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鑫
(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广东梅州 514015)
尽管人们习惯于把客家的历史追溯到千百年前的西晋末年甚至秦汉,将客家的源流总括为中原士族的数次南迁,也喜欢把中国古代的一些名人雅士归为客家人,但是笔者认为:客家不过是步入近代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一种集体意识或者说文化观念,其历史并没有世人想象得那么久远①参考饭岛典子(2010)《近代客家社会の形成——自称と他称のはざまで》风响社。该书分别从中国官府、西方传教士以及自称为“客家”的知识分子所留下的史料出发,全面、冷静地分析了近代客家社会形成的过程,揭示了“客家”历史的短暂性。经作者和出版社授权,该书中文版已由笔者翻译完成。。
实际上,不止客家,连日本的成立也是类似的道理。在明治维新以前,日本各地的民众或多或少都有“藩”的意识,却几乎没有日本的概念,是明治政府刻意向民众灌输以“日本精神”并不断将其培养壮大,最终让日本列岛成为一个具有近代意义的国民国家②据日本文化人类学家濑川昌久的口头教示。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日本知识界的一般认识。。在回过头来书写本民族?国家的历史时,为营造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氛围,民族主义们者自然要把起点设定在遥远的古代。所以明治政府告诉民众:日本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轮廓清晰、密不可分的实体,日本人莫非“万世一系”的天皇子民③参考川田顺造《重问日本——人类学者的视角》,青木社,2010。。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④有关“日本”的形成,可参考中外历史文化学者的相关著作。因为和本文无直接关系,在此不予阐述。。
客家虽然不是一种政治集合,其产生也不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但同样是个带有建构性的真实存在。也就是说,在“客家”成立以前,客家人的祖先的确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谁也不敢否认这其中就完全没有从中原一路南迁下来的贵族后裔。但仅凭这点恐怕不能证明古人当时就已经有了和今日一样的客家认识⑤今日一般的客家认识,主要包括如下几点,即:①客家人的祖先是中原士族,为躲避战乱而几经迁徙,最终南下与当地少数民族融合;②客家文化是汉文化乃至中华文明的精华;③客家出了很多左右中国历史发展命运、对世界影响深远的伟人名家;④客家历史悠久、传统文化几乎亘古未变,等等。显然,这些都是以罗香林(1933)为代表的学者所构建出来的经典客家意象。,事实上在那时极有可能连“客家”一词都还没有出现⑥据查证,历史上最早出现“客家”二字的文献是康熙廿六年的《永安县次志》(屈大均,1687),而最早在活字上把“客家”描述为中原后裔的是《丰湖杂记》(徐旭曾,1808)。换言之,在清代以前的史料中并没有“客家”的存在。。
另一方面,谁都知道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彼此间的交往源远流长。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出现过不少促进两国文化交流的贤达先进。在这当中,某些人物的出身地由于与客家的“迁徙路线”或聚居地相重合,又或者只是和古诗词文献中的“客”字沾边,就被归为客家与日本交往的先驱。尤其在全球各地自我意识膨胀,旅游文化资源开发方兴未艾的当下,出现这样的主张更是不足为奇。
例如,早在1980年代,就有人撰文⑦《客家人东渡日本史》,作者杨隆生,具体成稿时间不详,推测在1980年代初,收录于《世界客属第五次恳亲大会特刊》。称徐福可能就是最早移民到日本的客家人,其根据是元朝学者吴莱(1297-1340)写的诗《听客话熊野徐福庙》“大瀛海岸古纪州,/山石万仞插海流。/徐福求仙乃得死,/紫芝老尽令人愁。”作者认为诗题中的“客”就是“客家”,而“听客话”就是“听客家人说”的意思。
另外在1994年,日本和歌山县新宫市在原有“徐福之墓”的基础上兴建了“徐福公园”,查阅当时的捐资者名单,我们发现有客属社团“关西崇正会”的名字①建园前有一座徐福庙,据说也是台湾人捐资兴建的。详见中川学《客家论の现代的构图》(汉译名:《客家论的现代性构思》)第一部分第2页。。另据介绍,在每年夏季举办“徐福祭”的时候,都有一批旅日客家人前往新宫市的徐福庙祭拜。2011年在广西北海召开世界客属第24届恳亲大会期间,全日本崇正会联合总会的负责人陈荆芳更向媒体介绍说:“(我们)每年用政府预算举行祭拜客家祖先徐福的仪式,帮助客家文化在日本的传承发展”。②林浩,中国新闻网2011年12月2日记事:http://www.chinanews.com/df/2011/12 -02/3505313.shtml
由上可知,在日本的客家人之间流传着“徐福=渡日客家鼻祖”的传说。不过,这样的传说与其说是对历史的一种解读,毋宁视为在日客家人的一种精神信仰。按照已故学者中川学的说法,日本客家的徐福信仰是一种和“事实”相对照的“真实”。有时候研究“真实”产生的背景及当事者的心态,可能比还原“事实”更有意义,而这正是笔者撰写本文的初衷所在。
据中国客家博物馆本馆第一展厅“客从何来”的展示说,现在日本有1万客家人,同样的说法还出现在,罗英详1994年发表的《飘扬过海的“客家人”》、宇默2004年发表的《“移垦”文化特质造就特殊历史地位——在日客家族群透视》③发表于《客家与多元文化》亚洲文化总合研究所出版会,2004:第226-228页。该文原载于2004年9月23日的《中文导报》。等著作。在笔者看来,这1万人的观点存在问题:首先,客家是个文化概念,不是行政上、民族上的单位区分,不被纳入政府部门的权威统计项目,无法确切统计,所以有主观臆断的成份;其次,有很多并不主张自己是客家人的华裔,由于其出身地与世俗认为的“客家地区”沾边,往往被当作客家人统计进去[1],所以有夸大事实的嫌疑。
欲相对客观地把握在日客家的人口总数,最佳方法是先统计各地客属社团的会员人数,然后在此基础上进行估算。因为但凡入会者,基本上都可以视为客家人,而且会员家庭成员信息也造册在案,容易把握。按照这样的方法,保守计算在日客家人的总数约为5千人④不包括暂居日本的游客、留学生等。。与此同时,在日华侨总人口约为68万7 156人,而日本总人口为1亿2 722万人⑤参照日本政府网站2010年统计数据:http://www.e-stat.go.jp/SG1/estat/eStatTopPortal.do。可见,客家人在日本是“少数派中的少数派”。
来源方面,日本的客家人大部分来自大陆和台湾,极少数来自其他国家和地区。其中,来自大陆的客家移民都是1980年代以后伴随改革开放政策而来的“新移民”及其第二代,来自台湾的基本上都是二战前后过来的“老华侨”及其后代。
那么,客家人主要分布在日本哪里呢?虽然无法确切统计,但不难想象客家人在日本主要还是集中在东京、大阪等大城市⑥宇默(2004)甚至认为日本有一半以上的客家人聚集在东京。,因为那边基本上都有客属社团的存在,说明当地有一定数量的客家人。此外,大城市人口密度大、流动性强,发展机会多,所以客家人也相对集中。不过,在日本没有专门的客家村落或社区。即是说客家人在日本相对分散,彼此之间的联系不甚紧密。例如,笔者在宫城县仙台市留学的时候,经常去两家客家人的饭店访问⑦一家叫“樱园张广东饭店”,老板来自广东省河源市。另一家叫“周香港饭店”,周老板是祖籍惠州的香港客家人。。两家虽然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平时几乎不怎么来往。并不是说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竞争关系才如此,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和其他哪些客家人交往得特别密切——尽管客家人在仙台是绝对的少数,按道理说更容易抱团。而且,对包括客属社团在内的所有华人组织,两家人似乎都选择敬而远之,这与其说是出于对它们的不信任,更多是觉得“没必要”。
同样,想具体了解在日本的客家人都从事哪些职业、处在怎样的社会阶层,最好的办法还是调查客属社团成员的个人信息。据此,笔者发现客家人在日本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早期在日华侨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依靠的“三把刀”⑧即剪刀(裁缝)、剃刀(理发师)和菜刀(餐饮)。同样适用于客家人。
文化界自然不乏杰出的客家人,像教育学家钟清汉、历史学家戴国辉等在日本学界可谓声名显赫[2]。在财界,虽然有像李合珠一样的佼佼者①参考松本一男前揭书第215-220页。可能是出于隐私权的考虑,松本在书中虽然介绍了许多客家出身的大老板,但除了李合珠外,其他基本上都用大写字母G、I、J、K等代替具体姓名,故无法核实真伪。,但如河合洋尚所指出的那样,并“没有出现像胡文虎、曾宪梓一样具有代表性的大富豪”。②河合洋尚(著)罗鑫(译)(2014)《初步报告:日本客家的历史与族群性》(内部资料)。此外,在演艺圈也有客家人的身影,如祖籍梅州市梅县区松口镇官坪村的知名女演员余美贵子③2012年7月2-3日期间,关东崇正会委托NHK、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和天下客家网等媒体到松口英顺公祠拍摄寻根访祖的记录片。详见梅州时空网站的报道:http://bbs.mzsky.cc/thread -1532027 -1.html。另据河合洋尚报告,余美贵子本人在参与此节目之前完全不知道什么“客家”。也就是说,她本人意识到自己是“客家人”是近年才发生的事。。至于政界,则因为日本未开放参政权给外国人等原因,尚未听过有客家人的事迹。
总之,随着中日两国文化交流的深入,特别是日本政府积极吸收外国人才政策的实施以及中华圈经济实力的日趋雄厚,有越来越多的客家人来到日本,成为各行业的精英。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从事何种职业、取得怎样的成就,这些多半是由各人自身既有条件、意愿和努力程度决定的,和“客家文化”本身没有必然联系。
以上多次提到了日本客属社团的存在,在此有必要先对其历史做下梳理。
据杨隆生介绍,1911年,来自惠阳、宝安(今深圳市)两县的客家人在神奈川县横滨市中区山下町104四番地组建了“惠安公所”,号称是最早期的客属社团④前揭《客家人东渡日本史》第3页。。可是谁都知道惠阳、宝安并非纯客县,如何断定组建惠安公所的侨民到底是不是客家人呢?就此笔者于2012年11月上旬专门赴横滨唐人街做了次实地调查。遗憾的是,所发现到的唯一一个可能和惠阳、宝安客家有关系的“广东会馆”实际上是个广府侨民的组织,所以直接就把惠安公所等同于客属社团的说法显然是有问题的。
迄今为止有证可查的、最早的客属社团应该是1945年10月成立的“客家公会”。其代表人物是台湾人范子唐。据河合洋尚报告,客家公会是个红色革命组织,因为公会相当一部分的骨干同时是左翼进步组织“华侨民主促进会”的成员,负责日本“中国通讯社”的日常运作。1955年范子唐返归中国大陆,客家公会也随之销声匿迹。
1963年4月13日,在以李茶珍和彭鹤寿为代表的一群台湾客家乡亲的推动下,新的客属社团“东京崇正公会”在新宿宣告成立。值得留意的是,虽然该社团是在国民党政府大员丘念台⑤丘逢甲之子。的鼓励下成立的,创建后却提出了“不问政治”“不问宗教”“不问国籍”的三大原则,没有特别表现出亲台湾国民党政权的姿态。1960年代中后期,受东京崇正公会的影响和启发,分布在日本其他地方的台湾客家人也相继建立了自己的崇正会,例如名古屋崇正会(1965年)和关西崇正会(1968年)。
1969年,日本崇正总会建立,成为统领日本各地区崇正会的顶层组织,由范添福担任首任会长。1980年,在日本崇正总会的推动下,世界客属第5届恳亲大会在东京成功举办。受大会的影响,北海道崇正会、东北崇正会、九州崇正会和冲绳崇正会也相继成立。到1998年,日本崇正总会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拥有八个分会的全国性组织。1999年,因应时代发展需要,日本崇正总会正式更名为“全日本崇正会联合总会”(以下简称“联合总会”)。
遗憾的是,进入21世纪以后,随着会员老龄化的严重加剧,“联合总会”开始出现重大变化,主要表现在:(1)1980年代成立的北海道崇正会、东北崇正会、九州崇正会相继倒闭;(2)西日本崇正会(1971年成立)被关西崇正会合并;(3)东京崇正会的政治立场发生严重倾斜⑥即台湾本土政治色彩日趋浓厚。,导致一部分会员脱离,另行组织成立了关东崇正会。因此,日本客属社团崇正会现在只剩下六家。其中,关东、关西、名古屋、冲绳等四个地区性的崇正会依然由“联合总会”管理,东京崇正会则独立运营。
笔者认为,崇正会(特别是东京崇正会)与其说是旅日客家人的组织,不如说是由台湾客家人主导的、旨在促进台日各方面交流的半官半民组织。因为各崇正会会员中几乎没有来自台湾以外的客家人,反过来知道有崇正会存在的其他地区出身的客家人也少之又少。特别值得留意的是,日本的一些政客会通过利用崇正会来加强与台湾的政治联系。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崇正会以外,日本还有一个和客家有关的社会性组织,即“亚洲文化总合研究所①应该是“亚洲文化综合研究所”。”的下属机构“日本国际客家文化协会”。它是由前面所提到的教育学家钟清汉在2004年7月25日推动成立的一个国际客家学学术组织。由于该协会和一般意义上的客属社团(如崇正会)有着本质区别,在此不予阐述②详细可参考日本国际客家文化协会会刊《客家与多元文化》(2004年11月创刊号)亚洲文化总合研究所。。
虽然长期以来日本客家的主流都是台湾人,但历史上最早抵达日本的客家人却来自大陆原乡。如前所述,客家人移民日本的历史前提是客家社会已经形成,从时间上讲就是19世纪以后。19世纪是中国社会传统与现代的分水岭,因为两次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等重大历史事件都发生在这百年之内,而这一系列的事件无疑标志着“华夷秩序”的解体和封建专制主义的终结。
从中日关系来看,1871年,《中日修好条规》签订,其中第四条规定:“两国均可派秉权大臣,并携带眷属随员,驻扎京师”。1877年,以何如璋(今梅州市大埔县人)为代表的清国驻日使团抵达神户,标志着中日两国真正建立了近代意义上的外交关系。当时随何如璋同行③还有随员黄锡铨、梁诗五等也是梅州客家人。的参赞正是晚清著名的日本通、改革派诗人黄遵宪(今梅州市梅江区人)。笔者认为,何如璋、黄遵宪等一批梅州人是最早到访日本的客家人,其理由如下。
(1)他们本人当时已经有了高度的“客家”自觉意识,这从黄遵宪生平创作的几首诗和致亲友的书信中可以看出。如,《送女弟》云:“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人。/过江入八闽,展转来海滨。/俭啬唐魏风,盖犹三代民。”《己亥杂诗》中也有一首曰:“筚路桃弧展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先。”在为诗歌注解的时候,黄遵宪特别强调说:“今之州人,皆由宁化县之石壁乡迁来,颇有唐魏俭啬之风,礼俗多存古意,世守乡音不改,故土人别之曰‘客人’。”又如,光绪十七年(1891)黄遵宪在《与胡晓岑书》中说道:“尝窃谓客民者,中原之旧族、三代之遗民……”,在光绪廿七年(1901)的《梅水诗传序》也说:“嘉应一州,占籍者十之九为客人。此客人者,来自河洛,由闽入粤,传世三十,历年七百而守其语言不变……”
(2)从另一个角度看,不排除在何、黄等人出使日本之前就有客家人抵达甚至移民到了日本,但从现阶段所能搜集到的文献资料来看,这只能是一种合理的猜想,尚无法明证。
文化人类学认为,所谓移民,简单讲就是从一个地方移居到另一个地方的人类活动及随之衍生的一系列文化现象。移民主要有四种类型:(1)原始移民(primitive migration),由于生存地自然环境遭受严重破坏而产生的移民;(2)强制移民(forced migration),由于国家制度、社会机器等人为原因而产生的移民;(3)自由移民(free migration),出于自由意志而产生的移民;(4)大众移民(mass migration),受到同乡先行移民者的鼓动而产生的群体性移民。在明确此定义的基础上,下面分别对台湾客家与大陆客家的日本移民进行考察。
众所周知,《马关条约》的签订迫使台湾被割让给日本。在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日据时代”,既有被强征到日本本土做苦力的,也有为接受高等教育、做生意等原因东渡日本的台湾人,特别在1936年末“皇民化运动”实施以后,出于各种原因前往日本的台湾人日益增多。这其中就有不少是客家人。
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民间与日本的人员往来开始减少,但并未出现间断。这是因为国民党政府尽管打输了内战,但在国际上一直代表中国对日交往,一直到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在此期间,从台湾移民到日本去的客家人也不在少数。
综合国力差距的存在,是促使这段时期台湾客家人移民的关键原因。而政治上的开放、地理位置上的接近、交通工具的发达,是促成台湾客家人移民日本的重要条件。
如前所述,何如璋一行是最先踏足日本的客家人,特别是黄遵宪,由于其诗歌、外交等方面的杰出造诣,在日本拥有较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实际上,黄遵宪还是促成客家子弟留学日本的先驱。20世纪初,黄遵宪的外甥黄篑孙、堂弟黄遵庚、四子璇泰、长孙延豫等亲友在他的支持与鼓励下,先后留学日本[3]。众所周知,从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到1945年二战结束,贯穿中日两国历史发展的主线是战争与对立。尽管如此,这段时期还是有一批客家人去了日本。例如,民国四年(1915)仅嘉应州一地就有194位客家人在日本留学,其中来自梅县的有125人[4],他们中有的来自“攀桂坊”和“留余堂”。这批学子中有一些人后来选择留在了日本,成为移民。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随着意识形态对立、阶级斗争的深入,大陆地区的国门紧闭,老百姓移民国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对身处山区、交通不便的客家人而言更是如此,所以这段时期完全没有发生大陆客家人移民日本的事情。1978年,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确立了“改革开放”的基本路线。从此,大陆经济飞跃发展,人民的物质与精神文化生活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民间掀起了继清末民初以后的第二轮留日高潮。在这些留日学生中,就有不少在学成之后选择定居日本的,他们当中同样有客家人。例如,2013年8月,笔者发现在梅州市区成立了一家“日名”日语培训机构,经了解该机构的股东就是1990年代留学后入籍日本的梅州人。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知道,台湾客家人移民日本直接受到了日本殖民主义政策的冲击,和大陆的情况有所不同。但不管哪边,在战争年代都有客家人被强制遣送到日本去做苦工的事实发生,这是“强制移民”的典型。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有一些客家人为寻求商机、求学、与日本人结婚等个人原因自愿移民过去的,系“自由移民”。总之,客家人移民日本的历史呈现出明显的地域性和阶段性,具体细节还有待将来做进一步深入的考察。
今日说起客家文化,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常常是:娘酒和酿豆腐,围龙屋和土楼,历史名人,三山国王,山歌和五句板,语言和认同感等等。这些有形或无形的东西,构成了客家文化的全部。
客家文化的形成是个极为复杂的动态过程,个中既含传承又有嬗变。中日两国虽然在文化上有许多近似之处,但始终是不同的社会。生活环境的改变必然带来客家文化的改变,因为“文化”本来的意思就是人类适应环境的手段。当客家人移民海外时,除却随身所带的有限物件外,基本上只能把无形的东西带过去,待各方面条件成熟了才有可能把有形的东西再现出来。即是说,客家文化在日本传承,有两样不可或缺的基本条件,那就是时间和意识。
第一,这里讲的“时间”,实际上包括两层含义。(1)从通时的角度比较前后几代人对客家文化理解和实践的异同。需要注意的是,移民的第一代未必就与一个世代的人重合。(2)从共时的角度比较同一代人对客家文化的继承程度。需要注意的是,客家人到日本后不仅会受到日本文化的冲击,也难免受到其他移民的影响。如前所述,客家移民是以家庭为单位分散在日本各地的,当中有些就生活在“韩人街”等其他外国移民十分集中的社区,他们不可避免地也会受到其他移民文化的影响。
第二,并非所有移民日本的客家人都有高度的文化自觉。他们的客家观,很多是来自媒体的宣传和介绍,客家文化对多数人而言只是个熟悉而茫然的概念。尽管他们也自认为是客家人,但客家文化是否该传承下去、该如何传承下去等问题对他们来说不是现实而紧迫的。
日本的客家文化,绝非一块坚如磐石的整体,客家文化本身的多样性不可忽略。如前所述,历史上移民日本的客家以台湾人为主流,而台湾的客家文化与大陆的客家文化本身就有差异,到达日本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又不断发生新的变化。事实上,在日本体验到的客家文化,往往是日本化了的台湾文化或者只是冠以客家之名的日本文化。例如,笔者2011年曾在东京某中餐馆尝试过一份“客家料理”,感觉完全就是日本人发明的中国菜。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在日本比比皆是,如“广东面”“天津饭”等一概都是非中国本土的东西。另一方面,纵然客家人有“宁卖祖公田,毋忘祖公言”的名训,但大多数在日本的客家人还是像在印度尼西亚的闽南人一样,无可避免地“三代成峇”[5]。如前面所提到的在仙台开中餐馆的周老板,他的家庭语言为日语,其次是粤语,客语基本只限于夫妇间的交流。这是大陆移民的情况,那么更早来到日本的台湾客家又是如何呢?在此引用关东崇正会的现任会长周子秋的话说就是:“一代已凋零、二代均高龄、三代不关心、四代被同化”。也就是说,台湾系客家移民由于在日本的时间更长,被同化得也更早、更彻底。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看,客属社团崇正会几十年来的努力也告诉我们:客家文化在日本没有消失。即使丢失了母语,却依然保持对客家身份的认同,这样的客家人在日本并不在少数。
通过以上讨论,本文的主要结论可以归纳为以下六点。
(一)最早抵达日本的客家人不是徐福而是何如璋、黄遵宪等人,时间上是1877年。日本部分客家人之间流传的“徐福=旅日客家鼻祖”是一种非史实的“真实”。它产生的根本原因在于:对作为极少数派、居住分散客家人而言,需要一个强大的精神支柱来团结对外,而这个精神支柱必须要有足够的认知度和震慑力。徐福作为中日交流史上最久远、最具有神话性的人物,恰好符合条件,成为最佳人选。“真实”虽然不是“事实”,但同样有其存在的道理和价值,应当予以充分理解和尊重。
(二)崇正会台湾色彩浓厚的事实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长期以来在日本很少有台湾以外的客家人存在;二是地域性大于族群性,即人们更倾向于小范围的团结,因为彼此之间的同一性更大。
(三)日本的客家人口总数在5 000人左右。他们基本来自台湾和大陆,大多数选择在大城市定居。从事各种行业的人都有,大部分是普通人。日本没有专门的客家村落或社区,除了专门介绍或研究客家的书籍外,在日本很难实际感受到客家文化的存在,偶然能体验到的客家文化如“客家料理”等往往是日本化了的台湾文化或者冠以客家之名的日本文化。客家文化本身的地域多样性和变化不可忽视。
(四)客家人移民日本呈现出两个明显的特点。(1)阶段性:①从晚清到民国时期,既有来自大陆的也有来自台湾的;②二战结束特别是在1950年——1980年代,以台湾人为主;③1990年代以后大陆人反超。(2)地域性:台湾客家直接受到了日本殖民主义政策的影响。
(五)日本最大的客属社团是“崇正会”,它从成立至今一直由台湾人主导,为客家文化在日本的传承做出了积极贡献。但总体而言,日本的崇正会发展到今天,与其说是客属社团,不如说是旨在促进台日文化、经济等方面交流的半官半民组织。另一方面,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科学技术的进步,社团本身的作用在不断被削弱。加上成员人均年龄的增大和新生力量的缺失,崇正会正面临着巨大的生存挑战。
(六)客家文化在日本既有传承又有嬗变。多数移民日本的客家人并没有特别的客家文化自觉意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每天都受到日本文化和其他族群文化的影响而发生改变。尽管一部分人仍保持对客家的认同感,但他们中的多数已经失去客家文化的基本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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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罗鑫.日本的客家人和客家团体[G]//[日]河合洋尚.日本客家研究的视角与方法——百年的轨迹.香港:中国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72-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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