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明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颠覆与还原
——论寒山碧《狂飙年代》三部曲的文学史意义
徐秀明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寒山碧长篇小说《狂飙年代》三部曲,以个体心灵观照上世纪4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革命往事,剖析极左年代里革命意识形态对个体精神空间、生活自由的压迫与剥夺。小说以自传体的叙述方式颠覆了“红色经典”小说僵化的革命历史表述,还原了若干历史真相。
寒山碧;《狂飙年代》;红色经典;意识形态;历史叙述
曾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其实是中国的一块文化福地。近代以来营造出一派独立不羁的文学传统、自由多元的文化气象。故而,香港文坛不时会有一些性情本色、敢为天下先的作品悄然浮现。它们问世之初或被正统文坛视为异数,但终究会以其特立独行的艺术特质或精神品格,给沉闷已久的中国文坛带来新的触动与启发。同是痛恨流俗的文人呕心沥血之作,刘以鬯50、60年代的《酒徒》是走入个体内心的极端代表,寒山碧从90年代写到2013年的《狂飙年代》三部曲(《还乡》、《逃亡》、《他乡》),却是以个体感性心灵观照社会历史的另一极端。
《狂飙年代》意在观照上世纪4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红色岁月。这一选题本身并不新颖——文革期间,革命历史小说批量涌现,是为“红色经典”;80、90年代之交,又有《白鹿原》等的“新历史主义”小说产生。可前者是意识形态笼罩下的遵命文学,法度谨严而失之矫饰虚假;后者虚构过甚而流于假语村言。无论最初的如履薄冰,还是后来的放诞魔幻,都不过是理念先行并且宰制一切的产物——小说只为验证或阐明事先预设的所谓“历史规律”而作,包括主人公在内的所有人物都不过是演化历史大势的棋子、代表政治概念的文化符号。但无论何时何人,都不该将任何一段百姓苦难视为“支流”或“一个指头”随意抹煞,否则绝不是尊重历史的态度。这种习惯性地漠视百姓哀乐生死的态度并非中国独有,只是在中国存在的时间格外漫长。
直到80年代后,才有作家小心翼翼地以小说的形式提出质疑。然而严重缺乏亲历者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声音,终归是个巨大的遗憾。因为与后世作家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相比,亲历者独立不倚、休戚相关的火热真诚无可替代。在这种浑朴自然但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面前,任何华美瑰丽的艺术虚构都会黯然失色。《狂飙年代》是一部充满心理牵绊的追忆之书,寒山碧以个人身世经历为原型,讲述了解放前夕一个侨商家庭不远万里从海外叶落
归根回到广东,却噩梦连连终至家破人亡,主人公林焕然最终被迫偷渡,易名林嘉诠后漂泊海外,只能借访学之机偶回故里缅怀亲人的无奈遭遇。作家是寓居香港的自由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以《邓小平评传》等严谨周翔、客观公允的政治人物传记创作蜚声海外。《狂飙年代》亦是其探究还原历史真相之作,作者不拘于任何政治成见,而是将数十年的人生阅历熔铸其中,将中国南方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那在红太阳的强光下被无情扭曲遮蔽几十年的历史真相娓娓道来。既不过分渲染,也不故作平静,而是让叙述者的情感心绪随着情节叙述自然起伏,兼有对历史的理性反思与感性体悟两方面内容,彻底颠覆了以往小说的革命历史表述。
同样表现革命往事,“红色经典”几乎全是现实主义作品。社会剖析、历史叙述类作品最好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左翼文论家将这一思维定势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联系起来,坚信“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才能最有力地揭露黑暗现实,最忠实地揭示社会的未来发展方向。因此“红色经典”一律是顺叙写作,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现忠实记录历史的诚意。可数十年过后,人们发现:不止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历史小说同样如此。“红色经典”如今屡遭诟病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中许多重要历史细节非常值得怀疑。当初革命作家那种对小说“历史现场感”十足的文学形式的过分苛求,谁知是何种心理使然?
《狂飙年代》虽以还原历史真相为己任,可它非但不是现实主义挂帅,反倒是一向被视为资本主义腐朽堕落象征的现代主义总揽全局(具体描绘历史场景细节时仍以现实主义手法居多)。小说共三部,自第一部《还乡》起,作者就没有遵循时间叙事的惯例,而是从以美国教授的身份在北京访学的林焕然一次乡思偶动、临时决定回乡访旧写起。途中虽有国安局官员如影随形般的监控,但故乡风物依稀,依旧唤回了许多原以为早已忘却的酸楚记忆:养母邢傲梅因抗拒没收家产而自杀身死的愤怒、生父因被诬为特务冤死狱中的悲恸、生母改嫁共产党高官的屈辱、自己误中阳谋给毛泽东写信申冤被学校开除的绝望……小说借林焕然在今昔之间倏忽往来的思绪回忆,以电影“闪回”式的现代派叙事技法,展现了广东省南岗村解放前后地域人情与社会状况的剧变:日本投降之初,留守百姓曾为即将到来的安家乐业而欢欣鼓舞,侨商们曾欢天喜地从南洋各地纷纷叶落归根而来,国共两党从曾友好相处到同室操戈;解放后“土改”运动曾没收无辜侨商家产,有些贫雇农曾忘恩负义借势迫害乡亲,有些无辜百姓在“正义”的旗帜下受尽屈辱家破人亡……无不具有震撼人心的情感力量。
不过《狂飙年代》既不像以往“红色经典”那样铺张扬厉煽动读者情绪,又并非以绝对冷静的理性叙述动人,而是既有叙述者当年置身其中时的真情涌动,又有作者站在历史高度的审视反思。研究者有的盛赞这种叙事基调为“双重视域”,[1]有的认为这种艺术突破更利于促使读者反省历史,类似布莱希特戏剧“间离效果”。[2]其实这不是单纯的艺术创新,而是出于颠覆“红色经典”革命叙事的必需:“红色经典”立意在政治宣传,“发动群众”意在鼓动人们的仇恨心理,不在乎报的公仇还是私怨;“批斗会”实际上类似绿林好汉入伙前上缴的“投名状”。倘若批斗虐待的是刘文彩一类恶贯满盈的地主倒也问心无愧,但像林耀祖这种全靠一家几代人拚死拚活闯南洋发家的侨商,不仅一贯周济乡邻、而且曾私下里给游击队提供援助,对其侮辱狠斗,天理何在?一旦登台积极发言参与批斗,内心的罪感耻感无从解脱,就再也无法回头。然而无论族长老人仗义执言,还是前地下党干部德叔愤怒干预,都改变不了林家家破人亡的宿命。财富地位是革命的原罪。“红色经典”强调社会大势,《狂飙年代》追问历史细节的“真假”——不管旗号如何冠冕堂皇,当初的斗争手段是否正当、许下的政治承诺有无兑现?《狂飙年代》以普通百姓的不幸控诉不择手段的政治权谋。这在少数政客看来迂腐不堪:那一次暴力革命没有殉葬的冤死鬼?这种视百姓生命如草芥的高傲心态,是人文主义者与政客无法声气相通的最大障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哥哥伊凡之口对主人公阿辽沙如是说:
“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在叛逆中过生活,但我是愿意这样生活的。请你对我直说,我要求你,请你回答:假设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这个目的,必须而且免不了要残
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生物,——比方说就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胸脯的孩子吧,要在他的无法报偿的眼泪上面建造这所大厦,在这种条件下,你答应不答应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请你坦白说,不要说谎!”
“不,我不能答应。”阿辽沙轻声说。
“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么?”
“不,我不能那样想,哥哥”……[3](P367)
同样,《狂飙年代》将对个体生命价值的珍视热爱、对公理正义的执着追求置于所谓高尚的社会理想之上。这在中国无疑是难得的异数,大概只有那个公开声称“有我所不愿的在你们未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别》)的鲁迅才是他的知己。
集中体现革命意志的“红色经典”,最喜欢运用方言土语来表现亲民色彩。不过绝大多数散落于“红色经典”中方言,只是表明故事发生在乡村的修辞点缀,既然是为了让更多人接受革命真理无所不在、无往不利的普适性与永恒性,自不会设置阅读的语言障碍。而《狂飙年代》意在颠覆以往一刀切的历史成见,强调个体历史特殊性。寒山碧承认红色革命的合理性,但反复强调侨乡等特殊区域应区别对待。“红色革命”声称要打倒封建宗法制社会,建立现代文明新秩序。如果牺牲一个无辜孩童造福全人类都是非正义的,何况破坏整整一个地区百姓的平安幸福?《狂飙年代》记载的不是现代民主法制的胜利,而恰恰是官僚与流氓的相互勾结、公器私用。寒山碧别出心裁地采用了粤语对话与普通话叙述相结合的叙述方式,除情节叙述之外,所有的人物对话用的全部是原汁原味的广东方言,使小说呈现官方语言与方言土语二元对峙、频繁交错的奇异效果。为便于方言区之外的读者阅读,寒山碧不厌其烦地在每个方言词汇后都注明了普通话意义。这也反映了作家内心的矛盾:一方面,他反复强调不应以河南经验在广东侨乡强行推进“土改”;另一方面,他又希望以这一特例来驳倒红色革命史观,并得到国人的普遍认可。小说中大量使用方言的叙述风格,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方言文学现代化的一个有益尝试。方言文学究竟能否负载如此沉重的文化使命,恐怕需要相当漫长的一段时期之后才能得出答案。
“红色经典”名义上是现实主义,实则包含相当的革命浪漫主义色彩。作家最喜欢塑造品性高洁、觉悟超前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集体英雄”。作家通常将集体主人公与史诗性追求合为一体,把整篇小说描述为一个社会主义新人诞生的过程、一个理性战胜感性的成长过程。随着革命运动在全国范围内的逐步推进到最终江山一统,红色经典中的革命故事,渐渐由最初主人公同情革命而不畏艰险的激情投入、不怕自我牺牲的披荆斩棘,演化成主人公在革命实践中一步步经受苦难考验,证明个人信仰坚贞忠诚后胜利入党,最终“得道成圣”的套路模式。主人公越想加入光明伟大的党组织,越需要彻底剥离自身心理、头脑中不合革命意识形态的东西,比如一度被视为“小布尔乔亚”思想标签的个人自由、爱情与欲望等等。这也是有传统的——中国旧式戏文评书中的义士英雄大都如武松般不近女色、或者关羽般视女性如衣履,基本与男女情爱、个人生活无缘。可这偏偏是个性主义者最大的执念。如果连个人的情感性爱都要谨遵上意,举手投足不得逾雷池半步,此种生存状况与囚徒何异?此种人生纵使表面光鲜,又有何意义价值可言?
人性不容也不可抹煞。《狂飙年代》写的固然是那个刻板严肃的政治年代,但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下总有潜流涌动一样,红太阳刀剑般锐利的光辉照不到的角落,依然有人性欲望挣扎的阴影存在。主人公林焕然(或林嘉诠)无疑是个情感丰富而且欲望强烈的人,即使在栖栖遑遑若丧家之犬之际,也放不下物质享受以及与女朋友的情爱牵绊。“跟郑庆元的交往不仅使他学会了跳舞,学会了许许多多古灵精怪的东西,也使他的人生观发生颇大的变化。他逐渐改变过去拘谨的生活态度,觉得做人实在没有必要过度压抑自己的感情和欲望。”[4](P356)《狂飙年代》第一部《还乡》中,嘉诠不顾风险与方倩怡、刘淡竹二女纵情欢乐,第二部《逃亡》中,又与共谋偷渡的宁姐恋爱情热……这种情节若发生在“红色经典”的“集体英雄”身上,肯定是
意志薄弱的败笔;但对愤怒的青年嘉诠而言,却是他最终能够冲破社会成见与世俗顾忌,毅然偷渡的点睛之笔。
这其实也是有传统的,现代主义小说本就以塑造反正统、非主流甚至颓废糜烂无信仰的个体主义“反英雄”为宗旨。纵情声色、挥洒欲望往往是叛逆的年轻一代反对主流社会的主要方式,60年代美国反主流文化口号就是“要做爱,不要作战”。嘉诠虽因社会剧变而思想早熟,到底是善于钟情的翩翩少年,《狂飙年代》三部曲详细描述了他与几位女友情感爱欲纠缠:第一部《还乡》中,琪琪是儿时难忘的青梅竹马,方倩怡是单纯热烈的性爱吸引,刘淡竹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第三部《他乡》中,爱伦因志趣不同渐去渐远,颖娜才是他真正性情相投且淡而持久的姻缘。但这两部中交代的社会政治、主题背景过多,冲淡了情感欲望本身的刻画。第二部《逃亡》的社会主题叙述较少,乃是三部曲中最心无旁骛地书写欲望纠缠的一部。
嘉诠大学毕业被分配回故乡的一所中学教书,但学校也不是桃花源,社会环境的恶化使他艰于呼吸视听,于是伪造肺病辞职返回广州,绞尽脑汁希望能够偷渡到澳门,投奔自由世界。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小说中三次偷渡的各种准备与具体经过琐碎枯燥异常,但自身社会历史价值极高,而且绕开不写极易降低小说的凝重的历史真实感。出于避免叙事单调和人物性格塑造的双重需要,《逃亡》把嘉诠的“偷渡尝试”和“情感欲望”这一明一暗两个主题融为一体,水乳交融般不留一丝痕迹。其中既有关于第一部《还乡》中嘉诠与方倩怡、刘淡竹恋情延续,又有辞职落难后宁姐对他的悉心呵护与身心相依。其实,倩怡给予嘉诠的只是苦闷彷徨之际欲望与现实的满足;曾与嘉诠有过灵肉合一之爱的刘淡竹,才是嘉诠心目中的理想爱人,她是嘉诠内心精神与理想追求的寄托,方、刘二女共同代表了诠仔内心不同层次的需要。遗憾的是在那个漠视个人幸福的年代,谁跟嘉诠都没能真正走到一起:倩怡与嘉诠在长辈催促下顺利结婚,然而倩怡正是玩性浓重、无法承受生活压力的少女心性,一旦遭遇嘉诠无法出境、长期分居海峡两地的尴尬境地,婚姻破裂只是迟早之间;淡竹与嘉诠一度心心相印,相约离婚之后共同追求幸福。然而几年之后再见面,二人心境已改——嘉诠参加工作后饱受挫折,意识到自己若留在大陆继续生活,只怕永远是随时都会遭遇轻蔑侮辱的狗崽子。而以他的性情,“与其像狗一样活着,不如干脆死掉。娘说过,没有了尊严,生命就没有价值,他不能永远都当自己是一条狗。”[5](P44)淡竹则在离婚的同时走下了圣坛,她所代表的纯美爱情在渴求自由的嘉诠心目中已失去既往魅力,女儿的出世又使她成为一个母亲而非能够并肩前行的妻子。两人都意识到无法再续前缘,前约不毁而毁:淡竹怅惘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追求,甚至没有勇气去追求梦想!”嘉诠则依然坚定:“我却一直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自孩提时就已知道,那便是自由。我宁愿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不愿安全地活在畜圈中直至永远。不成功,便成仁!”[5](P248)淡竹没有勇气与嘉诠一起偷渡,二人只能相忘于江湖。同是因为夫妻分居海峡两地而冒险偷渡的宁姐,却因在偷渡过程中的相濡以沫、同命相怜,与嘉诠产生了一段强烈的身心相依的地下恋情。整个偷渡的苦涩岁月,嘉诠几乎是在生活困厄与欲望宣泄中艰难前行的。这当然与道德缺陷无关,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的孤寂压抑生活,若没有彼此的相互扶持与慰藉,他们能否支持到底都是个问题。
选择何种妻子情人,可说是嘉诠人生选择中的重要部分。不过,小说关于人生选择的抒写范畴显然不止于此。“红色经典”中最常见的叙事套路,就是把小说中几类人物迥然不同的人生选择及其最终结局进行比较,已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跟党走”才是明智之举。至迟自30年代《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起,小说创作在构思阶段即按照阶级成分预设人物思想觉悟和政治立场:“地主”注定是阴谋推翻人民江山的反动分子,“富农”一般是为虎作伥的胁从、狗腿子,“中农”常常是需要加强教育的动摇分子,只有“贫农”、“雇农”是革命中坚……情节展开便是双方摆开阵营斗智斗勇,最后革命阵营大获全胜,一部高奏凯歌的革命小说就此诞生。此种生硬呆板的叙事模式,完全抹煞了人性的复杂与弹性,纯是图解革命意识形态、执行政治化教育的文化产物。其实,以人生选择的比较为创作主题,本身并无问题,决定小说艺术品味高低的关键在于分类标准是否适当。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强调的只是不同阶级经济状况、社会
地位的差异,极左年代则大力宣扬“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僵化血统论。在此政治逻辑下,“黑五类”的子孙必须为祖先犯下的阶级“原罪”付出沉重代价——在日常生活中读书、入伍、找工作、入党、提干甚至恋爱结婚等所有方面都备受歧视。嘉诠之所以甘冒奇险多次偷渡,最大的原因不在生性勇敢或理想至上,而是留在大陆根本无法有尊严的生活。“与其没有希望地活着,死亡也许是一种解脱。”[4](P354)当然,即便如此,也并非所有的奴隶都有反抗或逃走的勇气。“泄水至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狂飙年代》将那个年代各色人等不同的人生选择刻画得淋漓尽致,充满人世沧桑的复杂况味。其中人物分“知识者”、“政治人物”、“平民”与“流氓无产者”几类:知识者以嘉诠为主,他不惜为追求自由、尊严历尽千辛万苦,但始终以保命全真为主,并无像样的反抗。以萨义德对“公共知识分子”的界定来看——“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受到形而上的热情以及正义、真理的超然无私的原则感召时,叱责腐败、保卫弱者、反抗不完美的或压迫的权威,这才是他们的本色。”[6](P13)——嘉诠只是个消极自由主义者。
《狂飙年代》第三部《他乡》一方面详细描述嘉诠偷渡成功后在海外打拼的苦难经历,一方面针脚绵密地叙述六七十年代港澳台多方角力、暗流涌动的政治空气——“香港不仅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还是国际情报中心,全世界各大国情报机关都有人在香港活动”[7](P93):左翼激进分子不断在澳门、香港示威闹事、激发社会矛盾,大陆的革命政权坐观其变,“‘一二﹒三’事件后,……澳门已变成半个解放区”,[7](P53)“《人民日报》发表多篇社论,支持香港市民的斗争,……以致从大陆偷渡而来的林焕然“觉得香港左派示威的声势比澳门暴动时大得多,简直跟广州一模一样”;[7](P128)国民党则利用雄厚金钱后盾,千方百计地在香港组织反共力量,只是这种金钱组织的反共联盟,各方面私下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刘镇东私下里说得异常坦白:“咱们当反共义士表面是为国民党作宣传,其实是为自己,是利用国民党的财力武装自己!”[7](186)然而国民党的钱没那么好拿,“国民党根本不允许另有反共势力存在,它要么把你收编,要么让你消失”[7](P373)……一片尔虞我诈的卑劣乱象,何尝有一点忧国忧民的凛然之气?因为生父林耀庭曾为国民党军医的因缘,焕然到台湾国民党“十大”上客串了一把大陆潜伏归来的特务,此后对政治彻底失望,到台湾大学读书进修后来以难民身份赴美,再不理会意识形态事务了。
然而,主流意识形态在中国足以掌控一切,绝非所有人都有自由摆脱的幸运,“政治人物”尤其如此:《还乡》中国民党败走台湾后抛在大陆的周推事、余县长,与尚属正派的共产党官员德叔、康县长、文工作员……或被公审枪毙,或被免职处分,即便有林耀祖当年的救命之恩,身居高位的康县长在林家遭难时也只是装聋作哑,最多事后帮忙落实侨眷政策;也绝非所有人都能抵抗“意识形态”后醉人的权势利益:“羊婶”蔡淑英以前靠谄媚逢迎林家关照只是勉强度日,昧着良心“控诉”出卖林家却能青云直上,傻炳、文叔之类一无是处的无赖为虎作伥时亦能作威作福。
当然,寡廉鲜耻以求富贵的毕竟不多,“平民”多数宁愿置身事外安逸度日。嘉诠儿时的玩伴素琴、琪琪为求生活上的安逸平静,都嫁给了年迈的丈夫,只是前者是在遭遇文叔侮辱后被迫委曲求全,后者移民后却主动选择了同样的道路而且乐在其中。数十年后,美丽善良而充满忧伤的素琴姐杳无音讯,蓉姨、琪琪一家却因重金贿赂羊婶而顺利移民香港而照旧过着富足的上层生活,平时对嘉诠偷渡之后的落魄窘境置若罔闻,政局不稳时却又百般托辞打探大陆与香港日后的社会走向。这跟乡邻“巴里鸡”当年落井下石欺负诠仔和他的傻狗,二十年后见焕然(嘉诠)衣锦还乡时又登门凑趣的行事风格如出一辙。只看眼下富贵与否,不论政治是非曲直,这种势利浅薄正是讲求实际、善于趋利避害的中国百姓中最常见的处世哲学。焕然只怕早已司空见惯,是以处之泰然,倒是“巴里鸡”受到如此宽容时羞愧难当……政客们蓄意利用政治意识形态制造仇恨来控制百姓,焕然却以西方基督教精神中的博爱、宽恕的襟怀去原谅和包容,来化解数十年来的宿怨。“他们做的事,他们不懂得”,这是耶稣上十字架时对上帝的最后祷词。类似的佛偈智慧和基督教诲繁星般在《狂飙年代》三部曲中时时显现。这不是失败者无可奈何的自我排遣,而是胜利者智勇兼备的理解超脱。
《狂飙年代》通过一个偷渡知识者“归去来”的故事,表面在控诉极左年代对个体命运造成的生活困苦与精神创伤,实则剖析了革命意识形态对个体精神空间、生活自由的压迫与剥夺。读罢,才知
道解放初中国南方发生过大规模的偷渡潮,50年代后流亡海外的知识者并非张爱玲一人。但《狂飙年代》不属于拿政治津贴的“绿背文学”,而是出于知识分子的个人良知。焕然(嘉诠)对海外反共势力同样厌恶,海外漂泊生涯依然充满艰辛——“在大陆他们是奴隶,在香港他们却是孤儿,他们这些逃难者是无根的浮萍,在这里没田没地也没家。学历不被承认,能力不受重视……他们只是寄居在别人檐下暂避风雨的异乡客”。[7](P300)自由的代价从来都不轻松,每个人都必须做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
嘉诠(焕然)的人生不幸并非个案,亦非极惨,甚至可说是畸形年代中的幸运者。然而他无法忍受没有希望的异己感,偷渡不为发财,而是源自精神饥渴与自由渴望;偷渡之后亦无报仇之意,而是致力于反思历史。这实在是一种大智慧,一种对极端偏执的革命意识形态及其“仇恨政治”的质疑与颠覆。焕然访学结束返美之后,好友问起他的大陆观感,回答说虽然仍有不少问题,却是很有希望的。而寒山碧倾十余年之功,不计名利得失,写成这洋洋洒洒百万言巨著的,自然是因为对这块生养自己的苦难国土依然充满挚爱。晚年时阿多诺自述己志道:“知识分子的希望不是对世界有影响,而是某天、某地、某人能完全了解他写作的愿意。”寒山碧应该也是如此。
[1] 葛红兵.徐渭. 双重视域下的红色记忆[J]. 长江大学学报. 2005,(5).
[2] 徐秀明. 复合结构 间离效果[J].百家. 2009(9).
[3]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马佐夫兄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 寒山碧. 还乡[M].香港:东西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
[5] 寒山碧. 逃亡[M].香港:东西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
[6] 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7] 寒山碧. 他乡[M].香港:东西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
(责任编辑 颜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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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编辑部
Overthrow And Restore——On the Academic Significan ce of Hanshan bi's Tunultuous Years
XU Xium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China)
Hanshanbi's novel Tumultuous Years, look at the 40's of the last century to the early 80's revolutionary history from a personal perspective. The purpose of Hanshanbi is to analyze the ideology of oppression and exploitation mode of person years of turmoil. Thi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contradict the Red Classics in history, restore the truth of history.
Hanshanbi; Tumultuous Years; Red classics;Ideology;Historical Narration
I206.7
A
1004—1877(2014)02—005—06
2013-08-17
徐秀明(1977—),男,山东济宁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9BZW014);浙江省“之江青年社科学者行动计划”项目(ZJQN2011T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