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戏剧化特征及其文化意蕴探析

2014-04-17 19:49:22冯英华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戏剧化曹雪芹宝玉

冯英华,刘 姣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 750021)

文学巨匠曹雪芹是用诗意书写人生命本真状态的伟大作家之一,他远采汉唐盛韵,近得民间文学精华,旁及天国不朽之灵魂,在写实中充满着浪漫情怀,于喧嚣中获得宁静,在无望中守望希望。曹雪芹因《红楼梦》而不朽,《红楼梦》因曹雪芹而成为永恒的经典。正是因为有了《红楼梦》,我们才拥有了真正可以和世界经典文学作品对话的资格。

《红楼梦》有着明显的戏剧化审美特征,曹雪芹积极吸取、借鉴《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经典戏剧的精华,不仅表现在外在形式,如人物形象塑造、叙事视角、虚实相生的艺术技巧等方面,更表现在对戏剧精神、思想的继承和创新上。中国古代戏剧多以喜剧为主,而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着力表现悲剧精神,如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贾府衰落的社会悲剧、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性格悲剧,并以此来表达他对社会、生活、人生的观察、思考,进而追问什么样的人性是合理的。他在不自由的社会渴望自由,用一枝生花妙笔写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爱恨情愁,展示出大千世界、滚滚红尘的光怪陆离、五彩斑斓。

一、《红楼梦》戏剧化的特征

《红楼梦》对戏剧的吸收、借鉴、继承是合理的、成功的,使得小说与戏剧两种文体相互融合,产生出独特的审美新意蕴,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王怀庆说:“立足于清代戏剧活动的现实,吸收了中国戏剧艺术创作重意境和抒情的文学传统,弥补了传统小说描写在此方面的不足,既描绘了贾府家班的戏剧演出情况,表现出贾府各个不同阶层的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也反映出贾府盛极而衰的历史命运,并以此揭示了清代前期整体的社会时代风貌、时人的精神状况和文化生活方式。”[1]《红楼梦》吸取了传统戏剧的精髓,曹雪芹用贾府不同阶层人物对传统戏剧的态度来表现贾府上下众人的生活情趣、文化素养、审美追求。他用具体的形而下物象追问抽象的形而上哲思:天、地、人之间的关系。

《红楼梦》的戏剧化首先在于借戏剧手法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中国传统戏剧角色一般分为生、旦、净、末、丑五种。生、旦分别是男女主角,生与旦二元对立而又互补。这种模式对《红楼梦》人物的塑造有明显影响,戏剧中的生或旦影响的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净、末、丑对应小说的次要人物,主要人物与次要人物异质同构,共同建构小说的审美意蕴。生主要是指贾宝玉,旦指林黛玉或薛宝钗,净指晴雯、袭人、迎春、惜春、探春、平儿、鸳鸯等人,末指贾母、王夫人、薛姨妈、贾政、贾赦等人,丑指薛蟠、刘姥姥等人,这些芸芸众生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舞台上演绎着同样精彩纷呈的人生百相,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发人深省。

《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后,皇恩浩荡,批准她回贾府省亲,荣宁二府商议修建省亲别墅大观园。接着写贾蔷下姑苏,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唱戏用的乐器。贾蔷从苏州买来文官、龄官、藕官等十二个女伶,作者把她们安排在梨香院居住,梨香院即是梨园,戏剧的别称。贾元春省亲的第一个晚上,《游园》、《惊梦》两折戏因龄官“执意不作”未能上演,殊为可惜。《游园》中杜丽娘面对春天旖旎的无限风景,感春伤怀;《惊梦》中她又有着对美好生活、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问,带有形而上的意味。这里它对《红楼梦》的影响表现在两方面:表层意蕴是贾府沐浴皇恩,一家人享受团聚、团圆的天伦之乐,在一起看戏取乐;其深层意蕴是暗示贾元春的命运,如幻似梦。钟鸣鼎食、盛极一时的贾府命运也不过是一场春梦而已。梨香院不仅仅是女伶居住之地,更是见证了宝黛的爱情。《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林黛玉在读《西厢记》后,在葬花回来的路上,偶然听到梨香院飘来动人心弦的戏剧,“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遂感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2]165黛玉慧心灵至,领悟到戏剧《牡丹亭》中的精华、真谛,心中向往美好的、心心相印的爱情,芳心充满柔情蜜意,可惜的是父母早逝,没有人可以为自己做主,无限伤感、销魂。第三十五回“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2]251。第三十六回宝黛“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在如诗似画的梨香院有情人品尝爱情的甜蜜滋味,这正是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戏文最好的回应,这对前生在灵河岸三生石畔结下不解姻缘的神仙眷侣,在人世间继续着缠绵悱恻的爱情,令俗世儿女羡慕不已,宝黛之爱有着戏剧化的精神内核,充满着诗意。

《红楼梦》对传统戏剧中花意象的发展。一般而言,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花指女性,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女性的生殖器,形状像花;二是指美丽的少女。从关汉卿的“折柳攀花”到王实甫的《西厢记》中用花意象来指貌美如花的崔莺莺,再到《牡丹亭》中充满青春活力与激情的杜丽娘像牡丹花,这些花意象主要是指美貌女子。直接或间接影响到《红楼梦》中曹雪芹对花意象的喜爱与偏好,桃花、牡丹花、菊花、梅花、海棠花、芙蓉花等百花斗艳,宝钗是富丽堂皇的牡丹花,史湘云是艳压群芳的海棠花,晴雯是高洁动人的芙蓉花,妙玉是孤寒傲雪的梅花,李纨是结子的桃花等,四时之花不谢的大观园是人间仙境。曹雪芹通过花意象来暗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结局:镜花水月,如梦似幻;同时也暗示出林黛玉悲惨凄凉命运结局。宝黛二人在桃花落红阵阵的沁芳闸水边共读《西厢》,如诗似画;黛玉葬花,满腹惆怅、伤感。“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2]196那漫天飘零的花朵是她无尽的愁思,春去花谢,红颜衰老,韶华易逝,令人倍感销魂、伤神。曹雪芹把人类情感体验处于焦虑恐惧的状态描摹生动,把人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荒诞和悲凉用诗意展示出来,林黛玉冷月葬花魂、葬诗魂,堪称千古绝唱。

《红楼梦》对中国传统戏剧重情的继承和创新。如《牡丹亭》中《婚走》[尾声]说:“(生)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旦)叹孤坟何处是俺望夫台?柳郎,俺和你死里逃生情似海。”[3]杜丽娘和柳梦梅生生死死总为情,不为封建礼法所束缚、限制,追求灵与肉统一的自由爱情,历经坎坷挫折,终成眷属;《长生殿》中《重圆》[黄钟过曲][永团圆]:“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4]唐玄宗与杨玉环天上人间永相恋的爱情神话惊世骇俗,极具魅力;《桃花扇》中《入道》说:“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生)此言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外怒介)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5]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纯洁而无私,因南明小朝廷破灭而陷入虚无、荒诞的尴尬境地,最后双方在张道人的点化下幡然醒悟,斩断情缘,遁入空门。表面上是国家大事战胜了儿女私情,实则不然,抛弃尘世恩怨纠缠,他们成为神仙眷侣是其爱情最好的归宿。以上三部经典戏剧作品对男女之情做出深刻的思索、追问,什么样的男女之情是合适的、合情的、合理的,这些都会直接或间接影响着《红楼梦》对情的把握、处理,热心肠的曹雪芹用冷处理的办法书写宝黛爱情悲剧。如第一回“那娲皇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2]1“青埂峰”即是“情根逢”,情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感情,男女之情是作者要肯定的、赞扬的。神瑛侍者和绛珠草缘结三生,生死相依,演绎出人世间宝黛生死相恋的爱情前奏。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直接或间接引用或化用《西厢记》达二十几次之多,最为人称道的是“宝黛共读西厢”,隐含着他对青年男女自由婚姻爱情的向往和追求,但同时他也敏感地觉察到“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只是爱情“乌托邦”而已。如“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2]164、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2]186张生和崔莺莺在普救寺佛殿一见钟情,演绎出惊世骇俗的爱情佳话,给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青年男女带来光明和希望。宝玉两次直接用《西厢记》中的话和黛玉开玩笑,都引起黛玉大怒,其实她并不是怒宝玉的人,而是悲自己没有父母做主,不能早些定下和宝玉的美好姻缘而已。宝黛二人共读西厢,不仅是想在外在形式模仿张、崔二人,更是内在思想、精神的借鉴、继承。二人感情变化从相互试探到互为知己再到私定终身,其内心感情世界丰富、细腻、曲折、委婉,在有限的尺水之间兴起无限的感情浪花,美丽迷人。

《红楼梦》对戏剧叙事手法的借鉴。机智。“机智是一种聪颖迷人、才情焕发、富于灵感的心理过程。”“机智在于事物间相似的迅速联想。”[6](弗洛伊德把机智分为“无害机智”和“倾向机智”两种)。倾向机智是一种带有自卫或攻击性倾向的敌意机智。它更多地出现在机智戏剧中,用以表现处于弱势的喜剧人物以弱胜强的智慧和勇敢。如刘姥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2]295丑角刘姥姥极富创意的即兴表演颇具喜剧色彩,她把自己比做贪吃而胃口极大的牛,带有戏谑、迷人的机智,为贾府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带来“野趣”般的欢声笑语。这里我们表层看到的是贵族对无知平民的取笑,实则不然,这次精心策划的表演,刘姥姥才是成功者、胜利者,她用自己卓越的才情、生动的表演、夸张的语言赢得贾府上下的欢心和喜爱,其实质是小说借鉴喜剧精神调侃生活的缺点、人生的荒诞和丑陋。

巧合。巧合是指生活中的偶然性因素对于人物命运、故事情节、结局等的影响。中国叙事文学十分重视巧合的构设,有所谓“无巧不成书”之说。曹雪芹十分善于通过巧合的设置,构建一种限制性叙事视角,使故事波谲云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神瑛侍者与绛珠草前生在灵河畔相遇;今生在大观园再续前缘;来世又回到他们生命本源状态,依旧相依相恋;巧合的是缘定三生,这些都是曹雪芹煞费苦心的有意安排。薛宝钗的到来,使大观园更加热闹。温柔端庄、大度乐观、性情开朗的衡芜君深受贾府上下喜欢,可能是宝二奶奶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就有了要“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呢?宝玉陷入为难之中:按照自己的心愿,自己只会、只能娶黛玉;但上至贾母下到袭人,希望能娶貌美端庄、通情达理的宝钗,支撑摇摇欲坠的家族。巧合的最高潮在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道‘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2]773黛玉丧命,宝玉成婚,对比鲜明而强烈,是巧合,亦是爱情悲剧。省略号包含着无限意蕴,字字血,句句泪,撼人肺腑,催人泪下,铁人石人亦断肠。这里有对宝玉对爱情不忠的愤怒、不满;更有对命运的反抗、质疑;也有对宝玉的劝诫、祝福,以后,您就好自为知、好好生活吧。往昔誓言犹在耳,孤魂一缕飘无依。

曹雪芹对戏剧叙事手法的借鉴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追求故事的传奇。“传奇者,传其奇也,不奇何能传?”[7]所谓戏剧性就是人物的矛盾冲突。《红楼梦》在叙事中注重冲突的设计,通过人物外表的美与丑、心灵的善与恶、命运的穷与通以及智慧与愚蠢的对照,以误会、斗智、悬念等戏剧手法构成强烈的冲突,体现传奇性,增加趣味性。如“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赵姨娘指使马道婆作法,陷害宝玉和王熙凤。宝玉大叫,头疼,舞刀弄杖,寻死觅活。凤姐更甚,“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2]179叔嫂二人在邪法的驱使下,神智昏迷,几近丧命,使得书中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最后在癞和尚和跛道人救治下,叔嫂平安。

《红楼梦》对戏剧悲剧精神的继承和发展。中国古代戏剧多以喜剧为主,悲剧少之又少,如果说《窦娥冤》、《赵氏孤儿》是社会悲剧,那么《红楼梦》就是性格与命运悲剧,它使得中国古代的悲剧精神再一次被发扬光大。《红楼梦》中宝玉、黛玉、宝钗、袭人、晴雯、熙凤、探春等都是悲剧人物,体现在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如精明才高的王熙凤,在贾府中颇受宠爱,她可以机智风趣地和贾母开玩笑,亦可以完全控制贾琏、平儿。其性格缺陷导致自己为之丧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2]37凤姐之才干、世故令人欣赏,但过于精于算计,致使其自食恶果。“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2]325这是鲍二家的对贾琏说的话,因为王熙凤的狠毒可以和阴间的阎罗王相媲美。“苦尤娘赚入大观园”,尤二姐在忍无可忍后,“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凤姐杀人不见血,高明、残忍、狠毒,实在是令人心寒、发指,她最后死于心力憔悴,只能是“哭向金陵事更哀。”[2]34其实,《红楼梦》中的芸芸众生都是可怜之人,贵族公子、小姐如此,下人亦是如此。宝二爷身边的红人——贤袭人是在父母走投无路时,卖入贾府为奴的;勇晴雯性格耿直、豪爽,模样出众,是下人孝敬贾母的小玩意儿,最终导致俏丫鬟抱病夭风流。这些悲剧既有现实意义,又有形而上的超越性,美好事物的毁灭展示出悲剧之美,但他们在抗争无情命运中体现出人性的崇高、伟大。

《红楼梦》借鉴戏剧的艺术形式成功塑造了一批鲜明生动的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袭人、晴雯、平儿、探春、史湘云等,他们身上体现着作者追求真善美,鞭挞假恶丑的济世理想。《红楼梦》吸收戏剧以虚为主,虚实相生的叙事手法,时间中展示空间化追求使古典小说创作达到新的高度、宽度和广度。小说的戏剧化文化意蕴追求使《红楼梦》“映日荷花别样红”,高雅脱俗,清新动人。

二、《红楼梦》戏剧化特征成因探析

美国文论家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指出:文体的变异,“部分是由于内在原因,由文学既定规范的枯萎和对变化的渴望引起,但也部分是由于外在原因,由社会的、理智的和其他的文化变化所引起。”[8]文体的变化受内外因的制约,内因起着主导的、根本性的作用,而外因是必不可少的外在条件。这里可以借来分析《红楼梦》戏剧化特征的成因。

《红楼梦》戏剧化特征形成的内在原因。作者自身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与创作才能。曹雪芹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家庭经常组织欣赏名剧、时剧,《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剧目,他耳濡目染,异常熟悉,自然能熟练地把它用到《红楼梦》创作中,如盐在水中,了无痕迹。曹雪芹良好的戏剧修养,使其在《红楼梦》创作中对戏剧外在形式和内在精神运用自如。经典的作品需要天才作家不拘一格地创造,《红楼梦》亦然。对戏剧化特征的借鉴、创新使得《红楼梦》是一个开放、多元的文本,海纳百川后而仍然纯洁无暇,不失其小说本真面貌。戏剧化的引入使得小说摇曳多姿、清新动人,这是小说与戏剧两种文体的有机融合。达到如此高的水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红楼梦》戏剧化特征形成的外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时代与社会。明末清初,众多知名文人喜欢、创作戏剧。一方面,他们精通音律,填词作曲是其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王世贞、李开先等文人家中都有自己的戏剧班子,不仅供家庭演出娱乐需要,有时还会到外地演出。做为江宁织造的曹家,六代人先后担任此重任,是名副其实的百年望族,曹寅又喜欢结交知名文士,曹家亦有自己的戏剧家班。据说洪昇的《长生殿》曾在曹家上演过。这些自然而然地会影响到曹雪芹《红楼梦》对戏剧的欣赏、趣味、审美,在写作《红楼梦》过程中他会借鉴戏剧的精华。其次,发轫于元朝的戏剧,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至清中叶达到顶峰。其表现手法、舞台技巧、人物设计、宾白等艺术手法对《红楼梦》人物设计、情感价值、文化意蕴和审美旨趣都有重要影响,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西厢记》。最后,戏剧化特征对于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发展、氛围营造作用明显。如贾元春省亲晚上所点剧目为《游园》、《惊梦》,暗示着贾元春虽得到皇帝眷顾,但她寿命难以长久。贾府失去这座大靠山,衰亡之日为时不远矣。再如宝黛共读西厢,情意缠绵,是两个人美好、朦胧爱情的开始,桃花纷飞,紫燕呢喃,游鱼欢唱,一切充满着朝气、希望,营造出温馨浪漫的氛围。

曹雪芹对中国古代戏剧文学的吸收、借鉴和创新使得《红楼梦》更富有艺术生命力,戏剧化不仅是构成《红楼梦》的重要素材,其戏剧化后的历史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审美趣味都符合《红楼梦》本身的思辨色彩,曹雪芹用心灵的熔炉冶炼出晶莹剔透、光芒四射的精神宝石,这是戏剧化特征带给《红楼梦》的深刻之处。

三、《红楼梦》戏剧化特征的文化意蕴

《红楼梦》戏剧化特征的文化意蕴是开放的、多元的、立体的、动态的,这是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发展与创新。主要体现在:“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关系)、“知行合一”(人与社会关系,推崇伦理道德,重视社会实践)、高扬人文主义理想、内在超越性诗意追求四个方面。

《红楼梦》戏剧化特征的文化意蕴:“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主观之人如何与客观之物和谐相处是人类不断思考和追问的重要哲学命题,本来是客观之物产物的人,被人为地孤立、隔绝起来,肉体被囚禁,精神被束缚,人性被压抑,这在《红楼梦》中得到充分体现。如第三十五回说:“(那两个婆子说宝玉)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明星月亮,他便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2]257宝玉被两个老婆子讥笑为“呆子”,他经常和燕子、鱼儿说话,说明他拥有一颗纯洁无暇的赤子之心。相对于阴险奸诈的人而言,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是无心机的、美好的。宝玉喜欢纯洁的女儿们,这是她们本身具有的内在美好品质,亦和植物、动物有相通之处。再如宝玉一篇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儿耒》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和薄命!”[2]626,这里是人与另类物的关系,活宝玉追荐、悼念死丫鬟晴雯之文,哀感顽艳、悱恻缠绵,催人泪下,美——无情地被毁灭,丑陋、荒芜的世界更加面目狰狞。人在追问本源之天时,应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深刻反思。

“知行合一”的实践性,中国古代社会重视伦理道德,更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学而优则仕”的士人,辅佐贤明君主,治国安民,开万世太平,实现“内圣外王”的政治理想。成穷说:“儒家走的是一条现实的道路,用的是否定的方法,即‘大我’(社会)来完成‘小我’(个人),用‘名声’(语言)来延续‘生命’(身体)”[9]。这里深刻揭示出中国古代儒家知识分子的从政之路,用“大我”来改造“小我”,即“社会”异化“个体”,无谓的虚名是套在知识分子头上的“紧箍咒”。但其为官坐宰的实践经历是备受推崇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张载语)是知识分子社会政治价值理想的最高追求。如在《红楼梦》中,宝玉厌恶仕途经济,称其为“禄蠹”、反感“文谏死,武战死”官员普遍认同的价值观;而贾雨村之流,热衷官场追名逐利。曹雪芹对此态度是矛盾的、复杂的,一方面借宝玉之口否定科举、官场;另一方面,也对贤明君主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斡旋天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开创太平盛世。其实,这些矛盾亦是中国古代官僚制度本身的弱点和缺陷。

高扬的理想主义精神。尊重人的个性、自由,肯定人的价值、意义,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平等是曹雪芹不懈的追求。如他(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2]12宝玉这番奇谈怪论,为天下无辜的女儿们扬眉吐气,因为她们是美好的可爱的。男女本应是平等的,但中国古代社会“贵男贱女”的传统由来已久,宝玉语惊四座,胆大至极,闪现着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耀眼光芒。再如凤姐因贾琏偷情,吃醋、撒泼,打骂平儿,平儿躲到了怡红院,“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兄弟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个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2]326-327宝玉对平儿的关心、安慰是真诚的、真实的,体贴入微。他同情平儿的不幸遭遇,哀叹贾琏夫妻一庸一俗。社会对妇女的解放程度是其文明进步的重要尺度之一,拙作《白娘子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探析》说:““要想了解一个民族,要先了解这个民族的女性,因为是她们生养和哺育了这个民族。”[10]

内在超越性诗意追求:儒家治世,佛家修心,道家养身,三教中以儒家为主,释道是其两翼,这是在文学王国自由翱翔的精灵,内在超越性使得《红楼梦》戏剧化特征的审美价值、文化意蕴具有形而上的哲理色彩。如小说开篇的一僧一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真正得道成仙,拯救世人穷苦者。假道士贾敬误食丹药丧命;张道士贪财献媚,拍马溜须,滑稽可笑。最有意思的是宝玉出家当和尚,他是看破红尘,还是寻求超越呢?这可能是为兑现对黛玉的爱情誓言,你死了,我就出家。但这只是表层意蕴而已;笔者认为这是有限之人对无限束缚、限制的自觉超越,让人性回归自然,让生命绽放奇异光芒。

《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它的戏剧化特征及其文化意蕴是丰富的、复杂的,泽被后世,影响深远。《红楼梦》不仅属于中国,更属于全人类,曹雪芹的人道情怀、人本精神和人性思考有着无穷的精神原动力意义。《红楼梦》的魅力就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魅力!

[1]王怀义.《红楼梦》与传统诗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71.

[2][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明]汤显祖.牡丹亭[M].[清]陈同,谈则,钱宜,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2.

[4][清]洪昇.长生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24.

[5][清]孔尚任.桃花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257.

[6]苏国荣.戏曲美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 281.

[7]郭英德.明清文人传奇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256.

[8]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09.

[9]成穷.从《红楼梦》看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113.

[10]冯英华,李淑兰.白娘子形象的演变及其文化意蕴探析[J].荆楚理工学院学报,2013,(1):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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