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宋至清代嘉道时期的浙江词风

2014-04-17 08:11傅宇斌
关键词:词派浙西词风

傅宇斌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论南宋至清代嘉道时期的浙江词风

傅宇斌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浙江词风;浙西词派

浙江词风之发展可谓词史变迁之征候。考察浙江历代词风的演进对于理解晚清浙西词派向常州词派之更嬗有着特别的意义。南宋时浙江词风面貌多端,自元以后,清空醇雅的风格渐成浙江词人的创作主流;明代浙江词风沾染当时恶习,词寖于曲;明末清初则多纤弱委靡,清代朱彝尊以后鼓吹师法姜、张,浙江词人接续了南宋、元代的骚雅传统,此后这种主导风格一直持续到清代中期。至清代中期,浙东词人开始跳出浙西词派的苑囿,展现出不同的风格。至嘉、道年间,浙江词人普遍对浙西词派理论有着明确的反思,风格更为多样。

同治四年(1865),浙江学者谭献在日记中叙及杭州词坛:“杭州填词为姜、张所缚,偶谈五代北宋,辄以空套抹杀,百年来屈指惟项莲生有真气耳。”[1]时隔12年后,整个词坛又有重大的变化,谭献在日记中也有记载:“填词至嘉庆,俳谐之病已净。即蔓衍阐缓貌似南宋之习,明者亦渐知其非。常州派兴,虽不无皮傅,而比兴渐盛。……近时颇有人讲南唐北宋,清真、梦窗、中仙之绪既昌,玉田、石帚渐为已陈之刍狗。”[2]

谭献的记载展示了清代词坛的一种转变,即浙西词派退下舞台,常州词派渐为词坛主流的事实。这一现象当自同治时开始,至同治后期,这一转变逐渐完成。实际上,学术界也逐渐认为同治十二年(1873)潘祖荫重刻周济《宋四家词选》之后,常州词派理论才真正地为词坛广泛接受[3]。

浙江地区一直是浙西词派的大本营。浙西词派各期领袖朱彝尊、厉鹗、郭麐等人均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著名词人。考察浙江词风的发展演变,对于我们理解浙西词派向常州词派之演进,当有特别的意义。

词学史上将词派与地域相关联,可能始于厉鹗《论词绝句》第9首,这首诗论及元初凤林书院词。诗云:“送春苦调刘须溪,吟到壶秋句绝奇。不读凤林书院体,岂知词派有江西?”[4]凤林书院词人多为江西人,风格近似稼轩,故厉鹗以凤林书院词人为“江西词派”。凤林书院词人词风有其一致性,但江西词人是否尽如凤林书院词风,则不尽然,甚至江西词人词风之主导亦不尽如凤林书院词风,因此,与其称凤林书院词人为“江西词派”,不如称“凤林书院词人群”,或更确。

以词人的某种风格指代词坛的某种创作倾向或者说词派,在词史上更为多见。如南宋词人便以“花间体”代指清艳柔媚之词风,至于其他“小山体”、“东坡体”、“山谷体”、“易安体”、“稼轩体”等等,不一而足。那么,这种以词人风格来命名词派或涵括该词人总体风格的做法,是否正确?也不一定。效法某体的词人,往往并非其词风格即如是,如辛弃疾《丑奴儿近》,题云:“博山道中,效易安体。”[5]其词并非是仿效李清照的词风,而是仿效李清照以口语入词的特点。词史上的其他仿作也多从语言入手,词风与某体相似也常指所仿作之词,故辛弃疾有仿“花间体”之词,有仿“白乐天体”之词,也有仿“朱希真体”之词,而其主体风格均有别于其所仿之体。可见,将词派或词风与词体等同也是不准确的。

词风与地域是否有一定联系呢?固然,一地的不同作家,因为其遭遇、性情、学养的不同,其创作风貌会有不同。但同处一地的地理环境、文化氛围以及民俗民风对其地之人的濡染也是不可否认的。

中国学者较早讨论文学与地域关系的是刘师培。刘师培作有《南北文学不同论》,将中国文学之风格大体区分为南北之别,他认为南北文学不同实由于地理环境以及民俗民风所致,而且这种不同一直贯穿在整个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如论及南北文学不同之渊源:

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间,多尚虚无。民尚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6]

此实言南北文体之不同,至于南北文风,则因时而异。大致言之,《诗经》之诗,已区分南北。北方之诗,或从容揄扬,或悲哀刚劲,或雅近典谟;南方之诗,以《二南》为主,“感物兴怀,引辞表旨,譬物连类;比兴二体,厥制益繁,构造虚词,不标实迹”。先秦诸子之文,北方以孔、孟、荀、吕为代表,“最为平实,刚志决理,輐断以为纪”;南方以屈、老、庄、列为代表,或杳冥深远,或寓实于虚,或遗尘超物,或哀思耿介。两汉两晋之文,南北之分与作家地域似不吻合,如司马迁之赋,刘师培认为近北方之体,而其《史记》,文则骋词,近南方之体;张衡为南方文人,而刘师培认为其赋是荀卿《成相》之遗;曹植、左思、嵇、阮之诗,或忧远思深,或飘忽峻佚,或广博沉雄,近南方之体;西晋之文,渐开由北趋南之势;东晋之文,孙、许、二王,由嵇、阮上溯庄周,北方之文,赖刘琨、郭璞而不坠。南朝之文,均为南文;北朝之文,多舍文尚质,庾信、江总入北朝后,北方亦渐尚轻绮之文。唐诗分南北亦非以地限之,刘师培也是根据诗风的阴柔、阳刚来分,如杜、韩、高、岑、贾、孟、李颀、张籍、卢仝之诗,皆北方之诗;太白、温、李、储、孟之诗,皆南方之诗。宋代以后,南北文学之不同与地域关系始密切,如宋代文人,多为南人,老苏之作,虽近昌黎,所效非正;西江之诗,虽逋峭坚凝,雄厚之气仍远逊杜、韩;放翁、石湖,诗词淡雅;元代以后,北方之文,猥琐铺叙;南方之文,诘屈雕琢;清代以后,北方之士,“咸朴僿蹇冗,质略无文”;南方之文,或工于离合激射之法,或摘句寻章为主,或尚修辞,或矜风调。

刘师培讨论南北文学不同,初以其地理环境与气候立论,而后陷入了以风格区分作家南北文学的归属,可以说已经是自相矛盾了。但总的说来,刘师培还是对于文学发展的地域性特点作了粗线条的描述,不无启发。但他并未专门论及浙江地域文化与浙江文学的关系,汪辟疆在《近代诗派与地域》中则将近代浙江诗歌归为“江左派”。他论“江左派”文化渊源云:

江浙皆《禹贡》扬州之域,所谓天下财赋奥区也。其地形,苏则有南北之殊,而皆滨海贯江,山水平远,湖沼萦洄;浙则山水清幽,邻赣闽者,亦复深秀。……江浙山水,既以绵远清丽胜,故人物秀美,诗境清新,有一唱三叹之音,无棘句钩章之习。文章得江山之助,其信然欤!

江左诗歌,发源亦远,《采莲》、《和歌》,备存乐府;《子夜》、《读曲》,久著吴中。晋宋以来,作者云起,极四时行乐之情,写生死离别之苦,清商载咏,感人心脾,情文兼至,由来旧矣。……浙派在清初,竹垞、西涯,鸣其盛世,雅音独操,沾溉靡尽。樊榭、箨石,稍标骨干,木叶尽脱,石气自清,宗风别启,斯其尤雅者乎。惟吴中叶横山一派,流播较远,存微起废,乃在归愚,登高一呼,诗坛风靡;而袁简斋以浙人为江左寓公,标举性灵,隐与抗行,各分主坛坫,垂数十年,要归于典赡风华,情文备至,固不失江左面目也。……至道咸而后,风会变迁,江左一派,乃不能坚其壁垒,而稍济以金石流略之学,于清新绵纻之中,存简质清刚之体。此江左派渊源之可溯者也。[7]

汪辟疆认为江浙之地山水清幽,诗风清新,情文兼备,至晚清“清新绵纻之中,存简质清刚之体”。此论也大体合乎浙派诗发展的实际[8]。而同作为抒情性韵文的词,浙江词人是否有其一以贯之的特点呢?

清代以前浙江词人是否曾有一致的创作风格,少有人论及。王嘉良主编《浙江文学史》,论述了南宋聚集临安的词人群。该书注意到了两宋之际和宋元之际分布在临安(杭州)的词人群体,也认识到宋元之际的临安词人群才是具有群体创作特征的团体。宋末的临安词人群是创作时间较长、创作人群相对固定、创作区域较为稳定的创作群体,如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杨缵、张枢、陈允平等,一直是这个群体的主力作家,且多有唱和往来,一度组织了西湖吟社的诗词唱和团体[9]。然而,这些词人并没有一致的创作倾向,周密、张炎、王沂孙等人以姜夔为宗主,吴文英、陈允平则以周邦彦为师;而且也没有明确的群体领袖,同时尽管这些词人多寓居杭州,但并非皆为浙人,所以也没有明确的地域性特征。相较而言,陶然的《金元词通论》对宋元之际及元代词人群体的地域性有更为清楚的认识。他注意到宋元之际的杭越词人群以及元代中后期的浙西词人群,并细致梳理了这两个群体的构成。杭越词人群以张炎、仇远为领袖,他们除发起《乐府补题》的唱和外,也影响并培养了相当一批的浙江词人,如曹良史、赵与仁、范晞文、汪元量、董嗣杲、杨均、曾寅孙等。这批词人多以姜夔为法,主张清空醇雅,从而形成了词史上的姜张词派[10]。尽管该书并没有由此讨论浙江词人的地域性特点,但我们也可以说,这一特征构成了此后浙江词人的重要属性。元代中后期浙西词人群的重要作家有吴镇、邵亨贞、徐再思、赵由儁、凌云翰等人,他们的大体风格受姜张影响[11],如成就最高的邵亨贞,吴梅评云:“及邵复孺出,合白石、玉田之长,寄烟柳斜阳之感。……殿步一朝,良无愧作。”[12]

明代倚声渐近于曲,因而词风也渐趋于俗。张仲谋在《明词史》中已注意到这一点,他说:“明初的词早有曲化现象,但大多数还像词;而宣德、成化以还,虽然有的词还像词,大多数词却不像词,成了介乎词曲之间,非词非曲又似词似曲的变种了。在这之间,瞿佑是具有过渡意义的人物。”[13]瞿佑是浙江杭州著名文人,其词如此,则其时浙江词风也可见一斑了。其他以曲为词的著名浙江词人尚有叶盛、马洪、徐渭、高濂、卓人月等。能够不坠姜张词风的浙江词人有贝琼、陈霆、茅维等[14]。

明末清初的词风大体纤仄绮靡,受《草堂诗余》、《花间集》影响较大,浙江词人也多如是[15]。如“西泠十子”中的毛先舒、沈谦[16],“柳洲词派”中的魏学渠、钱继章[17],就是这类词风影响的代表。当然,尽管这是当时词坛的主流,但仍有一些浙江词人固守其骚雅本色,而且就算是受“云间词派”影响很大的西泠词人和柳州词派,他们中的代表词人在浙西词派光大以后,也沾染了浓郁的浙西词风。如西泠词人后期代表张台柱、陆进,柳洲词派柯崇朴、柯煜等人,就已明显效法朱彝尊了[18]。

浙西词派形成以后,统治词坛百年之久。同时在浙西也形成了“家白石而户玉田”的局面。清初除“浙西六家”宗法姜张外,浙江地区也多有词人步其法武,如汪森、陆葇、周埙、陆次云、沈进、魏珅等人[19]。

清代中叶,词坛更是浙西词派的天下。以厉鹗为首的浙西词派,不仅主导了当时词坛,浙江词人更是趋步太鸿。浙西词派后期领袖郭麐论及浙江词风:

词之为道者,诗文之小者,而国初之最工者,莫如朱竹垞,沿而工者,莫如厉樊榭。樊榭之词,其往复自道,不及竹垞;清微幽眇,间或过之。白石、玉田之旨,竹垞开之,樊榭浚而深之。故浙之为词者,有薄而无浮,有浅而无亵,有意不逮而无涂泽叫嚣之习,亦樊榭之教使然也。[20]

严迪昌先生《清词史》在讨论清代中叶的浙派词人群时,既注意到浙江地区以外的“扬州地区浙派词人群”和“吴中浙派词人群”,也注意到了活跃在浙西的“杭嘉湖浙派词人群”。这一群体多与厉鹗有交游唱和或为其后辈,受其影响,这批词人有陆培、吴焯、陈章、徐逢吉、张云锦、张奕枢、朱方霭等人[21]。

浙东地区一直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从学术史的角度,“浙东学术”甚至不限于浙东一隅。当然,我们要讨论的主要是地理上的“浙东”地区的词人词风。清代乾隆时期,浙东的词人仅有20余人[22],这与浙西繁盛的词学相比,的确微小。其中有名词人不过6人:陈撰、戴敦元、汪仁溥、陶元藻、倪象占、胡天游。陈撰的词当是浙西宗风,严迪昌先生将其归入“杭嘉湖浙派词人群”。陈撰论词以姜、张、周、史为极致,即可见其词学宗尚了[23]。戴敦元词亦主清空,郭麐《灵芬馆词话》论及戴敦元题厉鹗《花影楼图》词云:“戴金谿比部赋《南浦》一阕云,……金谿精研经史,而下笔乃清空如此。”[24]汪仁溥词当亦宗浙西,李佳《左庵词话》评其词云:“汪仁溥,《念奴娇咏浣纱石》云,……咏物体,须不即不离,有议论,有兴会,有寄托,能组织生新,自佳。”[25]虽然从这一评论中不能确定汪仁溥词之大体,但至少汪仁溥善于咏物,却是浙西词派之门径。陶元藻词有早、晚之别,其词早年当近浙西,其自序《泊鸥山房词》云:“倚声之作,莫盛于宋,亦莫衰于宋。尝惜秦、黄、周、柳之才,徒以绮语柔情,竞夸艳冶,从而效之者加厉焉。遂使郑、卫之音,犯滥于六七百年,而雅奏几乎绝矣。”[26]由其序可见艳冶俗靡之词非其所喜,而归于雅正,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他是倾向于学习姜、张,但从他的诗的风格也可看出一二。《晚晴簃诗汇》评其诗云:“篁村诗格不高,而才分充足,情味蕴藉。……袁简斋倾倒其良乡题壁诗,……后乃订交,盖两人诗亦相沆瀣也。”[27]其诗蕴藉,与其词之雅正,当可比拟。陶元藻晚年词风当有改变,而趋于发越情性,豪气纵溢。谢章铤评其晚年词作“其气尚豪”[28],可以看出陶元藻词风的转变。倪象占为当时词家,其词风却不类浙西,袁钧认为其词既能疏通,又能蕴藉。袁钧《西庐词话》云:

最爱倪韭山象占清明《卜算子》云:“山上送春风,雨又萧萧下。红笑红啼两不分,是杜鹃开也。”尝戏呼为“倪杜鹃”。韭山尝自评所作不能蕴藉,先求疏通。夫不疏通未有能蕴藉者,韭山可谓知言矣。[29]

疏通之词与清空之作以及“巧构形似之言”当然有所不同。倪象占有山水游观之作,与浙西词派颇有不同。其《百字令舟晚邳州》云:

柁楼饭罢。怅飞帆、不似庄周胡蝶。七十长亭何处是,挽上重重浦牐。麦翠斜畦,芦苍矮屋,烟老垂杨合。栖鸦无数,一时归翅相接。为念带水西来,东流去也,有当年英杰。黄石祠空凉照外,苦算几枰弈。月转澄霄星垂野,小泊都如叶。中原何处,跨驴前梦闲踏。[30]

这首词奇情壮采,可以说更近东坡词风。也可以见出浙东词人不尽囿于姜张之旨。

胡天游词更在浙西之外。胡天游以诗文著名,其词并不多作。其子胡薇元认为其词为当时一大家,而与厉鹗、郭麐不同[31]。我们来看胡天游一首咏琵琶词,以兹比较:

贺新凉赋琵琶

冰向檀槽裂。是谁将、画眉娇语,嘈嘈细说。摆袖香风吹未了,花里春情抱月。忽千里、惊沙振雪。泪湿紫轮随雁去,正乌孙、帐下歌声咽。龙城路,阵如铁。性灵弟子梁州抹。夜沉沉、琐窗深闭,几番凄切。老我伤怀千秋事,推手四弦重拨。赚山鬼、吹灯欲灭。壮士萧萧冲冠意,奈小怜、心与弦俱绝。倩为我,更弹彻。[32]

这首词慷慨悲凉,大有借咏琵琶而浇自己之块垒之意,与浙西咏物之作多有不同。无怪乎当时学者齐召南言其“磊落擅奇气,下笔惊人。矫挺纵横,不屑屑蹈常袭故,雄声瑰伟,足与古作者角力,必首推山阴胡子稚威”[33]。

嘉庆、道光以来,常州词派在词坛渐有一席之地,然而占统治地位的仍是浙西词派。其时浙西词派的代表作家是郭麐和吴锡麒。郭麐和吴锡麒都是浙西词人,在他们影响下,浙西词风大致仍以姜、张为主。当时浙西词人除郭、吴外,还有倪稻孙、严元照、钱枚、王昙、袁通、奚冈、方薰、钱杜等人[34]。

嘉道以来的词风,虽以浙西为主,但已经出现了百花争艳的局面[35]。即以浙江词人为例,张德瀛《词徵》中评及十几位浙江词人,我们仅摘录其中活跃于嘉庆、道光时期浙江词人的评语:

龚定庵自珍词如琉璃砚匣,光采夺目。……许积卿宗彦词,如荷珠走盘,清光不定。……黄韵珊宪清词,如齐烟九点,灭没空碧。……孙曙舟家穀词,如田间游气,上透碧霄。……沈吉晖星炜词,如桃花岩石,触手生温。……汪绛人初词,如筑石邀云,自含清致。……赵秋舲庆熹词,如魏徵妩媚,我见犹怜。……杜小舫文澜词,如四壁秋蛩,助人叹息。……许龙华光治词,如浅渚平流,纤鳞不起。……项莲生延纪词,如元章冠服,酷肖唐贤。……汪谢城曰桢词,如疏雨打窗,翛翛送响。……徐若洲鸿谟词,如十笏茅庵,时闻清磬。……闺秀吴蘋香藻词,如眉楼小影,曼睩腾波。……郑娱清兰孙词,如瑶石含光,可鉴毛发。[36]

通过这些评语,并结合其他浙江词人,可以归结出浙江词人的代表风格无非五种:

1.清空骚雅,以吴锡麒、许宗彦、黄燮清、汪初、汪曰桢、徐鸿谟等人为代表。吴锡麒,浙江钱塘人,其词为浙派嫡传,严迪昌先生曾予论述[37]。许宗彦,浙江德清人,其词以南宋为旨归,而服膺王昶。其序《莲子居词话》云:“文章体制,惟词溯至李唐而止,似为不古。然自周乐亡,一易而为汉之乐章,再易而为魏晋之歌行,三易而为唐之长短句,要皆随音律递变。而作者本旨,无不滥觞楚骚,导源风雅,其趣一也。故览一篇之词,而品之纯驳,学之浅深,如或贡之。命意幽远,用情温厚,上也。词旨儇薄,冶荡而忘返,醨其性命之理,则君子弗为也。王少寇述庵先生尝言:‘北宋多北风雨雪之感,南宋多黍离麦秀之悲,所以为高。’张皋文编修《词选》亦深明此意。”[38]黄燮清,原名宪清,浙江海盐人。严迪昌先生认为其词“流美鲜活”[39],谭献认为其词“骀荡有神,韵不着力”[40],与张德瀛所评契合。汪初,浙江钱塘人,吴衡照认为其词“翩翩有致”[41]。汪曰桢,浙江乌程人,词风在张、史之间,如其《三台和词隐韵》:

爱芳庭微映嫩日,画檐乍收疏雨。正暖花天气近清明,涨新渌、垂杨烟浦。游丝软、弄影飘纤缕。惯缭绕、银霞绯雾。度曲巷、才听饧箫,遍深村、渐鸣茶鼓。艳东风红杖翠屐,好随踏青人去。看竞迴、吟袖折弓腰,聚多少、秾妆儿女。遗簪更、坠珥长堤路。又笑靥、花边窥户。趁香迹、舞蝶先忙,诉冶游、语莺偏絮。问归来幽兴倦否,半竿夕阳催暮。念黛痕、蝉影总销魂,杏帘外、春情浓处。书帷悄、绛蜡分新炬。引古怀、闲搜文府。上河绘、难绾韶光,梦华编、暗移时务。[42]

徐鸿谟,浙江仁和人,词风清幽多感。如其《水龙吟同陈同甫韵》:

柔情着意缠绵,春浓镕得刚肠软。年年客里,商量慰藉,愁深愁浅。有梦皆同,无欢不共,画屏香暖。算今生、往事已成怊怅,盼不见、来春燕。三月归舟送远。可怜人、几声新雁。瘦骨销烟,病魂怯夜,秋坟谁伴。零落红颜,凄凉白发,夜台应怨。叹而今、老去西涯,一涉想、空肠断。[43]

2.温婉柔媚,以沈星炜、赵庆熺、许光治、吴藻等人为代表。沈星炜,浙江仁和人,为王昶弟子,丁绍仪认为其词“轻俊”[44]。赵庆熺,浙江仁和人,词名甚著,李佳认为其词“词意新鲜”[45]。许光治,浙江海昌人,其词委婉多思。如《湘春夜月》:

记秦淮、板桥旧日人家。相望曲曲清溪,十里暮云遮。几树淡黄疏柳,只半笼斜日,剩锁残霞。渺秋光何处,西风点出,流水栖鸦。十分萧瑟,断肠司李,诗鬓空华。寡女丝寒,争奈是、哀音一缕,凄绝琵琶。机中织锦,更有人、愁忆天涯。何况又、白门暝色,乌啼欲隐,已少杨花。[46]

吴藻,浙江仁和人,陈文述女弟子,黄燮清评其《香兰雪北词》“以清新婉约为宗,亦久而亦醇”[47]。

3.清新流转,以郭麐、倪稻孙、王昙、袁通、孙家穀、郑兰孙等人为代表。郭麐,江苏吴江人,寄籍浙江嘉善,其词以性灵为宗,语多轻倩,为浙派殿军。严迪昌认为“《灵芬馆词》鲜活轻捷,自然圆转而又委曲传神,绝无涂饰雕琢习气。初读时似觉不经意脱口而出,细加体味,其结撰章句别有慧心,并非简率信笔摇来”[48]。倪稻孙,浙江仁和人,王昙,浙江嘉兴人,袁通,浙江钱塘人,俱追踪郭麐而词风清婉者[49]。孙家穀,浙江四明人,其词谢章铤评为“清隽可咏”[50]。郑兰孙,浙江钱塘人,徐鸿谟室,词风轻浅流动,如《忆秦娥》词:

垂垂帘幕深深院。绣床风紧红丝乱。微雨又新秋。客心愁不愁。登楼眉黛蹙。江水依然绿。酒醒一灯残。离多梦转难。[51]

4.一往情深,以项鸿祚、严元照、钱枚、杜文澜等人为代表。项鸿祚,又名廷纪,浙江钱塘人,谭献誉为“词人之词”,与纳兰性德、蒋春霖鼎足而三。《箧中词》评云:“莲生,古之伤心人也。荡气回肠,一波三折,有白石之幽涩,而去其俗;有玉田之秀折,而无其率;有梦窗之深细,而化其滞。殆欲前无古人。……以成容若之贵,项莲生之富,而填词皆幽艳哀断,异曲同工,所谓别有怀抱者也。”[52]严元照,浙江归安人,其词亦情深意讽,如其《定风波》词:

一寸光阴一寸金。养花天气半晴阴。莫管新来人渐老。还要。玉觞华下十分深。往事分明还记得。倾国。情歌一曲隋瑶簪。几日恹恹还酒病。休问。去年花放到而今。[53]

顾翰评此词云:“深情以浅语出之,使人低回不尽。”[54]钱枚,浙江仁和人,词亦以情长意永著名。谭献评其词云:“微波词芳兰竟体,秀绝人寰,有人为伤心才学佛语,尤警绝。”[55]杜文澜,浙江秀水人,论词服膺周济[56],词中多感慨情深之语,谢章铤评其词“词清笔婉,言外殊多感慨。”[57]谭献评其词“芳润悱恻”[58]。

五、清俊艳发,以龚自珍为代表。龚自珍,浙江仁和人,词风瑰丽雄伟,谭献评其词“绵丽沉扬,意欲合周、辛为一家”[59]。严迪昌先生也认为他的词“郁勃激荡而又凄艳灵动”[60]。可见,龚自珍的词在当时的确别具一格。如下面这首词:

减兰偶捡丛纸中,得花瓣一包。纸背细书辛幼安“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乃是京师悯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戏为也,泫然得句人天无据。被侬留得香魂住。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十年千里。风痕雨点斓斑里。莫怪怜他。身世依然是落花。[61]

此词怜花,实为自怜,自怜自爱中又有一股悲愤难名之绪。十年之前,“风痕雨点”,十年之后,“依然是落花”,牢落穷愁之感似维系终生。所包花瓣之纸背书辛弃疾《摸鱼儿》一阕,则可想见龚自珍此词也实为自喻,其委婉曲折之情,梗塞难平之气溢于言表。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浙江词人自宋以来即展现出多种风貌。南宋时的浙江词人群尚是十分松散的词人群体,他们并没有一致的词学主张和创作风格。自元以后,追求清空醇雅的风格渐成浙江词人创作的主流,明代浙江词人沾染当时恶习,词寖于曲,明末清初则多纤弱委靡,自朱彝尊鼓吹师法姜、张后,浙江词人接续了南宋、元代的骚雅传统,此后这种主导风格一直持续到清代中期。而中期的浙东词人开始呈现出与浙西迥然不同的风格,并开始跳出浙西词派的苑囿。

嘉、道以来的浙江词风尽管仍是推尊姜、张,以浙西词派为主流。但跟此前相比,已有更多风格的表现。这当然是当时词坛的写照,而浙江词人在这一词风递变的过程中也是清楚地认识到这种改变的。当时浙派领袖郭麐就说:

倚声之学今莫盛于浙西,亦始衰于浙西,何也?自竹垞诸人标举清华,别裁浮艳,于是学者莫不知祧《草堂》而崇雅词矣。樊榭从而祖述之,以清空微婉之旨,为幼眇绵邈之音,其体釐然一归于正。乃后之学者徒仿佛其音节,刻划其规模,浮游惝恍,貌若玄远。试为切而按之,性灵不存,寄托无有,若猿吟于峡,蝉嚖于柳,凄楚抑扬,疑若可听,问其何语,卒不能明。[62]

对浙西词派末流的批判成为浙江词人跟进时流、改造自身的重要途径,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嘉、道以后词坛风尚的转变了,对于常州词派取代浙西词派这一历史事实,我们自然会有更为合乎逻辑的理解。

[1][2][59]谭献:《复堂日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72、45页。

[3]方智范等:《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页。

[4]厉鹗:《樊榭山房诗集》,光绪振绮堂刻本,卷七。

[5]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5页。

[6]可参看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刘申叔先生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7]汪辟疆:《近代诗派与地域》,《汪辟疆说近代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6页。

[8]可参见刘世南:《清诗流派史》,该书分两章专述浙江诗人,见该书第六章《秀水诗派》、第十章《浙派》,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

[9]王嘉良:《词作鼎盛:云集临安的南宋词人群》,《浙江文学史》第四章第七节,杭州出版社,2008年版,第197-207页。

[10]陶然:《宋元之际杭越词人群》,《金元词通论》第八章第五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41-346页。

[11]陶然:《元代中后期的浙西苏南词人群》,《金元词通论》第八章第七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57-367页。

[12]吴梅:《词学通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6页。

[13][14]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2页。

[15][18][19][21][34][37][39][48][49][60]严迪昌:《清词史》,凤凰出版社,2001年版,第290、22-25、286-289、356-358、436-462、438-441、546、445、454、508页。

[16]金一平:《柳洲词派综论》,《柳洲词派——一个独特的江南文人群体》第三章,同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8-76页。

[17]姚蓉:《明清词派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4 -55、65页。

[20]郭麐:《梦绿庵词序》,《灵芬馆杂著》卷二,《续修四库全书》本。

[22]乾隆时期浙东词人共21人:分别是高宗元(山阴人)、陶元藻(会稽人)、齐召南(天台人)、李恭位(鄞县人)、王梦篆(遂昌人)、胡天游(山阴人)、戴敦元(开化人)、倪象占(象山人)、邵晋涵(余姚人)、汪仁溥(山阴人)、陈撰(鄞县人)、卢镐(鄞县人)、董德镜(鄞县人)、顾 (慈溪人)、卢址(鄞县人)、郑竺(慈溪人)、黄定文(鄞县人)、仇国垣(鄞县人)、朱文治(余姚人)、王崇炳(东阳人)、胡慎容(山阴人)。据叶恭绰《全清词钞》,中华书局,1986年版。

[23]陈撰论厉鹗词云:“词于诗同源而殊体,风骚五七字之外,另有此境。而精微雍极,惟南渡德祐、景炎间,斯为特绝。吾杭若姜白石、张玉田、周草窗、史梅溪、仇山村诸君所作,皆是也。吾友樊榭先生起而遥应之,清真雅正,超然神解,如金石之有声,而玉之声清越。……致使白石诸君,如透水月华,波摇不散。”转引自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950页。

[24]郭麐:《灵芬馆词话》卷二,《词话丛编》本,第1540页。

[25][45]李佳:《左庵词话》卷上,《词话丛编》本,第3116、3112页。

[26]江顺诒:《词学集成》卷五,《词话丛编》本,第3270页。

[27]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七十八,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587页。

[28][50][57]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词话丛编》本,第3553、3359、3562页。

[29]袁钧:《四明近体乐府》,嘉庆五年刻本,卷十三。

[30][32][42][46]叶恭绰:《全清词钞》,第606、441、1214、1272页。

[31]胡薇元:《岁寒居词话》,《词话丛编》本,第4038页。

[33]齐召南:《石笥山房集序》,《石笥山房集》,咸丰二年刻本,卷首。

[35]刘深:《论嘉道词风之新变》,《南京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36]张德瀛:《词徵》卷六,《词话丛编》本,第4184-4187页。

[38][41]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词话丛编》本,第2388、2479页。

[40][52][53][54][55][58]谭献:《箧中词》,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579、559、585、585、585、563页。

[43]徐鸿谟:《簷卜花馆词》,光绪三十四年刻《徐氏一家词》本。

[44]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四,《词话丛编》本,第2624页。

[47]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二十四,

[51]郑兰孙:《兰因室词》,《徐氏一家词》本。

[56]杜文澜:《憇园词话》卷一,《词话丛编》本,第2853页。

[61]龙榆生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页。

[62]郭麐:《梅边笛谱序》,《灵芬馆杂著》卷二。

Study on Ci Style from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to the Jiaqing and Daoguang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 in Zhejiang

FU Yu-bin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Ci style of Zhejiang;Ci school of ZheXi;reflect

The development of Zhejiang Ci style is a symptom of Ci history.Investigating to Zhejiang Ci style of each period has particular value in understanding the change from the Zhexi Ci school to Changzhou CI school.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Zhejiang CI shows multiterminal styles.Since the Yuan Dynasty,Zhejiang Ci style appears clear and elegant style.Zhejiang Ci style of Ming Dynasty contaminate habits of Literary world at that time.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y,Zhejiang Ci style became delicate and dejected.After Zhu Yizun advocated Jiang Kui and Zhang Yan's Ci,Zhejiang poets inherited classical traditions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Yuan Dynasty.By the mid Qing Dynasty,the Eastern Zhejiang poets jump out of range of Zhexi Ci school.Till Jiaqing and Daoguang period of the Qing Dynasty,Zhejiang poets generally have a clear reflection to theory of Zhexi Ci school,so their style gets more diverse.

I207.23

A

2095-5170(2014)04-0036-07

[责任编辑:邵迎武]

2014-04-1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现代词学史研究(1900-1949)”(项目编号:09CZW042)研究成果之一。

傅宇斌,男,江西丰城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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