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吾丧我”智慧

2014-04-17 11:44徐春根
嘉应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齐物庄子

徐春根

(嘉应学院 政法学院,广东 梅州514015)

《庄子》一书,爱莲心认为,其未被挖掘的一个主题,就是心灵的转化[1]。爱莲心说的这种心灵的转化,其终极指向乃是步入庄子孜孜以求的与道相通为一的无待、无我的逍遥之境。

而问题是,如何实现这种“心灵的转化”?庄子提出了包含“吾丧我”、“心斋”、“坐忘”等在内的一系列思想。本文重点分析其中的“吾丧我”理念。我们先看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 ,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2]

至知南郭子綦(实乃庄子本人之假托)“怀道抱德,虚心忘淡”,守神、丧物乃至于忘身(成玄英疏)*成玄英疏谓,南郭子綦“其人怀道抱德,虚心忘淡……偶,匹也,为身与神为匹,物与我(为)偶也。”[3]23,故形如槁木,心如止水如死灰,大有“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苏轼《前赤壁赋》)之神蕴。颜成子游大惑不解,请教子綦前后何以如此判若两人,所谓“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何以能够变得如此超尘绝俗不同凡响?

子綦指出,这是很好的问题。子綦解释道,人生在世,眼界不能太狭窄、格局不能太低下,就像欣赏音乐,人不能过分孤芳自赏于世人吹奏的排箫(“人籁”)*《广雅·释乐》曰:“籁,谓之箫,大者二十四管,有底。”,“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秋水》),否则,就是夜郎自大、坐井观天,而与宇宙间美好的音声失之交臂,从而也就不可能聆听到大地众窍发出的和谐的旋律(“地籁”),更听不到那“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的美妙迷人、精彩绝伦的天籁之音,因此,子綦进一步强调,人的眼界的开阔、格局的提升,其关键在于“吾丧我”,而唯有真正实现“吾丧我”,才可能丧忘身外之物、乃至于丧忘一己之形骸,而后有可能步入人生的新境界,才可能拥有一颗宁静、超然、超迈的心灵。

然而,到底什么是“吾丧我”或如何理解“吾丧我”?冯学成分析说,“吾丧我”,就是“我失去我了,进入了一个无我的境界。用佛教的话来说,我今天终于把我放下了,今天把我看穿了,把我看破了,也可以说我今天解脱了……佛教中也常常讲,我们被烦恼拴系,生生世世流转不已,……就是这个我执、我痴、我见、我贪、我慢等等把自己束缚住了……你想要重新回归于道,回归于一,就要把横在中间的我执去掉……”[4]。冯学成从佛教断除我执角度的分析,在相当程度上切中了“吾丧我”思想的要害。当然,我们欲深入、全面地理解、阐释“吾丧我”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还需要结合庄子思想的大背景作进一步的探讨。

一、跳出自我阈限

在解释“吾丧我”真意时,南郭子綦语重心长地对颜成子游说,“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杨柳桥谓,“庄子以籁喻音律,更以喻语言。人籁,喻分辨是非之语言;地籁,喻不存是非之语言;天籁,喻不言之言或无声之言也,即其所谓‘天倪’或‘天钧’之化育也。此章乃全篇引言与纲领。南郭子綦心存是非,欲言而不言,是以‘仰天而嘘’也。仰天而嘘,自比于天籁也。”[5]

杨柳桥从音律、乃至语言角度分析人籁、地籁、天籁的由低到高以至于“天倪”、“天钧”的至高之境,指出了人所能有的不同精神格局,应该说是深刻的。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三籁”(人籁、地籁、天籁)之喻,实际上是昭告世人,人如果不愿意固步自封、不满足于世俗之蝇营狗苟般的生活而意欲升至一个更加超迈、逍遥的生活境遇,就应自我否定即“吾丧我”,而“吾丧我”不可或缺的第一步就是要跳出自我阈限,不要陷入自作聪明的漩涡而不能自拔,否则,这样的人就只能局限于自我的小圈子之内,如同井底之蛙,人们没法与之谈论烟波浩渺的大海,因为它们的眼界实在太狭窄了,也有如炎夏昆虫,也没法与之谈论刺骨的冰雪,因为它们压根儿不知冬季为何物,这样的人也好比一曲之士,也没法与之谈论无始无终、至大无极的大道,因为他们实在太拘泥于、痴迷于古人的教条了 。*庄子曾借北海若之口说,“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

庄子又说,“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齐物论》),即无论大知小知、大言小言,不管他们如何高谈阔论、雄辩滔滔,在涉及到个人或小团体的私利上面,总是斤斤计较、勾心斗角,寤寐或醒觉之间,总是显出一惊一乍、魂不守舍的样子。庄子继续说,这些人为了身外的一些蝇头小利,终身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糊里糊涂的样子,最终却不知忙些啥;他们的形躯随时光流逝,逐渐衰老、变形、扭曲、枯萎,这本是自然现象,无可指责,可悲可叹的是,他们的心灵也跟着形躯一起衰老、变形、扭曲、枯萎 !*庄子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齐物论》)

庄子也曾借孔子之口说,“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子方》),意谓世界上最惨的事儿没什么比得上心死,与心死比,身体的死亡只能屈居第二。从这个角度看,庄子“吾丧我”确有一种超越自我阈限、乃至超越自我形躯的局限,继而扩大眼界、开阔心胸、崇尚精神生活而游心物外、游心于物之初、遨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意味。

二、超越知觉直感即“成心”

然而,世人要真正跳出自我阈限、挣脱有形或无形的身与物的捆缚,谈何容易。庄子曾自问,人们何以“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以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齐物论》)?庄子以为,关键的原因在于人们“与物相刃相靡”而形成的或与生共长成的知觉直感即“成心”在起作用,而“成心”的形成,又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世俗各种复杂因素,譬如恶劣的政治经济环境、强大的文化传统与习惯势力等的影响,难免庸俗、偏狭。庄子继而设问,“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成心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6]344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成心”做一简要分析。关于“成心”的涵义,存在不同的看法。成玄英谓,“域情滞著,执一家之偏见,谓之‘成心’。”林云铭说,‘成心’,谓人心之所至,便有成见在胸中,牢不可破,无知愚皆然。“陈鼓应释之为成见”。[7]50张恒寿认为,“成心”一词,自从郭象解为成见以后,多被后人采用,但和全文语气不合(如果成心等于成见,是坏的意义,这种成见,愚者比自觉者更多,不应说“愚者与有焉”),也和庄子他篇中成字的意义不符。“成心”二字,应和《德充符》、《大宗师》、《则阳》等篇中成字的意义相同,是指人本有的知觉而言,所以说“奚必知成心而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他认为每人都有天生的“成心”,不必自觉的人才有,愚人也有,随这个“成心”的自然趋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是非直感。所以说“无物不可,无物不然”,所以说“谁独且无师乎?”即是说谁没有一个自己的是非标准呢?但每个人的直感,只是整个真理环上的一小点,都不能和“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的全面看法相比。[6]345蒋锡昌说,“‘成心’,天然自然之心。”陈鼓应以为误[7]50。显然,蒋锡昌的理解最接近张恒寿说。本文赞同、承继张恒寿说。

根据这样的分析,庄子的意思就很明白了,就是说,如果人人依照自己的知觉直感即“成心”作为为人处事的准则,那么人世间就等于没有了为人处事的共同准则,如此一来,价值迷失、彼此猜疑、相互争斗便势所难免。因此,庄子“吾丧我”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劝导人们超越“成心”,不要停留于知觉直感状态或水平,也不应仅凭知觉直感处事接物待人,而按照这样的思路,“吾丧我”本质上是向习以为常、向惯性、向传统宣战,是心灵的自我革命和超越。

三、超越是非毁誉

尽管从愿望上,庄子期望人们跳出自我阈限、超越知觉直感,但是,尘世中的芸芸众生却总是从自我认识,从各自的阶级或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族群、宗教立场出发,并根据既有知觉直感为人处事,如此一来,事情或事物的本质往往易于被遮蔽。然而,大道却依然故我地隐藏在万物的深层,世人所见所闻所感往往只触及到问题的表层*《齐物论》曰:“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在现实中,特别是在利益面前,面对各种纷繁复杂的情形譬如历史纠葛、人际恩怨等等,人们就难免形成偏狭或极端化的我执我见,而问题在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齐物论》),即是说,事物的本来面目并非水火不容、并非非此即彼,而完全可能是亦此亦彼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但是,人们又非要争个子丑寅卯、你死我活、水落石出,非要弄个泾渭分明不可,以此表明自己的正确、表明自己的卓尔不群,而实际效果却是莫衷一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即便是同一个人,也完全有可能“始时所是,卒而非之”(《寓言》),这又如何叫人去判定事理对错或好坏呢!

于是,庄子不无感慨地说,“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齐物论》),而由此造成的人际纷扰、争斗、动荡,也不知演绎出多少人间悲剧!

有鉴于此,庄子“吾丧我”工夫或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提醒人们面对无穷的“是”与无穷的“非”或无穷的是非之是非,按照王蒙对庄子意思的理解,就是“千万不要卷进去陷进去,莫要绑在某个山头的战车上,你要当一个明白人,你要保持清醒,心如雪亮,不要上当,不要晕菜,不要发神经,你要正确地明智地对待不同的观点与山头。你要看得透亮一些再透亮些,你要想得开阔一些再开阔一些”[8],用庄子的原话就是“莫若以明”地对待是与非,也就是不如彰明天道,继而超越是非毁誉,以免于陷入如环无端的“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齐物论》)、自是而相非的是是非非的争执,而唯有如此,人们才有可能“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齐物论》),即“掌握了大道的枢要,就好比开始进入圆环之上,可以应对无穷的变化”[9]。王叔岷曾非常深刻地指出,“一、常人,迷于是非毁誉。二、智者,争于是非毁誉。三、大智,超乎是非毁誉。庄子乃大智人也。”[10]关于庄子如何超越是非毁誉,笔者曾在《论庄子的是非观》[11]一文已有论述,在此就不赘言了。

四、至人无己

根据庄子思想的基本思路,“吾丧我”工夫在经过跳出自我阈限、超越知觉直感与是非之争的重要环节后,其内在逻辑指向即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大宗师》),从而至于“同于大通”的“坐忘”之境。

林希逸谓,“至于坐忘,则尽忘之矣,此‘有无俱遣’之时,所谓今者吾丧我,亦是此意。”[12]具体而言,“吾丧我” 而至于“同于大通”的“坐忘”之境,我们还可从如下方面理解:

其一,关于“堕肢体”,我们不能将之解释成毁坏、残害身体,因为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竭力鼓励人们追求幸福快乐、受人景仰的庄子会是一个主张自虐、自残的人!

庄子“堕肢体”的真实义涵或许主要是指,人不应受身体感官的束缚、不能被身体无穷无尽的欲望左右,要在丧忘礼乐仁义、外天下、外物的基础上,进一步达至外身状态,而在外身状态下,人们已经丝毫不受贪欲、嗔恨、愚痴的控制了,按佛教的说法就是“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净,而“六根”清净,便处处是道。诚如高峰老人偈颂云:“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13]89此“退步原来是向前”一句最为深刻,它从一个侧面提示人们,“堕肢体”并非自虐,并非消极,并非无可奈何,而是非常积极主动地迈向幸福快乐、趋近大道的向上提升的活动。虚云法师亦曰,“根不缘尘,即眼不被色转、耳不被声转等,作得主才不被转。但如何才作得主呢?沩山老人说:‘但情不附物,物岂碍人?’”[13]89

就这个意义而言,庄子“堕肢体”理念,显然与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十三章》)思想一脉相承。参照佛家与庄子有关思想,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更清楚地理解老子的言论:人之所以有忧患,是由于人身有六根,本质上是由于六根不清净;倘若六根清净,也就是六根不被六尘(色身香味触法)所蒙蔽,那么忧患从何而起呢?

此外,庄子“堕肢体”的真实义涵或许还要提醒世人不能过于自恋,尤其不要过于自恋一己肉身的存在,因为如果过于自恋或过于自恋肉身的存在,反而可能与巍巍大道“失联”、脱节、游离、隔膜、割裂,反而易于让自身的渺小大尺度地凸显,而徒增人生的悲凉情绪。从这个角度看,庄子“堕肢体”是要指示世人不要过分沉迷于个体的“卿卿我我”, 而应“公而忘私”、心向大道,将自己融化于宇宙天地万物之中,与宇宙天地万物浑然一体,如此一来,有限的个我反而可以获得一种永在或趋于永恒的感觉。而这一理念,恰恰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思想有着内在的一致性。

其二,关于“黜聪明”。成玄英疏谓,“黜,退除也。虽聪属于耳,明关于目,而聪明之用,本乎心灵……除去心识,悗(不经意,无心——引者注)然无知,此解‘黜聪明’也。”[14]成氏的解释是深刻的,不过,我们似可稍作展开。

从根本上看,“黜聪明”是要提醒人们,人生在世,(1)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要“以其有,为不可加”(《天下》)、“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秋水》)。实际上,人生有涯而知无涯(《养生主》),天下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而且,“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因此,“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天下》),那是一个“以有涯随无涯”(《养生主》)的永无止境的过程;(2)更不要固执于一己的判断,不要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自贵而相贱,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而漠视他人的自足性、自主性、完满性和生存意愿[15]。譬如,牛皮哄哄的鲁侯“以己养养鸟”,以为自己喜欢居于大宅之内、喜欢听金鼓齐鸣的韶乐、喜欢吃满汉全席或麻辣火锅,便武断地认为海鸟也有如此这般的喜好,殊不知,海鸟在面对这些人间以为享乐之物后,不禁生出莫名恐惧而至于“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至乐》)。像鲁侯这样的行为,便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相对为绝对,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其结局极端可怕、可悲。

其三,“堕肢体”与“黜聪明”,合而言之就是“离形去知”。“离形去知”的人们就是六根清净而能够抛弃一切智巧、算计、武断、自私等等。这样的人人性没有被泯灭、人格没有被扭曲、没有被分裂,因而能够保持完整、平衡、能够“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对照庄子的说法,“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齐物论》)。”(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雄浑》),继而与大道相通为一、融为一体,即进入所谓“同于大通”的“坐忘”的“至人无己”之境。

无己的至人,并不是没有自己,准确地说是“虚己”(《山木》)。所谓“虚己”不过是指人们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不过是已经清空了头脑中矫情、算计、自私、自恋、虚伪、阴暗、贪婪、愤怒、嫉妒、傲慢、狂妄、痛苦、忧伤、抑郁[16],等等,而这样的人反倒能够对于外在世界的牛鬼蛇神、奸臣贼子、三教九流等的引诱、蛊惑、恐吓、胁迫等可以保持无动于衷、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无己或“虚己”,用庄子形象化的比喻性表述,就是让自己成为一艘空船(虚船)。在《山木》,庄子写道: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

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在庄子的空船(虚船)中,没有人,这显然是隐指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俗情之累、人道之忧而全然与天道融为一体,就好像一艘空船完全与江河湖海之水融为一体,随顺波浪起伏,此时,空船就像一排浪花,浪花触舟,水珠四溅,打湿了船夫的脸,船夫即便脾气很坏,也不可能叫骂、诅咒!与此相反,倘若这四溅的水花是由另一人所驾之扁舟相撞引起,那么,被水溅的船夫一定会大声喊叫叫他驶开,如果那个喊叫没有被听到,他将会再度高喊,而且可能会大骂“你瞎了眼啦”、“要找死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在那条扁舟上!

这无疑是一个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隐喻。庄子要得出的结论或许是,如果一个人能够空掉自己的船,将自己的俗情之累、人道之忧全部摒弃,来跨过世界的河流,间于茫茫人世,游走于大漠之野、无何有之乡,所谓“乘物以游心”(《人间世》),那么,又有谁会伤害他呢?

庄子“虚己”而让自己成为一艘空船,用印度思想家奥修的话说,就是让自己成为“无人”[17]8。奥修说,“变成‘无人’是世界上最困难、几乎不可能的、最不平凡的一件事。”[17]10然而,奥修又说,“每一个头脑都在寻求某种非凡。那就是自我:总是试图成为特别的人,总是害怕无足轻重,总是害怕空,总是试图用任何东西来塞满内在的空隙。每一个人都在寻求非凡——这就产生了烦恼。”[18]奥修继续说,“平凡的头脑渴望成为不平凡的,那是平凡的一部分……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亚历山大,但是你仍然保持是平凡的,那么谁是不平凡的?唯有当你不渴求不平凡,那个不平凡才会开始,那么那个旅程就开始了,那么新的种子就发芽了。”[17]10

按照庄子的思路,“虚己”,其实质是“虚其心”,即让自己保持空明的心境,而只有保持空明的心境,才能“虚而待物”,所谓“虚室生白”、“唯道集虚”(《人间世》)、虚怀若谷*老子曰:“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不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老子·十五章》)。郭象注曰,“虚其心,至道集于怀也”。成玄英疏谓,“唯此真道,集在虚心。故(知)虚心者,心奇妙道也。”[3]81郭与成的注疏可谓深得庄子思想的神韵。

五、结语

总括地看,庄子强调“吾丧我”而至于“无己”、“虚己”,与老子“致虚极,守静笃*(南宋)范应元谓:“致虚、守静,非谓绝物离人也。万物无足以挠吾本心者,此真所谓虚极、静笃也。”冯友兰说:“老子所讲的'为学'的方法,主要是‘观’。它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观'要照事物的本来面貌,不要受情感欲望的影响,所以说:‘致虚极,守静笃’。这就是说,必须保持内心的安静,才能认识事物的真相。””[19](《老子·十六章》)而“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老子·二十八章》)智慧是相通一致的。只不过,庄子“吾丧我”思想更富论证性、内容展开得更丰富,其逻辑旨趣直指天地并生、万物一体、与道相通为一的逍遥之境。

但是,从思想功能或思想使命角度分析,庄子“吾丧我”与老子“致虚、守静”智慧具有同样的悲天悯人的醒世情怀,二者都是要劝导世人尽力让心灵的清虚达到极点或空明之境,让生活变得清静恬淡自然,始终拥有一颗纯洁、质朴的赤子之心,而惟其如此,反倒终身不会遭受厄运,原因在于清虚乃能容物、容人,按照老子的说法,“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老子·十六章》),或者有如庄子所云,“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这或许就是赵汀阳所说的,“为了达到永在就需要善在,因为只有善在才能有效保证存在”的深意所在[20]。

值得关注的是,庄子“吾丧我”而至于“无己”、“虚己”、与道相通为一的逍遥之境智慧,与佛陀所倡导的“应无所住(执着)而生其心”思想有着不可思议的一致性。佛陀对须菩提说,“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21]庄子与佛陀,或许,都是要向世人揭示这样一些道理,人如果要真正回归本自具足、完满、清净的道心或佛性,消除一切滞障烦恼,随顺自然、兼蓄万有,毫无挂碍地遨游于无所待或无所住的逍遥清净之境,那么,就不应执着于自我、不应执着于自身的肉体形骸、不应贪恋于一时的富贵荣华、更不应媚俗弄权而为名缰利锁所捆缚,而应居于不偏不倚、无立场的“时中”或中道状态,“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应帝王》)、力“行正法善行”[22],否则,将必不可免地遭遇“人道之患”或“阴阳之患”(《人间世》),而永堕苦海、陷入无尽“生死疲劳”[23]深渊而难以自拔。

[1] [美]爱莲心.向往心灵转化的庄子[M]. 周炽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

[2] 张远山.庄子复原本注译[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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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冯学成.禅说庄子(一):齐物论[M].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08:7-8.

[5] 杨柳桥.庄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7.

[6] 张恒寿.庄子新探[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7]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8] 王蒙.庄子的享受[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94.

[9] 庄子 [M]. 孙通海,译.北京:中华书局,2007:13.

[10] 王叔岷.庄子校诠: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7:40.

[11] 徐春根.论庄子的是非观[J].江汉论坛,2010(6):62-65.

[12] [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M].周啓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123.

[13] 虚云.禅修入门[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

[14] [清]郭庆藩.诸子集成:第二册·庄子集释[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559.

[15] 徐春根. 论庄子视野中的理想人格[J].嘉应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07(1):42-45.

[16] 徐春根. 论庄子的卫生观[J]. 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97-110.

[17] [印]奥修.庄子心解[M].谦达那,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8] [印]奥修.天下大道——道德经中的哲学与智慧[M].谦达那,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9]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121-122.

[20] 赵汀阳.创世论与存在论的重叠[J].河北学刊,2014(2):12-17.

[21] 金刚经·心经[M]. 陈秋平,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46-47.

[22] 蔡志忠.漫画法句经[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75.

[23] 弘一大师.慈悲[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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