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帖子文学论略

张同胜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随着媒介新技术的出现和发展，文学的存在方式、呈现样式和交流方式等也随之发生变化，或有新的文学形式出现。电子网络技术就带来了这样的新的文学形式，现今通以“网络文学”称之，但我们知道，学术问题的探讨，应该对研究现象及其概念不断划界，因而需要对网络文学进行分类和细化，以求对其如其所是地表述。网络文学的研究者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如对博客文学、手机小说、播客等的探析。但网络帖子文学尚未进入学者的视野，故不揣浅陋，兹以网络文学中的帖子文学试论述之。

一、何谓网络帖子文学

网络帖子文学指的是Internet网络虚拟社区、论坛、BBS等可发帖子的公共电子或数字领域栏目中，网民所发的具有文采、识见、思想、精神等艺术特质的帖子，它是当今文学天地中的一种新形式，或者说它是文学在网络媒介中的新的存在样式，简称网贴文学或帖子文学。

在网络虚拟社区、论坛、BBS中，并不是所有的帖子都可以称之为帖子文学，它们能否成为文学之艺术，主要在于它们是否具有文学性，其文学地位决定于市场机制、网民的兴趣和时间的选择。一般说来，它们的点击率决定了其生命存在的寿夭，而“大部分帖子的生命周期都比较短”[1]，旋生旋灭。

网络帖子文学的存在形式，既有数百甚至上千网页连载的长篇，也有短小精悍的篇什，而后者则更像匕首、投枪一样的杂文，只不过它们是电子杂文。帖子文学与文学网站上“专业”写手的作品不完全相同，差别之处在于网络帖子是网民共同参与、共同创作、彼此互动过程中的集体艺术结晶。也就是说，帖子文学的媒介环境（media ecology）与封闭的城堡式生成场是截然不同的。帖子文学是网络文学中的重镇，它的产生、发展和没落与电子网络媒介息息相关。

二、网络帖子文学的特点

1、互动化。帖子文学与印刷时代的纸质文本文学明显不同的一个特点就在于它的互动性。原帖人发帖子之后，网民不断地跟帖，原帖人回帖或再发帖，这样一来，网民与原帖人互动、交流和补充，从而形成了帖子文学新的结撰结构和内容整合。由于网民的跟帖，帖子文学的版权就不再完完整整地属于原帖人了。如果原帖人强调其版权，那么就只能以“脱水版”予以标注。一篇优秀的帖子文学，如果有出版社认为它具备潜在的商业价值，就会出版其纸质文本，那么帖子文学的构成就必然要掺杂着网民的跟帖或回帖。当然，原帖人也可以出版其“脱水版”帖子文学；网民的贴文此时虽然成为了一种背景，但它依然作为“脱水版”意义生成时的他者而存在。

有学人将跟帖或回帖的网民称之为原帖人的粉丝（fans），并指出了粉丝的参与性及其价值。费斯克（John Fiske）认为粉丝具有生产力，这种生产力从三个方面体现出来：符号生产力、声明生产力和文本生产力。而其中的文本生产力并不仅仅局限于新文本的生成，“它还参与到原始文本的建构当中，从而将商业化叙事或表演转化为大众文化。粉丝都具有积极的参与性”[2](P9-12)。粉丝的在场及其与原帖人的互动、对话和交流，共同建构着帖子文学的电子文本。

2、链接化。这也是纸质文本文学作品所未能具有的特点，网民跟帖的时候，如果发现有某一文本、图像、视频或影视可以补充、印证或反驳原帖，他们往往将相关的链接粘贴在回帖中，从而生成了帖子文学的链接化或超文本。后继的网民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可以直接点击，阅读或观赏这些链接的文本。帖子文学的这一特点直接构成了它的立体秀，因而帖子文学不再是纯粹的文字版，而是朝着“声像化转向”（陈定家语）了。

众所周知，文学艺术具有媒介的偏向（bias），新媒介必定产生或影响新的文学样式。由于电子网络媒体是“能够显示图像和播放声音的‘超文本文档’”，因而被界定为超媒体（Hypermedia）。[3](P111)超媒体的出现和发展直接决定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趋势。帖子文学当下的展现形式是复杂多样的：纯文字版、图文并茂版和间杂超媒体版等，其中以图文并茂版为主。间杂超媒体样式目前虽然少见，但是帖子文学链接化所建构而成的超文本是最被看好的，是帖子文学未来的主流存在样式，这是因为“超文本最大的优越性在于，它把文本潜在的开放性、阅读单元离散性等特点和盘托出，使文本潜在的‘互文性’彰明昭显，一望便知”[3](P97)，庶几达到了罗兰·巴特、德里达等所谓的“理想文本”。

3、声像化。网络文学是电子“第二媒介”（马克·波斯特语，又称数字媒介或比特媒介）的文学，它与传统的印刷文字文学不同，因为它可以呈现声音、图像、动漫、视频等，它不再是纯粹的“视觉艺术”（麦克卢汉语），而是全方位的触觉艺术。帖子文学作为网络文学的重要一员从而也顺理成章地凸现了其声像化的特点。当然，现在帖子文学大多还是以“图文”结合的形式存在着，例如帖子文学中的旅游类就充满了驴友所贴上去的大量的图片（简称为贴图），贴图记录着发帖人的旅游历程，也言说着旅游胜地及其旅途中的美景，这比文字更加直接、明了和形象，从而体现了当下从读文到读图的转向。

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认为，“虽然文化是语言的产物，但是每一种媒介都会对它进行再创造——从绘画到象形符号，从字母到电视。和语言一样，每一种媒介都为思考、表达思想和抒发情感的方式提供了新的定位，从而创造出独特的话语符号。”[4](P12)电子第二媒介也创造出其独特的话语符号，从而直接作用或影响着帖子文学的构成与面貌。且不说新出现的网络语言符号和传统的文字符号，帖子文学中的贴图就是其重要的表达方式之一。海德格尔认为20世纪为“世界图像时代”：“从本质上看来，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5](P899)图像已经成为把握这个世界的主要方式，“在这个时代，文字退居次席，图像作为文化主因”[6](P75)，表达着意义。例如，凯迪社区曾有一篇帖子，题目就是“我什么都不说，我只看”，帖子的内容是由一幅一幅的贴图构成的。的确，发帖人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每一幅图画都在言说着它的意义，这些图片所要表达的意义是一目了然的，任何文字都是多余的。当然，大多数帖子文学都是图文并茂的，在这里，图像与文字的关系是共生的[7]，而非截然对立的，它们共同建构着意义场。

4、民主化。民主化也可以说是帖子文学的后现代特点。米歇尔·福柯说：“文学是通过选择、神圣化和制度的合法化的交互作用来发挥功能的。”[8](P88-89)福柯这里说的“文学”还是印刷时代的纸质文本文学。帖子文学由于电子第二媒介技术的作用，正在解构着印刷媒体文学所要求的权威或权力的审核、评价和绝对性干预。它也被选择、被审视、甚至被审查，但是总有空旷的电子空间成为网民的公共话语空间。权力的幽灵也在场，但主要是在引导，而不是在管制。在网络空间中，网民一般说来仅仅是以网民的身份来现身的，在发帖子和跟帖子的过程中，只有你愿意，你就可以跟帖或回帖，从而消解了单一的权力话语，真正体现了其民主化。网络具有低受控性的特点，因而可以促进民主，可以毋庸置疑的。而帖子文学在民主化方面比网络上纯粹的文学网站所起到的作用更大、更强、更广。

5、复调性。帖子文学由于其民主化的特点从而使得网民人人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或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以不危害主流意识形态为底线），结果就造成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在这多声部的喧哗中，固然不乏一些有意无意的垃圾、信手的涂鸦、前帖子的重复或模仿、借题发挥、大话、戏说、对发帖人的问候、支持、反对、赞、怒骂、商业广告、淫秽网站的链接等，但是帖子文学毕竟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翘楚，“声成文谓之音”，因而它就是多声部中的乐章。

从文学史上看，文学经典很少是天生丽质，而大多是后天养成。其经典性生成于它的被解读、被仿写和被利用之中。帖子文学中的佼佼者，如《明朝那些事儿》在成功地纸质文本化后，网络上对它的重复和模仿也甚嚣尘上，《宋朝那些事儿》、《清朝那些事儿》等都如法炮制了出来。因而我们在帖子文学的众声喧哗声中总能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

正如金惠敏先生所言，电子媒介时代的征候是图像增殖，它“重组了文学的审美构成”和“瓦解了文学赖以存在的深度主体”[9]，因而帖子文学的艺术展现就是解构了深度的众声喧哗，其审美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甚至不惟审美，还会出现审丑、审恶等，这是一个神魔乱舞的时空，里面充满了声音的复调。

6、原生态。帖子文学是荒原或湿地，不是修剪过的园林，里面杂草丛生，野趣横生。它里面有稚嫩的言论、肤廓的评说，也有“太有才了”的绝妙好文，令人叹为观止。群众的智慧是了不起的，其间总有天才、怪才或歪才，他们卓绝的才华或深刻的思想通过帖子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现。这些良莠不齐的帖子，构成了帖子文学的原汁原味。

这里有耸入云霄的参天大树，也有摇曳生姿的未名花草；有茂林修竹，也有桃红柳绿；有高雅，也有恶俗；有阳春白雪，也有下里巴人；有左派，也有右派；有崇高，也有卑微；有高贵，也有卑贱；有赞同，也有诋毁……

如果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帖子文学的原生态，它就展现了其“自然”、本然和本色之特征。既然如此，帖子文学的整体面目就是美丑同在、妍媸共存，此亦原生态的实在。

7、娱乐化。帖子文学的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它的娱乐化。帖子的写手大多采用一种“轻松”、“好看”（“当年明月”语）为目的的编撰手法进行“创作”。为了这个目的，帖子文学的语言并非都是无味、浅陋的，因为后现代不再迷信权威所谓的真理或相信“中心”、“绝对”、“纯艺术”，因而后现代的写手运用的语言也就不再“涂饰太厚”，而是在戏谑、调侃甚至自嘲之中将所谓真理的虚假的华衮剥落，裸露出事实的真相来。从而读者在其中也获得了别一种滋味的愉悦。

帖文修辞主要有戏仿、戏说、反讽、征引、调侃、挪用、夸张、反语、套用、比喻、庄词谐用、今词古用等。这些修辞能够使得读者在涉猎过程中获得会心的微笑或时空倒置中的好笑，这些修辞本身就是娱乐的催化剂。譬如今词古用“会增加其趣味性，但更重要的是形成了叙述上的‘时空压缩’现象”[10]，从而获得一种现场的娱乐感。帖子文学充斥着文字游戏的娱乐化倾向。

以上是从网络语言修辞的角度来看帖子文学的娱乐化。如前所述，帖子文学还具有声像化的趋势，而当下主要是以图文并茂的方式呈现自身，因而也可以从图像这个角度来看帖子文学的娱乐化。尼尔·波兹曼的图像理论可以解释这个现象，其理论简而言之为“娱乐化”，具体言之就是“第一，图像即感性，因而与真正的审美化或感官的娱乐化息息相通；第二，图像即事物本身，它产生出来就不是为了‘指示’，而是为了‘取代’事物；由以上两点派生出第三，图像即纯粹之‘表象’，它仅在‘表象’层面作业，所关注的不是‘再现’什么，而是如何使‘再现’本身更符合视觉或形式美和感性、感官的需求。一句话，图像的后果就是真实在其中被悄然抹去的娱乐化和审美化，合而言之即‘审美——娱乐化’”[11]，即图像本身就具有“娱乐化”和“审美化”的倾向与功能，因而图文并茂的帖子文学自然也就具有娱乐化的特点。由于当下尚是帖子文学的萌芽期，因而其它诸多特点暂且不论。

三、网络帖子文学的功能

1、心理宣泄。文学艺术的功能之一就是它的宣泄功能。作者心有所郁结，无从发泄，于是宣之于笔墨纸砚。中国古代的“发愤著书”说、“童心说”等都是此一观点的表达。帖子文学由于网络数字技术所提供的即时性和趋零距离，更是将这一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譬如说吧，天涯论坛上的[天涯杂谈]“水泊梁山那些基情燃烧的岁月：妖言水浒之大宋盛世（笑死算自杀）865页更新连载”就展现了帖子文学所具有的宣泄功能。它的题目套用了“激情燃烧的岁月”，但将“激情”化用为“基情”，这个生造词，恐怕就是“基本情况”的缩写吧。以大宋盛世暗喻或影射当下之时代。作者是“暗黑山老妖”，“暗”谐音“俺”，自喻为“黑山老妖”。

这篇帖子文学，论人气可与《明朝那些事儿》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出版纸质文本的可能性相对来说为小，原因就在于“只暴露黑暗”，且有指桑骂槐、以古讽今之嫌。这篇帖子的写作风格，是模仿和戏拟。如一开篇，就用了《水浒传》的结撰结构“楔子”，而第一句话则套用了托尔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为“幸福的草民都是相似的，不幸的草民各有各的不幸”。发原帖的作者写来很解气，读者读来也很爽心，在发帖子与跟帖子的过程中以笑谈解恨、出气，这就是帖子文学的心理宣泄功能。

2、视听娱乐。文学艺术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娱乐功能。英国小说家毛姆认为一部好的小说最基本的要点就在于其娱乐性。[12](P19)在文学作品的海洋里，其中占很大比重的是纯粹为了娱乐而撰写的。而当代数字传媒技术改写了传统文学审美的逻各斯原点，“现代技术审美奉行‘自娱以娱人’的功能模式，坚守的是‘娱乐至上’的文化理念，用草根性视听快感实现消费意识形态的价值表达”[13]。帖子文学的这一娱乐功能也很明显。这是因为帖子行文大多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此其一；第二，无厘头搞笑、戏谑和仿写盛行于网络；后现代嘲笑正儿八经，喜欢痞子气；第三，又由于帖子文学具有上述的声像化、链接化等特点，便于网民看图、听歌、欣赏视频或影视等，从而丰富了网民的视听娱乐。

电子媒介时代，又是一个消费文化的时代，因而欲望从道德的牢笼里大模大样地走了出来，完全放纵起自己来。帖子文学中的意淫颇为不少，有的题目为了抓人眼球也大打情色的擦边球，有的则直接就是赤裸裸的色情，有的甚至堕落到了淫秽不堪的境地了——还美其名曰“下半身写作”或“身体写作”。纯文学或贞洁的文学在网络消费文化的时代失宠了，代之而起的是欲望消费的娱乐文学，帖子文学也是其中的合谋同伙。

四、网络帖子文学的发展趋势

1、球域化。“球域化”（glocalization）是罗伯逊提出来的一个概念，它强调“全球化”（globalization）与“地域化”（localization）的双向互动，即“‘普遍的特殊化’与‘特殊的普遍化’”[14]。全球化“在粉碎，也在整合”[15](P175)，因此网络帖子文学在全球化的时代、在网络媒介形成的虚拟空间中就不可避免地进行着球域化。

在电子媒介时代，麦克卢汉关于“地球村”的预言已经成为了现实。网络技术使得“时空凝缩”（time-space compression）不再是空想，人们彼此之间的异地交流实现了即时性和趋零距离。新媒体日新月异，如手机平板一体化，而微博、微信等移动无线平台不断更新，它们更是为帖子文学的球域化提供了便捷的条件。

2、全球文学。“全球文学”是金惠敏先生针对“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的偏颇以及结合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实际而提出来的一个概念，这里的“全球化”指的是“一个超越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新的哲学范畴”[14]。

而歌德谈话中的“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是他理想或空想中的一个概念。1827年1月31日，歌德同爱克曼的谈话中首次提出“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他说：“我愈来愈深信，诗是人类的共同财产。……我们德国人如果不跳开周围环境的小圈子朝外面看一看，我们就会陷入上面所说的那种学究气的昏头昏脑。所以我喜欢环视四周的外国民族情况，我也劝每个人都这么办。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现在每个人都应该出力促使它早日来临。”[16](P113)

马克思、恩格斯笔下的“世界文学”是依据资本主义经济全球扩张的事实而进行逻辑推理出来的一个概念。他们说：“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17]

金惠敏先生认为，世界文学“它实质上乃是帝国主义的文化梦想，是‘文化帝国主义’”，因而“我们倾向于以‘全球’取代‘世界’，以‘全球文学’取代‘世界文学’：‘全’已经包括了‘世界’，而‘球’则呈现出立体的、动感的、旋转的、解中心的趋势，这样的‘全球’就是我们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的特征”[14]。

真正的全球文学，或许将随着电子网络媒介的来临和发展而成为现实。帖子文学的球域化并非只是一种预想或假设，当它一旦实现的时候，可以想见，真正的全球化文学就在地球村网民的发帖子、回帖子的互动过程中成为铁的事实，但前提是网民有一种可以共同交流的语言，它要么是网民掌握了多种语言，要么是某一语言如英语成为网民共用使用的一种国际性语言。

综上所述，网络帖子文学是随着电子网络媒介的出现和发展而兴起的一种新式文学，目前虽然尚未引起学者的关注，但可以预见，它必定随着电子“第二媒介”的东风而发展成为一种事实上的“全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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