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锋
(嘉应学院社会科学教学部,广东梅州 514015)
马克思曾在《哲学的贫困》中批判蒲鲁东颠倒原理(范畴)与历史(现实)的关系的错误理解时指出,“每个原理都有其出现的世纪……如果为了顾全原理和历史我们再进一步自问一下,为什么该原理出现在11世纪或者18世纪,而不出现在其他某一世纪……我们就必然要仔细研究一下:11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18世纪的人们是怎样的。他们各自的需要、他们的生产力、生产方式以及生产中使用的原料是怎样的;最后,由这一切生存条件所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1]146-147马克思在此上下文中明确指出了我们在探讨有关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时,应该将人们“既当成他们本身的历史剧的剧作者又当成剧中人物”,强调只要把人们理解成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的人物和剧作者”,我们才能够回到研究的“真正的出发点”。[1]147
我们看到,围绕着“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的关系,始终可以呈现出一系列内在于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基本矛盾关系,如必然和自由、有限与无限、宿命论与唯意志论、短暂与永恒、现实与理想、真理与价值、事实性与价值性、历史主体的受动性与主动性、现实思考与终极关怀等等。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由此体现出内在的结构张力,这种张力是促生历史唯物主义意义开放性的重要源泉,是依据不同时代而生发的理论生长点的重要方法论,因而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度。循此思路去理解,马克思毕生的任务,正是在于发现社会历史是如何对具体的人进行角色设定的,这种设定的具体机制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而在历史条件下既作为“剧作者”又作为“剧中人”的现实的人又应该如何因应这种机制而进行有目的性的革命实践,从而最终实现真正的人类解放。
实践是马克思哲学思想首要的、基本的观点,同样,理解现实的人如何既作为“剧中人”又作为“剧作者”也必须从理解实践开始。值得指出的是,基于实践去理解人的“在世之在”并非是马克思的独创的致思取向,在马克思哲学产生之前,近代哲学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就已经对实践作过详尽的考察,并普遍强调人的“实践”之于人的生成性意义。卢卡奇曾指出,“近代哲学向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不再把世界视为独立于认识主体而产生的(例如由上帝创造的)什么东西,而主要地把它把握为自己的产物。”[2]181主体性问题是从笛卡尔到黑格尔的近代哲学发展轨迹的中心——特别是在黑格尔哲学中上,主体已然变成一个可以幻化一切的“绝对主体”。在康德的视域中,尽管“实践理性”与人的自由紧密相关,但其本质上是作为道德或伦理的行动能力,并没有超越伦理实践的范畴。黑格尔的“实践理念”概念,虽然以思辨的方式表达了人类实践之于整个世界或人的解放的重要意义,但本质上还是在脱离现实的精神意识层面上理解实践。虽然他们高扬人的主体性,追逐人类自由,坚信主体应该能够自由地创造一切,但究其实质,这种基于精神实践的自由仍然是抽象的、主观的自由,甚至是对主体造成奴役的自由。针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主体性批判,费尔巴哈则开创了一条“感性化”的道路。他通过对黑格尔“绝对理性”的祛魅化,将超验主体置于世俗化、感性化的地基,驱走了“绝对主体”头上神圣的光环。不过,他虽然强调有生命的人的“实践”之“感性直观”,但“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的活动”,[1]56导致他从客体的角度过于强调环境对人的角色设定,忽略了人与实践、实践与世界的本真关系,取消了人的价值向度。按照这种逻辑,人们对历史或环境所强加的角色应该逆来顺受,从而使人甘愿陷于宿命论的沼泽。如此一来,所谓理性主义的“二律背反”,终究没有能够在马克思之前的思想界打破。
马克思在其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初就强调了人与环境的相互辩证关系,即是人创造了环境,同时环境又创造了人。理解人与环境的关系必须立足于人的感性实践。马克思指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56在马克思的视野中,实践是现实的人所特有的对象性活动,这种对象性活动可以理解为现实的人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改造物质世界的活动。在这里所谓的实践,并非是人的能动性的抽象发展,相反,马克思总是强调这种感性的对象性活动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条件性”,即实践只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实践。当然,马克思决不以这种“历史条件性”作为终点,而是作为一个前提性的起点,并将实践所蕴含的人的动机、理想等对象化性质予以充分揭示。关于费尔巴哈产生直观主义的根源的揭示,马克思提到,“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其中每一代都要立足于前一代所达到的基础上,继续向前发展前一代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它的社会制度”。[1]76而且马克思还强调,正是“这种连续不断感性劳动或创造、这种生产,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77由此可知,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中,人们不断地影响和改变着世界的显示样态,尽管人们在“创造”世界之前纯粹的自然就已经长久地存在。正是由于人的感性实践,人以及人的世界出现了二重化,换言之,“历史剧”并非是某种绝对理念的逻辑深化,而是根植于人类本身的感性实践。马克思既确认了实践是人本身感性存在的地基,也确认实践是人类社会存在及其变迁的深刻基础。如此一来,社会历史发展既不能简单地被还原为自在自然的变迁,也不能简单地还原为自为意识的演化,同样,理解人的存在当然不能从纯粹客观自然的方面去理解,同样也不能从主观意识的方面去理解,而只能把人理解为实践过程中的“剧中人”和“剧作者”。马克思指出,“人双重地存在着:从主体上说作为他自身而存在着,从客体上说又存在于自己生存的这些自然无机条件之中。”[3]484因此,无论是人作为“剧中人”的向度还是“剧作者”的向度,其基础都源于人的感性实践,并通过实践予以表征。即现实的人作为“剧中人”还是“剧作者”的统一体,只能是实践中的存在,而人类历史无非则是人的实践在时空维度的拓展。
根据这样的理解,在现实的人所特有的感性的对象化活动过程中,每个人虽然都是“剧作者”,虽有需要、欲望、价值追求,换言之,有筹划、实现未来的一切可能性,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都拥有羁绊他行动的限制和樊篱。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各个人的出发点总是他们自己,不过是当然是处于既有的历史条件和关系范围之内的自己,而不是玄想家们所理解的‘纯粹的’个人”。[1]199在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中,马克思指出,蒲鲁东先生用普遍理性等“响亮的字眼”无法解释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人们的“社会发展初看起来似乎是和他们的个人发展不同、分离和毫不相干的”事实,也无法理解“经济发展”之于人类历史的意义。[4]531-532在人类实践向时空维度的拓展中,人们不能自由地选择生产力和社会形式,因为这些对于每一代人来说都是既得的力量,但“后来的每一代人都得到前一代人已经取得生产力并当作为自己新的生产服务”,人类历史藉此可以不断往前发展,从而可以彰显“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4]532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讲到,“人的存在是有机生命所经历的前一个过程的结果。只是在这个过程的一定阶段上,人才成为人。但是一旦人已经存在,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5]由是观之,作为内在于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过程中的两个向度,“剧中人”与“剧作者”彼此不可分离:离开了“剧中人”这个角色,“剧作者”往往一事无成,而离开了“剧作者”这个角色,“剧中人”亦无法实现其实质。
马克思曾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1]775这既是当今人的存在困境的现实写照,又是人类社会内在严峻的矛盾和冲突的深刻揭示。“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的辩证统一,是人在未来社会获得发展的重要前提:当二者的关系处于融通互存时,社会生产力将不再表现为与人冲突的力量,而是使人成为真正“有智慧的生命”的基础;当二者的关系处于相互背离时,人的生存及其存在的本质将会变成麻木的、“愚钝的物质力量”。换言之,马克思将现实的个人理解为“剧中人”与“剧作者”两重向度,并不意味着他认可这两种向度的分裂是永恒合理的。相反,在他看来,要最终实现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要既超拔于任由自然控制的动物性状态,又摆脱特定历史或社会关系条件对人的限制和不合理规制,从而克服“剧中人”与“剧作者”两种角色相互分裂的状态,使“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回归于人自身”。[6]那么,如何终结这种分裂状态呢?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对这个问题的探索是通过异化和对异化的积极扬弃的思路来展开的,不过,随后的研究却使他发现,异化的根源并非在于人的本质的自我分裂,而是在于人通过实践所创造出来的现实社会关系的“物化”所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通过下述问题予以揭示,即“各个人过去和现在始终是从自己出发的。他们的关系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关系会相对于他们而独立?他们自己生命的力量会成为压倒他们的力量?”[3]135
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关系的发展程度,不仅对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重大影响,而且对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生活具有决定性意义——生产关系的变革,既是人的其它社会关系变革的基础,同时也表征着人的解放程度。按照上述说法,本来人类历史包括社会制度正是现实的人通过实践创生的,而且人作为自足的价值载体,在这个过程中拥有无限多种实现符合自我本质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换言之,人类应该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按照“剧本”所设定的角色纯粹被动地演绎。然而,实际上,人类历史的诸多现象包括社会制度等却背离了人的原初意愿并不断地规束、限制着人的实践,并使现实的人丧失了活力,丧失了自我实现的可能性,一言蔽之,丧失了作为“剧作者”身份的可能,从而丧失人的意义的价值载体。在马克思看来,虽然资本主义制度在解放和发展生产力这个方面比之前所有的时代都要进步,但“资产阶级借以在其中活动的那些生产关系的性质决不是单一的、单纯的,而是两重的;在产生财富的那些关系中也产生贫困;在发展生产力的那些关系中也发展一种产生压迫的力量”,[1]153因而并没有使人的生存境况得到根本性改善,反而愈益使人受到“物的关系”的控制而成为“偶然性”存在,愈益使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人没有独立性和个性。他指出,“对于无产者来说,他们自身的生活条件、劳动,以及当代社会的全部生存条件都已变成一种偶然的东西,单个无产者是无法加以控制的,而且也没有任何社会组织能够使他们加以控制。”[1]120总之,相比之前的所有时代,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人们“更不自由”、“更加屈从于物的力量”。[1]120如此一来,人们若要摆脱“物的力量”的控制,使人能够从“剧中人”与“剧作者”的分裂状态中拯救出来,就必须要从现实的个人出发,研究人们所缔结的各种社会关系,找到现实的解放路径。
马克思一方面批判了“宿命论”的经济学家如亚当·斯密、李嘉图等人,因为“在他们看来,贫困只不过是每一次分娩时的阵痛,无论是自然界还是工业都要经历这种情况”。[1]154“宿命论”的经济学家所做的工作无非“只是表明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下如何获得财富,只是将这些关系表述为范畴、规律并证明这些规律、范畴比封建社会更有利于财富的生产”,[1]154-155从而将人类的命运和困境理解为一种客观必然性的展现。另一方面,他也批判了空想社会主义者等“人道学派”,指出他们将“现时的生产关系的坏的方面倒是放在心上”,但却天真地将希望寄托在“资产者节制一下生产热情”,从而使“他们自己比任何人更像资产者”。[1]154-155“人道学派”为了“满足被压迫阶级的需要,想出各种各样的体系并且力求探寻一种革新的科学”,[1]155虽然符合主张实现人的意义的“人道”要求,但他们目光始终游离于客观的社会现实之外,从而终究是在自己的头脑里找寻科学。
前已述及,虽然马克思在价值立场上凸显、关注人类价值和命运,但在认识研究上却秉持着科学的立场。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出发点在于现实的个人,它既不是作为类的存在物,不是纯粹的自我意识,不是离群索居的个人,也不是超脱于社会之外的观察者,而是存在于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从事实践活动的人。诚然,作为有生命的存在,人类和自然界的其它动物一样,肯定无法逃脱自然的某种必然性规律的影响,但马克思不是一个自然科学家,也不是以一个纯粹旁观者的身份去研究自然规律对人的作用和影响,其试图通过一种更为可靠的方式去确立人的价值空间和存在意义。在他看来,人所从事的所有活动以及由此所产生的社会历史中,物质生产起着最终决定意义。人的生产实践之中,本身就孕育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两种关系互为影响,前者所表征的生产力是推动社会历史向前的决定力量,而后者所表征的生产关系则是社会历史进步程度的测度。而现实的个人作为纯粹的“剧中人”,不断按照剧本的意旨和命运的安排,从而失去自由和生命的意义,正是在于受到人所创造出来社会历史进程的反制。要改变这种情况,马克思认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1]75就是说,我们不能寄望于救世主的降临,也不能从人的精神领域中去找寻,而应该在变革世界的实际运动中找到正确的路径。
我们看到,历史的本质体现为人化世界的构造过程,历史的发展体现为人基于实践不断拓宽社会时空的过程。正是人在通过实践将“自在之物”转化成“为我之物”的过程中,历史呈现为人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并非仅仅由一个向度予以规定,人的本质的意义的敞开及其人基于实践构造世界的过程也并非仅仅指向作为“剧中人”的人或作为“剧作者”的人。显然,无论是思辨哲学将人的主体性视作人的存在的唯一向度,还是实证主义将人的受动性理解为唯一合法的向度,都具有片面性。实证主义哲学主要是基于历史事实的认识和理解,强调人之于历史过程的受动性,这种受动性反过来又要求人对历史过程与历史事实的认知要持一种观察者的态度和立场。这种实证主义的理解方式以及它对历史规律性的高扬,往往却指涉着人所必然经受宿命控制的设定。换言之,它所关注的不是历史或人化世界的终极指向应当如何,而是历史和人化世界实际如何,而对必然性或规律性的过度强调,总是渗透了作为具体存在着人面对物化世界的“无批判”意识。相对于实证哲学主要着重于事实的认知和理解,对人作“剧中人”的理解,思辨哲学的解释以及对人的主体性的高扬,往往关联着应然的设定,换言之,它所关注的不仅是历史或人化世界实际如何,而是历史或人化世界应当如何,而对应然的设定,总是渗入了人渴望彼岸世界降临的价值情怀。笔者认为,理解马克思有关“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的关系的思想对我们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虽然马克思不是学院派的哲学家,但他的历史哲学理论并没有放弃本体论的维度,而是通过哲学的方式透视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从而彰显其思想整体性的哲学品质。前已述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体现了内在的结构张力,这种结构张力既表征着人的存在的二重性,表征着人的存在的历史构造,又体现了对人应该作为“总体性存在”的本体论价值预设。因此,“剧中人”与“剧作者”的关系问题,已经直接指涉到历史哲学的本体论问题,即人与人的世界处于何种关系的问题。历史哲学的本体论并非一般地研究人的本质,它更多关注的是人之为人的依据问题或人之“在世之在”的问题;与一般传统的简单的还原论不同,它更多强调人在社会历史结构和变迁过程中作为一种“悖论性的存在”,以及人的本质与人类世界或社会历史的生成性特征;与在决定论范式下对人之存在状态的理解不同,马克思在此彰显了人不断超越各种羁绊而实现解放的自觉、勇气和潜能。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所谓的人本主义和科学主义的断裂[7],广松涉所谓的哲学人本学到社会存在论的转换[8]等理论见解,都有对马克思历史理论过于主观的成份。由此我们可知道,作为人的存在的“悖论性”规定,“剧中人”与“剧作者”无疑都各有其合理性。无论是以“剧作者”的视角去消解“剧中人”的感受,还是以“剧中人”的感受去遮蔽“剧作者”的视角,皆与人的存在的多重向度相互背离。换言之,无论是思辨哲学对人的主体性的高扬,还是直观唯物主义对人的受动性的强调,均会以价值与事实相对峙的方式,导致人的存在的分裂。在经历了漫长的紧张和分离之后,如何重建二者的统一性已然成为无法忽视的重大问题。“剧中人”与“剧作者”这双重视角从分离走向统一,既指向广义的总体性的整合抑或文化整合,又意味着扬弃人的存在的分裂,还原人的存在多重向度——质言之,回归人的具体存在。
科学理解马克思在历史研究中所运用的“剧中人”与“剧作者”的内在统一的方法,既是对传统“实体”与“自我意识”严峻对立的研究范式的扬弃,避免经济决定论与因果决定论的误区,又可消解传统唯物史观研究中事实性与规范性之间的抽象张力,从而避免将未来社会的实现当作人的本质的自我完善或社会生产力一元决定的结果。马克思有关“剧中人”与“剧作者”相统一的视角,实质上就是以实践为基础的关于人的历史辩证法的具体运用。他指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1]47也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活动中,“剧中人”与“剧作者”关系才成为人类实践的最基本关系,同时也构造了人与世界辩证关系的现实基础即人类存在和历史发展过程中最深刻的悖论性存在。与此相类似,卢卡奇曾指出,“从同一的主体—客体出发,把每一种既定性把握为同一的主体—客体的产物,把每一个两重性把握为从这种原初统一中派生出来的特殊情况……这种统一是活动”。[2]197这种“视域融合”的运思方式,具有极其重要的诠释能力。布迪厄也在他的社会实践理论(social praxeology)中,放弃了唯智论和机械论的立场,对“结构主义”和“建构主义”这两种运思方式进行融通,着力思考客观结构和主观性情倾向之间的辨证关系,即场域(field)是具有惯习(habtius)的场域,惯习是有场域的惯习。我们看到,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中包含了“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的原初关联,与旧哲学对主客二元对立的预设存在着实质性差异,也成为马克思唯物史观与之前历史哲学相互区别的重大标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更充分确信,马克思是与我们同时代的人。
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人的科学,同时也是为人的科学,其理论旨趣和历史使命都是为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剧中人”与“剧作者”的矛盾,既是人类存在于社会历史空间中最基本的矛盾,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必须直面的核心矛盾。它既指向一种现实性维度,又憧憬着理想性的维度,换言之,人既作为现实个人而存在,又同时作为面向未来的人而存在。在这里,人不断通过实践,从现实中走向未来,并在未来中走向“新的未来”,由此历史便展现出不断生成和超越,与此同时,人的本质也愈加随着历史的发展而获得不断充实和完满。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下,人的存在和发展过程总是包含着多重需要,他既不断地探求真,也以善、美等作为追求的目标,并以不同的方式展示出对存在的终极关切。如果说,“剧中人”角色较多地指向历史客观事实本身的规定,并由此界定人的存在和活动的合法性空间与可能性空间,那么,“剧作者”则在更宽泛的意义上指称历史本身的人之构造性,并愿意将其显示为与自然界客观进程相迥异的发展进程,从而确立人之为人的存在论意义。一言蔽之,由于人的认识、实践能力的有限性而人类实践要求的无限性,因而“剧中人”与“剧作者”关系作为人类历史最基本的辩证关系而贯穿于人类历史始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本身就包含在问题本身,即通过“总体性的人”的确立来扬弃人的存在之二元分裂,它只有在未来社会即共产主义才能够真正实现;“剧中人”与“剧作者”从分裂走向统一,也决不是理论的自身逻辑所能抽象化解,而只能通过人类现实的实践所完成。马克思指出,“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9]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将“剧中人”与“剧作者”统一在一起,决不是马克思在方法论上刻意的理论调和与形式整合,而是扬弃人的片面存在,推动“现实的人”生存与发展的内在诉求,也是人类获得自由和完满的内在需要。
我们看到,无论卢卡奇、布迪厄还是马克思对具体历史情境中的人的研究,都涉及了他们对人的主体性和社会秩序及相互关系所持的基本看法,他们其实都试图超越决定论与唯意志主义的抽象对立。对“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关系的辩证理解,既是马克思对人与社会关系的基本概括,又是马克思看待人的本质的基本出发点,它既是马克思世界观、价值观,又是认识论与方法论。它蕴涵着马克思对社会发展的科学态度与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与未来社会理论的理论生长点和基本的运思路径。“剧中人”与“剧作者”之间辩证关系的确立,使人们不再固守主客体之间的绝对二分法,从而将对社会发展与人类命运的理解奠基于一种厚实的方法论基础。它解构了长久以来“事实性”与“规范性”的抽象对立,又为进一步破解人的存在的困境、构建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关系提供了明确的方向与道路。
[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545.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189.
[7]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222.
[8]广松涉.唯物史观的原像[M].邓习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2.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928 -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