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漳州市东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整理书桌时,又见到那几个五颜六色的信封。我一一抽出信纸。当打开第五封,里面滑出三张钞票,共35元。这些信,是大小一样的活页纸装订起来的,厚厚一叠。它们是一年来高一学生小惠写来的。每次,她都把信悄悄塞到我的抽屉里。我不晓得她是如何趁我不在,遁入拥挤的教师办公室的。
小惠是我高中同学的女儿。这事是在开学两个月后才知道的。那天,我在抽屉里意外发现一封落款“忆雪雁影”的信。信中说,她听了我半学期来的课,“感触万千”,从“期待—焦虑—不屑”,到最后“豪情万丈,每天都期待着语文课”。她还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语文老师高中时是不是读文科(4)班?农村的老家附近是不是有好多棵大榕树?如果是,老师和她爸爸就是高中同学了。
从笔迹、语气、落款上很容易猜出,写信的是个女生。但她会是我哪位高中同学的女儿呢?我努力搜索高中时代那些曾经到过我家的同学,一个个排除,最终锁定一位姓孙的同学,他是我的后桌。虽然毕业20多年未再见面,一旦想起,他的面容异常清晰地浮现在记忆里。没错,一定是他!而现在班上有位听课格外专注、大眼睛的女生小惠,外貌跟老同学相似,而且也姓孙。
第二天下课,我走出教室,小惠已站在走廊边等我。我说:“你爸爸是孙某某。”“你怎么猜得出的?”她快乐地喊出来。“你和你爸长得像嘛,而且也姓孙。”我回答。
回中学母校教书20多年,教过小学或初高中同学的子女不低于一二十个。这不奇怪,小小县城,几万人口,而且高中仅有一所。但是,小惠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别的孩子,大概我是他(她)父母的同学之故,对我总敬而远之。小惠却一点也不生分。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把我当成亲人一般。
后来,下课或周六下午补课放学,我多次和她聊天。有时,一些不好当面说或来不及问的问题,她还写成信塞进我的抽屉。不过,她似乎也不很期待我的回复。这些信,纯粹出于一个女孩的独白,我也只是听,等到下一次当面聊天,我选择一两个问题简单答复。我深信,倾听比解答更重要,况且有些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比如,她有个小学同窗,曾经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上初中后,完全变了,有一阶段“很不安分,甚至破罐破摔”。初三时,这位小学同窗向暗恋许久的某女生告白,被拒绝了。上高中后,那位女生反过来要跟他好,他却犹豫了,一直纠结苦恼着,不知该怎么办。同窗向小惠求教。小惠认为上高中了,就该好好珍惜高中三年,不要浪费青春。可是同窗并没有听劝,还是和那位女生“好”上了。小惠问我,该如何去帮助同窗?
比如,她有另一个童年小伙伴,母亲嫁过两次,又都离婚了,小伙伴从小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小伙伴小学时成绩非常优秀,还常为小惠补课。也是上了初中后,小伙伴开始变样,染发、化妆、穿耳洞……现在自费上高中,却依然如故地混日子。小惠问我:她该如何帮助小伙伴?
还有……
面对这些问题,作为教师,我也拿不出什么妙方。我忘了当时是如何敷衍她的。总之,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惭愧。小惠如此信任我,大概以为我一定懂很多吧。
一阶段后,我知道小惠家里还有个念小学的弟弟,不大肯用功读书。而她的爸爸——我的高中老同学——高中毕业后去做泥水匠,由于各种因素,好多年日子过得颇为艰辛。但现在好过了,还盖了三层洋房。有一次,小惠还在信中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一家子是如何发现语文老师是她爸爸的高中同学的,过程十分有趣,而又温馨。
今年春节过后,我终于见到小惠的爸爸。老同学没有大变,就是以前浓密的头发不见了,露出半个光光的头皮。他感谢我对女儿的关照,说自己做泥水活,一年到头总是忙碌,啥也不懂,女儿的读书只能靠她自己“认路”和打拼,等等。又谈及从前的一些同学,有的当了一官半职后,就视同陌路。因此,他后来就几乎和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几年前的同学会也干脆不参加。老同学的处境和心境我能体会。他这种倔强,在小惠的身上,也隐隐约约存在着。
小惠曾在信里写了他们一家人在基本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一次有意思的对话:
妈妈情绪似乎有些激动,问我:“你语文老师是你爸爸同学?”“对!”“他有没有问你爸爸从事什么工作?”“有,我说爸爸是个泥水匠。”“泥水匠?”“嗯!”“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长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说话没分寸。”“我说的是实话,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泥水匠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这我也知道,可你好歹说是开机车或开拖拉机也行啊,泥水匠是最辛苦的活儿!”在一旁的父亲依旧寡言少语,默默看着电视。“我并不在乎家世背景,同样也不会因父母是基层劳动者而抬不起头来。况且王老师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看重的,不是家世背景。”“就是,我们靠的是自己,无须借助‘关系’!”父亲终于发话了,母亲也不再说我傻了。母亲只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是典型的农村劳动妇女,从早到晚,一天只休息七八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忙碌着。她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最重要的:培养我和弟弟成才,离开祖辈世代摸爬滚打的黄泥,走出农村;二是一家人可以同住在漂亮的三层小洋房里。她淳朴勤劳,日夜劳作就希望能给我和弟弟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读着这样的信,我的心里,是苦涩,是欣慰。在我的印象中,能如此深切理解和体谅父母的学生,太少。
又一回,小惠的信里写道,从小到大,她一直在各种恐吓中长大:孩提时,妈妈哼的不是甜美的摇篮曲,而是“不许哭!赶紧睡!大灰狼来了!”小学时,老师吓唬说:“再这样,我打电话告诉你家长!”初中时,老师警告:“不好好读书,就考不上高中,更别说进特快班了!”高中时,老师的口头禅是:“这三年不血拼,一辈子就完了!”将来工作时,老板可能说:“不好好工作就炒你鱿鱼!”到了年老时,没人吓唬了,可自己会吓唬自己——怕不得好死。小惠说:“每个人人生的轨迹大抵相同: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老死。但无一环节不处在别人的恐吓中。”难道人生都一定是这样的吗?她似乎很迷茫,也很不甘。不久,她看到操场上所有的人一律顺时针朝一个方向跑,她却终于想到:“许是,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相同和周而复始吧……我以后要逆时针跑,跑出不一样的人生。”
小惠理想中的人生是什么?她曾亲口告诉我,她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唱潮剧,当潮剧演员——小时候她还梦见自己在舞台上唱戏呢。每年的“解平安”节,村里都会请戏班来唱戏,如果放假,她铁定要看完戏,无论演到多迟。有一次还因为看戏,被冻得得了急性鼻炎。所以,经常有人嘲笑她像老太婆(因为如今的中年人和年轻人都不喜欢看潮剧了)。我听了她的话,当时就笑倒了,真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中居然还有这种忠实的潮剧迷。我说:“很好啊!潮剧是咱闽南一种古老的艺术,我支持你。甭管别人怎么说。哪怕你将来成不了潮剧演员,也照样可以去喜欢它,甚至去研究它……”她受了鼓励,显出快乐的样子,还向我推荐几首潮州音乐,什么《小桥流水》《雨滴》等,最后不忘强调说:“这些曲子是很好听的,老师您一定要听听。”我说:“我会听的,我父亲也是个潮州音乐迷……”
转眼已是下学期。一天,她课后问我,在哪里能买到老师写的书。我很诧异,问她从哪儿知道我写了书。她说在学校图书馆看到的。我说,别买,我送你一本吧。
第二天,我把新书交到她手中。过了几天,她给我来一封信,信封里就夹着三张钞票,35元。我第一时间感到纳闷,这小惠也太较真了。随后我打开信:
王老师:
无功不受禄。无故收您一本书,心中着实不安,才出此下策,望请“笑纳”。小方姐(我的女儿——作者注)在上海上大学……您多少总有些负担的。因此,您就收下吧,不要增加这些无谓的负担了,否则,我会觉得有愧于您的。
……
这本书点燃了我儿时的两个梦想,其中一个已经被扼杀得灰飞烟灭了,另一个也几近消散。但您的文字又唤醒了我多年来深藏于墙角、不敢示人的梦想。只因它们与“当代青春”格格不入,深受他人的嘲笑、讽刺,我不知道是否能继续坚守自己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可能在这时谈理想太早了,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学习,倘若连学习都无法做到,又何来资格谈这份“美好”的理想?……
读完信,我一下子释然了。我把钞票和信塞进信封里,夹进书本,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