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最漫长的旅程》中的象征意蕴

2014-04-17 06:30
嘉应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菲林福斯特斯蒂芬

文 蓉

(嘉应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梅州 514015)

福斯特(E.M.Forster,1879- 1970)是20世纪英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福斯特研究专家布兰德伯里教授在其论文《两条通往印度之路:福斯特的维多利亚与现代特征》中指出,应正确评价福斯特的维多利亚观念——使艺术成为美好道德的传播器以及他创作的现代特征,如象征主义。[1]象征,对文学而言,“主要是指以具体的形象,如实物、字符、数字、颜色等来代表、暗示抽象的概念,以表现与之相似或相近的概念、思想或情感,该具体意向包含的意义远远超过其本身”[2]。换言之,能够表达深刻文学内涵和意义的事物,都可以理解为象征意象。

福斯特的《最漫长的旅程》是一部反映爱德华时代英国现状的作品,因而被称为福斯特的“英国小说”[3]。表面上看,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主人公里基婚姻以及理想幻灭的过程,然而,这并不能体现小说深刻性的含义。福斯特在作品中融入了大量的意象描写,通过解读小说中意象的象征意义,有助于理解作品的丰富内涵,而前人研究未曾充分关注这部作品的象征意蕴。笔者欲以此为出发点,试通过对小说中象征意象的解读,凸显出福斯特对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发育不良的心”的焦虑,并揭示出英国爱德华时代工业文明对传统的乡村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冲击。

一、命名象征

《最漫长的旅程》的书名本身就是一个意蕴深厚的隐喻。小说的标题《最漫长的旅程》源自于雪莱的长诗《心之灵》中的诗句:“开始走上那最沉闷最漫长的旅程。”[4]1“旅程”从通常意义上是指“旅行的路程”。在这部小说中,里基唯一的“旅程”是与他的恋人阿格尼斯去拜访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几十公里的物质意义上的旅行,并不能完全彰显《最漫长的旅程》所蕴含的意义。而“旅程”从更深层次上是指“人生历程”。小说中,里基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的人生历程。由于里基生活在幻想之中,他将阿格尼斯视为完美的女神,只是婚后才发现他与一个“一直假装爱自己丈夫的女人结婚”[4]320。阿格尼斯对里基的语气中充满了专横和不屑,两人之间很难进行“深层次的交谈”,因此他们的婚姻有“很大的裂缝”。里基逐渐认识到当初希望与阿格尼斯结婚的愿望仅仅是一种“模糊的渴望”以及“误读的冲动”[4]207。直至最后,里基认为他们的婚姻生活变得极其“憋闷”和“愚蠢”,这只能说明,婚姻带给里基的不是幸福,而是苦闷。此外里基与阿格尼斯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里基觉得他自己“也死了”,这更加加重了他内心的痛苦。而小说的最后,里基为了救他同母异父的弟弟的性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因此里基不幸福的人生历程好比那“最沉闷最漫长旅程。”

此外,“最漫长的旅程”也是指里基追求真实自我的艰难旅程。生活在幻想之中的里基逐渐认识到,他的妻子阿格尼斯,“如同她为他所创造的那个世界,是不真实的。”[4]235里基渐渐地“依靠大自然的眼睛”冲破了围绕在他周围的迷雾,并不顾阿格尼斯的反对,接受了象征生命力的私生子弟弟斯蒂芬。在与斯蒂芬相处的过程中,曾经生活在幻想中并质疑“奶牛在那里”①“奶牛在那里”是有关客观物体的客观存在问题。即指客观物体只有人看见时才存在呢?还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的里基,最终认识到世界是真实的。正如他在小说的最后所提到的“奶牛就在那里”[4]342同时里基认为斯蒂芬身上“凝聚了一种新的精神”,他视斯蒂芬是“一个英雄”。而当这样一位英雄违背承诺再次酗酒而倒在铁轨上时,里基觉得心中的英雄和理想“突然之间就毁掉”了,因此他感觉到自己身心疲惫,而与此同时,里基觉得自己“也毁掉了”。为了拯救斯蒂芬,也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死亡似乎是里基唯一的解脱途径。因此,《最漫长的旅程》也暗示了里基追求真理的历程是一个“人们珍藏的希望和理想遭到破碎,内心神圣的感情遭到亵渎”[5]的漫长而又艰辛的过程。

在《最漫长的旅程》中作者寄寓于人物命名的喻义与反讽之中,寄寓于象征手法之中,以凸显爱德华时期英国人普遍“发育不良的心”以及人与人之间隔绝的关系。阿格尼斯象征着纯洁,无私,高贵和优雅;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女主人公阿格尼斯本人却自私、势利和专横。因此里基和阿格尼斯的婚姻充满着不和谐,焦虑和不安。当里基被告知斯蒂芬是他“半个兄弟”时,尽管被这个事实吓得尖叫,里基仍然准备接受它,并打算将这个事实告诉斯蒂芬。而正是阿格尼斯挡在里基的面前,阻止了他,这是由于阿格尼斯带有当时英国中产阶级常见的阶级等级的观念以及虚荣的性格特征。在她看来,斯蒂芬就是“社会响雷,要不惜一切代价或者几乎不惜代价避免才是”。同时阿格尼斯不喜欢里基“向窗外张望看看大千世界,仿佛大自然是一个危险的女人。”[4]218而实际上,阿格尼斯担心里基通过与大自然的相融、通过呼吸新鲜空气而能认识真实的世界以及追求真正的自我。因此在里基的朋友安塞尔看来,阿格尼斯犹如希腊神话里的蛇发女怪美杜莎,在她的掌控下,里基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石头”。此外阿格尼斯为了图谋遗产,竟然怂恿非林太太将里基同母异父的弟弟打发到遥远的殖民地。直至最后阿格尼斯作为一个“精神生活已经被抽掉的人在活动。”[4]248

二、腿部残疾象征

“不同于其他类型的艺术形象,象征形象的自身存在并不那么重要,它的指向即象征寓意,才是它被创造出来的理由和根据。”[6]《最漫长的旅程》这部小说的译者指出,主人公里基的肢体残缺,是“象征最深刻的一笔”[4]6。里基的腿部残疾在小说中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身体残疾的现象,更被赋予深刻的寓意。里基的腿部残疾象征了他那颗“发育不良的心”。“发育不良的心”是福斯特面对当时英国中产阶级普遍存在的性格缺陷而提出的。在福斯特看来,这种“发育不良的心”阻碍了个人性格的全面发展,影响了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交往。福斯特认为英国的公学制度是导致爱德华时期人们“发育不良的心”的主要原因,正如在这部小说中所提到的,英国公学的最终目的是“生产平均标准的英国人”。[4]52

主人公里基具有福斯特所提出的“发育不良的心”的特征:沉溺于幻想,优柔寡断,软弱无力,缺少阳刚之气。在斯蒂芬看来,里基瘦弱的不成样子,成天只关心书本,“不能骑马,不能游泳,对什么事情也没有兴趣”。[4]174由于里基沉溺与幻想之中,他与阿格尼斯的婚姻正是他“没有正视现实的产物”。[7]88里基视阿格尼斯为“天仙下凡”一样的女性,而正是这位犹如“天仙”的女性,却让里基离真实世界越来越远。当里基被告知斯蒂芬是他“半个兄弟”的事实时,他首先是晕了过去,醒来后“发出了一声尖叫,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接受事实。”[4]165但之后里基认为应该告诉斯蒂芬这个事实,让他知情。然而阿格尼斯却让里基保持沉默。当里基听到斯蒂芬叫到自己名字时,阿格尼斯却一下子站在了他的面前,不让他前去与斯蒂芬相认。而里基优柔寡断的性格也使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要先看见弟弟才回答;先看见了,与他打招呼也更容易些。”[4]173里基那颗“发育不良的心”使他“对生活没有经验以及对自己的期望不现实”,[7]87正如小说中女主人公阿格尼斯所说的,里基“整天都在与诗歌和古老的死人打交道”。里基觉得“没有了对事物的一切感觉”,[4]140他认为自己仅仅习惯于剑桥的生活,而对生活的例子则“完全不能理会。”哪怕是里基所钟爱的写作,也并没有得到认可,因为他没有“深入到生命里边去。”[4]181因此笼罩在里基心中的只有“不现实的云雾”,正如他反复所提到的“奶牛真的不在那里”[4]219小说中的菲林太太,也是生来腿瘸,而且“腿瘸得越来越厉害”。菲林太太的腿部残疾“象征了她的精神残疾”[7]79,即指性格中的缺陷。她是一个自私、势利、心地不善以及与她所生活的邻人格格不入的人,是福斯特所提出的“发育不良的心”的典型代表:“冷漠顽固,谨小慎微,求全责备,市侩实际,缺少幻想,虚假伪善”。[8]菲林太太的这种性格特征从她所生活的环境可以看出。她居住的房子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看上去像一个灰色的箱子,龟缩在常绿植物当中。”[4]122“灰色的箱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没有生命力的物体,而它又“龟缩在常绿植物中”,犹如她那颗“发育不良的心”一样没有感情,没有生命力。而房子所在的山头,“如同悬挂在一枚巨大的光秃的棕榈叶上”[4]123,其主人不近人情,孤僻的性格可见一斑。菲林太太瞧不起当地的居民,对待他们态度傲慢无礼,并且公开宣称他们是“英格兰最愚蠢的”[4]125。此外,菲林太太的快乐似乎建立在取笑和折磨别人的基础之上。她认为拆散情人或者别人的婚约是“好玩的”。菲林太太虚伪透顶,当里基带着恋爱中的阿格尼斯去拜访她时,碰巧斯蒂芬也在场,碍于斯蒂芬私生子的身份,她小声地介绍斯蒂芬是“牧羊人中一个”。却也正是菲林太太,为了捉弄别人,将斯蒂芬是私生子的这件事情公布于众,为了解决这个丑闻,她又打发斯蒂芬到遥远的殖民地。而在最后当里基为了救斯蒂芬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时,菲林太太竟然在写给别人的信中,说他是“一个所有应该承担的事情都没有承担起来的人;是成千上万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的一个,一无所成,枉来人世一趟。”[4]348其冷酷无情的表现让人不寒而栗。

三、颜色和火车象征

福斯特在小说中通过对具有象征意义的自然背景的描写,表达了他对英国爱德华时期社会状况的担忧。爱德华时期是英国工业文明快速发展的时期,而随之而来的是之前田园式的乡村生活遭到重创,蓝色的天空也已经被污染的“脏兮兮的”,而且一眼望去,原本带来光明与温暖的太阳却是“浑浊的”。此外远望伦敦,“天空黄色弥漫”[4]63。此时的伦敦,正如福斯特笔下所写得一样,城市周遭是“千篇一律的灰色”[4]28。这一切是工业文明对环境肆意破坏的结果。而同时这一景象不仅让读者联想到与福斯特同时代的另一位重要的现代主义作家——劳伦斯笔下那弥漫着滚滚浓烟的、黑乎乎的矿区。而且草原上本应是“绿色”的草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绿色代表希望、生命和活力,而灰色则代表梦想的破灭以及毫无生机与活力的生活。从这个层面上来讲,草原上“灰蒙蒙的一片”象征了当时爱德华人常见的“发育不良的心”。小说中另一个重要的象征意象是火车。火车,这个作为工业文明进步的象征和产物,在小说中每一次的出现却都带来了灾难、危机和对周围环境的破坏。小说中提到,“火车鸣笛的声音传过来,转眼之间,白蒙蒙的烟团出现了,在沉甸甸的空气中不辞辛苦地冒了又冒。”[4]108里基乘坐的火车扼杀了在路边玩耍的孩童,而主人公里基也是葬身于火车的车轮之下。在小说的结尾处,斯蒂芬与他的女儿在草地上遐想,周围的环境是极其的宁静。而就在他思绪翻腾的时候,“夜晚的宁静被打破了。彭布洛克先生的火车的鸣叫隐隐传来,一个灰蒙蒙的影子在大地上穿过——穿过去之后,宁静回归”[4]357。福斯特以此揭示了工业文明的喧嚣对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因为火车的鸣叫不仅打破了宁静、安详的乡村生活,而且它的出现还破坏了过去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

四、死亡意象

死亡主题贯穿于整部小说。一般来说,死亡是指生命的终结。但在这部小说中,死亡被赋予了更加深刻的蕴意。里基带着恋爱中的阿格尼斯去拜访埃米莉姑妈,他们乘坐的火车碾死了一个小孩,在这一瞬间,“他把她揽入了自己的怀里。”在这里,小孩的死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即预示了他们以后不幸福的婚姻。而且里基与阿格尼斯的孩子生下不久就夭折,也象征了他们婚姻不幸福的结合。小说的最后,里基为了挽救斯蒂芬的性命而被火车碾断双腿,失血过多而死。里基虽死犹生,他拯救了斯蒂芬的肉体和精神,里基在无形之中引导和影响着斯蒂芬。在斯蒂芬看来,里基的死“赋予了他灵魂的救赎。”并且认为是“死者唤醒了他”[4]357。小说的结尾处,斯蒂芬带着自己的女儿在暮色当空的草地上沉思。而此时,田野的上空“新月当空”。“新月”象征着希望与新生。在这里,死亡,这种表面看来似乎是生命存在的否定形式,却成为一种灵魂的救赎之路。正如福斯特曾在其小说《霍华德庄园》中提到的:“死亡可以使人毁灭;可是死亡的观念却可以使人得到拯救。”同时里基的死亡也是福斯特面对当时那个“险恶的混乱的世界”而又相对无奈的一种象征。斯蒂芬答应里基会戒酒,而且里基也认为斯蒂芬“在变好”。而当他面对再次醉酒的斯蒂芬,里基感到困惑、迷茫以及“身心疲惫”。所以此种情景之下的死亡选择,也是福斯特在转型时期人们何去何从的一种迷茫、困惑心境的象征。

结语

《最漫长的旅程》中的象征手法为小说赋予了更加深刻的内涵和意义。福斯特借助于“象征”这一艺术表现形式,表达了他对当时社会状况的焦虑和担忧。工业文明快速发展的爱德华时期,导致了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昔日美好的传统已经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无情的现实生活。快速发展的工业文明使人被物化,人性变得扭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冷漠无情。同时边沁的功利主义使得爱德华时期的人们以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为目标。小说中的彭布罗克为了获得管理学校的继承权,要求有一位“有母爱的女舍间”,即彭布罗克要有自己的妻子。而为了达到自己功利的目的,仅仅两天后彭布罗克就向一位熟人求婚。女主人公阿格尼斯也是功利主义至上的典型代表。在选择婚姻时,她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这个男人有价值,这个男人无价值。”[4]273婚姻,这个本是最能体现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纽带,却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变成了赤裸裸的物化产物。小说中福斯特对此进行了抨击,因为金钱并不能“给我们称之为生活琐事的种种乐趣”,同时它也“不能给我们朋友,不能给我们一个情人的拥抱,不能给我们孩子们的触摸。”[4]283福斯特是一位“极端容易地受到时间的影响”[9]的作家,《最漫长的旅程》具有“强烈的时代烙印”。[4]18在这部作品中,福斯特以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当时社会的种种冲突和潜在的危机。作为一名人文主义作家,他所崇尚的是之前那个无比美好、一去不复返的英格兰,正如福斯特在小说中所提到的,乡村令人“心旷神怡”,因为那里“门前长满野草和树木,鸟儿到处歌唱”[4]34。福斯特将这种美好的希冀融入于小说之中,借助于象征主义的手法,挖掘出机械文明对人与人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环境的破坏,显示了这位人道主义作家深刻的忧患意识和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因此当有评论家质疑福斯特小说“只有艺术性,没有思想性”[10]时,从象征主义角度解析《最漫长的旅程》这部“自传成分最多的”小说,能够更为公允地以及更好地了解福斯特其人其作。

[1]BRADBURY M.Forster:A Collection of Essays[M].Englewood Cliffs N J:Prentice Hall,1966:1 -2.

[2]EDGAR R,JACOBS H E.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 to Reading and Writing[M].New Jersey:Prentice Hall,1989:326.

[3]DAVID B.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M.Forster[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51.

[4]爱·摩·福斯特.最漫长的旅程[M].苏福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5]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162.

[6]严云受,刘锋杰.文学象征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40.

[7]LAND S K.Challenge and Conventionality in the Fiction of E.M.Forster[M].New York:AMS,1990.

[8]FORSTER E M.Abinger Harvest and England's Pleasant Land[M].London:Andre Deutsch,1996:3.

[9]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M].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114.

[10]MCCONKEY J.The novels of E.M.Forster[M].New York:Ithaca,1983:2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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