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西部小说中的地域文化内涵

2014-04-17 04:49陈国恩
荆楚理工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说精神文化

陈国恩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当代中国西部小说中的地域文化内涵

陈国恩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西部小说中的“西部”,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中国当代西部小说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到新时期,西部题材的小说才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研究当代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的关系,从文学文本中发现和开掘西部文化精神,关注的重点就在新时期以来的西部小说。一是研究生命意志、宗教信仰和民俗风情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二是按地域文化的分布特点研究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的联系及其审美表现;三是探讨西部小说创作的一些宏观问题,如作家身份与西部小说创作、西部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等。

西部小说;地域文化;西部文化精神

中国西部,是相对于中国东部而言的。人们一般把新疆、内蒙古、甘肃、宁夏、陕西、西藏、青海、云南、贵州看作西部。其中新疆、内蒙古、甘肃、宁夏地处西北,那里以沙漠和草原的地貌为主,地广人稀,气候严酷。西南的西藏、青海,是世界的屋脊,黄河、长江、澜沧江、恒河这些大河巨川,都发源于此。云南和贵州,挟青藏高原的余势,在海拔降低以后依然保持着高原的气度。至于陕西,东邻山西、河南,西连宁夏、甘肃,南抵四川、重庆、湖北,北接内蒙古,居于连接中国东中部地区和西北、西南的重要位置。它是整个西部的重要支撑,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

然而,西部小说概念中的西部又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的概念,我们更为关注的还是它的文化。西部的大部分地区自然环境恶劣,以游牧为主,经济发展滞后。那里的民众在长期与自然的搏斗中,形成了地域特色鲜明的文化。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与农耕地区不同,牧民在草原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四季迁徙,对时间和空间,对人的生命,有独特的感受。可以设想,一个人骑马在茫茫的草原上放牧,或者独行于满眼黄色的沙漠中,他对自然和人类自身是会产生不同于自然条件优越的其他地区的人的感受的。在茫茫草原或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独行,天地是那么广大,时间好像凝固了似的,人的生命显得那么渺小,大自然主宰一切的力量充分地展现出来了。但是,威严的压力会从人的生命中激发出强大的抗争力量,人可以凭借生命的激情从与自然的对抗中证明自己的尊严,要从生命力的升华中开辟出一条生路。原始的宗教信仰,就在这样的生存境遇中形成,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内含悲壮的心理支撑,鼓舞他们去创造奇迹。

原始的宗教信仰当然仅是文化的一个源头。对中国西部而言,宗教信仰主要还是受到外来的伊斯兰教和佛教文化的影响而发展起来的。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中国西部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他们与西亚的伊斯兰教文化和南亚印度佛教文化联系紧密。新疆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内蒙古、甘肃和宁夏的回族,信仰的主要就是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个和平的宗教,从伊斯兰教崇尚绿色就可以看出,穆斯林是希望和平的。但是穆斯林在生命和信仰受到威胁和迫害时,伊斯兰教义也会告诉他们要进行决绝的反抗,因而伊斯兰文化中包含了刚烈和坚忍的精神。西藏和青海地区则主要受佛教文化的影响(1)。印度佛教传入西藏,成为藏传佛教。藏传佛教的教义特征是大、小乘兼学,显、密宗双修,见与行并重。它强调人要脱离世俗的恶趣,通过修学佛法,出离生死轮回,断绝烦恼,达到涅槃。大乘佛教的最高的境界是普渡众生,即不仅要解救自己,还要拯救一切有情众生——有一众生不得度者,我誓不成佛,此所谓慈悲为怀。这样的教义给信众在世俗生活确立了一个终极的目标,使他们拥有了一种精神手段来平衡现实生活中的不尽如人意,在遭遇生活的挫折时能从对天国的向往中得到心灵的拯救。“每个信教的藏族人的心目中都悬置着一盏神圣彼岸的神灯,都有一个‘来世’和‘佛国’的终极价值预设,他们每想一件事情,每干一件事情,都从对自己的来世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成佛、是否有益的立场出发,他们对于自己最终要归宿的精神家园倾注了全部心血,把物欲享乐、急功近利的世俗事物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一无限开放的心灵境界和终极性的价值追求丰富了人生趣味,提升了人格境界,滋养了枯竭的心灵,消解了精神烦恼,缓冲了内心紧张,超越了生死执著,复活了理想追求,使他们的心境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上、花花绿绿的霓虹下、忙忙碌碌的事务中,处在一种宁静、宽舒、坦然、达观、淡泊、乐趣、充实、归属的状态中,解决了生命的终极关怀和价值的究竟依止问题,因而也就自然解决了现实生活中的灵性焦渴,以此来缓解生命无意义的存在痛苦,达到个体人格的完善和生命价值的实现的目的,这便营造了一种身心和谐、人际和谐、天人和谐的价值观。”[1]藏传佛教的这种信仰,显然给了信众一种向内坚守的顽强精神。

宗教信仰与西部的自然环境、生活方式结合,形成了西部文化精神的主要内容,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对苦难的忍受,在险境中不向命运低头的顽强,用生命作赌注朝着心中的圣地前行的那种悲壮。今天,社会经济繁荣,文化科技发达,一些地区已经进入了消费至上的后现代社会,不过应该意识到这并不能保证人类不会在前进的路上遭遇挫折,甚至面临新的苦难,更何况世界各地,包括中国,现在还有那么多的地区仍处于贫困之中。因此,从抵御人类所面临的生存和发展的挑战角度来思考,历史地形成的中国西部精神是具有普世意义的,它能使人在逆境中顽强地生存下去,捍卫生命的尊严。它与人类的承担意识、开拓创造精神和英雄主义气概是相通的,可以作为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为后人继承和发扬。

相对于诗歌、散文、戏剧等文学的形式,小说是更擅长于表现复杂生活内容和人的心灵世界的文体。当代中国一些西部小说,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下了中国西部社会的发展进程,反映了西部人民不平凡的生活和崇高的心灵,集中表达了西部文化精神。很明显,我们关注的重点是那些反映西部当代生活并且体现了西部地方特色的小说。这个特色不是仅仅由西部的风俗民情、西部的地域风光构成,更重要的是由西部人民的信仰、意志和行动所展现出来的内在精神所承载的。不管作者的籍贯是不是西部的省籍,只要作品反映了西部的历史和现实,表达了西部的文化精神,都将是我们考察的对象。我们的目的是要通过研究这些作品来审视西部的发展史,探询西部人民的精神世界,回过头来再审视整个中国发展的历史,思考中国所面临的问题,从而更好地理解中国,也更好地理解人类和世界。

中国当代西部小说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并不是一开始就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的。新中国成立后的20世纪50年代,以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柳青的《创业史》和王汶石的《风雪之夜》为代表,西部小说率先在全国产生了重大影响。不过,这些作品的重心是反映中国革命与建设的普遍问题,展现中国历史的惊人巨变,而西部地域的特点却不甚明显。如果硬要从中寻找西部的特色,也只能找出一些西部的民俗风情和地方方言,它们仅作为一些风格要素点缀在宏大的历史画面中,而不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因此,与其说这些作品是西部小说,还不如说它们是普通意义上的当代主流小说。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西部小说的地域文化特点才逐渐显现出来,其成就也越来越突出。先是王蒙的“在伊犁”系列和张贤亮的《邢老汉与狗的故事》《灵与肉》《绿化树》等作品,作者深刻的历史反思意识通过作品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表现出来,在全国激起了强烈的反响,好评如潮。究其原因,主要是王蒙和张贤亮在遭受政治上的严重打击,落户新疆和甘肃后,在社会的底层体验到人生的艰难,认识了生命的真谛,他们的思想、情感和审美方式受这一片热土的感染,打上了厚重的地方文化的烙印。当束缚人性的禁锢一旦被打破,人们获得了表现思想和情感的自由后,他们就以其底层生活的经历和自觉的历史反思精神重回文坛,写出了风格鲜明的优秀之作。他们的风格里已经积淀了厚重的地域文化精神,因而这些作品不仅是反映中国重大的历史和现实问题的,更是真正具有浓郁的西部文化特色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人的个性得到了更多的尊重,文艺创作的自由得到了更为充分的保障,于是一些更为年轻的西部作家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这些作家大多出生于或者成长在西部,在“文化大革命”中下过乡、支过边,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比起王蒙、张贤亮来,这些作家与西部的精神联系是更为内在的,对西部的感受更为真切和直接。他们是张承志(《黑骏马》《北方的河》)、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白鹿原》)、贾平凹(《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废都》《高老庄》)、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去拉萨的路上》)、陆天明(《桑那高地的太阳》《泥日》)、杨争光(《老旦是一棵树》)、杨志军(《藏獒》)等。他们的作品风格直接受到这一片热土和西部精神的熏陶,表现出了更为鲜明的地域文化特点。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社会的转型加速,经济、政治、文化环境开始发生非常深刻的变化。在东部发达地区,由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带动的世俗化思潮方兴未艾,文学面临着新的生活方式和新兴媒体的挑战,开始分化。关注重大人生和社会问题的严肃文学市场占有率下降,通俗文学大行其道,成为人们娱乐消遣的一个选项。文学对社会历史进程、对人的精神生活的影响力,总体上处在下行轨道上。但在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西部,情况却并非如此。像有的学者指出的那样,西部文学正是在这个时候走上了相对独立的发展道路:“深受地域文化影响的西部小说开始与东部、南部兴起的都市小说、通俗小说真正分道扬镳。一批土生土长的年轻作家开始思考西部小说的未来,他们没有再像80年代初那样盲目地追赶潮流,而是把目光深情地投向他们脚下的这片广袤、苍凉、厚重的土地。一方面,他们从自己的前辈那里寻求书写故事的最佳方式;另一方面,他们也在新的形势下寻找着适合于当下的自我表达。与第一代西部作家相比,他们逐渐放弃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与宏大叙事,开始关注西部普通人的生活和自己的内心,回到明显带有个人体验、自我思考的‘这一刻’;与同时期的‘新都市小说’中弥漫着的灯红酒绿、高楼舞场不同,他们的笔下仍然是广阔的戈壁、光秃秃的山峁、漫漫的黄沙、贫穷的人们。然而这是一群自觉的书写者,尽管他们年龄差距较大,彼此所接受的教育也有着很大差异,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几乎全部具有‘本土’的身份,因而不管他们本人是属于哪一个民族,具有怎样的宗教信仰,他们与脚下的这片土地却有着一份与生俱来的联结。”“这一时期走上文坛的西部小说家有阿来(《尘埃落定》《空山》)、红柯(《西去的骑手》《金色的太阳》《美丽奴羊》)、董立勃(《白豆》《静静的下野地》《米香》)、雪漠(《大漠记》《猎原》)等。他们对于这片土地的坚守成为当代西部小说最为引人注目的关键。”[2]很明显,这些作家正是凭着他们对西部这一片神奇土地的眷恋,用心灵感应了历史和现实深处的民生艰难,体味到这艰难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命力的顽强,怀着满腔的热情,才创造了这一份奇迹。

正因为如此,研究当代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的关系,从文学文本中发现和开掘西部的文化精神,关注的重点在新时期以来的西部小说。只有新时期以来的西部小说,才越来越自觉地从与东部的“分道扬镳”中守望着西部的传统和立场,在记录中华民族前进的脚步的同时,更为充分地表现出地域文化的特色,才能说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具体地说,这有三个重要的方面:

一是研究西部文化中的生命意志、宗教信仰和民俗风情对小说创作的影响。西部独特的地理环境孕育了坚强的生命意志,考察生命意志的内涵和表现形式与作家的创作风格及作品的艺术特色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助于说明西部小说的精神与审美价值。西部的生活方式与宗教信仰存在密切的联系,考察宗教文化对西部小说的内在影响及这种影响产生的途径,并在比较中揭示不同的宗教信仰以及宗教信仰的不同形式与作家创作风格之间的联系,可以增进对人的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和艺术创作规律的理解。西部的民俗风情包含着独特的地域文化内容,研究西部民俗文化的地域特性及其在西部小说中的表现形态,可以拓展对西部小说的精神内涵的认识。上述研究联系作家作品,致力于反映西部小说整体的精神面貌和审美特点,但又突出重点,使西部小说基于地域文化的精神面貌及审美特点得以清晰地呈现出来。

二是按地域文化的分布特点研究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的联系及其审美表现。重点是探讨不同区域的当代小说与地方文化的关系,揭示地方的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审美倾向对创作的影响,阐释地域文化的精神内涵及表现形式。不是对单个作家的研究,而是联系相关作家的作品,综合性地考察地域文化与作家的精神特点,考察小说的价值取向、审美风格与地域文化的内在关系

三是探讨西部小说创作中一些宏观问题,如作家身份与西部小说创作、西部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等问题。基本的思路是从东西部联系的角度,即从全国性的视野上,考察西部小说的精神与审美特点,从而进一步拓展对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内在关系的认识,加深对西部小说的独特价值的理解。

总的说,研究西部小说与地域文化的关系,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西部,理解西部文学,理解西部的文化精神,从而进入一个广阔而博大的、审美的、道德的世界,以更好地理解我们民族走向开放、走向现代化的艰难历程,理解这一历程中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伟大精神,当然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人类,更好地了解世界,更好地了解自己!

注释:

(1)公元13世纪,忽必烈随萨迦派新教主八思巴受戒,蒙古草原的牧民也接受了藏传佛教的信仰。

[1] 班班多杰.论藏传佛教的价值取向及藏人观念之现代转换[J].世界宗教研究,2001,(2):31.

[2] 赵学勇,孟绍勇.革命·乡土·地域——中国当代西部小说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25.

[责任编辑:王乐]

2014-04-01

陈国恩(1956-),男,浙江鄞县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I206.7

A

1008-4657(2014)03-00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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