在于其中,实现对现实社会生活的超越。在传统图像技术的直观表现功能之外,数字技术最大的魅力以及诱惑力源自其所创造的“虚拟空间”——一种可以“亲身”体验的所在。这种对符号信息“无障碍”式的解读,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文学文本的书写。
作为一种跨文本的写作范式,数字媒介时代的剧本小说不可避免受到数码图像与虚拟空间的挑战。在此背景下,许多作者逐渐舍弃了中国传统文学讲求思想意识、批判意识的叙事风格,转而以“图像化”的描写迎合时下读者的认同。电影《无极》播出以后,导演陈凯歌邀请知名青年作家郭敬明迅速将其改编成为同名小说,在学界与业界均引发了讨论。有学者评价,小说中对色彩、场景与表情的描写甚至超过了电影文本,而其思想深度却显得乏善可陈。同样,刘震云将电影版的《手机》变成小说版之后,依然十分明显地保留了剧本的痕迹,对话和场景转换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手段。有研究者就此对刘震云展开声讨,批评其已由纯文学作家蜕变为一个“边缘人”,成为影像艺术的“附庸”。
“去深度性”的叙事倾向,反映出剧本小说创作者力图调和影视与文学两种艺术形式的努力:以语言符号承载光影、色彩与线条,让读者在文字之间感受影像空间的“真实”存在。客观而言,这种叙事策略至少有两个最为现实的功能:其一,契合了现代读者的“读图”心理,使文学文本的接受与解读过程变得相对顺利;其二,激起了影视导演的“构图”热情,使文学作品能够迅速改编成为影视作品。从这个角度看,数字时代剧本小说“去深度性”的叙事倾向是语言与图像二者“合谋”的结果。
美国电影理论家乔治·布鲁斯东曾经说过,“电影不是让人思索的,是让人看的。”③其本意并不是说电影排斥思考,而是想强调图像符号与语言符号在信息传递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差异性:具体直观的画面,传递出来的信息是明确清晰的,并不需要我们过多地在符号基础上进行形象建构。他进一步解释说:“电影只能以空间安排为工作对象,所以无法表现思想;因为思想一有了外形,就不再是思想了。电影可以安排外部符号让我们看,或者让我们听到对话,以引导我们去领会思想,但是电影不能直接把思想显示给我们,它可以显示角色在思想,在感觉,在说话,却不能让我们看到他们的思想和情感。”④简单地断定电影缺乏深度是不科学的,更不能以此来批判剧本小说。
基于以上解析,我们可以对数字时代剧本小说的叙事倾向做出一个较为中肯的理解与界定:所谓的“去深度性”,是与传统小说相对而言的,其在文学场域中的发生与存在有一定限度;即便是我们所称的“剧本小说”,也无法真正排斥情感、心理以及思维的描写,而这些是图像符号无法表达的,必须借助语言文字的表意功能。时下的许多剧本小说之所以引人诟病,问题的根源还在于其表面上虽然满足了许多读者“观看”的心理需求,却将文学这种历来以纯粹与深度著称的艺术形式带到了“媚俗”的境地。数字时代的文学,比过往任何阶段都更加需要那些直抵读者心灵深处的文字,而不是喧嚣之后的寂寥与落寞。
数字时代的图像生产有两种主要类型,即再现性的图像生产和虚拟性的图像生产:前者以客观记录为目的,包括摄影、绘画等基本形式,是对象物的摹本;后者以虚拟建构为目的,例如虚拟社区中的场景与人物,并不是对象物的简单描摹,而是一种源于想象的“真实”。同样属于图像生产,但虚拟性的图像生产由于有了数字技术的支撑,在“现场感”与“真实感”上更胜一筹,有过网络游戏经历的人对此应该有更为直接的感受。对此,尼葛罗庞帝做出解读:“虚拟实在能使人造事物像真事物一样逼真,甚至比真实事物还要逼真。”⑤由于个体的想象在虚拟空间中能够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展现出来,其带来的视觉震撼与心理刺激更为强烈,实际上也成为网络成瘾的根源。数字电影《黑客帝国》、《阿凡达》等,就实现了虚拟图像技术与审美表达的有机结合,制造出一场奇幻的视觉盛宴。
实际上,当前有许多影视剧作品直接改编自网络小说,包括极为热门的《步步惊心》、《甄嬛传》、《裸婚时代》等,其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与轰动效应促使大批网络写手将目标直接瞄准影视改编。在各大文学网站,剧本小说都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地位,“起点中文网”与视频网站“芭乐网”联合近年连续举办两届“新媒体影视剧剧本征集大赛”。被称为“游戏剧本”的《凡人修仙传》、《飘渺之旅》,应该可以被看作数字技术催生的网络游戏、影视剧本与小说的综合体,成为剧本小说基于网络传播特性的一种延伸。这种文学作品的忠实读者,往往是那些有着丰富网络游戏经历的玩家,网络空间的虚拟生存与文学作品的奇幻色彩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这种文学书写与接受模式,与数字语境中个体体验“超真实感”的心理需求有着密切的关联。
以都市生活为题材的“剧本小说”,同样无法摆脱对“超真实感”叙事效果的追求。《蜗居》等小说的作者之所以不厌其烦地铺陈社会生活的细节,不断在主人公的感官和思绪中推进情节的发展,就是为了讲述一个更加接近现实的故事。叙事过程中,尽量减少铺垫与回溯,更多的内容是人物的语言与场景的转换。与传统小说所营造的富有诗意与美感的“真实感”相比,剧本小说在读者头脑中留下来的往往是人物的生活场景、生活方式与外在形象,而非情感与气质。这种所谓的“真实”,其实质上还是个体想象中对自我存在的超越,同样是一种“超真实”。这一叙事方式产生的效果,与剧本小说自身的话语特色有着内在的联系,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媒介语境中读者或者观众的审美期待。
波德里亚认为,任何虚构的形象其实质上都是对自身的拟像,与现实真实本身并没有本质上的关联。不论是玄幻小说中的虚拟真实,还是都市小说中生活真实,都源自作者与读者对自我存在的审美观照。实质上,剧本小说作为一种戏剧性与叙事性兼具的跨文本写作范式,其最大的吸引力在于能够呈现出一个具象化的自我。数字媒介技术的发展,引发了公共空间的转型与社会生活的变迁,为剧本小说的表意手段与效果带来了新的动力。
注释
①Thomas Fensch:Conversation with John Steinbeck ,Jackson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p.9.
②[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著,高名凯译:《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06)。
③④[美]乔治·布鲁斯东著,高骏千译:《从小说到电影》[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 51)。
⑤[美]尼古拉·尼葛罗庞帝著,胡泳等译:《数字化生存》[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